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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游记》中的“难簿”与“经谱”

2020-10-15竺洪波

三峡论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西游记胡适鲁迅

摘  要:在《西游记》中,有两个极具创意和象征性、趣味性的叙事标记:“难簿”与“经谱”。情节虽小,可以喻大。“难簿”与“经谱”无疑是《西游记》的两处纽结与作者吴承恩(?)的文心机杼。考察“难簿”的演化与“经谱”的内容,有助于进一步探究《西游记》的演化机制和某些隐藏于文本背后的“秘密”。

关键词:《西游记》;“难簿”;“经谱”;增补;胡适;鲁迅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5-0028-08

《西游记》在讲述唐僧取经这一主体故事时,设计了两个极具创意和象征性、趣味性的叙事标记——难簿和经谱。“难簿”是取经过程“九九八十一难”的记录,由观音菩萨查验。“经谱”则是唐僧取经的成果,由如来佛祖亲授,再经唐僧交付唐王。情节虽小,可以喻大。“难簿”与“经谱”无疑是《西游记》的两处结构纽结与作者吴承恩(?)的文心机杼。考察“难簿”的演化与“经谱”的内容,有助于进一步探究《西游记》的演化(经典化)机制和某些隐藏于文本背后的“秘密”。

一、《西游记》“难簿”的演化及其衍生问题

《西游记》的故事主体是九九八十一难,对唐僧所历九九八十一难的记录谓之“难簿”。查验明清两代主要的《西游记》版本,可知这份“难簿”有一个演化过程,并且在其基本定型之后,还不断衍生出一些相关的创作和学术问题,值得学界关注和探讨。

今通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西游记》(人文本)的“难簿”,学界通常认为是按照清代全本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校定;其实不然,早在明代《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李评本),“难簿”的难名和次序已经基本定型。即是说《西游记》“难簿”首见于吴承恩原本,定型于李评本。对照人文本和李评本两本“难簿”,各难的难名和次序全同。但是,查今见最早、最接近“吴氏书”的《西游记》版本——明代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世本),却与人文本存在较大差异。故知从世本到人文本,有一个演化和定型的过程。兹胪列人文本和世本两本“难簿”(共80难,第81难暂缺)如下(列前者为人文本,后者为世本):

难次序号   人文本              世本

1 金蝉遭贬第一难      金蝉遭贬第一难

2 出胎几杀第二难      出胎几杀第二难

3 满月抛江第三难      满月抛江第三难

4 寻亲报冤第四难      寻亲报冤第四难

5 出城逢虎第五难      出城逢虎第五难

6 折从落坑第六难      折从落坑第六难

7 双叉岭上第七难      双叉岭上第七难

8 两界山头第八难      两界山头第八难

9   陡涧换马第九难      陡涧换马第九难

10  夜被火烧第十难      失却袈裟第十难

11  失却袈裟十一难      夜被火烧第十一难

12  收降八戒十二难      收降八戒十二难

13  黄凤怪阻十三难      黄凤怪阻十三难

14  请求灵吉十四难      请求灵吉十四难

15  流沙难渡十五难      流沙难渡十五难

16  收得沙僧十六难      收得沙僧十六难

17  四圣显化十七难      四圣显化十七难

18  五庄观中十八难      不失人参十八难

19  难活人参十九难      五庄观中十九难

20  贬退心猿二十难      贬退心猿二十難

21  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难  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难

22  宝象国捎书二十二难  宝象国捎书二十二难

23  金銮殿变虎二十三难  金銮殿变虎二十三难

24  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  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

