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写生随感

李江涛

当我翻山越岭呼哧带喘地来到西部海拔4000米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扑面而来的是一个个生猛逼人的高原人物形象—巍峨雪山映衬着高原红的脸蛋，那种高远旷达的气质浑然一体，勃发苍劲的生命张力。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索性抄起家伙，甩开膀子，劈头盖脸来上一张肖像写生—这实在是一件很过瘾的事儿！

这里有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白天骄阳高照，夜间繁星闪烁，是真正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这里虽然是条件艰苦，却是艺术创作的绿洲桃源。

眼前是一副副陌生而又真实的面目。我深情凝望羞涩的姑娘，预估她多年后老态龙钟的模样;我平静审视蓬头散齿的老妇，推想其曾青春年少时的容颜;我一眼瞥见愣头愣脑的小伙，形象宛如鹰隼;我忽然发现一位气象森然的老汉，酷似山魈。

写生，顾名思义，是指以实物为对象的作画方式，要求艺术家表现鲜活、真实的生命以及生生不息的精神。显而易见，写生并不仅仅停留在刻画对象的表面形式，而要求艺术家切身体会被刻画对象的精神世界，与对象的灵魂相融。以人物肖像画为例，传神是第一要务也是最高旨归。在中央美院的中国画人物教学中，以形写神的写实主义教学思想被徐、蒋奉为圭臬并逐渐在教学中占据主导地位。然而，如果始终把“形准”放在绘画训练第一位，那么在艺术创作中将逐步面临以下困惑：一是为形所困，难以脱离客观对象进行艺术加工和想象;二是难以达到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的气韵高度并进行意象造型;三是在摄影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徒手作品达到完全“形准”的必要性和价值有待商榷。当然，在基础绘画阶段，“形准”作为一种能力无可厚非。然而当这种能力一旦掌握之后或者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的情况下，与“以形写神”相左的观点“以神写形”似乎更准确而具有现实意义。

早在1961年中央美術学院中国画系以“关于中国画写生的体会”为题举行的讲座中，石鲁带来与蒋兆和不尽一致的观点。石鲁这样说：“有人说形不准，则神不全，只要把物体的各种‘形都画出来，人物的性格、神气就自然而然出来了。他们说的神是结果，形则是依据、先导。我的公式是神—形—神。人们的第一感觉中的神，是观察的出发点，是事物的精神状态和我的呼应.......要用第一印象来主宰我们对形的研究.......”可见，石鲁是把神放在第一位，形放在第二位，或者说形是写神的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石鲁的这一观点引起蒋兆和的注意和思考，后者并在自己的作品题跋中拿出顾恺之“以形写神”之科学论点加以反驳，重申自己的主张。然而，两千年前的顾恺之究竟是把形放在第一位还是把神放在第一位呢，“以形写神”可不可以理解为“写神以形”呢？虽然徐、蒋体系在以形写神之后又加了个形神兼备，然而形神兼备是结果不是方法，那么在实际的写生和教学中，形和神究竟孰先孰后，孰主孰次，或者如何平衡兼得呢？石鲁在他《学画录》里这样写道：“以神造型，则形可变;以形求神，则神微。”

宋代陈造《论写神》曰：“使人伟衣冠，肃瞻视，巍坐屏息，仰而视，俯而起草，毫发不差，若镜中写影，未必不木偶也。”此语生动揭示了写生之中的弊病—为形所困则必失神如木偶。以写神为第一切入点，形为从属，紧密围绕神展开并深入，最终更彻底地揭示神采。并非不注重形，而是此形非彼形，此时的形（形体、结构、空间、比例、体面关系等）并不受客观对象的束缚，而是根据写神的需要或夸张或减弱，或提炼突出，或裁剪概括，在具体深入过程中去主动处理。正如“春天在树枝头荡漾”，抓住这一带有本质性的神，仔细观察研究，甚至用望远镜再仔细看枝、梢，春意就更浓了。而且造型上也找到了笔法，榆钱的枝条柔软如虾须，垂柳的枝条摇曳多姿。在具体研究过程中，之所以不能忽略、轻视它，是因为它是神的依托，而不是目的。

究竟是形为先还是神为先？笔者认为，要根据具体对象的特征区别对待，不可一概而论。首先根据描绘对象，若是描绘符合客观史实的伟人领袖的主题性创作，则需要以形写神，形神兼备，惟妙惟肖，身材、相貌等须高度尊重原型，然后致力于气质神采;若是浪漫主义主题创作，如描绘远古时期的三皇五帝、诗仙书圣、文人高士等，其相貌原型无从考究，则神采为先，外形从之。另外，描写不同民族、阶层、职业的人群，则在强调其地域特征、身份特征的前提下遵循“形异则重形，神足则重神”的原则，分而论之。首先，旨在刻画不同群体时，如描绘篮球运动员则身高特征为第一位，描绘举重运动员则体健特征为第一位，描写街头清洁工则饱经风霜之态为第一位，描写流浪乞丐则闲散落魄之态为第一位，如安格尔笔下的达官贵人尽显高贵典雅之态，列宾笔下的劳工纤夫则多显悲苦艰辛之情。其次，在同一群体中描绘具体个体时，则更须具体到此人此刻之神态，如在写生塔吉克民族这一群体时，除写其面黑腮红、鼻高目深的共性特征之外，其表情特征又因人而异地表现出个性化，如老护边员或村干部则常露庄严有加、不怒而威之态，老叼羊手则显沉雄豪迈、略带自负之态，老农或牧羊人则多现拘谨惊异、手足无措之态。郭若虚《论制作楷模》云：“画人物者必分贵贱气貌、朝代衣冠，释门则有善功方便之颜，道学必具修真度世之范，帝皇当崇尚圣天日之表。”其强调注重不同人群的身份特征。

分析和研究不同群体，以及同一群体中的不同个体的形神特征，是画好人物肖像的前提和需要一生修炼的功课。

远方的雪山巍峨耸立，旷达辽远，历经千年，亘古不变;而绘画形神兼备之至境一如西域之圣山，值得我们用虔诚的心去朝圣、去攀登—“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