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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论墨子和墨家

2015-08-13胡兵刘竞艳

老区建设 2015年4期
关键词:墨家

胡兵 刘竞艳

[提要]张荫麟是民国时期的史学天才,在其生前唯一出版的经典著作《中国史纲》中,有他对墨子的通俗、简明而深刻的撰述。通过分析《中国史纲》中张荫麟关于墨子的评述,力图展现这位传奇史学家的粹美文笔、崇墨倾向、民本史观、国史志业和大家风范。

[关键词]张荫麟;《中国史纲》;墨予;墨家

[作者简介]胡兵(1973-),男,北京中医药大学社会科学部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思想政治教育;(北京100029)刘竞艳(1981-),中央戏剧学院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研究部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思想政治教育。(北京100710)

20世纪中国新史学的开山大匠,是两位广东人,一为新会梁启超,一为东莞张荫麟。在20世纪的老清华,东莞张荫麟与无锡钱锺书有“北秀南能”的品题。张荫麟何许人也?

一、张荫麟与墨子简介

张荫麟,笔名燕雏、素痴,是“最不应该遗忘”(谢幼伟语)的民国史学天才。1905年11月生于广东东莞石龙镇,1942年10月24日病逝于遵义浙江大学,37岁即壮年而夭,一时海内外悲恸不已。熊十力说:“张荫麟先生,史学家也,亦哲学家也。其宏博之思,蕴诸中而尚未及阐发者,吾固无从深悉。然其为学,规模宏远,不守一家言,则时贤之所夙推而共誉也……昔明季诸子,无不兼精哲史两方面者。吾因荫麟先生之殁,而深有慨乎其规模或遂莫有继之者也。”贺麟说:“荫麟是一个那样生命力充实、意志力坚强的人,他的名字与死几乎说是两个不相容的概念。然而他的死耗竞传来了!竟无可怀疑地自各方面证实了!死神毫不容情地在我们中间劫夺去了一个最值得生存的人的生命。我不仅感觉悲痛,我同时感觉愤恨。我痛恨那些使得他不能永其天年的因素。”这个“最值得生存的人”虽然身后湮没不显于世,却一直被诸多大师提起、推崇和怀念。

1935年,30岁的张荫麟即受当时教育部委托,主编高初中及小学历史教科书。为了撰写高中历史课本(后改为专著,即《中国史纲》),他特向清华大学请了长假,暂停在历史系和哲学系的授课,全力著述,并“从哲学翼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翼明人事之理法”,后因抗战爆发,辗转于浙江、云南,至贵州遵义。历时6年始出版。张荫麟如此用心此书,是因为他有撰写中国通史的志业。张荫麟在留美期间,就在《与张其昀书》中声言“国史为弟志业”,从他对《中国史纲》的重视程度,可知《中国史纲》即为“国史”类的书。要向国人宣传中国历史,以助国人树立自知之意识,最重要的途径就是撰写中国通史,而“写中国通史永远是一种极大的冒险”,张公愿为“国史”而终其身。《中国史纲》是张荫麟生前唯一出版的著作。陈梦家说:“这是我最近所看到历史教科书中最好的一本‘创作”。王家范说:“文笔流畅粹美,运思遣事之情深意远,举重若轻,在通史著作中当时称绝,后也罕见(唯钱穆《国史大纲》可相匹敌)。”

墨子,名翟,是“最不应该遗忘”(胡德平语)的大思想家。古往今来,不论推崇墨家者,抑或否定墨家者(古有孟子、庄子、荀子,今有郭沫若),无不服膺墨子的侠义人格。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崇拜墨子的梁启超的衣钵传人,张荫麟亦服膺墨子、推崇墨家。王焕镳在《张君荫麟传》一文中说:“君意气岸然,立言一衷于理,不蹈袭谁何人。惟低首墨子书,系心齐民。”他17岁便开始撰文立说,孤胆挑战梁启超、郭沫若、顾颉刚、冯友兰等大家权威,一时震动,深获赞誉,其言亦铿锵有力:“当此国家栋折榱崩之日,正学者鞠躬尽瘁之时。”他勤奋过人,融贯文史哲,以笔代刀,针砭时弊,直到37岁临终绝笔,仍悲悯黎民、直言砭政,俨然有墨子舍我其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风范。

