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中绝”原因探析
2020-10-09雷思鹏
雷思鹏
摘 要:战国初期,墨家学说迅速成为与儒家学说并列的“显学”,但至汉后墨家竟成“绝响”。墨家崛起的手段因急功近利,潜伏着墨家衰落的因子。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张力导致墨家理论的解体;冯友兰先生“写的历史”与“本来的历史”研究方法,从另一个角度让我们认识到墨家湮没于“写的历史”之中;葛兆光先生的“思想史的另一种写法”给我们提供了认识墨家“中绝”的思路。
关键词:墨家;中绝;原因
中图分类号:B2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437(2020)03-0018-06
战国时期,墨家学派迅速崛起,墨学成为与儒学并列的“显学”,然自战国末年到西汉中期,墨家学派逐渐式微。此后的二千年间,知识阶层讨论墨学的除韩愈、王夫之、汪中等极少数人外,墨学几乎淡出了中国知识阶层的视野,从而使这一有着“平等”“博爱”等现代思想萌芽及闪烁着自然科学、逻辑学光辉的思想流派成为“绝学”。
墨家为什么快速消失?自清乾嘉尤其是近代以来,学术界对此进行了大量的分析与研究,提出了许多非常有见地的看法。笔者在总结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一、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背离的张力导致墨家分裂。
马克斯·韦伯把人的理性分为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工具理性的内核是功利主义,强调效益与效率,分为物质形态的工具与精神形态的工具;价值理性强调通过反思、批判、变革,建构一个理想的、应然的、合乎人的本性和目的的美好世界。人正是在价值理性构建的理想的支持、鼓舞、引领下不断实现对现实世界的改变、超越。工具理性是价值理性的基础,而价值理性比工具理性更本质,只有二者的统一,人类合目的、合规律的社会实践活动才能成功。
《墨子》构建的思想体系与墨家的实践,体现了人类改造自然和社会的决心与能力,彰显了工具理性的激扬与力量。《墨经》记载的各种技术、城守设备制造方法等体现的是物质形态工具;《墨子》中大量改造社会的思路与方法、由技术而来的自然科学理论、名辩思想等构成了精神形态的工具理性;墨家的“非命”“天志”“明鬼”及为人类构建的“大同世界”、救民于水火的“善”的追求形成了价值理性。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统一在《墨子》那里得到最好的诠释与说明,人类理性的两个根本宗旨——“求真、求善”在《墨子》那里得到完美的体现。
纵观中国思想史,除墨家外,其他各家没有真正同时走在“求真”与“求善”的道路上。墨家中绝后,思想界对“真”思索的几乎陷入了集体失语,价值理性——对“善”的追求通过构建道德理想主义也因“失真”而日益走向极端,最后在“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呼号中走向虚伪。
一个把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构建在一起的思想体系为什么在崛起后的三四百年里迅速绝迹?在笔者看来,正是墨家构建的集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于一体的思想体系的内部张力导致了墨家的衰微与“中绝”。
工具理性把握的是一个形而下的、有限的经验世界,价值理性直接透入的是一个形而上的、无限的超验世界,二者本无冲突,但墨家构建的思想体系兼具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而工具理性尤其是物质性的工具理性占据了主导地位,价值理性日益失落,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日益撕裂导致墨家理论体系的瓦解。
从墨家思想构成来看,工具理性所占篇幅极大,在现存的《墨子》五十三篇中,阐述物质形态工具理性思想的就有三十余篇,《墨子》“十论”大多属于精神形态的工具理性。而对价值理性的阐述大多隐藏在“十论”中间且占比很少,没有单独进行论述,这固然与战国时期著作方式有关,但与墨家的功利主义不无关系。
