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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美学看明式家具之美

2020-10-15潘知常

三峡论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线条雕塑家具

潘知常

摘  要:西方艺术追求神性,中国艺术追求人性,中国之美是生活化的、人性化的,是“人与自然相通”,追求的是生命中属于人的东西,中国美学是美学的生活、生活的美学。明式家具体现了中国人的美学追求、美学情怀和美学精神。

关键词:神性:人性;美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5-0111-06

一、对于明式家具的追求,与对于美的追求直接相关

人所共知,美不是万能的,但是,在人类社会的长期发展之中,人们又会发现,没有美却是万万不能的。“文革”时期,因为极左思潮的影响,人们对美的东西往往噤若寒蝉。但是,人们却发现,上海人总是悄悄为自己弄一个漂亮的假领子。电影《芳华》中也有一个细节,那些文艺女兵们讥讽一个女兵,因为她弄了一块海绵垫在她的胸罩里面。当然,当时那些文艺女兵们都认为这是非常丑的行为,可是实际上我们反过来想一想,则会发现,这恰恰体现了在那个不准追求美的时代的个别女文艺兵对于美的追求。因此,犹如阳光、水分和空气,审美,对于人类而言,无疑须臾不可或缺。

但是,回看历史,我们又不得不说,中国人对于美的追求和西方人对于美的追求又存在着同中之异。例如,在西方人那里,美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爱上帝。西方是一个宗教社会。宗教追求才是西方人最为热衷的、第一性的,当然,这也并不就意味着西方人就不追求美了,不过,那主要是在文学、艺术中,这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国人就不然了。在中国,对宗教的追求并不是第一位的,比如佛教,不远千里从西天印度引进到中国,我们却又不辞辛苦把它从“有神论”改造成“无神论”,把它从一种宗教改造成一门心理调节技术、一种诗意生活艺术。所以,对中国人来说,生活中的宗教色彩并不很重,审美才是第一位的。所以,西方是宗教情怀,而中国却是美学情怀,也因此,必须要注意的是,西方的艺术主要是向上的,就是说它主要是理想化的、神性化的,是“人与自然相乘”,追求的是生命中高出于人的东西(所谓“神性”、“神圣之美”),而中国的艺术主要是向下的,它主要是生活化的、人性化的,是“人与自然相通”,追求的是生命中属于人的东西。

例如,中国的民族舞就不同,它是全脚掌着地的。那么,芭蕾舞为什么要在脚尖上跳?答案当然是与人的艺术追求密切相关。西方人更关注宗教,而中国人却更关注生活。我们中国人在舞蹈的时候要全脚掌着地,这恰恰意味着我们中国人的舞蹈其实是跟地面也就是与现实生活贴近的一种方式,这说明,我们中国人追求的是把生活本身提升为美和艺术。而西方不是,西方艺术要印证的是:人是神。所以,西方人在跳芭蕾舞的时候,往往是用脚尖着地这种方式告诉全世界说:我能做到和地球重心最大限度的脱离,我能够做到用我身体的最小部分和地面接触,而身体的大部分都已经飞起来了,所谓飘飘欲仙。所以,尽管都是在追求美,但是西方人追求的是脱离生活的神性的美,而中国人所追求的,则只是贴近生活的人性的美。

再比如,中国是没有所谓“美声唱法”的,我们追求的声音美的表达,与西方根本不一样。中国人有一句话就很形象:“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它是说,在所有的声音抒情里,管弦乐不如吹奏乐,比如二胡就不如笛子;那么,笛子不如什么呢?笛子不如嗓子。这就意味着:中国人所追求的,是声音的自然化,也就是说声音和生活的接近程度。由此,你才能够理解,为什么中国的唢呐名曲会叫“百鸟朝凤”,为什么西方的钢琴就不会去模仿动物的声音?而我们中国有的音乐却为什么不辞辛苦的去模仿动物?其实中国人更希望表现的是声音和大自然的一致、声音和动物的一致、声音和生活的一致,而西方不是如此。美声唱法是什么呢?美声唱法是当帕瓦罗蒂放声歌唱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坐下,因为他用他的身体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巨大的风箱,当他演唱的时候,他所模仿的是神的声音、天国的声音。那个声音是极完美的、极纯洁的,那个声音,也是正常人所发不出来的。所以,你看一看西方对声音的表达,再看一看中国对声音的表达,我们就会恍然大悟:我们都追求美,美是东方西方的阳光、水分和空气。但是,在东西方却不一样,在西方,追求的是更加理想的神性的东西,而在中国,追求的是更接地气的人性的东西。