25  莲花洞高悬二十五难  山压大圣二十五难

26  乌鸡国救主二十六难  洞中高悬二十六难

27  被魔化身二十七难    盗宝□名二十七难

28  号山逢怪二十八难    乌鸡国救主二十八难

29  风摄圣僧二十九难    被魔化身二十九难

30  心猿遭害三十难      号山逢怪三十难

31  请圣降怪三十一难    风摄圣僧三十一难

32  黑河沉没三十二难    心猿遭害三十二难

33  搬运车迟三十三难    请圣降怪三十三难

34  大赌输赢三十四难    搬运车迟三十四难

35  祛道兴僧三十五难    大赌输赢三十五难

36  路逢大水三十六难    祛道兴僧三十六难

37  身落天河三十七难    路逢大水三十七难

38  渔蓝现身三十八难    身落天河三十八难

39  金山遇怪三十九难  渔蓝现身三十九难

40  普天神难伏四十难    金山遇怪四十难

41  问佛根源四十一难    天神难伏四十一难

42  吃水遭毒四十二难    问佛根源四十二难

43  西凉国留婚四十三难  吃水遭毒四十三难

44  琵琶洞受苦四十四难  女国留婚四十四难

45  再贬心猿四十五难    琵琶洞受苦四十五难

46  难辨猕猴四十六难    再贬心猿四十六难

47  路阻火焰四十七难    识得猕猴四十七难

48  求取芭蕉四十八难    火焰山高四十八难

49  收缚魔王四十九难    求取芭蕉四十九难

50  赛城扫塔五十难      收缚魔王五十难

51  取宝救僧五十一难    赛城扫塔五十一难

52  棘林吟咏五十二难    取宝救僧五十二难

53  小雷音遇难五十三难  小雷音遇难五十三难

54  诸天神遭困五十四难  火困天神五十四难

55  稀柿衕秽阻五十五难  朱紫国行医五十五难

56  朱紫国行医五十六难  拯救疲癃五十六难

57  拯救疲癃五十七難    降妖取后五十七难

58  降妖取后五十八难    七情迷没五十八难

59  七情迷没五十九难    多目遭伤五十九难

60  多目遭伤六十难      路阻狮驼六十难

61  路阻狮驼六十一难    怪分三色六十一难

62  怪分三色六十二难    城里遇灾六十二难

63  城里遇灾六十三难    请佛收魔六十三难

64  请佛收魔六十四难    比丘救子六十四难

65  比丘救子六十五难    辨认真邪六十五难

66  辨认真邪六十六难  凤仙国求雨六十六难

67  松林救怪六十七难  救女怪卧僧房六十七难

68  僧房卧病六十八难  无底洞遭困六十八难

69  无底洞遭困六十九难  稀柿拜秽六十九难

70  灭法国难行七十难    花豹迷人七十难

71  隐雾山遇魔七十一难  棘林吟咏七十一难

72  凤仙郡求雨七十二难  黑河沉没七十二难

73  失落兵器七十三难    灭法国难行七十三难

74  会请钉耙七十四难    元夜观灯七十四难

75  竹节山遭难七十五难  赶捉犀牛七十五难

76  玄英洞受苦七十六难  失落兵器七十六难

77  赶捉犀牛七十七难    会请钉耙七十七难

78  天竺招婚七十八难    天竺招婚七十八难

79  铜台府监禁七十九难  夺帛□恩七十九难

80  凌云渡脱胎八十难    脱胎凌云八十难

对照两本“难簿”。第1至第9难,全同。第10、11两难次序颠倒。第12至第17难全同(个别难名文字有差异,忽略不计)。第18、19两难次序颠倒。第21至第24难全同。从第25难开始,两本关系开始错乱不堪,基本不能对应,直到第80难“凌云渡”实现最后统一。

从世本到人文本,主要按李评本定型。李评本对世本“难簿”的调整,主要按照文本的内容实际进行。比如世本中“失却袈裟第十难”与“夜被火烧第十一难”,“不失人参十八难”与“五观庄中十九难”,与文本故事顺序颠倒,李评本分别订正为“夜被火烧第十难”与“失却袈裟第十一难”,“五观庄中十八难”与“难活人参十九难”,将被颠倒的次序重新颠倒过来。从第25难开始,世本“难簿”存在难名概括不准、各难次序混乱的问题,李评本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整和改动,遂使《西游记》文本内容叙述与“难簿”概括完全一致。以后清代《西游证道书》《新说西游记》等重要版本基本遵循李评本,或有个别文字上的差异保留。

以李评本定型的“难簿”(亦可参考人文本)而言,历代读者和研究者相继发现了一些问题,并衍生出相关的创作和学术问题。这些问题主要有:一、“难簿”只有80难,缺失最后一难——第81难。二、“难簿”的前四难,世本内容整体阙如。现予以评析如下:

首先,关于第八十一难问题。

按《西游记》,“难簿”是由观音菩萨查验的。唐僧一行初上灵山时,观音慧眼如炬,立时发现难簿不全,即说“佛门中‘九九归真。圣僧受过八十难,还少一难,不得完成此数。”于是即令揭谛,赶上金刚,巧设通天河老鼋一难,九九八十一难始告完备,西游故事再生余波。

问题随即而来。此时《西游记》的演进已经到了第99回,一部百回本大书进入收束阶段。而从内容上看还有“如来分封”(即五圣成真)和“面谒唐王”(交差)两个故事需要叙说(事见第一百回“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中),这样,就必须在第99回的后半回来完成第八十一难故事的编织。

查《西游记》,作为一个完整的唐僧罹难故事,从开端到结局,一般需要若干回文字才能完成,常见的是二到三回的篇幅,只有白骨精等少数故事仅用一回文字,火焰山、平顶山等大型故事则长达五六回的篇幅。而留给第八十一难,只有半回的篇幅。

这就实际上造成了这一难的干瘪、简陋。其故事是这样的:唐僧一行归途中路过通天河,河神大白赖头鼋为报复唐僧失信,将其掀翻河中,导致圣僧淹水、经卷散失。故事构思不可谓不妙,但全文不足五百字,草草敷衍而过。作为唐僧罹難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难,明显收束乏力。

对此,胡适首先“发难”。20世纪20年代,胡适大规模考证、整理中国古典小说,先后推出两项成果:“亚东版新式标点排印本小说丛书”(内有《西游记》一种)和《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内有《<西游记>考证》一文)。在这一现代性学术活动中,他发现了《西游记》第八十一难存在的问题,深为不平,且心痒难遏,于是亲自动手增改了《西游记》第八十一难,将原文三五百字改写为洋洋七千余字。

关于改作《西游记》第八十一难的缘起和动因,胡适写于1934年7月1日《<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一文有明确说明:

十年前我曾对鲁迅先生说起《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九十九回)未免太寒伧了,应该大大的改作,才衬得住一部大书。我虽有此心,终无此闲暇,所以十年过去了,这件改作《西游记》的事终未实现。前几天,偶然高兴,写了这一篇,把《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完全改作过了。自第九十九回“菩萨将难簿目过了一遍”起,到第一百回“却说八大金刚使第二阵香风,把他四众,不一日送回东土”为止,中间足足改换了六千多字。因为《学文月刊》的朋友们要稿子,就请他们把这篇“伪书”发表了。现在收在这里,请爱读《西游记》的人批评指教。[1]266

胡适改作的成败得失另当别论,但他看到了《西游记》第八十一难的不足,“太寒伧了”,“衬不住(《西游记》)一部大书”,却无疑是慧眼独具,其改作本身作为文学实践,也不失为《西游记》学术史上的佳话和“大手笔”。[2]

其次,关于九九八十一难的前四难。

加上上述第八十一难,《西游记》“难簿”始告完整。但是查验白文,发现前四难形同虚设,世本中遭贬、出胎、抛江、抱冤四个故事竟告阙如。今通行本(人文本)中“陈光蕊——江流儿”即所谓唐僧出世故事者是由清初汪澹漪评本《西游证道书》(证道书本)增插补足的。关于增补的动因,汪澹漪说:

童时见俗本删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历,浑疑与花果山顶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历难簿子上,劈头却又载遭贬、出胎、抛江、报冤四难,令读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谬。[3]

汪澹漪的具体做法是:将这则唐僧出世故事,插入孙悟空大闹三界之后太宗入冥故事之前,作为第九回,而将世本中原来的第九回及其后的第十至第十二等四回文字,重新调整分割成第十至第十二回三回。相关回目也作另设或修改。

