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陆机五等论卷》(唐写本)
2020-10-09郭世娴
郭世娴
《陆机五等论卷》是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敦煌藏经洞所出《文选·五等论》唐写本,为中国国家博物馆一级藏品。纸质,纵28.5厘米,横179.8厘米,附楠木匣,1960年购于西单特种工艺公司。卷轴装,纸五接,乌丝栏楷书,首行题“五等论一首,陆士衡”。正文自“夫体国营治先王所慎……”至“秦汉之典殆可以一言敝”,共计93行,首接14行,二接23行,三接22行,四接22行,五接12行。文中部分“世”“民”“治”字用黄粉涂改成缺笔字,另有些字写错亦用黄粉涂而改正之。上线栏之上隔而淡墨书“石、钲、叛、美、义”五字。卷末行下角钤“书潜经眼”一印。包首题签“唐写本陆士衡五等论卷”。
一、《陆机五等论卷》的文本情况
(一)《五等论》的作者
《五等论》是西晋陆机所作的一篇散文。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①,西晋时期的文学家、书法家②。
陆氏是三国时期孙吴的世家大族,陆机的祖父陆逊曾任孙吴丞相,陆机的父亲陆抗是名臣,陆机是陆抗的第四子。陆机从出生到父亲去世,其间生活舒适平静,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③。父亲去世后,陆机和其他兄弟不得不承担起家族重任。吴天纪四年(280),孙吴亡于西晋,陆机的三位兄长此时都已去世,只剩下陆机和弟弟陆云支撑门户。陆机曾经几次到西晋首都洛阳谋求仕进,曾经做过太子洗马、著作郎、中书郎等,在政变中去世,年仅42岁④。
陆机是著名的文学家,他的文学作品主要包括三大类:诗、赋、文。陆机的书法在后世也享有盛名,他的墨迹《平复帖》经过了曲折复杂的流传[1][2],目前“是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而且最可靠的古代名家墨书真迹”[3]。
(二)《五等论》的内容
“五等”指五个爵位等级:公、侯、伯、子、男,这是在分封制中产生的爵位等级。《五等论》的主要内容是讨论国家政治制度,主张分封制,反对郡县制。分封制与郡县制是中国古代两种不同的治国模式:分封制是中国古代国王或皇帝分封诸侯的制度,商代时已经开始施行,全国的土地被逐级分封,在贵族统治阶层内部形成森严的等级;郡县制是以郡统县的两级地方行政制度,最高统治权掌握在最高统治者手中。春秋战国时适应中央集权的郡县制逐渐取代分封制,秦始皇统一全国后普遍推行郡县制,建立了第一个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王朝。
陆机在文章中认为,为了长治久安必须实行分封制,而实行分封又必须遵守将爵位分为五等的古制。他不赞成郡县制,认为郡县制不适应社会发展。然而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分封制已不适应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郡县制才是顺应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陆机提倡分封制的实质是为西晋实行五等封爵进行论证和辩护。
(三)《五等论》的文学特点
西晋时期在文学史上是对汉语言文字的形式和技巧进行探索的重要阶段,其中散文的突出特点是“骈偶化日趋严重,骈体文已趋成熟,而陆机则是骈文的奠基人”[4]。骈文也叫骈体文,是中国古代以字句两两相对而成篇章的文体,以双句为主,常使用四字句、六字句,讲究对仗的工整和声律的铿锵。陆机的《五等论》通篇使用对偶句,文采斐然,音律铿锵,说理与抒情结合,是当时骈体文的典型,流传甚广。
(四)《五等论》的流传
《五等论》的流传主要通过两个途径:陆机作品集、《文选》。
陆机的作品在其生前就由陆云整理、结集为20卷[5]。在宋代雕版印刷发明之前,书籍是由人们手抄而成的,称为“写本”[6],陆机作品集在东晋及南朝以写本的形式广泛流传[7]。写本在流传过程中难免会出现抄写错误和散佚,散佚以后人们将作品再次进行结集、传抄。陆机作品集从问世起到唐代,一直处在不断散佚和重新结集这样反复循环的状态中。北宋时,世人对陆机作品再一次进行结集,此时雕版印刷已经发明使用,雕版印刷而成的书籍被称为“刻本”,人们将陆机、陆云两兄弟的作品合在一起,编成一部《晋二俊文集》,刊刻于世⑤。《五等论》随着陆机作品集的传抄、刊刻而得到传播。