第三个例子,是西方的教堂。中国的寺庙的第一个特征是依山而建。西方教堂却一定是在市中心。第二个特点,中国的寺庙一定是和地面平行的,而西方的教堂却一定是和地面垂直的,而且指向苍天。其实,就是这一指,就把西方的追求和中国的追求全都讲明白了。所以我们经常讲,西方的教堂,它的美学特征,应该是“灵肉剥离器”。就是说,西方教堂的功能是把灵魂和肉剥离开。你只要一进教堂,教堂那个遥遥指向苍天的那个巨大的高度就把你的肉体剥落下来。然后,你就发现灵魂轻盈地飘起来了,那就是教堂的功能。而在中国寺庙,严格来说,它不是“灵肉剥离器”,而是一个现实的心理安慰中心。所以,我们中国人就习惯于在寺庙的许愿。显然,这两者尽管都追求美,但是追求的角度却截然不同,一个是“成仙”,一个是“成神”。

最后一个例子,是西安的兵马俑。西安的兵马俑为什么都是立正的呢?须知,西方的雕塑可都是稍息的。这西方雕塑的“稍息”,在人类的雕塑史上叫做“自由脚“。因为,人只有以稍息的姿势去面对世界的时候,身体才能扭曲成四个以上的立面。所以,美女才叫做“八面玲珑”。这就是李商隐说的:“倾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美女都会把身体很自然地伸展为四个以上的立面。而且千万不要小看了这站出四个以上的立面。须知,只有如此,人才是活的,有生命力的,独具个性的。但是,西安的兵马俑不然,都是立正的。这意味着,我們中国的雕塑强调的是团体精神,所谓“一花独开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所以,我们要求所有人都是“万紫千红春满园”里面的一个道具,而这道具又跟桌子腿、椅子腿一样,只能立正、不能稍息。当然,因此也就没有了生命力,并非独具个性。所以,看西方的雕塑,你会发现,一个诺大的广场上面,就一个人站在那里,就足够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西方的雕塑都是自带气场的,这气场很强,能hold住附近的世界,而中国的雕塑呢?却要相互依偎,就像在跳大型团体操。生命只属于团体,至于个人,却只是工具、螺丝钉,也就是道具。

二、明式家具体现了中国人的美学精神

明式家具之美,也与中国人独特的对于美的追求有关。

如前所述,中西方在追求美的时候不太一样。中国人往往是向下的,主要是生活化的、人性化的,是“人与自然相通”,追求的是生命中属于人的东西。例如,在中国,书家写字,画家画画,是何其简单,与弹琴放歌、登高作赋、挑水砍柴,行住坐卧甚至品茶、养鸟、投壶、骑射、游山、玩水……一样,统统不过是生活中的寻常事,不过是“不离日用常行内”的“洒扫应对”,如此而已。而且,中国的艺术与非艺术也并无鲜明界限,“林间松韵,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草际烟光,水心云影,闲中观去,见乾坤最上文章”(《菜根谭》。“世间一切皆诗也。”这,就是中国的“艺术”。

以红木家具之美为例,在中国人对于美的追求中,红木家具之美是典型的体现。为什么呢?因为红木也可以被称之为中国人的“唐木”。中国的“红木”,就是中国的“好男人”、“大丈夫”乃至“君子”的象征。这就类似《论语》,有些人看不懂《论语》,就类似于他们也看不懂红木。《论语》是什么呢?弄不清楚。其实,《论语》是什么也很简单,《论语》是中国人的大丈夫宣言。“红木”的问题也是一样。对于中国人来说,它也已经不再是一块简简单单的木头,而是中国的“君子”的象征、大丈夫的象征。这就类似,在中国,旗袍,是女性的象征,而红木,则是男性的象征。看中国的女人,要看旗袍,看中国的男人,则要看他座下的红木椅子。

这样,从红木椅子,就不难说到明式家具。必须看到,明式家具,恰恰就是中国美学精神的具体体现。中国美学精神,其基本特征就是“以审美心胸从事现实事业”。这也即是说,美学的生活、生活的美学,应该是中国美学精神的根本体现。西方学者卢梭在《爱弥尔》中说:“呼吸不等于生活”。中国美学也是这样。在中国美学看来,活着并不等于生活,“生活”也与“活著”不同。中国美学之最最擅长,就是把“呼吸”变成“生活”、把“活着”变成“生活”。当然,在这个方面,中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在西方,是通过宗教来看生活,而在中国,却是通过生活本身来看生活。于是,作为日常起居的明式家具的重要性,也因此被凸显出来。

