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乾隆朝民间献书与徽州学人的“不朽”理想
——以余元遴进献汪绂遗书为中心的考察

2020-10-12王献松

关键词:四库遗书徽州

王献松

中国在先秦时期就形成以“立德、立功、立言”为标准的“三不朽”价值观,并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三不朽”甚至成为中国士人追求的最高人生理想。对后世的儒家学者而言,主要体现为著书立说的“立言”成为他们实现“不朽”理想的主要途径。但从中国的历次“书厄”来看,书籍的保存与流传并非易事,所以,朝廷组织纂修大型丛书或类书成为彰显国家文化实力的重要手段,后世有所谓“盛世修典”之称。清廷在乾隆年间组织编纂《四库全书》,就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虽然学界对编纂《四库全书》的是非功过至今争论不休,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某一著作能够被收入《四库全书》之中,无疑标示了这一著作的独特价值以及作者的“不朽”地位。在乾隆朝编纂《四库全书》期间,民间献书异常活跃,在此之中,徽州人是尤其值得关注的一个群体(1)徐道彬:《论“皖派”学者与〈四库全书〉》,《安徽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清代旅外徽商家族的人文情怀与文化贡献》,《安徽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在当时私人献书最多的四家之中,有三家(鲍士恭、汪启淑、马裕)是旅外徽商,而在徽州本土的士人也同样积极参与献书活动,其中以婺源余元遴进献其师汪绂遗书一事最为著名。本文即通过对此事件的考察,展现乾隆朝民间献书的一个侧影,以及底层学者希望通过“立言”以实现“不朽”理想的艰难(2)学界对于汪绂及其学术的研究情况,可参考拙文《朱子学的干城:汪绂研究的现状与反思》(《合肥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

一、汪绂的“不朽”理想

汪绂(1692—1759)本名烜,字灿人,号双池,徽州府婺源县北乡段莘里(今属江西省上饶市)人。汪绂天生聪慧异常,虽因家庭贫困未能入学读书,但在母亲江太孺人的教导下,十岁时就熟读《四书》《五经》,二十岁时江太孺人因得疯疾而卧床数年,汪绂日夜侍奉,极尽孝道。汪绂父亲汪士极未有功名,常年游历在外,江太孺人去世后,汪绂往南京寻找,却被父亲赶回家去。汪绂因在家乡无以自活,遂往江西谋生,漂泊于景德镇、乐平、万年、弋阳、上饶、永丰等地。康熙五十六年(1717),汪绂前往福建,坐馆于浦城、长汀等地。不久,汪绂又前往浙江,在枫溪(今浙江省江山市廿八都镇)坐馆。自此以后的数十年中,汪绂基本上过着“岁暮归里,春赴馆”的塾师生活。在此期间,汪绂不求仕进,凭借坐馆的微薄薪资支撑他著书立说的名山事业,学问大进。乾隆七年(1742),汪绂才在族人的劝说下,考取秀才,时年已五十一岁。乾隆二十年,经弟子余元遴推荐,汪绂坐馆于休宁蓝渡朱氏,直至乾隆二十四年去世。

汪绂是徽州典型的塾师型学者。他早年涉猎广博,三十岁以后致力于经学、理学研究,曾言“三十以前,于经学犹或作或辍;三十以后,尽焚其杂著数百万言,而一于经,研经则参考众说,而一衷于朱子”(3)余元遴:《汪先生行状》,载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扬州:广陵书社,2016年,第270页。。其实,汪绂的这一学术转向及其追求“不朽”的人生理想都与儒家的孝道有关。因为汪绂在父亲去世之前,未能在旁侍奉,以尽人子之责;在父亲去世之后,汪绂虽倾尽数年积蓄,但仍无力将父亲归葬乡里,仅能以衣冠与母亲合葬,于孝道有亏。所以,汪绂在父亲去世之后一度沉浸在未对父亲尽孝的悔恨与自责之中。汪绂晚年回顾此事时曾说:

夫以送死大事,而绂之不能自尽如此,不孝之人,何足比数,朝夕念之,涕零如雨。徒以夙承二亲之教,稍涉经书,不欲猥自弃捐,重隳家学,是以于糊口之余,亦复强为研贯,前此之愆既已无由湔洗,欲恃此砥砺余生,以慰亲灵于万一。不谓虚誉腾涌,传播人群,而不知其为管豹井蛙,盗窃陈因,了无一得也。至于应试一途,绂恒厌其为虚文无实,苟干利泽,宜为君子所不为,是以置之度外,无意久矣。(4)汪绂:《双池文集》,《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0册,第270~271页。

《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面对“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困局,汪绂只能采取著书立说以求“不朽”的方式,来达到“扬名显亲”的目的,从而尽到自己的孝心,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具体来说,汪绂是以“绍述家学”的方式,来达到“立言”的目的,而这正是支撑汪绂勤苦向学、著述不辍的重要动力。

