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王
2020-10-10辛茜
辛茜
念青夏格尔神山,就在眼前。
遍地蒿草,雪花纷飞。羊群低语,普氏原羚停止觅食加速奔跑,宛如一道闪电。
神山不会对所有人敞开胸怀。大湖北岸的念青夏格尔神山,是千年万年风霜雨雪的杰作,以苍天为背景的沉思者。永恒、庄严。
淡雪没有停止的意思,通向神山的路被冰雪覆盖,宽阔、明净,加悟才让岩羊般跳跃,攀上一处处陡崖……
几天前,加悟才让发现了雪豹的踪迹,我跟随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李文靖博士,与加悟才让约定在念青夏格尔神山山脚下碰面。
加悟才让身材不高,结实健壮,爷爷是牧人,父亲是牧人后兼兽医。早年,他们一家住在湖滨草原金银滩,后举家迁徙定居在刚察县三角城种羊场。
种羊场周围是那仁湿地,加悟才让常常见到一只只美丽的大鸟缓缓落下,在草地上梳理羽毛。他不知这个大鸟的名字,只觉得它神秘、优雅。小伙伴们告诉他,这是一种神鸟,藏语称“格萨达”,是格萨尔大王坐骑江噶佩布的守护者。直到四十岁,他才知道“格萨达”也叫黑颈鹤。加悟才让对生活在青海湖畔,与他相处了多年的“格萨达”非常友好,只在暗中观察、保护,绝不干扰。据加悟才让统计,青海湖畔的黑颈鹤数量已达一百二十只。他还明确地告诉我,黑颈鹤于春夏之交产卵,产卵期在三十三天左右,如果孵卵失败,它们会继续努力。加悟才让见过一只连续失败、锲而不舍的雌性黑颈鹤,直到仲夏,还在一动不动地苦心守候。这让加悟才让感动。可是,表情淡定的李文靖博士却说,这是鸟类的习性,用不着大惊小怪。
有一段时间,默默地欣赏雄性黑颈鹤求偶时轻盈的举止、曼妙多姿的舞蹈,是加悟才让最大的乐趣。这个过程比较漫长,加悟才让和躲在一旁的雌性黑颈鹤有足够的耐心,直到雌鹤被深深打动,直到它们彼此情投意合,一起舞蹈,一起引颈高歌,掩入芦苇丛中。
多年后,具备了足够勇气与才智的加悟才让又对胡兀鹫产生了极大兴趣。他认为,胡兀鹫是留守青海高原,与雪峰媲美的大型禽鸟。与胡兀鹫的接触,让他有了重生般的喜悦。
起先,加悟才让的跟踪引起了胡兀鹫一家的恐慌,它们惊慌失措地躲避他的一次次造访。它们不知这个晒得黑不溜秋的人,举着比他本人还要黑的家伙想干什么。一段时间后,胡兀鹫一家发觉他并无恶意,只是想靠近它们,探知它们。于是年长的胡兀鹫暗自哂笑:“妄想!”胡兀鹫岂能让人类轻易掌握?