《墨子》一书展示了与其他各家不同的著述方式——“论证式”,并对关心的十大问题进行了严密的論证,为什么没有单独对涉及人类终极价值的问题进行论证?人性问题、义利问题、人类的终极关怀问题也都是当时各家讨论的焦点,《墨子》为什么没有进行专门探讨,而是把这些价值理性问题隐藏在工具理性的论证之中?可见,在墨家的思想深处就缺乏对价值理性的重要性的认同,只认识到了工具理性的基础性而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价值理性的本质性。由此,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内在矛盾在理论上已经显现。
在实践上,墨家是积极的入世主义者,以救天下为己任。墨子本人及其门徒为实践本派主张,经年游走各国,达到了“赴汤蹈刃,死不旋踵”的地步;墨家的“从事者”更是发挥本派在科学技术上的优势,积极从事改造自然与社会的实践活动。墨家的功利主义以“利天下”为中心,一直致力于“利人”的行动,使得墨家思想具有浓重的实用色彩,从而“会淡化人们对于思想的兴趣,而从这一应付现实需要而产生的实用思想又会很快激发人们对使用技巧和知识的热情……墨子一系思想渐渐消退的内在缘由是否也在于此呢?”[1]110
过多的实践活动,使墨家丧失了进行理论思考的时间,理论的缺陷无法弥补,价值理性给人类的超越性在墨子那里不仅没有进一步张扬,反而逐渐下沉。这样一来,既没有为世人构建精神的避难所,也无法为世人提供“大同社会”经济基础的墨家,反而要求弟子在“天鬼”的监督下,在“完全无我、绝对利人”的现实世界里苦苦挣扎。人本质上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墨家尽管有着实现“大同世界”的美好愿景,但弟子们在艰苦的生活中失却了作为人的自由与人生的乐趣,成为实现理想社会的工具,“他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 却没有一个可以超越的形上本体为其苦行提供充足的理由。他带头否定自我( 自苦为极)甚至生命, 却不知道要把人类带往何方?”[2]91
工具理性在墨家那里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价值理性却日益萎缩,从而带来“人的异化与物化”。《墨子》“十论”尽管可能不是在同一个时期所写,但从全文看基本没有超出墨子当年的思想范围,也就是说墨子死后,价值理性思想没有多少发展,学说自身的内在矛盾没有解决,价值理性的光辉在墨家那里日益黯淡,反而是工具理性得到更大的张扬,墨家思想中的超越性逐渐沉沦,作为“思想”已经僵化与死亡。后期墨家的《墨经》中的自然科学与名辩思潮,让本就失衡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天平更加倾斜,墨家思想体系的瓦解就成为必然。
比较而言,儒家与道家思想体系中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相得益彰,以价值理性为指针引导精神形态工具理性的方向,以精神形态的工具理性保证价值理性的实现。儒家在现实社会里为人们设定了一种崇高的君子人格和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使人的精神追求得到提升而不至于在现世中飘摇无根。道家在现实社会里为人们设定的一种超越世俗的真人气象,赋予生命以本然的自由,从而“为世俗中遭受羁绊的失意之人提供了一剂消除烦恼的灵丹妙药,给备受外在规范窒息的人们以精神上的放松,从而使疲惫的灵魂得到暂时的小憩和慰藉[3]。 尽管儒道均不缺乏对物质形态的工具理性的阐释,但它们的理论体系能够形成逻辑自洽,且在发展中不断完善。这也许是同样遭受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打击,墨家衰落而儒道却能存续的重要原因。
二、墨家迅速崛起的原因中蕴含着走向“中绝”的必然。
墨子创立新学说后,采取了各种常规与非常规的手段,使其学说迅速传播,乃至成为“显学”,但有些手段却隐藏着其走向“中绝”的因子,而且这种因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被放大,最终合流成墨学“中绝”的洪流。
(一)组织与思想的“内卷化”是墨家迅速衰落的直接原因。
“内卷化”最早由人类学家舒尔茨在《农业内卷化》一书中提出,是指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就停滞不前,没有实质发展的状态,很难转化为一种更高级的发展形式。墨子组建的纪律严明、具有半军事性、组织化的学术团体,在墨家发展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但在墨子死后,墨家组织因各种原因出现了“内卷化”,整个组织内部矛盾重重,发展逐渐停滞,最后分崩离析。
