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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峰横岭搜难穷

2020-10-09杜志东

书画世界 2020年8期
关键词:新安江石涛张大千

杜志东

黄山以雄伟奇秀的地貌形象和变化无穷的视觉美感在国人心中拥有广泛的心理认同。明清之际,梅清、石涛、渐江等画家往游黄山,探其灵秀,寄以丹青,影响深远。民国以来,以黄山为画稿者渐多,张大千、黄宾虹、刘海粟、贺天健、钱瘦铁等人都是以黄山题材而闻名的画家。

中国美术馆藏《山水册》是张大千(1899—1983)创作于1941年的一套作品。此套册页共十二开,在最后一开的画跋中张大千交代了创作的缘起与全册内容:“松龄仁兄从海上寓书命画,为写往岁溯渐江、游黄山小景十二册,寄上请正。”“松龄仁兄”应为章太炎堂弟章劲宇,名松龄,杭州人。章劲宇精于鉴藏,雅嗜古物,艺坛交往颇多,曾与张大千同为西泠印社的早期社员。1941年5月,张大千赴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山水册》正是其初到敦煌时(同年7月)为章氏所作的一套作品。张大千将忆写多年前的黄山之行作为寄赠友人的画作选题,可见此番经历在其心中之分量。

张大千一生先后三次登临黄山。1927年5月,张大千与兄张善孖初上黄山,他自述:“第一次去黄山时,荒草蔓径,断桥峡壁,根本无路可行,我带了十几个工人去,正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段一段地走,行行止止,向山上去搜奇探险。”[1]461931年9月,张大千与张善孖及门生子侄从沪上出发再游黄山,寓居数月方归。其自作诗言:“縱教折骨山中死,此地他生也再来。”(《小心坡断几桥》)1936年3月,张大千在结束南京个人展览后偕谢稚柳同游黄山,并于山脚下巧遇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徐悲鸿率学生入山写生,遂相携同行。这是张大千第三次黄山之行,此后他再没有游过黄山。而其后来的黄山题材作品,也只是在之前写生游览基础上为怀望黄山胜迹而自写的胸中之图景了。

此套十二开纪游之作每开写一景,于方寸之页分别表现了黄山鲫鱼背、莲花峰、云门峰(剪刀峰)、朱砂泉、慈光寺、文殊院、黄山松等自然、人文景观,同时还表现了去往黄山沿途的泖湖、鹭鸶门、严陵濑、新安江以及歙县街口等各处胜迹。全套作品幅幅皆出奇致,各有妙处,自成一体而又气韵贯通,既有绝壁危峰之险,也有江水潮平之阔,还有很多颇富意趣的场景。更为难得的是,在十二开册页中有九开张大千都依景题诗,或自作,或是题写古人诗句,与山水小景交融合璧,凸显了画面的意境。特别是其自作诗,立意深刻,情景交融,体现了张大千的个人情怀和精神追求,获得了“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效果。

尽管此套册页完成于张大千三游黄山之后,但从画面内容和跋语诗文来看,该作更多记录的应是其第二次黄山之行中的所见所感。由于当时杭徽公路尚未开通,此上黄山他们选择自上海经杭州从水路出发,“溯钱塘、富春、新安江而上,于街口舍舟步行,经歙县、丰溪、谭渡、方村、汤口而入,穷前、后海之胜”[2]17。溯水而行可饱览沿途景色,山光水色映入心目,大千兄弟二人意兴勃发,成画成诗颇多,归沪后即举办了“张善孖、大千昆仲黄山纪游画展”。此行拍摄的黄山风景还集结成《黄山画景》摄影集出版。

相较张大千的其他黄山册页,此套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除了表现黄山各处奇绝美景,还描绘了诸多去往黄山沿途的景色,从而更具纪游之感。《江静潮平》一开描绘的是张大千一行途经富春江严陵濑一带的江景,画面左上方张大千作诗题款:“江静潮平岂偶然,一山终过一山连。钓台近处行当缓,何用风牵上濑船。”此开山水意境开阔,所有物象居画面左侧,严子陵钓台等一众山峦临江矗立,颇具雄姿,江水做留白处理以表达江静潮平之主题,远处的几匹江帆点景则与其款题中提到的“严陵濑有‘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的歌谣相应和。与此意境、图式相仿的还有《泖湖有路接天津》一开,只不过后者的视点更近,用笔相较《江静潮平》也更为润泽。