二、张荫麟论墨子和墨家

在《中国史纲》一书中,张荫麟评述墨子的思辨高度确实不同凡响,文笔粹美,举重若轻,娓娓道来,引人人胜。下面,让我们领略一下张公对墨子这位“比孔子高明的圣人”(毛泽东语)的精彩评述吧。墨子的出场,是在第六章《战国时代的思潮》第一节《新知识阶级的兴起》的结尾:

儒之成为学派的名称乃是战国初年的事;乃是有了与儒对抗的学派,即所谓“道术分裂”以后的事。最初与儒对抗的学派是墨翟所领导的墨家,和专替君做参谋、出法令的法家。而墨翟初时是“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的;初期的法家代表人物,如李克、吴起,都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在墨家和法家出现以前,在野的知识界差不多给儒包办了。

张荫麟用质朴、清澈的语言,刻画了战国诸子风起云涌的最初脉络。墨子的学术源头在孔子,他不满孔子学说,身体力行,自创新学,成立墨家,在战国显赫一时,后衰颓乃至中绝,清末民初又由潜而显,由微而著,在近代文化大潮中占据了显赫地位。张荫麟把后面第二节、第三节的题目分别定为《墨子》、《墨子与墨家》,重点加以评述,可见他对墨子的推崇。在第二节《墨子》一开头,张荫麟就对孔、墨二人做了对照评述:“春秋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孔丘,战国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墨翟。孔丘给春秋时代以光彩的结束,墨翟给战国时代以光彩的开端。”这段话,文笔流畅而馨香,简明而经典,实为全书最耀眼夺目的语句之一。其中“光彩”一词,似天籁之音,情趣盎然,动人心弦。张荫麟用这样两句话为两个圣人做了盖棺定论,实乃史家的大手笔。

墨子和孔子同国籍(但墨子一生似乎在宋的时候多),墨子的降生约略和孔子的逝世衔接。在战国及汉初,孔、墨是两位常被并称的大师,同以德智的崇高和信徒的广众为一般学人所敬仰,虽然汉以后孔子被人捧上神坛,而墨子则被人忘记了。就学术和生活而论,孔、墨却是相反的两极。孔子是传统制度的拥护者,而墨子则是一种新社会秩序的追求者。孔子不辞养尊处优,而墨子则是恶衣粗食、胼手胝足的苦行者。孑L子不讲军旅之事,而墨子则是以墨守著名的战士。孔子是深造的音乐家,而墨子则以音乐为应当禁绝的奢侈。孔子不谈天道,而墨子则把自己的理想托为“天志”。孑L子要远鬼神,而墨子则相信鬼神统治着人世。孔子卑视手艺,对于请“学稼”、“学圃”(种园)的弟子樊迟曾有“小人哉”之讥;而墨子则是机械巧匠,传说他曾创制过一只能自飞的木鸢。

“孔子是传统制度的拥护者,而墨子则是一种新社会秩序的追求者。”此句看似平易,亦重千钧,但若因此认为孔、墨二人的学说是相“对抗”的,则有些过了。熊十力说:“谓墨子于儒学为异端,则非知墨者也。世儒徒见孟氏辟墨,不误孟子只于伦理思想方面力辟之。”韩愈说:“余以为辩生于末学,各务售其师之说,非二师之道本然也。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事实上,孔门出了墨子这样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后生,当是孔子的荣耀。接下来,张荫麟的评述让人眼前一亮:“在世界史上,墨子首先拿理智的明灯向人世作彻底的探照,首先替人类的共同生活作合理的新规划。”该句中的两个“首先”,可谓平中奇绝,言辞和悦,判定自信,令人倾倒。张荫麟给出了两点说明:首先,墨子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为的是什么?”这个问题是如此的重要,却在墨子生前和身后的几千年中都没有人提出来过,直到“最近才再被掘起”:

他发现当前的社会充满了矛盾、愚昧和自讨的苦恼。他觉得诸夏的文明实在没有多少值得骄傲的地方……看看诸夏的礼义是怎样的!为什么残杀一个人是死罪,另一方面,在侵略的战争中残杀成千成万的人却被奖赏,甚至受歌颂?为什么攘夺别人的珠玉以至鸡犬的叫做盗贼,而攘夺别人的城邑国家的却叫做元勋?为什么大多数的人民应当缩食节衣,甚至死于饥寒,以供统治者穷奢极欲的享乐?为什么一个人群统治权应当交给一家族世世掌握,不管他的子孙怎样愚蠢凶残?为什么一个贵人死了要把几十百的活人杀了陪葬?为什么一条死尸的打发要弄到贵室匮乏,庶人倾家?为什么一个人死了,他的子孙得在三年内做到或装成“哀毁骨立”的样子,叫做守丧?总之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为的是什么?说也奇怪,这个人人的切身问题,自从我国有了文字记录以来,经过至少一二千年的漫漫长夜,到了墨子才把他鲜明地、斩截地、强聒不舍地提出,墨子死后不久,这问题又埋葬在二千多年的漫漫长夜中,到最近才再被掘起!

在张荫麟看来,墨子能提出这样一个“人人的切身问题”,实在是不容易,就像是点亮了人类理智的明灯一样珍贵和难得。其次,墨子不仅用自己原创的主义回答了这个问题,而且用尚禹勤俭、上同非攻的实际行动求得解决,成为知行合一、全力行义的典范。张荫麟说:

墨子的答案是很简单的,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是为着“天下之大利”,而不是一小阶级、一国家的私利。什么是天下的大利呢?墨子以为这只是全天下人都能安生遂生,继续繁殖,更具体地说,都能足食足衣,结婚育子。目前全天下人都能做到这一步了吗?不能。那么,墨子以为我们首先要用全力去做到这一步。至少这一步做到后怎办,墨子是没闲心去计及的。在做到这一步之前,任何人的享受,若超过遂生传种的最低限度需求,便是掠夺。“先天下之乐而乐”乃是罪恶。所以墨子和他的门徒实行极端的勤劳和节约……非如此够不上禹道,够不上做墨者。按照墨子所找出的一切社会制度的道德根据,好些旧日大家所默认的社会情形,其有无存在的理由,是不烦思索的……所以墨子设想一个合理的社会,在其中,大家选举全天下最贤的人做天子;天子又选些次贤的人做自己的辅佐;因为“天下……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天子又将天下划分为万国,选各国中最贤的人做国君;国以下有“里”,里以下有“乡”;里长乡长各由国君选里中乡中最贤的人充任;乡长既然是乡中最贤的,那么全乡的人不独应当服从他的命令,并且得依着他的意志以为是非毁誉;等而上之,全天下人的是非毁誉都得依着天子的意志。如此则舆论和政令符合,整个社会像一副抹了油的机器,按着同一的方向活动。这便是墨子所谓“上同”。

墨子认为,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是为着“天下之大利”。于是,墨子为天下人着想,为天下人苦行,“摩顶放踵”、“胼手胝足”,可谓艰苦卓绝。熊十力也说:“墨子极富于信仰的宗教精神,又具有极理智的科学态度,此在世界思想史上是一个最奇特的人,不独在中国为仅见而已。”以上是第二节《墨子》的主要内容。在《中国史纲》第三节《墨子与墨家》的一开头,张荫麟就指出:

“天下之大利”的反面是“天下之大害”。我们一方面要实现“天下之大利”,一方面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墨子以为天下的大害,莫如大国之侵略小国,大家族之欺凌小家族,强者智者之压迫弱者愚者,以及一切伦常间的失欢失德,总而言之,即人与人的冲突。墨子推寻人们冲突的根本原因乃在彼此不相爱。假如人人把全人类看成与自己一体,那里还有争夺欺凌的事?所以墨子又提倡“兼爱”,那就是说,对世上一切人都一视同仁地爱,不因亲疏而分差等。

天下之大利——天下之大害——人与人的冲突——不相爱——兼爱,这个推导的逻辑确是墨子的。这里,张荫麟把“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子·兼爱下》)定为墨子原创的主义,把“兼爱”、“非攻”、“节用”、“上同”等著名观点定为墨子原创的主张,主义是“大脑”,主张是“肢体”,是实行主义的手段和工具,它们又都为“墨子的理想社会”服务。这个“墨子的理想社会”,用张荫麟的话来表述,就是:

在圣贤的统治之下,大众“兼相爱,交相利”,“有余力以相劳,有余财以相分”,“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整个社会里,没有贫富劳逸的不均,没有浪费和窘迫的对照,没有嫉妒、愁怨或争夺,这便是墨子的理想社会。