就以中国人的隐居而论,关于“隐居”,在中国大概有几种:第一种是“隐于道”,儒家的;第二种是“隐于禅”,佛家的;第三种是“隐于山水”,那是道家的;此外,还有一种,也很重要,叫“隐于朝”,也就是“把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不过,更为重要的,也是更有中国特色的,则是“隐于美”。也就是说,中国十分追求日常生活中的美学感受。例如,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好生活是:追求昆曲、黄酒和园林,尤其是我们江南的文人,无疑这曾经是我们的最爱。还有一种说法,是追求状元、戏子、小夫人,这也曾经是中国文人的最爱。当然,还有具体的描述:在中国,最典型的美学生活是:置身园林之中、坐在明式椅子上、手持紫砂茶壶、用二泉之水泡一摞春茶,然后有红袖添香,然后赏昆腔声曲……这大概是我们中国人所追求的美学生活。而且,在这当中,中国人有种种的形形色色的记录。其中,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的有很多。例如 “雨打芭蕉”。中国人对听钢琴、听美声根本就没兴趣,中国人就坐在家里,静静去听外面的雨声,这就是“雨打芭蕉”的声音!可是,置身这一切的时候,我们都是坐在哪里的?都是置身在哪里的?是坐在明式椅子之上的,也是置身明式家具的环境之中的。无疑,明式家具是我们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道具和组成部分。它是与我们中国人的身心密不可分的参与成分。没有明式家具,我们怎么样置身日常生活之中呢?我们站着吗?没有明式家具,我们能喝好茶呢?我们蹲着吗?没有明式家具,红袖在哪里给我们添香呢?

“隐于美”,这是中国美学精神的追求,明式家具,则使得这一美学精神得以完美体现。因此,我才会说,明式家具体现了中国人的美学精神。

三、明式家具体现了中国人的美学追求

美,不是一成不变的。因此,对于明式家具之美,也应该放在中国人的对于美的追求历程之中来考察。

可是,很多人对于这一切往往都是一无所知的。例如,在中国,最早出现的是“台”,夏桀有瑶台,商纣有鹿台,周文王有灵台,所谓“高台榭,美宫室,以鸣得意”。中国人称之为“上与天齐”。可是,一进入秦汉时代,这些高台建筑却悄然消失了,举目可见的,全都是群体建筑,曾经的“上与天齐”也不复可见。对比一下西方的“上与天齐”,不难发现中国艺术为什么会走不进教堂。再比如雕塑,从艺术史的发展轨迹看,中国的雕塑艺术可以说是与西方的雕塑艺术同步上路,还出现了青铜时代的辉煌,可是,在秦兵马俑横空出世之后,中国的雕塑艺术偏偏却戛然而止,那么精彩的发展前景,后来却令人遗憾地毁于一旦,到了西汉霍去病墓的雕塑,不能不说,美学风格已经今非昔比,再到魏晋的“秀骨清像”、唐代的“丰肌肥体”,那只能说已经是世俗的生活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是“拜神求佛”的工具了。在此之后,雕塑在中国就逐渐成为工匠的手艺,而且,也往往是以绘画的手法来雕塑,其实也就是把三度立体空间的雕塑拉回到二度平面空间的绘画。

中国的音乐也是这样,它始终滞留在二度的平面空间,也始终拒绝进入三度的立体空间。奏鸣曲、多重奏、交响乐这类东西,在中国根本是连奢望的可能都不存在;和声、复调,亦是如此。我们都熟悉五声音阶,但是它们除了角与徵、羽与宫之间为小三度以外,其余均为大二度音,后来又将八音阶细分为六十个音符,但是,却始终集中在二度音响空间的变化中,停留在打击乐、吹奏乐、管弦乐,没有和声,没有半音。我们也都记得曾侯乙编钟,为增加音域、追求曲调和音色的丰富,编钟的总音域也扩大到了五个八度,比现代钢琴两端,平均之各少一个八度,而且,其中约占三个八度范围的中心音域,十二个半音齐备,并可以旋宫转调,可惜,它却仍旧还是停留在平面的审美向度,为艺术的价值取向所必须的深度的音响世界,却始终没有出现。