从现在通行本的实际效果看,这不失为一次成功的艺术修补。其表现有二:一是补足了取经主人公唐僧的出身履历,有助于刻画唐僧的形象和性格,克服了原作艺术构思上的一大“疏谬”;二是缓解了《西游记》结构上存在大闹天宫与取经八十一难“两截子”的弊端,有使《西游记》成为完璧之功。后来的张书绅完全赞同这一“修补”,在《新说西游记》中也补刻了此回。他说:“刊本《西游记》,每以此卷特幻,且又非取经之正传,竟全然删去。初不知本末始终,正是《西游记》的大纲,取经之正旨,如何去得。假若去了,不惟有果无花,少头没尾,即朝王遇偶的彩楼,留僧的寇洪皆无着落照应。”[4]事实也确是如此,百回本《西游记》中出现唐僧出世故事,据目前版本资料,实在是证道书本为始作俑者,不管贬之或褒之,信其真或疑其伪,《西游记》版本史上的这一现象,始终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总是事实;而后世印行《西游记》,对此总不愿割舍,也足见其弥足珍贵,影响至远至大,这也无疑总是事实。

又及,考察《西游记》的难簿,还可用来检测一些学术问题。

这一点,可以李安纲先生关于“《还源篇》是《西游记》唐僧所历八十一难的原型”一说为例。

李安纲先生认为,《还源篇》八十一章,唐僧所历八十一难,这不是偶然的巧合。北宋内丹派大师石泰《还源篇》正是《西游记》八十一难的原型,后者正是根据前者“亦步亦趋地演绎而来”。[5]考察“难簿”的演变和定型,不难发现此说的逻辑漏洞。李氏所谓八十一难,系以人文本为依据。但“难簿”从世本到人文本有一个演化、定型的过程,其中许多难次有所调整。这并不影响《西游记》唐僧历难求经的大旨。因为这与作品的结构有关。当年郑振铎先生将八十一难按其除魔故事本身的逻辑归并为四十一个故事,并由此将作品的结构命名为“蚯蚓结构”,其特征是“《西游记》的组织实是像一条蚯蚓似的,每节皆可独立,即斫去其一节一环,仍可以生存。”[6]426各难次序颠倒更加不是问题。然而石泰的《还源篇》却不一样,作为唐宋内丹道经典,所叙者是一整套完备的炼丹理论,必须循序渐进,在步骤上来不得半点差池。这就说明两者的挂钩失却了充足的依据,其阐释、印证缺少了准星。考其许多论述,荒谬性显而易见。——李安纲先生的这一创新之说,似乎不攻自破。[7]

二、《西游记》中唐僧所取真经果为何物?

由于“经谱”是取经故事的结局,是取经过程的集大成,同时如来佛祖地位高于观音,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经谱”比诸“难簿”更显重要。同时,《西游记》唐僧所取经谱与历史上玄奘大师取回的佛经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故而具有极大的文化价值。

那么,《西游记》唐僧所取真经果为何物?

查如来所授“经谱”如下:

《涅槃经》400卷;《菩萨经》360卷;《虚空藏经》20卷;《首楞严经》30卷;《恩意经大集》40卷;《决定经》40卷;《宝藏经》20卷;《华严经》81卷;《礼真如经》30卷;《大般若经》600卷;《金光明品经》50卷;《未曾有经》550卷;《维摩经》30卷;《三论别经》42卷;《金刚经》1卷;《正法论经》20卷;《佛本行经》116卷;《五龙经》20卷;《菩萨戒经》60卷;《大集经》30卷;《摩竭经》140卷;《法华经》10卷;《瑜伽经》30卷;《宝常经》170卷;《西天论经》30卷;《僧祇经》110卷;《佛国杂经》1638卷;《起信论经》50卷;《大智度经》90卷;《宝威经》140卷;《本阁经》56卷;《正律文经》10卷;《大孔雀经》14卷;《维识论经》10卷;《俱舍论经》10卷。(《西游记》第九十八回)

唐僧所取佛经共计35部,5048卷。应该说,它囊括了般若、涅磐、维识、华严、楞严、瑜伽等大乘佛教的所有重要经典,是一份光鲜、“高大上”的佛教经谱,故如来不无得意地说:“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真是修正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