墨学在汉以后虽无嗣音,它的精华已为一部分儒家所摄取。所谓“大同”的观念即儒家讲政治所达到的最高境界,见于战国末年所作的《礼运篇》中者,实以墨家言为蓝本。

张荫麟认为,儒家的“大同”社会是以“墨子的理想社会”为蓝本的,而且,墨家还是一个有组织的、为了理想而战斗的“侠士行会”,所以说,墨家乃是战国学派中最特别的一个。他们抑强扶弱,反对侵略,“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淮南子·泰族训》),甚至不惜“榨出自己的血甘心酿别人的酒”(陈梦家诗《自己的歌》中句),真正达到了中国历代“侠士”的最高境界。张荫麟说:

在战国的一切学派中,墨家是最特别的。法家者流不过是些异时异地,各不相谋的人物,后世因为他们的方术相同,给以一个共名而已。儒者虽然有时聚集于一个大师之下,也不成为什么组织。唯墨家则是一个永久的、有组织的团体。他的作用兼有技术的传授并口职业的合作。这是一个“武士的行会”,它的事业,表面上像是和墨子的主义极端相反的,乃是战斗!不过墨子固然反对侵略的战争,却绝不是一个无抵抗主义者。他知道是消灭侵略的战争只有靠比侵略者更强顽的抵抗。所以他和弟子们讲求守御的技术,制造守御的器械“以备世之急”。他们受君相禄养,替他们守城。墨家以外,给君相“保镳”为业的“侠士行会”,同时当尚有之,墨家的特色乃在奉行者一套主义,只替人守,不替人攻。平常墨者参加守御的战事固然是受雇的。但有时他们也自动打抱不平。前四四五年左右,公输般替楚国造“云梯”成,将用来攻宋,墨子在鲁国闻讯,一面派弟子禽滑整等三百余人带着守御器械在宋城上布防,一面步行十日十夜到鄢郢劝楚惠王罢兵,在惠王面前,墨子解带为城,以衣为械,和公输般表演攻守的技术,公输般攻城的机变出尽,而墨子守器有余,墨子又把禽滑整等在宋的事实宣布,惠王只得罢兵。

张荫麟在这里借用了“墨子救宋”的著名典故,阐明了“墨守”的三个“成规”:1、守强:“消灭侵略的战争只有靠比侵略者更强顽的抵抗”,墨侠之谓在于敌强我更强;2、守善:“只替人守,不替人攻”,墨侠之德在守不在攻;3、守义:既受雇替人守城,也“自动打抱不平”,墨侠之道在于见义勇为、舍我其谁。张荫麟还把墨者与其他游侠、结帮团体做了比较:

像别的替君相保镳的游侠一般,墨者多半是从下层社会中来的。在同时的士大夫眼中墨子也是只是一个“贱人”。这些“贱人”自然不会有儒家者流的绅士架子,他们的生活自然是朴陋的。他们的团体,像近世江湖的结帮一般,是“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化”的。……墨子所提倡的种种社会理想,大致是墨者团体内所实行的,也许是以前同类的团体所已实行的。墨子的贡献也许是把这种团体的实际生活类推到极端,扩充到全人类,并且给以理论的根据。

这个“理论的根据”就是墨子原创的主义——“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子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首先践行了这个主义。当代复兴墨家、弘扬墨学的要义,也在积极倡明和践行这个主义。在本节的最后一段,张荫麟简要概括了墨家衰微的原因:“墨子的死年不可确考,但必在前三八一年吴起之死以前。是年楚肃王穷治杀害吴起的贵族,其中有一个阳城君,墨者巨子和徒弟一百八十余人为他守邑抗官军而死。这巨子已不是墨翟而是孟胜。这一百八十余人的死无疑是墨家的一大损失。但它的损失还有更大的。墨子死后不久,墨家裂成三派,各自以为是正宗,不相上下,甚至互相倾轧。而墨子以后,墨家并没有十分伟大的领袖继起,如像儒家之有孟子、荀子,这也是墨家衰微原因。”张荫麟认为,墨子之死“必在前三八一年吴起之死以前”,这比当今学界的普遍看法即“卒于公元前376年左右”提前了5年,张公推断合理,值得参考。张荫麟认为,墨家组织内部分裂,权威缺失,又没有好的接班人,其衰微自不假外力,这是墨家久湮而不彰的主观原因。以上就是第三节《墨子与墨家》的主要内容。在其它章节中,也有一些张公对墨子的精彩评述。例如,在第四节《孟子许行及周官》中,张荫麟点评孟子时说:

像墨子一般,孟子也留意全人类的幸福。不过,在替全人类的策画中,他们有这一点不同。墨子……知道粒粟寸缕,只有靠血汗才换得来;他“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用荀子形容墨子的话)。他觉得丝毫物质或精力的浪费是不可恕的罪恶,他觉得人们生在这世上,是来共患难的,不是来共安乐的,至少就目前和最近的将来而论是如此。

张荫麟概括了墨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即“人们生在这世上,是来共患难的,不是来共安乐的”,要“留意全人类的幸福”,“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张荫麟认为,农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许行也应属墨家一派,并用他反对不劳而获的观点对孟子的分工思想进行了反驳:

孟子提出分工的道理来,说道:做各种手艺的人。要精于所业,不能同时耕种,难道治天下的人就可以同时耕种了吗?“故日: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供养)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不过就许行的根本主张推论,治人者即使不能“与民并耕而食”,“禄足以代其食”也就可以了。凭什么理由,他们应当享受三十二倍至于三百二十倍于平民?凭什么理由,他们的子孙应当世世受着人民的供养?这是孟子所无暇计及的。这一点的忽略判定儒墨的荣枯。

张荫麟判定了儒墨的未来:儒枯而墨荣。这个观点客观地反映了20世纪初学界“抑儒扬墨、尊墨反孑L”的时代思潮。当然,张荫麟并没有看低孟子,相反,他认为孟子“对于民生问题,也有比墨子更具体的改革方案”,这就是所谓的史家眼光和大家风范。又如,在本章第六节《邹衍荀卿韩非》中,张荫麟用生花之妙笔简述了战国末期思想的“混合”趋势:“像众川到了下游,渐渐汇合人海,战国的思想到了末期有一显著的趋势,是混合。例如以儒家为主,而兼采墨、道的有荀卿;集法家各派的大成的有韩非。最后秦相吕不韦命众门客合纂了一部《吕氏春秋》,那简直是当时的流行思想的杂货店。”思想的“混合”自然是客观事实,荀子就是“以儒家为主,而兼采墨、道的”,而且“以人类的福利为礼制的根据,这是荀子本自墨家的地方”。原来,“人类福利是礼制的根据”这一著名观点也是墨家首倡,而张公的民本史观和崇墨倾向在行文中含而不露、显而不彰,确是大家手笔。最后,在第十章《汉初的学术与政治》第二节《儒家的正统地位之确立》中,张荫麟一针见血地指出墨家为什么“没有被抬举”成为“我国思想史中正统的宝座”的真正原因:“墨家太质朴,太刻苦了,和当时以养尊处优为天赋权利的统治阶级根本不协。”

三、张荫麟论墨子和墨家的史学价值

我们明显看到,张荫麟在评述中有情系天下众生苦乐的民本倾向。其实在《中国史纲》一书中,几乎处处都体现着这种史家倾向。前苏联学者鲁宾高度评价说:“从这本书的字里行间也会感觉到他不但是位历史学家,而且是一个人。处理史料时感情丰富,能激发读者们对于创造了伟大的中国的文化的普通人民的热烈关怀,这是此书最吸引人的特点之一。”另外,张荫麟在该书的《初版自序》篇中说:“作者写此书时所悬鹊的如下:融会前人研究结果和作者玩索所得以说故事的方式出之,不参入考证,不引用或采用前人叙述的成文,即原始文件的载录亦力求节省……”所以,他在“说故事”时,也借鉴、融会了前人和同仁研究墨学的成果,但“作者玩索所得”也有很多新意和创建,需要进一步加以明晰。熊十力感言:“荫麟方在盛年,神解卓特,胸怀冲旷,与人无城府,而一相见以心。使天假之年,纵其所至,则其融哲史两方面,而特辟一境地,恢前业而开方来,非荫麟其谁属乎?惜哉,其数遽止于此也。”惜哉,斯人已逝,谨以其治学格言“为学贵自辟,莫依门户侧”(张荫麟诗《致贺麟留美赠别诗》中句)作为吾辈后生的提警吧。

[责任编辑:李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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