二、余元遴进献汪绂遗书

余元遴(1724—1778)字秀书,号筠溪,一号药斋,徽州婺源县沱川人。“沱川余氏”虽为徽州大族,但余元遴家境却与其师一样清贫,并无财力刊刻汪绂遗书。余元遴好友董昌玙(字厚山,号尚友)家境富裕,酷爱读书,学宗朱子。为了刊刻汪绂遗书、表彰汪绂学术,乾隆二十八年,余元遴向董昌玙求助,他在寄给董昌玙的诗中曾言:“双池富著作,薪传绍紫阳。善人竟无后,梦梦仰彼苍。遗书徒在笥,触手涕淋浪。多君契道妙,名山得所藏。为费艰且巨,节缩羞其囊。尚欲礲危石,碣之宿草旁。古今不相及,毋乃语荒唐。”(8)余元遴:《染学斋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5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12页。董昌玙遂出资雇佣书手为汪绂遗书缮录副本,并陆续辑为《双池先生遗书》。但余元遴知道,要完成其师“不朽”的理想,最重要的还是要得到官方的认可与表彰。于是,伴随着汪绂遗书的缮录,余元遴也开始了他的献书之路。

(一)余元遴献汪绂遗书于婺源县令

余龙光(余元遴之孙)《双池先生年谱》载,乾隆三十一年,“门人余元遴谋献遗书于婺源令郑公寅谷,不果”。并注曰:“时朝廷开史馆,征天下遗书,先祖谋献先生书,求转达大府,会以他故,不果献。”(9)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第256页。可见,余元遴此次献书于婺源县令郑寅谷与朝廷重开国史馆有关,但因其他原因无果而终。

乾隆三十年六月二十三日,清高宗下诏重开国史馆,编修文武大臣列传;至九月十五日,清高宗又下诏论及国史列传体例,其中说到《国史儒林传》的编修,曰:“列传体例,以人不以官。……且如儒林,亦史传之所必及,果其经明学粹,虽韦布之士不遗,又岂可拘于品位,使近日如顾栋高辈,终于淹没无闻耶?”(10)《清实录》第1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92页。而在余元遴看来,其师汪绂正是一位“经明学粹”的“韦布之士”,自应被列入《国史儒林传》。所以,余元遴才有了进献汪绂遗书的意向,希望使汪绂进入《国史儒林传》,以实现汪绂“不朽”的理想。但是,余元遴此次献书最终无果而终,余元遴在其诗《丙戌孟秋,往邑为汪师呈书目,冀上史馆,纡道至段莘,拜师墓,有作》中有云:“著作彬彬集大成,紫阳而后有先生。心胸万古凭开拓,豪杰于今孰抗衡。功在斯文应不朽,人分余绪可传名。流光抔土那能掩,五纬寒芒彻夜明。”(11)余元遴:《染学斋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53册,第668~669页。从诗句“流光抔土那能掩”中,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余元遴此次献书出师不利,并未得到官府的重视,但这并未让余元遴灰心。

在余元遴动意献书的第二年,言朝楫选任婺源知县,于是余元遴又进献汪绂遗书于言朝楫。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载:“三十二年丁亥,门人余元遴献遗书于婺源令言公朝楫,准送藩司,已而不果。”并注曰:“言邑侯,江苏常熟人,由举人选授婺源县。先祖再献遗书,其呈词有云:‘发性命之蕴奥,我婺则紫阳而后一人;论行谊之精纯,国朝则当湖以还无两。著书立说,动关世道民生;大义微言,皆本躬行心得。’人以为确论。”(12)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第256~257页。余龙光所录呈词见余元遴《染学斋文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抄本),题《呈汪师遗书于邑侯言公状》。余元遴曾作诗记其献书途中夜宿汪绂旧居之事,题曰《丁亥仲夏,为汪师事往邑,道莘原,宿其故居。盖遴初识先生于此,后先生亦数移居矣。抚枕不寐,聊复成吟》,其中有曰:“飘零手泽逊中郎,一发千钧冀表扬。但使区区能不负,敢辞辛苦又跄踉。”该诗明确表达了余元遴往来奔波,不辞劳苦,只为表彰乃师学术,不负临终嘱托之意。余元遴这次献书终于得到积极回应,言朝楫同意将汪绂遗书申送布政使司。余元遴曾作诗《双池先生墓崩,同人敛赀修葺,事竣,设奠,饮馂于汪秦璧家,感示诸同志》,注曰:“近邑侯言公装潢先生遗书,亲送藩司,求达史馆。”又注曰:“遴以送遗书往邑,未克襄事。”其中有诗曰:“天道悠悠讵得知,几曾贤圣至于斯。故交树挂流星剑,陇首坟成堕磊碑。佳传千秋应有史,特豚两庑岂无时。即今文学神明宰,亲匦遗编上有司。”(13)余元遴:《染学斋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53册,第693页、671页。更是表达了对汪绂可以进入《国史儒林传》的自信和对言朝楫帮助其转呈汪绂遗书的颂扬。