但是,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给予当头一棒,谓之“荒唐无稽之经目”。并指出产生其荒唐性的原因:一是《西游记》为游戏之作,“经谱”有戏谑的成份,并不“靠谱”;二是作者吴承恩是儒生,“尤未学佛”,制作佛教经谱,出现错讹并不奇怪。[8]140

关于《西游记》的游戏特征,学界早有定论。胡适《<西游记>考证》根据鲁迅“此书则实出于游戏”的意见创立《西游记》“游戏”说,指出《西游记》具有“滑稽意义和玩世精神”。清人杨文会在《等不等观杂录》卷四《大藏总经目录辨》中也直言“经谱”是“任意摭拾,全未考核”。[9]44关于吴承恩“尤未学佛”,这里暂且按住不表,待下文详议。

那么,鲁迅所谓“经谱”的荒唐性表现在哪里呢?

其一,“经谱”前后表述存在矛盾。这份“经谱”《西游记》共两见,一次是阿傩、伽叶引导唐僧一行观览灵山藏经宝阁之经目,另一次是如来所授之经目,也即唐僧实际所取经目。(以下简称宝阁经谱和如来经谱)对照两份经谱,发现有两处不同:一是经名小有不同,第11号经目分别作《大光明经》和《金光明品经》。二是佛经卷数大异,如第一号经目《涅槃经》,宝阁经谱作740卷,如来经谱为400卷;第2号经目《菩萨经》,宝阁经谱作1021卷,如来经谱为360。最为令人诧异的是第15号经目《金刚经》,宝阁经谱作100卷,如来经谱为1卷。宝阁经谱总计15144卷,如来经谱总计5048卷。如来经谱最后作5048卷,是因为唐僧取经历时14年(历史上玄奘大师取经为17年),合5048日。陈士斌《西游真诠》解释说,宝阁经谱是无字真经,如来经谱是有字真经,“以无字真经度上智,以有字真经度众生”,两者是繁简关系。[10]张书绅《新说西游记》以《大学》注《西游》,以为“5048卷,盖按《大学》之字数也”,《大学》原典加上朱熹大小注,共合5048字。[4]两人如此强作解释,正好说明两份“经谱”卷数差别的存在,以及读者早有发现的实事。

其二,“经谱”中有些经目显系杜撰。据曹炳建先生的考证,唐僧取回的35部经目以及《西游记》文中另行提及的18种经目,合计53种,剔除两者重叠的数目则合计为44种,这44种经目可分为与佛教经目全同者、与佛教经目基本相同者、无此佛教经目然与佛教有一定关系者、查无所据者四类。[11]曹先生的考证精深严密,自此《西游记》各目佛经都有文獻着落,是其重大贡献。唯有另立“无此经目然与佛教有一定关系者”一类稍有疑问,既然经籍中“无此经目”即属于“查无所据”,经名所指与佛教有关似不宜作为立经的理由——我们该如何认定它“与佛教有一定关系”呢?反之,比如《安邦天宝篆》《劝修功卷》两部佛经被归为“查无所据者”,那么既然查无实据又如何判定它们与佛教无关呢?所以在我看来,“无此经目然与佛教有一定关系者”与“查无所据者”本质相同,可以归并为一类,同属杜撰。当然杜撰也是有依据的,就像梦幻也有依据一样。清初汪澹漪增插“陈光蕊——江流儿”故事,当然属于杜撰,但也有朱本《西游释厄传》和民间传说的依据。对照《西游记》“经谱”,属于“查无所据者”为《西天论经》《本阁经》两种,属于“无此经目然与佛教有一定关系者”有《恩意经大集》《礼正如经》《三论别经》《宝常经》《僧祇经》《宝威经》《正律文经》8种,作者随意杜撰者合计10种,在整个经谱中差不多达到三分之一。可见鲁迅说它为“荒唐无稽之经目”,是有根据的。

对于鲁迅的上述评论,学界有不同的评价。1、有学者论及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正集》卷四十七《双树幻钞》所录《大藏经》经目与《西游记》“经谱”略同,“经谱”自有渊源。2、又有学者据此引申,吴承恩“尤未学佛”不通佛学,就不可能创作《西游记》,他不是《西游记》的作者。