对于明式家具,也需要从这样的眼光去考察。中国人的美学追求,存在一个十分重要的轨迹,就是越来越生活化。例如,作为西方艺术的核心的雕塑在中国竟然被软化为中国的书画,坚硬无比的大理石被绢帛所取代,以及中国早期的青铜艺术最终偏偏被陶瓷艺术——尤其是从陶到瓷——所取代,应该是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明。甚至,在西方,石头被雕塑,在中国,石头却被把玩(玉器)。苏轼不是说过吗?“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想想遍布中国的“望夫石”、“奶头山”、“卧佛岭”,想想国人追捧的树根、盆景,在“何似在人间”的生活艺术的背后,隐含的正是越来越生活化的秘密。还有书法的出现,当年蔡邕就提示过:“唯笔软则奇怪生焉”,这是很值得注意。中国人选择毛笔,既作为实用工具也作为审美工具,结果,“则奇怪生焉”。“奇怪生”在何处呢?就在生活艺术的诞生。我经常想,中国最为著名的三大行书竟然都是草稿,这绝对不是偶然的。这恰恰说明了从生活向艺术上升的中国特色。而且,从“篆”—“隶”—“楷”—“行”—“草”,中国人的书写越来越自由、越来越无拘无束,从开始的规则森严到后来的任性而为,结果,中国人在书法中解脱了,也在书法中逍遥了。书法,使得生活成为了艺术,其中隐含的,还正是越来越生活化的秘密。

明式家具之美,也是中国人的美学追求越来越生活化的体现。比如说,一开始我们都是写诗,后来变为词,再往后就出现了曲。不难看出,中国艺术确实是越来越通俗、越来越私人化、越来越私密空间化。不过这样也还是仅仅到了宋朝,而一旦到了明朝,我们发现,中国的艺术就完全走进了日常生活,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明朝最大的特色,就是把我们所有的生活细节都开发成了诗。西方有个美学家说:要把所有的生活都创造成艺术品。这一点,我们的明朝确实开始真正做到了。我们的家具,历经了千秋百代,也只有在明朝,才竟然成为了“式”!当然,还不只是明式家具,例如,还有文人园林、文人盆景、文人印章……等等,不过,其中最突出的代表,我认为,无疑应当是明式家具。所以,就明式家具而言,它最为成功的地方,就是成功地把工匠提升为艺术家,也把工艺品提升为艺术品,而且,还是精彩至极的艺术品。这实在是中华文人的一个创造。明式家具,不但是中国工艺精品的顶尖之作,也是中国艺术精品的顶尖之作。正是因此,明式家具在我们民族的美学历程中的地位才是不可撼动的。

四、明式家具体现了中国人的美学取向

只要稍微熟悉一点中国美学的人就都知道,人们一般都把中国的美学称之为“散步的美学”。但是,它是什么样的“散步的美学“呢?它又因为什么才会被称之为“散步的美学”呢?这个问题,不要说是一般的读者,坦率地说,即便是在众多的专门研究中国美学的学者之中,也还是会有很多的学者都会说不上来。那么,为什么会称中国的美学为“散步的美学”呢?在这里,我可以简单地予以回答:这是因为它是“用线条来散步的美学”。而且,中华民族就是一个尊“线”的民族,中华民族的美学精神也就是一种尊“线”的美学精神。

熊秉明先生是旅居法国的世界级大雕塑家,從小生长在南京,他曾经说过:中国艺术的体现,是中国的书法。但是他老人家为什么会有如此这般的断言呢?无非是因为,在所有的文字书写中,只有中国的书法超越了实用阶段,也只有中国的书法成为了真正的艺术。

在自然界其实并不存在纯粹几何学意义上的线条,所谓的线条,其实只是在提示着我们,中国美学时时刻刻都在以线条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中国的形体的“形”字,旁边是三根毛,这三根毛就是线条。这个线条,应该说,在中国所有的艺术中都是可以看到的。这与西方艺术就不太相同了。例如西方的雕塑,就得力于团块意识,可是,在中国的雕塑中团块意识就不存在,而只有线条意识。推而广之,中国艺术里的“曲径通幽”,“曲径”,就是线条,“大漠孤烟直”,“大漠”、“孤烟”,还是线条。琅琊古道的峰回路转还是线条、醉翁亭畔的九曲流觞也是线条、酿泉的潺潺流水仍旧是线条。

回过头再说中国的书法。它不也是从三度的立体空间向二度的平面空间转换?从“立体的块面”向“平面的线”转换?总之,是把日常生活中的块或面借助线条的消解转化为龙飞凤舞的唤起无数感知的“灵的空间”。当然,线条,也是明式家具之美的美学特征。