但余元遴此次运气颇为不佳,言县令虽同意将汪绂遗书转呈上官,但他不久就调任贵池县令,而改由郑寅谷正式接任婺源县令,进呈汪绂遗书之事随即搁置。而更为不幸的是,言朝楫还将余元遴所献汪绂遗书携去。余龙光《皇清故县学廪生祖考筠溪府君行述》载:“言公方拟申送藩府,而适调任贵池,携其书去。府君皇皇如有所失,屡上牍言公,复再至安庆会城,谋呈抚院,未得遂也。”(14)余龙光:《皇清故县学廪生祖考筠溪府君行述》,清道光刻本,浙江图书馆藏。余元遴为追回汪绂遗书,可谓费尽心力,但毫无结果。直到乾隆三十六年,曾任直隶顺德知府的王廷言(字顾亭,号庸斋,徽州婺源县思口镇漳村人)才从言朝楫处取回汪绂遗书。余元遴作诗《寄谢王顾亭太守》向王廷言表示感谢:“王君擅风流,旧学饱青箱。一麾典名郡,巨鹿思不忘。勇退大藩地,文史日徜徉。嘉宾罗群英,好客如孟尝。……雅意崇经术,潜德发幽光。先师书等身,五纬列寒芒。惜哉委樗材,陆氏庄已荒。君独寿枣梨,不胫传四方。复为达大吏,委曲周以详。谆谆念余书,绸缪计表扬。如此卫道脉,韦公岂足量。昔承惠遗编,开缄感衷肠。”(15)余元遴:《染学斋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53册,第622页。

可见,在汪绂去世之后,余元遴为使其师汪绂扬名儒林,可谓鞠躬尽瘁,不遗余力。余龙光在《筠溪府君行述》中总结余元遴这一段献书经历时说:“计自丙戌以来,府君为表彰遗书,裹粮履,往来会城、郡邑间,总可数千里矣。”(16)余龙光:《皇清故县学廪生祖考筠溪府君行述》。余元遴献书虽然没有成功,但其精神意志实在令人感佩。不久,朱筠奉命提督安徽学政,余元遴迎来新的机遇。

(二)余元遴献汪绂遗书于朱筠

朱筠(1729—1781)字竹君,号笥河,顺天府大兴人,乾隆十九年进士,历任翰林院侍读学士、顺天乡试同考官、福建乡试正考官、安徽学政、福建学政等官,又参与编修《四库全书》等。朱筠奖掖后进,交友广泛,为乾隆时期学界领袖。朱筠于乾隆三十六年秋奉命提督安徽学政,十一月抵达太平府上任理事,乾隆三十七年依次按试各府县。是年正月清高宗下诏广征遗书,各省应者寥寥,至十月十七日清高宗再次下诏,严令各省督抚、学政速行访购遗书,并上奏访购情形。各地督抚、学政始纷纷上奏访书情况,朱筠于十一月二十五日连上两折,其中《谨陈管见开馆校书折子》更是发开四库全书馆之先声。其《遵旨覆奏访求遗书折子》曰:

臣职在文学,自去冬抵任以来,即准部札接奉前旨,留心购访。及臣按试各属,一县一州,随处咨询,并饬学官诸生,各举闻见所及,无论刊本、抄本,取送校阅。其陆续赍到及访闻现有其书可采录者,若安庆则有方以智《通雅》、方中德《古事比》、方中履《古今释疑》,徽州则有江永《礼经纲目》《周礼疑义》、戴震《考工记图》《屈原赋注》……庐州则有合肥县知县张佩芳《陆贽奏议纂注》诸书,并皆潜心服古,说有依据,足成一家之言,可备甄择。其余前代故书,尚俟渐次网罗,以期充备。其如何办立章程,开局汇校,一面与抚臣札商,务期搜讨无遗,编次有法,足资广益,仰答勤求。俟卷帙稍充,目录谨辑,再行汇奏,恭呈乙览。(17)朱筠:《笥河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418页。

此后,朱筠常与安徽巡抚裴锡宗、布政使杨奎书信往来讨论开局访书之事。乾隆三十八年春,朱筠于太平府设局访书,聘请洪亮吉总司此事,并召集异等生抄书。可以说,朝廷广征遗书的政策和安徽地方官员对访购遗书的积极响应,使余元遴再次看到了进献汪绂遗书的机会。而朱筠对“婺源老儒”江永的表彰更是直接激励了余元遴。

江永(1681—1762)字慎修,徽州府婺源县江湾镇人。江永与汪绂“生同时,居同乡”,皆无意仕途,以塾师为业,著述终老,有许多相似之处。朱筠在北京之时就已结识江永弟子戴震,并引为知己,早闻江永之名。此次督学安徽,又逢朝廷有征书之诏,朱筠自然对江永著作格外关注,他最早在《遵旨覆奏访求遗书折子》中提及的所访到之书就包括江永的《礼经纲目》《周礼疑义》(即《礼书纲目》《周礼疑义举要》),此后朱筠更是说:“筠在京师,早闻江先生名,比奉命视学来江南,试徽州,征其书,尽读之而善。会有求书之诏,即具以闻,旋檄府建主祔祀紫阳书院,风示学官弟子,俾之向学。”(18)朱筠:《笥河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563~564页。今检《四库全书总目》共收录江永著作16部,其中著录13部、存目3部。在这16部著作中,有11部为“安徽巡抚采进本”,即由安徽省呈送;其他两部“两江总督采进本”(《礼记训义择言》《律吕阐微》)也见于《安徽省呈送书目》(19)参见吴慰祖校订《四库采进书目》,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141页。,其间必有朱筠推荐之功。此外,朱筠在乾隆三十八年四月三十日还行文徽州府,拟建江永木主以从祀紫阳书院,其《行徽州府》曰:

照得该府属婺源县故儒江慎修先生讳永,植行宋传,通经汉授,穴穿三礼而知乐,援据六艺以成家。旧因开馆诏取其遗文,近以购书官献其群录。在经则无双胡忝,于乡则先生曰宜。准之郑公,克享朱子。允紫阳书院以配食,作黄山人士之结仪。式尔后生,勉勤前训,宜准故事,从祀书院有宋元明诸儒之次,用昭妥奉,合行檄知。为此仰府官吏照牌事理,择吉建主,迎入书院。是日,府以下率先肄业诸生躬诣行礼。本院仍于按试府属士毕日,至祠展谒,须至牌者。(20)朱筠:《笥河文稿》,朱锡庚抄本,上海图书馆藏。

八月初,朱筠至徽州,随即拜祭江永之木主,并批示徽州府,拟征先儒之贤者补祀紫阳书院。

值此千载难逢之机遇,余元遴决定进献汪绂遗书于朱筠,并邀集徽州官绅乡贤及举人、秀才等数十人一同前往,还恳请将汪绂与江永一同从祀紫阳书院。余龙光《筠溪府君行述》载:

明年壬辰,天子下诏求山林著述,送四库馆。而安徽督学朱筠竹君先生者,敦崇实学,留意搜扬,既录上吾邑江慎修先生永所撰述。又明年癸巳,府君走集阖郡绅士翰林院修撰黄公轩,刑部郎中汪公承霈,内阁中书王公友亮、吴公瓖、吴公锡龄,知府王公廷言,进士吴公之珩、胡公光琦、王公佩葵,及举、贡、廪、增、附生五十一人,公请以汪书上闻,且恳从祀紫阳书院。(21)余龙光:《皇清故县学廪生祖考筠溪府君行述》。

朱筠对余元遴献书一事颇为赞赏,应允了余元遴等人将汪绂遗书进呈四库馆的请求,并且行文徽州府,拟以汪绂从祀紫阳书院,其《移徽州府(汪先生绂配祀书院)》(乾隆三十八年八月十七日)曰:

故儒婺源汪君,贫不移掺,道堪自乐,业精郑学,脉衍婺传,潜德隐辉,高山夙仰。本院方拟上承诏旨,缮写遗书,远表懿醇,刻画贞金石。值紫阳从祀之议补,与慎斋并列以享。……即如绅士所请,稽典秩序,与宋元十五氏,诹吉偕举入祀书院如礼,此檄。(《笥河文稿》)

此外,朱筠还于乾隆三十八年九月亲自为汪绂作《婺源县学生汪先生墓表》,其中有曰:

既癸巳八月再试徽士,婺源学廪膳生余元遴抱持其师汪先生之遗书十余帙来献,且言曰:“元遴之师绂,乐贫守道,著述过身,其书可传,其行可享,殁嗣斩焉,善人将惧。元遴敢奔告待命于下执事。”余发书卒读,其书与江先生埒,且闻诸府人,汪先生之行视江先生无不及也。于时博议遍举文公之徒,得十五氏,暨汪先生,悉为之主,位十有六,诹以八月二十日迎主书院,补祀诸儒之次。是日,筠躬莅将事,诸生毕来,又进诸生分录其遗书,行上书局,显厥隐德。府之士佥曰:“宜哉!”元遴复言曰:“先生之鬼其不馁,顾敝家无子孙祀者,先生其卒馁。谨具书事实列上,请刻石,表诸墓道,尚识来者。”筠曰:“然。”乃文以表之,而召诸生之工隶书者歙闽道隆书文上石。(22)朱筠:《笥河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564页。

朱筠在后来为余元遴所作的《婺源余生墓志铭》(乾隆四十六年闰五月)也记载道:

余视学安徽时,尝表婺源汪先生之墓,且檄下徽州府,具书先生木主,配食紫阳书院。而先生所著书,实其弟子同县余生元遴之所抱献,转上四库馆中。于时汪先生之潜德大彰,然非余生,则几腐烂湮没而不传。呜呼!余生之行笃矣。……会余科试毕,进府士于院堂面命之,生则褒衣奉其师书上,掩额发弟子助之奉者数人,蹲循置书使者案上,曰“谨以献”。余故闻先生名,至是始获读其书,称实,且矍然为生之至诚所感动,为读一过,悉录上之。(23)朱筠:《笥河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573页。

可以说,余元遴为此次进献汪绂遗书所做的准备是非常充分的,不仅准备了“十余帙”能够体现汪绂学术水平的著作,还邀请了当地众多有名望的士绅以壮声势,所以余元遴这次献书非常顺利,不仅得到朱筠将汪绂遗书进呈四库馆的允诺,而且还使汪绂与江永一起从祀于紫阳书院,并得到朱筠为汪绂所作的一篇《墓表》。而从后来的事情来看,朱筠所作《墓表》对汪绂在儒林地位的确立尤为重要。