对此,我想查阅、考察相关资料,并站在鲁迅的立论上作些说明与辨析。

先说第2条。关于吴承恩“尤未学佛”,不是《西游记》的作者。

吴承恩的生平,天启《淮安府志》人物志二“近代文苑”有记载:

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及群书,为诗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有文集存于家。丘少司徒汇而刻之。[12]3

朱彝尊《明诗综》卷四十八载有吴承恩小传:

吴承恩字汝忠,淮安山阳人,长兴县丞,有《射阳先生存稿》。汝忠论诗,谓近时学者徒欲谢朝华之已披,而不知漱六艺之劳润,纵诗溢缥囊,难矣。故其所作,习气悉除,一时鲜其匹。[12]10

确实没有记载吴承恩曾经学过佛、修过道,他只是一个热衷读书、进仕的儒生,鲁迅说他“尤未学佛”大抵没有不当。又,“尤未学佛”不等同于不懂佛教。儒释道三家会通、三教合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线,在古代很少有知识分子不涉及佛学的,他们只有精通的程度有别。“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考虑到东汉以来佛教日益兴盛的历史真实,“性敏而多慧,博及群书”的吴承恩应该是初通佛教的,何况他还以“淮海居士”自称。他的《射阳先生存稿》中就有不少有关佛教的内容,可资证明他不是不懂佛教。自近代以来佛教式微,当今知识分子多有不懂佛教者,便以为古代知识分子亦不懂,这“以今度之”的结论未必是符合历史主义的看法。鲁迅说他“尤未学佛”,大约是指吴承恩书生本色,并不淫浸、精通佛教,从而导致所著《西游记》经谱的“荒唐无稽”。

至于吴承恩不通佛教,就不可能创作《西游记》,这一结论不乏草率、偏激。从学术方法论而言,它先预设一个先验性的创作条件来按图索骥地寻找《西游记》的作者,如精通道经、佛经等,然后以邱处机、刘渊然、顾大训等各方名士和才子坐实之。殊不知文学创作是充分个性化、直觉化的工程,“条件”是一个虚拟化的概念,谁也无法确定创作《西游记》需要必备何种条件;实际应是,在创作《西游记》之前,谁也不能说已经具备这个“条件”。所以,吴承恩即使果真不精通佛教,但依然不能作为否定吴承恩创作《西游记》的理由。

再说第1条。关于吴承恩所作经谱有无史料的因袭。

玄奘取经是真实的历史事件,故而可以从历史文献中考察《西游记》经谱的真实性。记载玄奘取经的权威史料是《大唐西域记》(玄奘口述,辩机撰录)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慧立、彦悰合著),两书只笼统记载玄奘取回各类梵本经论657部,并赞其“采撷宏富”,自如来一代所说,到十八异执之宗“亦无遗矣”,但没有发现所取具体佛经的目录。[13]229玄奘归国后的主要工作是翻译佛经,太宗皇帝特配佛学精英20人组建译场。在此后的十九年间,玄奘大师殚精竭虑,勤勉译著,可谓夜以继日,无弃寸金,其绝笔之时,距圆寂只近一个月,临终前一天还念念不忘译经使命:“吾来玉华,本缘般若”[13]218。《法师传》明确指认“所翻经、论,合74部,1335卷。”[13]220近世梁启超根据玄奘谱传及《内典录》《开元录》等书统计玄奘翻译佛经为73部。这个数字已经超过玄奘所取佛经657部总数的十分之一,同时也已基本译出佛经的重要篇目,于此,我们可以从中窥视到一点玄奘所取真经的真相。兹胪列梁启超氏统计的具体经目及翻译年岁如下:

1、《大菩萨藏经》二十卷

2、《地藏经》一卷

3、《陀罗尼经》一卷

4、《显扬圣教论》二十卷  以上贞观十九年

5、《大乘阿毗达摩杂集论》十六卷  贞观二十年正月至二月

6、《大唐西域记》十二卷  贞观十九年至二十年

7、《瑜伽师地论》一百卷  贞观十九年三月至二十二年五月

8、《解深密经》,五卷(第二译)

9、《因明入正理论》一卷

10、《大乘五蕴论》一卷  以上贞观二十一年

11、《能断金刚般若经》一卷(第四译)

