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述异

邢晓飞

阴阳师

阴阳师最初诞生在峚山脚下。阴阳师区别于凡人的特征是，如人体以鼻子为中线进行轴对称折叠，他们的身体一半黑一半白，可以左侧黑、右侧白，也可左侧白、右侧黑，后人称其为阴阳师。阴阳师分不同等级，初级阴阳师黑白之分不明显，只是隐约可感觉到;越高等级黑白越分明，最高等级的阴阳师一侧纯黑、一侧纯白。

阴阳师人数极少，他们的诞生与峚山出产的玉膏有关。阴阳师的祖上用玉膏浇灌丹木，经过五年的生长，丹木就会开出五种颜色的花，结出五种味道的果子，果子的味道极其鲜美。阴阳师的祖上认为食用这种果子可以抵御不祥之物的侵袭。事实上，长期食用这种果子，还让他们由凡人进化为阴阳师，可通灵、善卜筮，成为混沌初开时的天机洞晓者、神秘言说者。

对古人用火灼龟甲，以灼裂不规则纹路推测吉凶的方式，阴阳师嗤之以鼻，认为这完全是封建迷信，是无良文人愚弄蒙昧百姓的文字游戏。阴阳师在长期的进化中，发现卜筮简单易行，他们以自身黑白两色的变化预测行事凶吉、利弊。简言之，每个阴阳师身上黑白两色的位置可以自由变化，左侧的黑色可以转到右侧，反之亦然。面对不同的事件及其引发的不同后果，身体黑白两色会出现在不同位置并且黑白程度有所不同。经过长期观察、记录和验证，先知先觉的阴阳师发现并总结出规律性认知：当一件事发生时，自己身体某侧呈黑色或白色，以及黑或白的程度预示着何种结果，是元亨利贞，还是凶厉咎悔。

洞悉天机是否显露了自己的狂妄无知？一些阴阳师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他们选择在峚山退隐，采撷丹木的五色种子投种在峚山向阳处，培育催生类似瑾和瑜的美玉，供天地鬼神服食享用，以减轻内心负罪感。种玉的闲暇，他们以简易图文推演天地变化、世道轮回，以此自娱自乐、消磨时光。另一些阴阳师则与山居派分道扬镳，热情投入大千世界之中。他们隐身于各种道观、寺庙，以卜筮、占星为名，为陷入困境的人或野心家推测吉凶。由于功力不同，一些火候未到而热衷表演的阴阳师受到世人嘲笑，还有一些以阴阳师之名欺世招摇。另一些预测相对靠谱的阴阳师被高官巨富请入帷帐之中，成为上流阶级组织酒局饭局的座上宾，入则醇酒美妇，出则宝马香车，被誉为成功人士的典范。

阴阳师在世间的声名因一名叫鼓的人的出现而攀上顶峰，也因他的行为导致阴阳师群体遭遇灭顶之灾。鼓生卒年不详，他的名字代表了其身体的形状。鼓的头像一面鼓，身体也像一面鼓，宽敞的身体非常适合呈现黑白两色。鼓出生之初就是阴阳师中的异禀之士。成年后，鼓的身体对黑白两色的掌控达到了出神入化、随心所欲的地步。小到明日天气、邻家口角，大到战争爆发、星辰陨落，他的预测无有不准，成为实力偶像派。鼓出行到哪里，都有无数的粉丝为之等候、呐喊，一些女粉丝以轻抚拥抱鼓黑白相间的身体为毕生追求。

因参与一场政变助推王公成为新任皇帝，鼓受封为国师，成为阴阳师的首领。新登大位的喜悦让皇帝对鼓十分寵爱，若干年时间里，每日戌时雷打不动地召见鼓。皇帝不是让鼓预测新政的兴衰成败，而是推测他即将临幸的妃子底裤的颜色。其时，鼓尚以运用自身罕见的才能探索皇权执政规律为远大抱负，对皇帝一直命他玩如此低级趣味的游戏，感到些许沮丧。每测必准的颜色亦让皇帝感到不太耐烦。从不出错的预测，就是对预测本身的背叛。在深思熟虑之后，鼓就游戏一事推演吉凶，结论为大凶。游戏时，鼓还对自己身体百分百的准确率感到沾沾自喜。此刻，他觉察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

在鼓收拾细软准备逃跑之际，皇帝的御前侍卫派兵包围了国师府。他奉皇帝之命对鼓卜筮的准确性进行终极测试。鼓必须预测皇帝送来的命令是凶是吉，是要砍下他的头，还是给他升官发财？为示公平公正，皇帝的命令装在密闭的锦囊中，在鼓的身体显示吉凶之后才开启验证。如鼓的预测正确，则封官晋爵;如错误则证明一直蒙骗皇帝，欺君之罪不可容赦。鼓的衣服被剥光，露出圆滚滚的身体。他看到自己身体两侧的黑白两色在急速变位，这是前所未有的诡异现象。如果左侧黑、右侧白为吉，右侧黑、左侧白为凶的话，两者不停变位已使预测成为不可能。或者皇帝奉天承运，其天威深不可测;或者皇帝的命令始终在变化之中，而固定在锦囊中的命令已不可能变化。

鼓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他看到自己身体上急速变位旋转的黑白两色，隐约看到了后世人眼中的阴阳两仪，他瞬间顿悟：黑即是白，白即是黑;吉就是凶，凶就是吉。这就是皇帝锦囊中的命令。只要鼓身体上的颜色稳定下来呈现吉凶，皇帝的命令都会正好与之相反，侍卫就会一刀砍下自己的头。从不出错的预测，就是对预测本身的背叛。而阴阳师群体，也在之后的清算行动中被屠戮殆尽。