墨家不是一个政治、军事团体,却做着政治、军事团体的实践,过多地把精力放在了“死不旋踵”的阻止战争的实践中,导致墨家弟子损失巨大,人才逐渐凋零。墨子死后,“墨离为三”,墨家组织开始分裂,学术兴趣开始分野,造成了“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庄子·天下》)的理论与组织双分解的局面;在“尚同”思想指导下建立的墨家巨子制度最终导致了个人崇拜,使后学不敢突破原来思想禁区,致使墨学理论裹足不前。同时,专制式的巨子制度使墨家弟子表现出了对巨子的绝对服从而不过问其合理性,弟子成为巨子的“奴隶”。墨家这种组织化的学术团体在建立初期利用组织的优势发展迅速,但“与儒者之学重视思想的薪火相传与文化的基本教育不同,墨子一系在传续上,更多的带有那种人生依附性和团体的封闭性,无形中消解了思想层面的联系纽带而凸显了团体层面的宗法关系,于是不免会在‘钜子‘圣人的光环消失时分崩离析,连思想的联系也随之崩溃” [1]110。而后期墨者对巨子之位的争夺使墨家一系渐次自我瓦解直至消失。
秦以后,随着“大一统”局面的形成,墨家这种半军事化的组织,无论其目的是什么,都会被视为国家的隐患。墨家法典的独立性,使巨子可以不顾君命,脱离国法的辖制在组织内普遍实行。《吕氏春秋·去私》记载,墨家巨子腹黄享之子杀人,秦惠王因其年长且只有一子,“令吏拂诛”,但他却说“‘王虽为之赐,而令吏拂诛,腹凡豢刹恍心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墨法严然成了独立于国法之外的法律,如果说在诸侯纷争的时代,各国因对人才的需求与墨家军事技术的功用还能给墨家一丝生存空间,等到秦统一六国后自然为皇权所不容,准军事组织——墨家逐渐丧失了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也出现了“内卷化”的迹象,但由于其在发展中不断吸引来自墨、道、法乃至后来的佛教思想,在传承过程中,思想体系不断扩大,思想内容逐渐精细化,理论体系中的内在矛盾逐渐消除。而作为在批判儒家思想中发展起来的墨家似乎陷入了“为批判而批判”的泥潭,在逐一反驳儒家不足的同时,自身理论却陷入了自相矛盾之中,而又不能在學术思想内部解决这些矛盾。过于注重实践使墨家失去了进行理论思考以解决理论矛盾的必要时间,“非攻”止战的军事斗争又失去了大量的人才储备,学术传承急需的人才凋零。这样,学术思想继承与发展所需的理论上的逻辑自洽性一直无法解决,等待墨家的只能是消亡的命运。
组织与其指导思想本来是互为表里关系,但在墨家那里,“却把组织与学说捆绑在一起,以组织的威力来替代学说的作用,似乎学说只是组织行动的旗帜,它的作用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让组织的命运来决定学说的存亡[4]。”墨家学说成为墨家组织的附庸,理论自身缺乏自我更新与演化的能力,只能寄寓于组织的发展,而组织一旦崩溃,学说可能速亡。难怪方授楚有过这样的议论:“夫墨本以组织严密而骤盛也,今既分裂而彼此背驰,则其组织破坏,此所以速亡之主因也欤?”[5]
(二)儒家思想体系的不断完善使墨家逐渐失去抓手
以“反儒”姿态发展起来的墨学在发展中逐渐显现出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理论缺陷,陷入为“反儒”而反“儒”的理论怪圈,从而失去了思想的独立性与包容性。针对儒家的偏差而提出的纠正措施,由于时代的限制及空想性而缺乏可行性。当儒家思想通过孟子等人的不断完善,自身的矛盾得到合理的解释与弥补后,墨家失去了攻击的对象,墨家后期理论创新停滞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此。
1.在人性问题上,孟子比墨家更能看到人的本质与价值,认识到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不在于物质生活,而在于人的精神生活。
孟子把人的精神属性称为“大体”,物质属性称为“小体”,要求“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孟子·告子上》),批评“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墨家过分关注人的现实物质生活,忽视甚至贬低人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尽管墨家也重视“义”“善”等人类的终极价值问题,但无法逃脱其功利主义的窠臼;同时孟子吸收了墨家思想中的合理成分,在重视“义”的同时,关注人民的物质生活,使儒学的民本思想更加浓厚。孟子认为“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孟子·滕文公上》),因此“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奚暇治礼义哉?”(《孟子·梁惠王上》)这里,孟子认识到了物质生活对人们的基础性作用,弥补了前儒空谈“仁义”的不足。