12、《摄大乘论本》十卷

13、《无性菩萨所摄大乘论》十卷

14、《世亲菩萨所摄》十卷

15、《维识三十论》一卷

16、《缘起圣道论》一卷

17、《因明正理门论本》一卷

18、《百法名门论》一卷  以上贞观二十二年六月至十二月

19、《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卷(第二譯)

20、《甚稀有经》一卷(第二译)

21、《天请问经》一卷

22、《最无比经》一卷(第二译)

23、《如来示教胜军王经》一卷

24、《缘起圣道经》一卷(第六译)

25、《菩萨戒本》一卷

26、《羯磨文》一卷

27、《佛地经论》七卷

28、《王法正理论》一卷

29、《大乘掌珍论》二卷

30、《阿毗达摩识身足论》十六卷

31、《胜宗十句义论》一卷(以上贞观二十三年)

32、《说无垢称经》六卷(第七译)

33、《诸佛心陀罗尼经》一卷

34、《分别缘起初胜法门论》二卷(第二译)

35、《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一卷(第三译)

36、《称赞佛土佛摄受经》一卷(第三译即《阿弥陀经》)

37、《广百论本》一卷

38、《大乘广百论释论》十卷

39、《本事经》七卷  以上永徽元年

40、《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十卷

41、《受持七佛名号所生功德经》七卷

42、《大乘业成论》一卷

43、《阿毗达磨俱舍论》三十卷《本颂》一卷  以上永徽二年

44、《阿毗达磨显宗论》四十卷  永徽二年至三年

45、《佛临涅磐记法住经》一卷

46、《大乘阿毗达磨集论》七卷  以上永徽三年

47、《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八十卷  永徽四年至五年

48、《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一卷

49、《显无边佛土功德经》一卷

50、《称赞大乘功德经》一卷

51、《陀罗尼三种共经》三卷  以上永徽五年

52、《瑜伽师地论释》一卷  永徽六年

53、《十一面神咒心经》一卷  显庆元年

54、《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二百卷  显庆元年至四年

55、《观所缘缘论》一卷(第二译)  显庆二年

56、《阿毗达磨发智论》二十卷  显庆二年至五年

57、《入阿毗达磨论》二卷  显庆三年

58、《成维识论》十卷

59、《阿毗达磨法蕴足论》十二卷  以上显庆四年

60、《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六百卷  显庆五年至龙朔三年

61、《阿毗达磨集异门足论》二十卷  显庆五年至龙朔四年

62、《阿毗达磨品类足论》 十八卷  显庆五年

63、《辩中边论》三卷《颂》一卷

64、《维识二十论》一卷

65、《缘起经》一卷  以上龙朔元年

66、《异部宗轮论》一卷  龙朔二年

67、《阿毗达磨身界足论》三卷

68、《五事毗婆沙论》二卷  以上龙朔三年[14]223

所见经名68目,加上复译合计73部(一说75部)。其中第6目《大唐西域记》系玄奘自著,非所译佛经。还有少数佛经如《金刚经》《心经》等在玄奘之前已经传入中华,但与列入玄奘取经目录并不矛盾。

将玄奘所译经目与《西游记》唐僧所取经谱两者对照,可知同见的经目只有《菩萨经》《大般若经》《金刚金》《瑜伽经》《维识论经》五部(两者经名不同者,采《西游记》);又及,《心经》为玄奘所译,也在《西游记》多次出现,堪为唐僧一行的精神之魂,但它并不在如来所授经谱中,反而是由乌巢禅师传付,这是作者基于《西游记》文心机杼的考虑。——所以不足以说明玄奘译经(也隐指玄奘所取经目)是《西游记》经谱的史料依据。即是说,《西游记》经谱并没有原始史实的依据。

关于学者所论明人胡应麟《大藏总经目录》,其实是鲁迅自己发现的。20世纪20年代,鲁迅在北大、北师大讲说中国小说史,著述《中国小说史略》。作为史料准备,鲁迅先行撰述了《小说旧闻钞》(北新书局1926年初版),收集了38种旧小说的史料。在《西游记》一目中,鲁迅引录了清人杨文会的两则材料。