五等论》流传的另一个重要途径是通过《文选》的编辑和传播。“《文选》是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主持编选的一部诗文总集,也是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收录了自先秦以迄齐梁八个朝代130多位作家的700多首作品,是后世学习、研究这一时期文学史的重要参考文献。汉魏以来,许多作家作品都已佚失,幸赖于《文选》的收录,才得以让后人了解这些作家的创作情况。”[8]《文选》在当世已受人瞩目,隋末唐初形成了“《文选》学”,涌现出一批研究、教授《文选》的文人学士。《文选》在唐代影响极为深远,上自朝廷,下至百姓,远至异域,流传极广。陆机作品中包括《五等论》在内的部分作品被收入《文选》,作为《文选》的一部分而得到了广泛传播。
二、《陆机五等论卷》的写本情况
(一)敦煌遗书与敦煌学
西晋陆机的散文《五等论》因文采出众被选入《文选》。《文选》在隋唐时期被广泛抄写、传播。1000多年前,一部分抄写的《文选》与大批经卷、文书等一起被封在敦煌莫高窟第十六窟甬道北壁的复洞里[9][10],直到1900年6月22日,一个名叫王圆箓的道士无意中敲开了这个复洞的墙壁,敦煌遗书重见天日。敦煌遗书是对敦煌地区古代先民遗留下来的经卷和文书的总称,总数有6万多件。经卷主要是指佛教典籍,在敦煌遗书中数量最多,大约占百分之九十,除佛教典籍外还有一些其他宗教的典籍;剩下百分之十左右主要是宗教典籍以外的文书,虽然总量不大,但内容十分丰富。由于敦煌遗书中经卷数量最多,因此保存敦煌遗书的洞窟又被称作敦煌石窟、石室或藏经洞[11][12]。
敦煌遗书被发现时中华民族正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机,当时甘肃、敦煌地方官员大多昏聩无知,清廷最高统治者既不知晓,也无暇顾及,致使西北边陲发现的这一宝藏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西方列强组织的所谓“探险”队乘机而入,大批珍贵的敦煌遗书被盗劫,先后流散到英、法、俄、日等國。时至今日,敦煌遗书分散收藏在欧、亚、美的9个国家的80多个博物馆、图书馆、文化机构以及一些私人手中,其中英国大英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俄罗斯国家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收藏了敦煌遗书的主体部分。“我国学术界自1909年得睹敦煌文献之时起,即开始对其进行整理和研究,经过我国学者和日、法、英等国学者的共同努力,以整理和研究敦煌文献为发端的学术研究领域逐渐扩大,并形成了一门新的学科—敦煌学。”[13]敦煌学已成为一门国际显学。
(二)与《陆机五等论卷》有关的其他敦煌《文选》写本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陆机五等论卷》是敦煌本《文选》中的一部分。据学者考证,此卷与另外几个博物馆收藏的出自敦煌的《文选》写本是同一卷的不同部分。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李萧远《运命论》残卷(伯2645)、敦煌研究院藏李萧远《运命论》残卷(敦研0356)、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陆机《辩亡论》(北新1543)、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陆机五等论卷》、上野精一藏卷第270本《辩命论》可以缀合为一卷,“五卷缀合后共三百四十三行,中间残去《运命论》后半篇约二十一行及《辩亡论下》全篇”[14],“颇疑原本为早期从藏经洞流散出的敦煌写本,原为长卷,经过了后人的裁切”[15]。
这几件敦煌写本在面貌上有一些类似之处。各卷线栏之上有淡墨行草书字迹,它们与《文选》正文没有直接关系,有学者认为是后人校读时所写[15],也有学者认为是收藏标志[14]。各卷中有黄粉涂改之处,其中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陆机五等论卷》中部分“世”“民”“治”字涂黄避讳,而其他几卷中并无此现象,有学者认为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陆机五等论卷》中避讳涂黄是后人故意为之[14]。
(三)《陆机五等论卷》的收藏、鉴定与刊布