三、汪绂遗书进呈四库全书馆考实

(一)朱筠并未将汪绂遗书进呈四库馆

关于朱筠进呈汪绂遗书于四库馆一事,朱筠《婺源县学生汪先生墓表》曰:“进诸生分录其遗书,行上书局。”其《婺源余生墓志铭》亦曰:“先生所著书,实其弟子同县余生元遴之所抱献,转上四库馆中。”朱筠弟子李威《从游记》亦曰:“汪又无后,血祀斩焉,先生上其书于四库馆。”(24)朱筠:《笥河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406页。《婺源县志》《徽州府志》于汪绂传中亦曰:“元遴抱绂书十余帙以献,筠嘉赏,命学官缮写上四库馆。”(25)道光《徽州府志》,《中国方志丛书》第235册,台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第893页。但今检《四库采进书目》所载《安徽省呈送书目》,其中并无汪绂著作,《四库全书总目》所著录的汪绂著作也仅《参〈读礼志疑〉》一种,而且既不是“安徽巡抚采进本”,也不是“编修朱筠家藏本”。那么,朱筠是否有将汪绂遗书进呈四库馆呢?经考察,笔者认为朱筠并未将汪绂遗书进呈四库馆。

第一,从时间上看,余元遴于乾隆三十八年八月中旬进呈汪绂遗书于朱筠,二十日汪绂入祀紫阳书院,此后数日朱筠往游黄山,并于八月底离开徽州,前往池州、安庆试士。就在朱筠试毕安庆之时,他接到了降职调用的命令。乾隆三十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上谕曰:“朱筠因生员欠考捐贡一案,部议降三级调用,自属应得处分。念其学问尚优,着加恩授为编修,在办理四库全书处行走。”(26)《清实录》第20册,第761页。后人“为尊者讳”,对朱筠“生员欠考捐贡”一案多语焉不详,今仅知此事与朱筠门人徐瀚有关,洪亮吉《书朱学士遗事》曰:“其降调入都也,亦为门下士大兴徐瀚所误。瀚即司刊《说文》者,蓄厚资,后以饮、博荡尽。先生仍录入门下,衣食之,卒不念前事云。”(27)洪亮吉:《更生斋文甲集》,《洪亮吉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036页。可见,朱筠在试士徽州之后一个多月就被降职而离任回京,从朱筠自述“进诸生分录其遗书”一语,笔者推断:朱筠本欲令婺源诸生缮写汪绂遗书之后再进呈四库馆(这与太平府设局召异等生抄书用意相同),但因朱筠离开徽州后不久即离职,缮录汪绂遗书并进呈四库馆之事恐怕就此搁浅而不了了之。后来婺源士人李承端在《〈儒先晤语〉后序》中说:“江先生书传播海内,所未入《四库》者,《河洛精蕴》耳。汪先生惟《参〈读礼志疑〉》两卷已镌行,得著录,其所诠注《四书》《五经》及他著述廿余种,皆未及收。当开四库馆时,先生门人余秀书元遴抱遗书献于学使朱笥河,学士为文表墓,送主从祀紫阳,将上其书于朝,而学士以他事罢去,故当世鲜有知者。”(28)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第227页。即认为《四库全书》中仅收汪绂一部著作是由于朱筠没有来得及将汪绂遗书进呈四库馆,这也导致汪绂在学界的知名度不高。

第二,从朱筠学术旨趣以及他对此次进呈四库馆之书的理解来看,汪绂遗书并非朱筠极为重视之书。朱筠《谨陈管见开馆校书折子》曰:“旧本、抄本尤当急搜也。汉唐遗书,存者希矣。而辽、宋、金、元之经注、文集,藏书之家尚多有之,顾无刻本,流布日少。其他九流百家,子余史别,往往卷帙不过一二卷,而其书最精,是宜首先购取。官抄其副,给还原书,用广前史艺文之阙,以备我朝储书之全,则著述有所原本矣。”(29)朱筠:《笥河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419页。而他对民间献书的行为也颇为警惕,在与安徽巡抚裴宗锡讨论访书事宜的信中专门谈到了他对民间献书的态度:

访求遗书未可专待民间自献也。凡自献者必系州县所在子孙欲表彰其祖父之著述,虽其书间有可采,不尽足备天府之藏。且本省之书亦复有限,是必须得古书旧刻或抄本数百种,几可以仰答诏旨,但旧刻抄本民间藏弆各自珍秘,岂有不索而出、自献到官之理,必也多方购询,指名某有某书,地方有司婉词借取,官抄其书,给还原本,毋损毋失,则书日集矣。……现存之人所有著述必须官访其书,然后移取入局,不得妄行自献,以杜炫售一切之弊。(《笥河文稿》)