2.孟子的天命观弥补了儒家思想的合理性问题
“当他们希望表达的知识需要权威性和自明性,以便使人们无条件接受与相信时,他们就要讲出‘道理来,而这个‘道理的‘道和‘理就是那个终极的依据。” [1]42墨家的“天志”观是墨家为自己的政治思想寻找的终极依据,也是墨家思想唯一具有思辨意味或形上色彩的部分。这个天既不是道家的“天”,也不是儒家掌握人类命运的“天”,而是象人一样有思想有感情的“天”。这个“天”在墨家那里具有双重意义:一是理论的终极依据;二是理论宣传的工具。
“儒学传统中,有一个最薄弱与最柔软的地方特别容易受到挑战,他们关于宇宙与人的形而上的思路未能探幽寻微,为自己的思想理路找到终极的立足点,而过多地关注处理现世实际问题的伦理、道德与政治的思路,又将历史中逐渐形成的群体的社会价值置诸不容置疑的地位。” [1]319孔子罕言“利、命、仁”,理论的终极依据成为儒家创始人无法解释与解决的问题,只有采取逃避的方法。而孟子对此进行了积极探讨,弥补了儒家在“天命”观上的不足。为了给自己的仁政学说创立基础,孟子以是否得天命作为民心向背的依据。他引用《尚书·泰誓》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从而建立了儒家道德实践哲学的终极依据。
3.荀子对墨家思想的接受与儒家思想的完善
荀子对墨家“非儒”的“十论”进行全面的回应,对墨家思想中的合理成分或认同或接受,同时又实现超越。他承认“节用”的合理性,提出了“节用御欲”的主张,但他反对过度“节用”,提出了“节用裕民”与“以政裕民”的主张,认为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根本方法是加强农业生产,提高收入,显然这种主张更为合理;荀子的“尚贤”“修身”思想与墨家一致,但更为具体可行;荀子驳斥了墨家的“天志”观,提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明确指出社会的治乱与天命无关,提出了“制天命而用之”的主张,比墨家更为合理更为自信,克服了墨家“天志”“非命”理论的不足;荀子接受了墨家的“非攻”“城守”思想,并认为国家的强盛与民心向背决定战争走向,这都是墨家没有涉及。
通过儒家大师的不断努力,儒家的短板逐渐补全并完善,墨家兴起时的抓手渐次消失,墨家失去了批判的对象而理论创新陷于停顿,墨学失去活力。墨学的价值在于对当时儒道理论暂时阙如的领域寻求突破的可能, 其结果就是被现实牵着鼻子走。“墨子之学的兼爱又想当然的欲补儒家仁爱的漏洞, 以至于不惜否定人人都有之小我。这样一来, 墨子在形下领域立足的资本也被他绝对主义的心态( 绝对意识) 所瓦解。受到形上形下双重缺憾的两面夹击, 墨学焉能不绝?” [2]91这样“因儒而兴”的墨学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自然逐渐淡去。
(三)统治阶层对墨家学说的选择性应用使墨家成為诸侯争霸的“棋子”,当大一统的局面形成,“棋子”成为“弃子”。
在充满实用主义的中国文化传统中,各派思想无不展现出“依附性”,或依附于权贵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或依附于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学派并为其吸收转化。否则只有二个命运:一是彻底消亡;二是“在民间”。
一种思想或学说要想体现出其价值必须展现出其实用性,而要存在与发展,必须得到统治者的支持,至少是默许。从“反儒”发展而来的墨家天然缺乏“贵族根基”与“文化优越感”,其思想的平民性、组织的半军事性、行动的独立性等特点如果说在战国诸侯纷争、百家争鸣的夹缝中还有成长的空间,到了大一统的王朝时代,宗法血缘制下的中央集权制根本无法容忍这样的异端存在,墨家的消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墨子代表的墨家毕竟出身于“士”阶层,由于其阶级的局限性,不管其思想的平民性有多少,也不管他们如何为民奔走呼号,他们都没有勇气与原有的阶层彻底决裂;其半军事、政治属性的学术团体也不可能转化为革命性的政治团体。但墨家思想内在精神却时时在思想层面瓦解着血缘宗法制度,威胁着统治集团的统治基础,这是已经实现全国一统的皇权所无法容忍的,墨家组织的被铲除也就成为必然。
(四)墨家的言语方式逐渐使知识分子对墨家学说失去兴趣