食獴

三危山上曾有一种兽，其形象像猫，白的身子，头上长四只角，身上的毫毛好像披着蓑衣，它的名字叫食獴，会吃人。食獴其实是食梦兽的远祖，后者并不吃人，吃人的梦。

远古荒蛮时期，食梦兽数量众多。夜深人静之际，形形色色的食梦兽走出隐秘的洞穴，蹲守在入睡者的房前屋后。它们对梦有着异常的敏感，基本不会扑空。只要入睡者开始做梦，它们就潜入暗室，端坐床头，享受梦境的盛宴。

食梦兽以人的梦境为食。在数千年的进化中，因对不同梦境的偏好形成了不同的类别。一类食梦兽喜欢吞食人类的美梦，各种甜蜜、美妙的梦境是它们的最爱。碰到噩梦或怪梦，轻则消化不良，重则发烧呕吐，产生强烈的排斥效应。长此以往，它们只愿偷食人类的美梦。在美好梦境滋养之下，这类食梦兽心态平和、慈眉善目，有的显现出可爱的婴儿肥模样。而人类所做的美梦数量过少，食物的匮乏导致这类食梦兽持续减少，成为食梦兽中的少数派。它们偶尔抱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另一类食梦兽喜欢吞食人类的噩梦。它们对美梦嗤之以鼻，目之为肤浅和无知，认为追逐美梦的食梦兽只是心理过于脆弱，无法面对世道的艰险和残酷。越高等级的噩梦吞食者越喜欢怪异、惊悚的梦境。普通的噩梦于它们而言只是一道乏味点心。如果一段时间无法找到让人惊绝的噩梦、怪梦，它们就会浑身乏力、肌体退化。食梦兽常常蹲守在刀口舔血的暴徒、灵魂贩卖者以及无聊文人的门口，以此获得理想的梦境。此类食梦兽大多内心忧戚、目光深邃，仿佛洞悉并掌握了世间所有的真理。

还有一类则是随心所欲派。这类食梦兽对美梦或噩梦无可无不可，喜欢或厌恶看吞食时的心情。如果情绪不佳，食梦兽会把吞食的部分梦境吐出来。有时人们在清晨醒来仅记得昨夜残梦的部分内容，即拜它们此种行为所赐。

食梦兽偷食人的梦境没有太大风险。只在某些偶然时刻，那些夜里失眠、以头撞墙的人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食梦兽的身影。对于潜立床头的食梦兽，有人无动于衷，有人惊慌失措，有时它们也会被捕杀。事实上，不需要别人动手，被人发现的恐惧本身就会致使它迅速死亡。此时，它的四只角化成白色的汁水，味道像糖浆，喝了可以使人忘记忧愁。因为这样的特性，食梦兽成为黑夜里的传说。一些人受到无边黑暗的诱惑，成为专门捕捉食梦兽的赏金猎人。那些美梦吞食者尤其受到猎人的喜爱，它们天真无邪，容易抓捕得手。赏金猎人为豪门巨富提供美梦食梦兽硬角产生的汁液。权贵之士看上去无所不能，却经常为抑郁症所困扰。寻求刺激的醉生梦死之徒则希望啜饮噩梦食梦兽硬角的汁液。他们持久而强劲的需求，加上因失眠者急剧增加而恶化的环境，导致食梦兽数量大幅减少，已经成为濒危动物。

冷火

最初诞生时，这是一枚奇异的火焰。它的火焰纯蓝而透明。它的耀眼光芒使其他任何火焰都黯然失色。一个解释是，它的焰心温度比其他火焰高一倍。这虽有悖于常，但确实存在。一些被妒忌毁了智性的火焰进行不自量力的挑战，但只要靠近它十厘米的范围内，便无一例外地感到难以忍受的炽热，一种让其他火焰感到恐惧的炽热。往往对峙不到一分钟，它们就会被迅速烧焦，留下一小堆黑色的粉末，凋谢在时光的粗糙舞台上。这枚火焰在静默中靠近铁锅、茶壶、灶台等凡俗之物，除了将它们融化、洞穿以外，没有留下其他记忆。

许多年来，这枚火焰习惯了孤独地燃烧，偶尔在微风中跳一段笨拙的舞蹈。即使如此，其他火焰仍将它视为偶像，敬畏之情在火焰流淌过的天空、森林和大地上传颂。只有它自己感到内心的虚无。征兆之一是，它的外焰依旧灼热无比，但焰心却在不断冷却。也可以这么说，它的外焰愈热烈，它的焰心就愈冰冷。这对它造成了相当的困扰。事实上，这枚令人捉摸不定的火焰是一个异数。在与它旷日持久的较量中，其他火焰读出了它内心与日俱增的冷漠，也清楚地知道了它冰冷的内心正在向外延伸，虽然它耀眼的光芒没有丝毫改变。但令人讶异的是，少数鼓起勇气再度进行挑战的火焰，在抵近它冰冷的火焰時，依然感到莫名的灼热与恐惧，它们颤抖、萎缩，或者化为一缕青烟，或者成为几粒尘埃。

这枚火焰对于世界的飞速变迁无动于衷。一方面，它将一切靠近自己的平庸火焰化为灰烬;另一方面，它的火焰保持了不合时宜的冷。直到有一天，一个天真懵懂的孩子，为它纯蓝而透明的火焰所吸引，将稚嫩的手从火焰中慢慢穿过，然后，这枚冷火，也许就会像冰块一样凝固下来。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