徐俊先生在为饶宗颐先生主编的《敦煌吐鲁番本〈文选〉》撰写书评时,曾对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陆机五等论卷》进行过考察[16]。《敦煌吐鲁番本〈文选〉》是第一部全面收集敦煌吐鲁番《文选》写本的专著,然而此书并未收入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陆机五等论卷》。饶先生在此书序言中说:“又《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法书大观》收入之《五等论》,原为傅增湘旧藏,学界似有不同意见,本书暂行从略。”[17]徐俊先生对此做了一番考证:
“書潜”为傅增湘别号,此即“傅增湘旧藏”的由来。但《傅增湘藏敦煌卷子目录》未予著录,笔者又查阅了《藏园群书经眼录》和《藏园群书题记》,二书几乎囊括了傅增湘藏书及经眼图书的全部题记,其中有关各种版本《文选》的题跋十余条,唯独未及此《五等论》写本,因此颇疑“傅增湘旧藏”说不确。另外,“有不同意见”者所指究为何人,意见发表于何处,亦遍查未得。后来笔者拜访启功先生,以此事求教,终于获得圆满解答。原来历博本《五等论》与北图本《辩亡论》原都是方雨楼的藏品。方雨楼曾求售于北图赵万里先生,但赵先生认为是赝品。—此应即“学界似有不同意见”的出处。方氏将《五等论》请傅增湘先生鉴定,当时傅先生病重卧床,由其子傅晋生先生取“书潜经眼”印钤于卷末,对真赝未置可否。方雨楼也曾将《五等论》求售于启功先生,启先生知其非赝,但终以价昂未能购藏。方氏死后,两个写卷分别为北图、历博收藏。
根据徐俊先生的考证,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陆机五等论卷》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陆机《辩亡论》原都在文物商人方雨楼手中,至于这两个写卷是如何从敦煌藏经洞流入方雨楼手中的,方雨楼死后这两个写卷又是如何被中国国家图书馆和中国国家博物馆分别收藏的,这些具体过程不得而知,期待进一步的钩沉。
20世纪80年代,我国曾组织文物鉴定专家进行过一次全国范围的文物鉴定。从1983年开始,由谢稚柳任组长,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任组员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前后历时8年,行程数万里,共鉴定了全国8万余件中国古代书画,拣选佳作编纂了《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一书,其中对《陆机五等论卷》进行了著录,鉴定为唐代作品[18]。参与全国文物鉴定的杨仁恺先生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笔记》中称此卷“敦煌物,书法精俊,不同于一般经生所写”[19]。
《陆机五等论卷》的图版曾经公开出版过两次。第一次由《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法书大观》第十二卷《战国秦汉唐宋元墨迹》刊布[20],图版为黑白照片。第二次由《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古代书法》刊布[21],图版为彩色照片。本次是此卷的第三次公开出版,亦是首次公布全文彩色高清图像。关于《陆机五等论卷》的文字内容已有学者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校勘[22],兹不赘述。
三、《陆机五等论卷》的书法特点
(一)楷书的起源与发展
楷书从隶书演变而来,肇始于汉末,三国时已见雏形,西晋时期有些楷书略存隶意,东晋时期楷书发展成熟。隶书向楷书的演变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隶书最重要的特征是波状点画,笔画形状呈波浪形,即“雁尾”,隶书的字体形状趋于扁平。楷书对隶书的笔法和结构同时进行了简化,这种简化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书写时雁尾渐渐不再飘出,但其他笔画还保持了隶书摆动的笔法和圆转的意味;然后圆转的用笔逐渐消退,笔画渐趋平直;与此同时,提按的作用越来越明显,起笔、收笔和转弯处增加了动作,这些地方的形状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最后形成了以提按为主导、夸张端部与折点的笔法,字形变得方正。隶书与楷书本质的区别在于,隶书写每一字时是连续不停地摆动加转动,一个字的书写是一个连续、均匀的运动过程,其中没有着意的停顿;楷书则变为以一个笔画为单位,起笔、收笔、弯折处动作集中,有明显的延缓、留驻、停顿,每一笔画都是一个独立的节奏单位。楷书大约在东晋时期确立了自己的字体特征,此后,书写者们在技巧、意境、模式等方面不断地实践探索,经过近3个世纪,到了唐代,各方面条件聚合在一起,促成了楷书的空前繁荣,迎来了楷书的全盛时期。