墨家的逻辑学理论论证严密,传播有力,推动了墨家的迅速发展。但由于条件限制,口头传播依然是当时最主要的传播方式,这种传播方式容易发生误读与误解,从而使墨家思想在传播者与受众的双向解读中发生偏差,即使是墨者都因为“倍谲不同”而走向分裂;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期墨家创立的逻辑学毫无文采且晦涩难懂,难以引起人们兴趣。“执着社会关怀的中国人似乎并不习惯这种在现世中毫无实际用处的纯粹语言思辨,追求心灵超越的中国人也不愿意沉湎于这种繁琐而细致的语言游戏。” [1]207
墨子“非儒”逻辑论证方式力量强大,他以“三表法”为理论的大前提与依据。何谓“三表”?“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大姓耳目之实”“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墨子·非命》),并自信地说“吾言足用矣,舍言革思者,是犹舍获而捃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墨子·贵义》),极富吸引力与鼓动性。但逻辑形式的严密性无法掩盖其论证前提存在的问题,“三表”的前提不是完全基于社会现实,他过分夸大了感觉与经验的作用,无法辨别古书记载与耳目之实的真伪,在实际运用中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经验论的错误,其结论自然也多有疏漏乃至错误。“其学说借语言而借谈辩,攻于辩驳只有质理趣性,可以说过于强烈的功利性辩驳,加之晦淫难懂的命理为其学派淡出历史舞台留下了伏笔。”[6]6
《墨子》“十论”大多以日常生活为说理语境,言语直白,程式化明显,形式单一,虽然通俗易懂,通过自问自答的方式层层追问,形成严密的逻辑论证,但在书面表达上显得过于繁琐。“过于通俗性缺失的是历史的底蕴和厚重感,以及在时间流传的长度张力上显得弹性不足,越来越远离高雅和审美而被人离弃。” [6]20
总之,“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失实之议难以教,虽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丧物索用,无益于世,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7]可以说,王充早就一针见血指出了墨家学派因其言语方式的功利性给其带来了中绝的命运。
三、“文化的遮蔽”——墨家消失在“寫的历史”中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中把历史分为“本来的历史”与“写的历史”。“本来的历史是客观的历史”“写的历史是主观的历史”。思想本身的发展史——“本来的历史”会按照思想自身的发展路径与时代的要求走下去,要么发扬光大,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而“写的历史”不可避免地被写作者心情、思路、眼光所支配,从而对历史进行“翻修”“编织”与“涂改”。所以我们所谓的“历史”,其实是“借助一类特别的写作出来的话语而达到的与‘过去的某种关系。”[8]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但“大凡当知识、思想与信仰遭遇到一个全面合理化和系统化的总结之后,都可能会出现一个“定于一”的时代,所有的知识、思想与信仰都无以逃遁“一”的笼罩,于是这种看上去似乎相当圆满的结果,就导致了洞察力和批评力的消失” [1]78。尽管儒家思想具有较强的包容性,但这种包容性也只是对“匹配者”的“兼容”而不是对“两立者”的承认。儒法道释的结合,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儒学作为主流意识形态(作为一种被意识形态化了的思想)自身的缺陷。自汉魏以来,儒家几乎对墨家思想集体禁言,一方面使墨家成为所谓“绝学”,另一方面儒家也只能在道德伦理主义的思想体系里转圈子,成为禁锢中国人思想的强大武器,到后期发展成为文化专制主义,儒家的发展走进了死胡同,而儒家主导下的中国近代面对西方文明的挑战全面失败。“阳明殁后, 心学流于空谈, 对内不能整饬人心, 对外难以收拾残局, 在内外两条路上都走进了死胡同。” [2]89