我们知道,在中国艺术中,线条始终都在进行着神奇的散步。比如青铜艺术的纹饰、比如砖石艺术的造像、比如纸墨艺术的书画、比如文字艺术的诗词格律、比如戏曲艺术昆曲声腔……这正是线条之美的体现。再联想一下西方的艺术,例如钢琴,钢琴的最大特点是排山倒海,钢琴声音一出来,前面的沟壑万象都能立即填平,这就是块面之美的神奇;但是,中国的昆曲声腔却不是,它的声音摇摇曳曳,忽高忽低,明媚和壮丽是糅合在一起的,都是线条。所谓“云遮月”者,差几近矣?

而在泥木艺术中,中国的线条也在散步,具体来说,到了明代,中国的线条“散步”到了紫砂茶壶和明式家具之上。例如,我们都知道,在明式家具里,被冠以“线”的,就起码有10多条,如“边线”、“灯草线”、“瓜棱线”、“混面起边线”、“脊线”、“皮条线”、“起边线”、“起线”、“委角线”、“线雕”、“线脚”、“线绳”、“压边线”、“阳线”……等等。再比如,其中的许多构件,本身也就是线条,不过,因为它们已经都依附于构件的形体了,因此不妨还是称它们为“线形”。而且,明式家具也大多是用横竖线材而不是用块材来加以制作家具。再比如明式家具中的形形色色的曲线、直线以及线与面不同的组合,当然,再加上它们彼此之间互相融汇而生的立体效果,无疑也大大增加了它的艺术魅力。又如,明式家具中的各种不同的“S”型的靠背曲线,不是也已经被西方科学家誉为东方最美好、最科学的“明代曲线”了吗?

简单而言,明式家具的线条会让我想起什么呢?五线谱般的律动线条?容貌清奇的文人骨骼?干脆说,最最直接的,应该是东方世界的艺术明珠!

五、明式家具体现了中国人的美学情怀

从美学的角度说,每当我看到明式家具,想到的都是人!其实,看明式家具跟看人一样,都是要从“形”开始。那么,当我们看到明式家具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什么呢?简约!例如明式家具的“束腰”,这就是截然区别于现代家具的技术之美的内敛之美。明式家具的马蹄足也是如此,一看就是蓄势内敛。仍旧与现代家具的“S”形的弯腿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因此,千万不要轻看了这个“简约”。试想一下。我们的家里都有家具,可是,在用了若干年以后,如果遇到搬家的机会,你还会把它们都带走吗?如果不是因为怜惜旧物,我想,你应该是不会吧?但是,如果它们是明式家具呢?你会不会把它们带到新居?我想,答案必须是肯定的,而且,不会有例外。各领风骚三五年,这是我们今天的家具的命运;但是,明式家具呢?各领风骚五百年应该都算是短的了。再看看西方当今非常流行的“极简主义”,是不是仍旧可以在我们的明式家具身上看到?

再进一步,如果还要问,那么,当我们看到明式家具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什么呢?风流!我们经常赞叹:魏晋风骨;还赞叹:唐宋风尚。那么,到了明清,我们又会赞叹什么呢?明清风流!上个世纪的一个大哲学家、北京大学的冯友兰先生曾经说:中国人最重视的人格是什么呢?风流。那么,什么是“风流”?“风流”,就是中国的君子、日常生活中的君子。关于君子,孔子也说过:“君子不器!”可是何谓“不器”?“不器”,就是简约!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简约”,就是“不器”!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简约”并非“简单”,更并非“简陋”,而是真正禀赋着内涵、禀赋着力量、禀赋着魅力的体现。换一句话说,它并不意味着乏力、软弱,也不意味着缺乏力量,而是意味着强毅、沉郁、豁达,意味着处世形式的入世、退避形式下的进取。我记得,过去曾有人问赵州和尚:“佛有烦恼么?”答曰:“有”。又问:“如何免得?”回答是:“用免作么?”这就是“简约”!不乞求借助外力去打破烦恼,而是偏偏“不断烦恼而入菩提”;不是徒持血气的匹夫之勇,而是缠绵深挚的仁者之勇;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也不是金刚怒目,而是菩萨低眉。