(二)《陆机五等论卷》的楷书特征
《陆机五等论卷》楷书字体的特征已经比较成熟,书写时力量主要施加于端点和转折处,笔画以平直为主,字形方正。
这篇作品中的横画起笔有的是自然入笔,没有着意的停顿,如“国”(图1)、“王”(图2)中的横画;有的横画起笔有着意的停顿,如“失”(图3)中的长横、“之”(图4)中的横画。作品中大部分横画的收笔都有明显的顿按。一些横画的中段明显施力不多,如“是”(图5)中的长横,起笔和收笔顿按明显,中段则一带而过。这正是典型的楷书笔画施加力量的方式。竖画一般起笔、收笔都有顿按,如“利”(图6)中的竖。撇画起笔顿按,收笔时渐渐提笔,形成一个尖尾,如“创”(图7)中的撇。捺画一般是起笔顿按,收尾处再次顿按,然后轻轻挑出,如“败”(图8)中的捺。转折处往往先停驻,顿按后再向其他方向行笔,如“之”(图4)、“遗”(图9)中的折笔。通篇来看,作品笔画的起笔、收笔、弯折处动作比较集中,有明显的延缓、留驻和停顿,每一笔画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节奏单位,楷书特征明显。
笔画把汉字内部分割成大大小小各种不同形状的空间,这些空间被称为“單元空间”[23],单元空间的大小和形状对字结构有重要影响。这篇作品中单元空间的大小相对均匀,很多单元空间的形状接近方形,这是楷书这种字体单元空间的典型特征。把字结构外沿的端点连接起来,可以得到一个多边形,这个多边形的形状对字结构也有重要影响[24]。这篇作品的单字外接多边形基本都接近方形—长方或正方,这些都是楷书典型的结构特征。
抄写图书一般遵循一定的格式,纸张大小具有一定的规格,“上下要画横线,中间相距十八至十九厘米,然后再分割成宽一点五至一点八厘米的竖线,使每行抄十七个字”[25]。抄写者一般会遵循这个格式,这样可以很容易计算出一部书大体上的字数和用纸多少。为了保证每行字数的均等,同时也为了美观的需要,一般单字的大小比较均匀,每列中字与字之间的空间也比较均匀。《陆机五等论卷》大体上也保持了这个特点,有的列中最后两字或几字比较拥挤,大概是为了尽量保证每列字数的均等。
(三)《陆机五等论卷》的装帧形式
一部书一般是一张纸一张纸抄写的,“等全书抄完后,再把纸张按顺序粘贴起来,以一卷为单位,形成一个卷子”[25],“卷轴装也称卷子装,是纸质书籍和文书出现后流行时间很长、普及地域很广的一种装帧形式。其做法是先将纸张按需要粘成长卷,再用圆形木棍黏结在纸的一端,阅时摊平,阅后将其卷成一卷轴”[26]。包括《陆机五等论卷》在内的大部分敦煌遗书都是采用卷轴装的装帧形式。
(四)关于抄写者的推测
《陆机五等论卷》的具体抄写者目前并不清楚。有学者对敦煌文献书写者的身份进行过推测,大致分为了高僧大德、文人儒士、官府写经生、职业写经生、政府官员、中下级佛教僧侣、学仕郎、百姓等几大类[27]。此卷是《文选》的一部分,《文选》是当时文人学士普遍阅读的书籍。此卷字迹工整、笔法精研、端正秀美,可以看出抄写者受到过良好的书法教育和训练,综合各方面情况推测,此卷抄写者的身份很可能是文人儒士。
(五)《陆机五等论卷》等敦煌遗书的书法史意义
敦煌遗书大部分是墨迹。墨迹和拓本是书法作品的两种基本形式,墨迹是指书写的原件,拓本是将书写的字迹铸造或刻制在硬质材料上,再经过拓制所得。墨迹中体现出的点画的流动感以及流动中所表现出来的丰富的节奏变化,是书法具有生命力的关键,因此墨迹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汉末到唐代是书法史上字体变化最为剧烈的时期,由于历史久远,名家墨迹流传较少,非名家的墨迹虽然艺术水平有高下之别,但它们往往带有时代赋予的书写动作和字形特点,因此对我们认识、研究这一时期的书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件文物的背后往往凝结着厚重的历史。西晋陆机作了一篇出色的骈文《五等论》,南朝时被选入《文选》,从南朝到唐代,随着《文选》的传抄而广泛传播。某一个写本在唐代或宋代的某个时刻不知何故被封入敦煌藏经洞,千年以后随着藏经洞的打开,这个写本经历了一番尚不知晓的颠沛流离,最后被收入中国国家博物馆妥善保存。《陆机五等论卷》涉及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历史学、敦煌学、《文选》学、书画鉴定、书法史等多方面内容,值得进一步探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