其一,《等不等观杂录》卷四《大藏总经目录辨》:

尝见行脚禅和佩带小摺经目,奉为法宝,阅其名目卷数,与藏内多不相符,欲究其根源而未得也。一日检《西游记》,见唐僧取经目次,即此摺所由来矣。按《西游记》系邱长春借唐僧取经名相,演道家修炼内丹之术,其于经目卷数,不过借以表五千四十八黄道耳,所以任意摭拾,全未考核也。乃后人不察,以此为实,居然钞出刊行,广宣流布,虽禅林修士,亦莫辨其真伪,良可浩叹。

其二,《一藏数目辨》:

今时僧俗持诵经咒,动称一藏。问其数,则云五千四十八也。尝考历代藏经目录,惟《开元释教录》有五千四十八卷之数,余则增减不等,至今乃有七千二百余卷矣。世俗执著五千四十八者,乃依《西游记》之说耳……

杨文会认为世俗僧众以佛藏总经为5048卷,是受了《西游记》的影响,导致了“虽禅林修士,亦莫辨其真伪”的后果。一似清初大文豪王渔洋以“落凤坡”为真相,是受了元明小说《三国演义》的影响。

鲁迅不同意杨文会的观点。为此他引录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七记载的一则佛经书目。指出胡目与《西游记》经目略同的事实:

《西游记》第九十八回玄奘从西天持归经目与此(指胡应麟所列经目)同,惟《李真经》作《礼真如经》,《因明经》作《大孔雀经》,又多益在唐之一卷为十卷,共五千零四十八卷,以合《开元释教录》之数而已。因疑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经目,流行世间,即胡氏《笔丛》所钞,亦即《西游记》所本,初非《西游》广行之后,世俗始据以钞椠此目也。[9]44-46

鲁迅认为胡应麟经目在前,《西游记》经谱在后,系《西游记》因袭《少室山房笔丛》。但是对于胡应麟所据何在,鲁迅未作进一步探究,辄以《西游记》经谱的“荒唐无稽”反向推断“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经目”。

对于鲁迅《西游记》经谱的来源即在“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经目”的结论,曹炳建先生的考证提供了旁征。他认为胡应麟与吴承恩,《双树幻钞》与《西游记》的关系相当复杂,谁先谁后难以质言。他指出:

作者胡應麟生于1551年,卒于1602年;又《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七所载胡氏《双树幻钞引》末署“壬辰”字样,可见此《引》作于万历二十年(1592),而《双树幻钞》亦成书于此年可知。此年恰是吴承恩逝世约十周年。由此观之,则《西游记》所载经目并非来自《少室山房笔丛》可知。[11]

然则,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七所载大藏经目录与《西游记》经谱雷同,既成不争的事实,那么,无论《西游记》的经谱是否因袭胡目,鲁迅所疑“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经目”都存在着极大的可能性。

注 释:

[1] 胡适:《<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25年,转录自刘荫柏编《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2] 关于对胡适增改《西游记》第八十一回的评价,竺洪波:《为胡适增改<西游记>第八十一难辩护——从接受美学与阐释学出发》,《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3期。

[3] 黄永年:《西游记.古本西游证道书》前言本,中华书局,1993年。

[4] 李汉秋:《西游记》序本、张书绅:《新说西游记》评本,黄山书社,1992年。

[5] 李安纲:《<还源篇>是唐僧八十一难原型》,《山西大学学报》,1996年第2期。

[6] 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名家解读西游记》,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

[7] 关于这一问题,竺洪波:《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第十章第三节《<西游记>八十一难与<还源篇>未必侔合——对李安纲<西游记>文化研究的一点批评》,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

[8]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七篇《明之神魔小说》(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

[9] 鲁迅,《小说旧闻钞》,齐鲁书社,1997年。

[10] 陈士斌:《西游真诠》,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

[11] 曹炳建:《<西游记>中所见佛教经目考》,《河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12] 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13] 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华书局,2000年。

[14] 梁启超:《佛典之翻译》,收入《佛学研究十八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责任编辑:王前程

文字校对:曹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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