无疑,对于明式家具的“简约”,必须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由此,明式家具的“简约”,其实就是中国文人为自己所寻觅到的一个安身立命的栖息之所。最初,在唐代,我们曾经在诗歌里生活,后来不行了,于是,在宋代,我们转向了词,我们开始依赖词来生活,后来,又不行了,在元代,我们又找到了曲,后来,还是不行,于是,在明代,我们不得不退守到自己的书房、自己的家里。因此,切勿小看了明式家具,在“弄器”、“把玩”、“清賞 ”的背后,其实,它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一种固守:文明尊严的固守、人格尊严的固守。我一定要说,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明式家具的“简约”。也许,在中国文人看来,自己倾尽心力所能为、也是所应为的,可以全都体现在这一明式家具的“简约”上。例如,明式家具大多呈现为一种简约的“紫”色,这当然是所谓的“紫气东来”,是一种高贵。而且,由于器物与主人之间的长期接触而形成的光泽——有人称之为“包浆”,那更是一种由于岁月浸染而凝聚成的高贵的“温润”,还记得中国人常说的“温润如君子”、“温润如玉石”吗?“如君子”、“如玉”,那就是它,明式家具!

众所周知,我们民族堪称历经沧桑。从南宋开始,长达几百年的时间,国家政权都落入了异族之手。其间,虽然朱元璋的明朝收复主权大约二百七十年左右,但是,奉行的仍旧不是唐宋的制度,而是元朝的那一套。无疑,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中国的文人已经越来越难以报效国家、民族,大厦将倾乃至大厦已倾,为之奈何?只有回过头来严格要求自己、强制自己。大家都记得,改革开放初,我们都在高呼:“振兴中华”。那么,在历史上,这类的口号是何时出现的呢?正是宋朝。这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是,要不要问一下,为什么偏偏是宋朝?为什么唐朝时候不喊呢?唐朝的“安史之乱”还不够严峻?再者,为什么魏晋时候不喊呢?魏晋时候出现了三百九十四年的战乱,尤其是三国,整整九十六年的战乱,但是,为什么就没有喊出这样的口号呢?其实,原因是非常清楚的,过去,都仅仅是“亡国家”,只是“亡国奴”。但是,从宋朝开始,中国人意识到了一个天大的威胁,叫作:“亡天下”。于是,中国的文人才会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以,到了宋朝,我们才发现了比如说梅花、兰花、竹子、菊花等等的美,为什么呢?请注意,它们都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这就是:耐寒。它们都是在昭示:在高压和严寒的环境里,我们中华民族还一定能够坚定不移的生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宋以后,中国的人生也在逐渐后退,逐渐退回到了心灵,逐渐退回到了家庭。既然事实上已经不能再打造一个全民族都得以分享的外在世界,那么,能够去做的,当然就是回过头来,“独善其身”,打造一个唯独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家居世界。也就是竭尽全力去榨取心灵的能量,去与外在的险峻局面抗衡。例如宋代的鼻烟壶,那就是中国人的“壶中天地”,就是中国人的“壶隐”。甚至,到了最后,连“壶中天地”都难以自保,则干脆遁入“芥子”,所谓“芥子纳须弥”。明式家具也是如此,到了它,其实也已经是中国文人的最后一点自尊,也是最后一个栖息之所了。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无疑曾经是中国人的人生佳境,可是,倘若连“杏花疏影”都没有了,那么,起码,我们应该还有自己的书房、自己的温馨的家庭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最后还要说,明式家具所昭示的,正是中国人的美学情怀!

结语

明式家具是“有氧”之美、“有氧”美学

流行歌曲有一句歌词:“人不爱美,天诛地灭”。这句歌词唱得真好!

在明式家具身上,我所看到的,也是中华民族的这样一种对于“美”的彻头彻尾的爱。因此我必须要说:明式家具,也因此而成为了中国民族的宝贵财富、美的财富!我们常说,大凡真正的文化、真正的美与艺术,一定都应该是“有呼吸”的,也就是到现在仍旧在“活着”的,都应该是“有氧”文化!我们民族的明式家具也是“有呼吸”的,也是“活着”的,它是“有氧”之美,也是“有氧”美学。在当今之世,它也正在全力地实现着自己的“有氧”创造、“有氧”奔跑。

既然如此,那么,还有什么语言能够比下述的语言更具魅力也更能够表达我们对于明式家具的挚爱?

爱中华,就要爱明式家具;

爱中华美学精神,就要爱明式家具;

弘扬中华文化、弘扬中华美学精神,也就要——弘扬明式家具!

责任编辑:余 锐

文字校对:郭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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