对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而言,随着儒学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在世卿世禄制度下乃至科举考试后,以“学而优则仕”为目的的学人那里哪还有墨家思想的一席之地?更不会为墨家摇旗呐喊。此后,二千年来,中国文化笼罩在儒家创设的道德理想主义的王国里,即使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墨家自然科学技术也难入主流文化者的法眼,只能在思想界之外默默推动中国社会的发展,这种“文化遮蔽”的后果直到千年之后以中国民族的“百年耻辱”的形式显现。
古代中国的知识群体,在实用主义思想和文化专制主义的控制下,越来越向主流意识形态靠拢,“四书五经”成为绝对学问,“学而优则仕”成为社会主流,学习与研究墨学为主流社会所不容,即使到了清代中叶,汪中首先站出来为墨学翻案,被执政大臣翁方纲等指斥为“名教之罪人”“墨者汪中”。在主流意识形态极力反对、挤压下墨家思想逐渐淡出了知识群体的视野,湮灭于浩如烟海的各种典籍中。
不仅如此,墨家学术思想在“写的思想史”上也被儒家化了的知识分子特殊“关照”。知识分子是学术思想的传承者,掌握着思想史的“话语权力”,而传承是有选择的,或囿于学派之别,或囿于兴趣之分。“古代中国历史学从不避讳这种由于“权力”与“知识”关涉而形成的“写法”,所谓“春秋笔法”与“美刺说”,并没有把“真实”当作它的终极追求,它把书写历史当做一种奖惩的权力,同时也把权力的认同当做奖惩的依据。” [1]131在知识分子掌握知识话语权和政治皇权的双重打击下,掌握“写的历史”权力的儒家人士自然不愿再翻动闪烁思想光辉的墨家著作,更谈不上主动解释与发展墨家思想。这样,不但墨家理论不在知识阶层的对象中,连墨家学术研究也陷于停滞,甚至墨家思想史也不在思想史的“写作”范围内,墨家遂“中绝”!
在人类追求“真、善、美”的过程中,因“自然之真”及其科学精神被排斥在思想界之外,使中国人对自然的认识与改造大多停留在技术层面,无法完成科学理论的升华;科学之“真”的阙如导致对社会之“真”认识的虚化,造成人性的虚伪。这两个方面的缺陷给中国近代的民族苦难埋下祸根,这是走在现代化之路的中国重新审视墨学的原因及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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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the Reasons for the“Mid-extermination”of Mohism
LEI Sipeng
(Department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Huaibei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Huaibei, Anhui 235000, China)
Abstract: In the early Warring States period, Mohism quickly became the "outstanding school" alongside Confucianism, but in the later Han Dynasty, Mohism became “the most influential school”. The method of mohism's rise, because of its eagerness for quick success and quick profit, was the factor of mohism's decline. The tension between value reason and instrumental reason led to the disintegration of Mohist theory. Mr. Feng Youlans research method of “written history” and “original history” makes us realize that mohism is buried in “written history” from another Angle. Ge Zhaoguangs “another way of writing the history of thought” provides us with a way to understand the Mohist's “mid-extermination”.
Key words: Mohism; Chinese Literature; written history; cultural conceal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