有一天,小胡兀鹫的父亲凯旋,有意识地抛给仰面朝天的加悟才让一粒石子。就在加悟才让瞪圆了大眼搜寻它的身影时,小胡兀鹫的父亲又突然风一样掠过他的头顶,抛下另一粒石子。
站在山崖上,看到加悟才让傻乎乎的样子,胡兀鹫一家忍俊不禁。不过,不善言辞的它们,只是展开足足三米长的翅膀,在加悟才让头顶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又有一天,趁小胡兀鹫的父母带孩子出外练习飞行,胆大的加悟才让攀至山腰试图偷窥胡兀鹫的巢穴。胡兀鹫的巢穴在环境粗粝的峭壁、石岩上,经年积存的排泄物挡在洞口,十分隐蔽。哪知小胡兀鹫的父亲早已明察秋毫、心知肚明,及时赶来阻止了加悟才让的冒失行为。不知为何,还非常傲慢地把吃剩下的半只野兔扔在加悟才讓脚下。
这是表示好感,还是在警告?加悟才让颇为费解,小胡兀鹫的父亲更缺乏试探他智商的耐心,径自扬长而去。此后,他们之间再无密切交际。
但此次冒险收获巨大。加悟才让分明看见,胡兀鹫的巢穴内竟铺着一张松软的狐狸皮。显然,定居在青海湖畔的胡兀鹫既深谙高寒地区的生存之道,又懂得享受生活,远比人类想象的聪明。
加悟才让还发现,胡兀鹫会在餐后重复一个动作。咽下去一块小石头,吐出来。然后再咽下去,再吐出来。同行的李文靖博士认为,这是小胡兀鹫学习的过程,以强化自身的消化系统。李博士的话提醒了加悟才让。难怪!他曾亲眼看见胡兀鹫把整只狐狸囫囵吞咽下去的骇人场面。更惊人的是,过上一阵子,胡兀鹫又会慢条斯理地把狐狸的毛发骨头吐出来。胡兀鹫的胃酸是人的十八倍,完全有能力消化骨头,但是它不愿意让胃过度受累,它天生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延缓衰老,懂得如何取动物的脂肪和肌肉,维持自己强健的生命。
同样有趣的是,胡兀鹫还会把褪去皮肉的动物腿骨,从高处用力扔到石头上摔碎,吃干净里面的骨髓。它们还另有办法取出动物脑浆喂小胡兀鹫,或吮吸骨头与骨膜之间的营养以增强骨密度。胡兀鹫的寿命较长,长达七八十年,它的活动范围一般不超过七公里,巢穴一般选择筑在光线较弱的阴坡。当它们千挑万选寻找到理想、安全的地方,并决定在此筑巢、产仔育幼时,是绝不轻言放弃的。
一年过后,在不断的观察、发现、追踪、惊讶中,躺在草滩上观望胡兀鹫的加悟才让已人到中年。在大自然与威严庄重的生灵面前,在灵魂与灵魂相互碰撞,感到未来的人生需要自身修炼时,加悟才让意识到,自己只能选择沉默与敬畏。或许,许多年后,加悟才让内心的崇敬之意,也会将远古的祖先的谕意传递给现代的人们。
紫色阳光下,胡兀鹫全身泛棕,眼睛发亮,颊下一小簇刚硬的黑色胡须根根直立,风帆般的巨翼泛出古铜色光斑,羽毛迎风展开猎猎飘舞。只要愿意,它能轻松飞跃海拔八千多米的喜马拉雅山。加悟才让从不给胡兀鹫喂食和讨好它们,野生动物的率真、野性才是那仁湿地的灵魂,有灵魂的地方才会让雪山湖泊、让加悟才让得到安宁。
此刻,雪豹的话题,让加悟才让兴奋起来了。李文靖博士为他带来的三部红外线相机,让加悟才让脸上泛起了满足的微笑。
第一次看见雪豹,是2016年4月。
那天下午,正在那仁河边举着相机四处晃悠的加悟才让,见到了来自美国的动物学家、博物学家、自然保护主义者乔治·夏勒博士。夏勒博士八十三岁高龄,身体健康,精神矍铄,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和那仁湿地一样明亮。夏勒博士和加悟才让沿那仁河向北行进,在天峻草原与布哈河相会,在距那仁湿地三十公里的天峻县关角乡,一处巉岩交错的峭壁间,见到了一头下山觅食的雪豹。
不远千里来到青海湖畔,调查保护区外雪豹活动的乔治·夏勒博士终于如愿以偿,轻声叹道:Beautiful(美极了)!