朱筠在与布政使杨奎的信中也说:“弟思诏旨甚明,多书之地,安徽似不当外于江浙,而献书之前须呈册目录,既非数页便可了事,亦不得全无旧刻抄本、一二古书,耑以现在本地之书、著述应诏也。”(《笥河文稿》)可见,朱筠认为官方访购之书应以前代古书为主,而且访书过程应以官方为主导,而不宜开民间献书之风气,尤其是现存之人的著作“不得妄行自献”。汪绂遗书虽非“现存之人所有著述”,但毕竟不是朱筠极为看重的旧刻抄本。另外,朱筠虽然将汪绂入祀紫阳书院,还亲自为汪绂作《墓表》,但实际上朱筠的学术宗旨与汪绂不同。朱筠为当时汉学宗师,其思想虽亦受朱子学影响,但其学术主张则以表彰汉学为主,所以他对江永、戴震之学颇为推崇。而汪绂学术则是以朱子学为宗,其诠解《六经》《四书》《孝经》等书皆以朱子学为归,旨在羽翼朱子,与当时主流考据学术颇有不同。汪绂入祀紫阳书院自然没有问题,但其著作大量收入《四库全书》则显然与四库馆的主流学术观念有所违背。所以,在被贬职回京任四库馆纂修官之后,朱筠并未持续关注汪绂遗书进呈四库馆事宜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参〈读礼志疑〉》为励守谦所进献

今检《四库全书》,仅收汪绂《参〈读礼志疑〉》一部,其提要曰:

是书取陆陇其所著《读礼志疑》,以己意附参于各条之下。其于大礼大端,若谓南郊即为圜丘、大社即为北郊、禘非祭天之名、路寝不得仿明堂之制,又力斥大飨明堂文王配五天帝、武王配五人帝之说,皆主王肃而黜郑玄,故颇与旧注相左。其谓东西夹室不在堂之两旁,而在东西房之两旁,考《仪礼·公食大夫礼》……盖均即位于堂之上下。如绂所云,则大夫及宰乃违众而独立于堂后及东西房两旁隐蔽之地矣。……绂又谓士无朝服,玄端即士之朝服,上士玄裳,中士黄裳,下士杂裳。考《士冠礼》……则士固非无朝服。绂皆未之深考也。至所谓大夫、士无西房,故《士丧礼》主人括发,众主人免于房,而妇人乃独髽于室,以无西房故也。其说本孔《疏》,可破陈祥道《礼书》之惑。又谓大夫、士庙亦当有主,与《通典》所载徐邈及清河王怿之议相合。如斯之类,亦多深得经义,固可与陇其之书并存不废也。(30)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454~455页。

从此则提要可以看出,四库馆臣完全是以考据学的眼光来审查汪绂《参〈读礼志疑〉》一书的价值,并对汪绂的很多观点提出批评,但仍认为该书可以与陆陇其《读礼志疑》相互参考。其实汪绂学术并不以考据见长,而以阐发义理为追求。又据余元遴《参〈读礼志疑〉跋》(作于乾隆二十年)曰:“《读礼志疑》者,陆稼书先生读礼时有疑而笔之于书者也。……遴壬申夏始得之,而典礼荒疏,末由通晓。甲戌秋,因就正于汪双池先生,适先生是岁应遴之请重著《书经诠义》书成,余暇爰将是书参互考订,缕析条分,凡陆先生之疑而未定者,一旦昭昭而无懵焉。”洪腾蛟《参〈读礼志疑〉序》(作于乾隆三十六年)曰:“此固不足以窥先生礼学之全,然已度越诸子矣。先生高第余秀书,欲令读者本末了然,爰引陆氏原文,冠于各条之首。”(31)汪绂:《参〈读礼志疑〉》,《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3册,第457页、229~230页。可见,《参〈读礼志疑〉》并非汪绂精心结撰之书,而是由弟子余元遴在汪绂对《读礼志疑》参证意见的稿本基础上编纂而成。所以,《四库全书》收录的《参〈读礼志疑〉》并不能很好地展现汪绂的学术成就。

《四库全书》收录的《参〈读礼志疑〉》为“编修励守谦家藏本”,是励守谦所献的乾隆三十六年王廷言刻本。据洪腾蛟《参〈读礼志疑〉序》载:“会腾蛟游吴,携之箧衍,友人王太守顾亭慨然为之板行。”(32)汪绂:《参〈读礼志疑〉》,《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3册,第230页。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载:“是书乾隆辛卯同县王顾亭太守廷言刻于吴中,及癸巳先祖呈先生遗书于朱学院,是书以已刻得,遂上登四库馆,太守为有功云。”(33)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第216~217页。在这里余龙光已经指出,汪绂此书刻本早于余元遴向朱筠进献汪绂遗书的时间,所以余元遴所献“十余帙”遗书中或许也有此刻本,但此书却非经由朱筠转呈,而是由励守谦进献。励守谦,字子牧,号检之,直隶静海(今属天津)人,乾隆十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曾于四库馆任《永乐大典》纂修官。励家四世翰林,收藏颇丰,其进献四库馆之书达一百七十余种,曾受赏初印《佩文韵府》一部,而汪绂《参〈读礼志疑〉》正是励守谦所献书之一种。