还是在那一天,加悟才让和乔治·夏勒博士见证了雪豹绝非独自生活的事实。当时,他们正躲在浓密的灌木丛中,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一头刚被雪豹咬死的牦牛倒在血泊中。战场并无厮杀痕迹,静谧而苍凉的野外,填饱肚子的雪豹从牛尸上优雅地抬起头,朝远处看看,微微闭了会儿眼,抖动了几下前爪,朝山里慢慢遁去。
夏勒博士和加悟才让望着它移动的背影,屏住呼吸轻轻离开藏身之地,接着,拨开灌木枝继续向前。二人的脑袋里蒙蒙的,只有刚才的一幕反复闪现。不承想就在这时,一只同样嵌满银灰斑纹的雪豹又在他们的视野里一闪而过。
夏勒博士心头一惊,立即做出判断,这是另一只雪豹。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夏勒博士奔走在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和中国的山地,试图重享1970年12月在巴基斯坦山区连续观察一头雌性雪豹和它的孩子,并与之共度一夜的美好经历。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愿望才在蒙古国得以实现。
根据以往经验,夏勒博士认为,出没于关角乡的雪豹是雌雄一对。它们在不超过十平方公里的领地里生活,繁殖季节在一起。母豹一旦受孕,即告分离,却又彼此关照。
小雪豹出生时,通体玫瑰紫,体质很弱,叫声像小猪。七到九天睁眼,十天后开始爬。前半个月由雌豹精心哺育。一个半月后开始吃碎肉。两个月后跟随母豹外出活動学习捕食。十八到二十二个月后便离开母亲——大概也没必要与父亲告别——开始长途跋涉,寻求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
2016年8月的科考,让乔治·夏勒博士和团队在青海湖南部和北部区域,首次发现了雪豹的踪影。
此后,加悟才让再次看见雪豹,是他独自去刚察县伊克乌兰河畔的那次。那是一个晴天,白雪中的河水晶莹耀眼,一只雪豹悄然经过。加悟才让用颤抖的手揿下快门,拍下了一张雪豹完整清晰的照片,疯了一样开心,却不舍得轻易示人。“伊克乌兰”为蒙古语,红色之意。雪豹在红河边从容走过的场面,让加悟才让热血沸腾,终生难忘。
一股股奔突向前、暗自涌动的地下泉水,从我站立的地方通向神山,蔓延为一块平坦光滑的冰大板。气温很低,零下二十几摄氏度,拿相机的手红萝卜般透明,呼出的气似乎凝固。寒冷无所不在,绵羊颤抖的声音在草原上回荡。神山依旧,两扇大门左右对立、次第打开,将我们引向深处。阴坡冰雪覆盖,阳坡干燥坚硬,矮小的蒿草匍匐在地,一排岩羊俊俏而年轻,站立山冈。很快,慷慨而无私的念青夏格尔神山便在我面前展示出神奇的景象:一行雪豹的脚印清晰地出现在雪地上,李博士和加悟才让喜出望外,手舞足蹈。
与其他野生动物的脚印不同,雪豹的脚印沉着、稳健、圆满,无明显凹痕,如一朵朵富态的梅花,与雪地相映,浸透着野性,与大自然交融。
不远处,一具风干的岩羊尸骨横卧在一面斜坡上。肋骨干枯,脂肪、内脏、肌肉全无,撕扯下来的羊毛粘在草尖上。仔细观察后,李博士判断,这是雪豹七八天前享用的美食。饱腹之后的雪豹七八天内不再进食,这几天应该是雪豹再次下山的日子了……
千百年来,不知雪豹如何生存。它面临的困境如此之多,雪灾、风暴、饥饿、枪弹。但雪豹毫无怨言,从不虚张声势,从不哗众取宠,从不卖弄自我,始终深居简出、韬光养晦,它所弥散在精神空间的全部秘密,是生存的智慧、野性的力量,是披着东方锦绣的含蓄。
雪花飘飞,通往秘境的路没有尽头。大年初五的正午时分,能够亲眼看见雪豹的珍贵足印,对我而言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
加悟才让用牙轻轻一咬,打开我带给他的一瓶青稞酒,咕嘟咕嘟狂饮几口:“下次再来时,我们要下个帐篷,住上一夜。”
我激动地想象,想象着大山深处,星星遍布的夜空下,雪豹寒霜般的一双冷眼,如何窥伺着山中的岩羊、盘羊、鼠兔、旱獭、雪鸡,又如何在食物短缺时以干燥的刺玫花果腹,身轻如燕、踏雪疾行……这样想着,竟情不自禁满怀豪情地,为自己与雪豹同在神山怀抱中而欢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