此外,四库馆收到进呈的《参〈读礼志疑〉》另有两部,分别见于《江苏省第一次书目》《浙江省第九次呈送书目》之中(34)参见吴慰祖校订《四库采进书目》,第10页、130页。。可见,汪绂《参〈读礼志疑〉》一书之所以能够被收入《四库全书》之中,主要得力于王廷言对此书的刊刻,使之可以广为流传,并以多种途径进呈于四库馆,而与余元遴献书无关。今又检朱筠《椒花吟舫书目》,其中却著录有“《参读礼志》”一书,凡“二本”,而王廷言刻本《参〈读礼志疑〉》即为二本,此书应即汪绂“《参〈读礼志疑〉》”而漏一“疑”字(35)朱筠:《椒花吟舫书目》,《国家图书馆藏稀见书目书志丛刊》第7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286页。。

以上对汪绂遗书进呈四库馆的考察,意在厘清汪绂传记中普遍存在的一个错误认识,即朱筠曾将汪绂遗书进呈于四库馆,汪绂《参〈读礼志疑〉》遂得以收入《四库全书》。实际如上所述,朱筠因其安徽学政之任突然终结,加之学术旨趣与汪绂多有不同,在进呈汪绂遗书于四库馆一事上并未尽心竭力,余元遴献书并未完全达到预期的效果。但平心而论,汪绂这样一位底层学者在死后得以实现其追求“不朽”的人生理想,正是源于余元遴的献书行为,以及安徽学政朱筠对汪绂的表彰。

四、汪绂“不朽”理想的实现

汪绂生前著述等身,却寂寂无闻,在弟子余元遴的不懈努力、徽州乡绅的鼎力帮助和安徽学政朱筠的大力表彰下,才在地方志、国史、学术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而实现了生前追求“不朽”的理想。

其一,在地方志的纂修方面。乾隆五十一、五十二年,在婺源县令彭家桂主持,婺源士人张图南、洪腾蛟、王佩兰纂修的《婺源县志》中,汪绂与江永一起进入《人物·儒林传》,成为清代婺源学者中最早进入该传的学者。《双池先生年谱》曰:“《婺志·人物》一门,自明季以后,采取从宽,历届相沿,至今不能革。而《儒林》次于《朱子世家》,视诸传尤重。自入国朝,核之必严,惟先生与江先生两贤并峙,此外盖莫敢望云。”(36)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第258~259页。此后,官修《徽州府志》《安徽通志》等,也都将汪绂列入《人物·儒林传》之中。

其二,在国史的编纂方面。嘉庆年间,阮元编《国史儒林传》,将汪绂附于《江永传》之后。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载:

道光丙申、丁酉间,龙光尝闻之先友董振文丈(名鸿起,厚山丈之子)称,其族侄桂敷筱楂编修,昔曾供职史馆,江、汪两先生《儒林传》系阮芸台太傅所定。太傅素尚汉学,故于江慎修先生著作尤加意表章。先是,编修寄函属振文丈钞录先生诸经《诠义》等书,并朱笥河学士所作《墓表》寄京,送呈史馆。太傅见先生著作专遵朱子,若有不惬于心者,只因《墓表》出自笥河学士手笔,而太傅乃学士弟文正公门生也,因以先生附慎修先生传后云。(37)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第259~260页。

光绪《婺源县志·人物二·儒林传》“董桂敷”条亦载:“(董桂敷)暨官翰林,总纂国史,以先儒双池汪先生独得朱子真传,请作专传。总裁但许附江慎斋先生传后,争之,不得,遂不任作传事。”(38)光绪《婺源县志》,《中国方志丛书》第680册,第1391页。可见,阮元修《国史儒林传》时,董桂敷曾让董昌玙之子董振文将汪绂经学著作及朱筠所作《婺源县学生汪先生墓表》寄京呈送史馆,并有意为汪绂作专传,但因阮元为汉学宗师,不喜汪绂之尊崇朱子学,但又碍于朱筠曾为汪绂作《墓表》这一情面,才将汪绂附于《江永传》之后,且《汪绂传》极为简略,仅百余字,与江永传记的洋洋洒洒数千言形成鲜明对照,已不复《婺源县志》中“两贤并峙”的景象。但考虑到乾嘉时期汉学如日中天的学术背景,汪绂这样一位“朱子学的干城”能够进入阮元主持的《国史儒林传》,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至民国北洋政府开馆编修《清史稿》,汪绂又得入《儒林传》。

其三,在学术史的书写方面。当涂夏炘(1789—1871)在为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所作序中称赞汪绂曰:“昭代真能为朱子之学者,大儒三人焉:一为桐乡杨园张先生,一为平湖陆清献公,其一则婺源双池汪先生也。……若双池,则僻处山邑,人或不能道其姓氏,其隐晦视张先生殆尤过之,然著述之继往开来,品谊之升堂入室,与张、陆两先生盖鼎立焉,无或逊也。”(39)夏炘:《〈汪双池先生年谱〉序》,见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卷首,《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第7页。将汪绂与清初朱子学者张履祥、陆陇其并列为“清代朱子学三大儒”。而道光年间,唐鉴(1778—1861)编《国朝学案小识》,旨在表彰理学,列汪绂于“翼道学案”,认为“(汪)先生之书如《读〈近思录〉》《理学逢源》诸编,皆能发先儒所未发,洵大有功于程朱者也,即与程朱之书并行可也”(40)唐鉴:《国朝学案小识》,《唐鉴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372页。。至民国北洋政府时期,徐世昌组织编纂《清儒学案》,也为汪绂立《双池学案》,并论汪绂、江永学术显晦同异曰:“双池居贫守约,力任斯道之传。其为学涵泳六经,博通礼乐,不废考据,而要以义理为折衷,恪守朱子家法,与江氏慎修学派同中有异。”(41)徐世昌:《清儒学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640页。抗战期间,钱穆重修《清儒学案》,亦欲立《双池学案》,惜此书书稿坠江遗失,仅留《〈清儒学案〉序》一篇(载《四川省立图书馆图书集刊》第三期,1942年11月)。

此外,在乾隆三十八年朱筠将汪绂从祀紫阳书院之后,至道光年间,经董桂敷等人努力,汪绂又入祀乡贤祠。《双池先生年谱》载:

道光八年戊子,合县绅士、翰林院编修董桂敷等,公请祀先生于乡贤祠。经本学、本县申详本府,布政司加看核转,经安徽巡抚臣邓廷桢会同大学士两江总督臣蒋攸铦、安徽学政臣胡开益合词题请,奉旨交部奏议。九年乙丑,礼部覆核汇题称:“所请入祀乡贤之处,名实相副,拟准其入祀乡贤祠。谨题,请旨。十二月初十日具题。”十二日,奉旨俞允。(42)余龙光:《双池先生年谱》,《汪双池先生丛书》第48册,第259~260页。

可以说,正是在汪绂弟子余元遴、婺源士绅(如董昌玙、王廷言、董桂敷)、地方官员(如朱筠)的共同努力下,汪绂的学术地位才逐渐得到官方和社会的认可,汪绂追求“不朽”的理想得以最终实现,而这一切正是始于余元遴进献汪绂遗书这一“民间献书”行为。余龙光后来也不无欣慰地说:

呜呼!府君殁后,先生得入《国史儒林传》,今又奉旨崇祀乡贤祠,其书渐以通行。公卿大夫之雅意经术,以正士风、励世教为己任者,莫不知有双池先生。以故五十年来,凡督学使者按临徽州,必敬问先生著述,举以风示学官弟子;而徽州人士,则更望先生如泰山北斗,直推为“朱子后一人”,府君其可以少慰于九原矣。(43)余龙光:《皇清故县学廪生祖考筠溪府君行述》。

虽然余元遴“使汪绂列国史、使其书入《四库》”的愿望在现实中打了折扣,但他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使汪绂之名留在了历史长河之中而未被湮没,可谓无愧于其师汪绂的嘱托。当然,“可以少慰于九原”的不只有余元遴,还有毕生著述不辍以求“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的汪绂。

五、结 语

徽州地处皖南群山之间,为今皖、浙、赣三省交界之地,其中婺源为朱熹祖籍所在,宋代以来的徽州学者大都受朱熹学术影响,故徽州地区人文荟萃,学术鼎盛,有“东南邹鲁”之雅称。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徽州学人大都立志向学,热衷著述。在南宋到清末的700余年中,徽州学人为后世留下了大量的学术著作,《四库全书》中所收徽州籍作者之书颇多,《徽州文献综录》所载徽州学人之著作更是汗牛充栋。在这些徽州学人中,自然不乏像江永、汪绂这样著述等身的学者,但同样要认识到,这些徽州学人的著作也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流传了下来,更多的著作在历史长河中已经湮没无闻,或者仅留下了书名。

可见,对于像汪绂这样的底层学者来说,想要通过著书立说以实现“不朽”的理想并非易事,但汪绂无疑是幸运的(当然比汪绂更加幸运的还有江永)。正是由于汪绂凭借自身矢志不渝的学术理想所撰写的著作、余元遴为表彰乃师学术不辞劳苦的坚持、徽州乡绅士子的鼎力帮助(如董昌玙、王廷言、董桂敷),以及地方官员对汪绂学术的大力表彰(如朱筠,以及此后推进刊刻汪绂著作的沈、赵舒翘)等多方面的合力,才最终使汪绂这样一位底层学者得以在地方志、国史、学术史上占据一席之地,最终实现了一个普通人的“不朽”理想。可以说,汪绂立志著述以显亲、余元遴进献汪绂遗书、乡绅官员帮助汪绂最终实现“不朽”理想的这一系列事件,很好地展现了亲子情、师生情、乡土情在徽州这片极具人文情怀的土地上的良性互动。

猜你喜欢

四库遗书徽州
高山仰止处 幽密跌宕地——徽州大峡谷
“四库学研究”栏目主持人语
终南捷径,帝王心事
徽州人
《皇帝的四库——乾隆朝晚期的学者和国家》简介
潦草的遗书
教授的暗示
四库学研究专辑
漫画
溪边桥下,春里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