《十里危滩五里湾》是全套册页中唯一一幅青绿作品,描绘的是新安江景色。此图画风清丽秀雅,意境空灵清旷,一抹碧绿仿若新雨过后般净透,色彩秀媚婉约。发源于黄山的新安江素以水色佳美著称,李白在《清溪行》中形容其美景“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清澈的江水和明丽的两岸风光构成了秀丽的山水画卷。然而,新安江多危滩水湾,去往黄山须溯江而上,所谓“十夫牵挽寸步进,滩声人声入云端”(清代李春《乌石滩》),逆水行舟,篙撑纤拉,艰辛万分。题跋中“引舟漫(怪)长年懒,却得推篷看好山”,说的正是他们舟行至此趁挽纤缓慢之际怡然赏景的场面。作品中远山采用没骨法以石青、石绿二色写就,几乎未着笔痕,萦绕山峦间的云雾又以赭色勾边,使作品显现出了些许金碧山水画的效果。天空与江水大面积留白,不仅凸显了新安江水的澄澈,也使画面中部的一抹青绿更加跳脱。

与《十里危滩五里湾》不同,《舟从乱石堆中过》一开表现的则是新安江行舟的另一番紧张场面。新安江虽景色绝美,但是水浅流急,多险滩暗礁,特别是歙县街口水域更为凶险,稍有不慎,便有覆舟之难,行舟必须急操稳划。画面中汹涌湍急的江水和急流而进的船只为此幅作品的看点所在。张大千在此图中以线表现水波,笔调行云流水,缓处细腻流利,急处翻滚雄壮,轻舟之上船工们奋力撑篙,齐心共闯险滩,局部的人物点景勾勒到位,令观者也跟随画面心绪起伏。

张大千出生于山水奇险的四川,同时又遍游南北各地,一生所绘名山胜景众多,但黄山始终对其具有超越一般风景的特别意义。张大千早年拜入名家曾熙(号农髯)及李瑞清(号梅庵)门下,“两师作书之余,间喜作画,梅师酷好八大山人……髯师则好石涛……又以石涛、渐江皆往来于黄山者数十年,所写诸盛,并得兹山性情,因命予往游。三度裹粮,得穷松石之奇诡,烟云之幻变”[3]55。曾、李二师的喜好使张大千深受石涛、梅清、渐江等表现黄山著称的“新安”名家的影响,并于20世纪20年代在上海以模仿石涛声名鹊起。俞剑华在《七十五年来的国画》中记述:“石涛、八大在‘四王吴恽时代,向不为人重视,亦且不为人所了解,自蜀人张善孖、张大千来上海后,极力推崇石涛、八大,搜求遗作,不遗余力。而大千天才横溢,每一命笔,超逸绝伦。于是,石涛、八大之画始为人所重视,价值日昂,学者日众,几至家家石涛、人人八大。”[4]受此“石涛热”现象的带动,民国画坛上掀起了黄山图的创作热潮。

除了黄山的本身魅力与画坛时潮的变化外,伴随着20世纪30年代开发黄山的社会情境,张大千与黄山的关系越发紧密。30年代初,国民政府赈务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发起并成立“黄山建设委员会”,张大千与张善孖、黄宾虹、郎静山、汪采白等人均被聘为委员。同时,张大千还积极参加社会组织“黄社”的书画摄影展览会,推广黄山旅游。

薛永年先生曾将20世纪山水画的发展特点总结为“对景写生与回归造化”,张大千亦是如此。在《大风堂名迹序》中他提及其艺术历程:“临川、衡阳二师所传,石涛、渐江诸贤之作”,“薄负时誉,遂事壮游”[3]21。他在承传诸家风格画理的同时,又于自然中寻求法度,在古人与造化的两相激发之下描绘其个人所见。不过,观察张大千早期黄山作品,可以看出此时其风格手法还未完全脱离石涛影响,图式体貌及笔墨手法多直接借自石涛,包括墨线勾勒山石轮廓和设色采用花青、赭石等各处细节亦均与石涛接近。如作于1928年的《黃山扰龙松》谓:“此大涤子题所画黄山扰龙松也,因用其稿,并书其句,非敢掠美,藉壮吾笔。”此作取自石涛《黄山八胜图册》其中一开,虽能呈现自我面貌,但显然是师法古人之作。

在这套《山水册》的绝大部分画作中虽仍可寻石涛踪迹,但相比其早期山水,张大千显然在逐渐脱离石涛而有了新的变化。他剔去了石涛粗狂率意之弊,布局以求疏简清朗,山石结体不如石涛复杂,浅绛设色也较石涛清雅;在整体表现上弱化了线条与墨点的运用和山体线性与棱脊的表现,突出皴擦,少有的勾勒也以花青及赭石色线代替墨线。这一特点在《黄山鲫鱼背》一开中体现得较为突出,该幅作品几乎可视作是张大千1939年创作的立轴《天都纪游》的局部截取。比较两图,整体构图上没有大的差别,但《天都纪游》“略师渐江、大涤两家法”的笔法风格在《黄山鲫鱼背》中明显稍逊。

随着个人收藏古画的兴趣与眼界的不断扩展,张大千开始自明末各家而“上窥董、巨,旁猎倪、黄,莫不心摹手追,思通冥合”[3]21,达到了傅申先生所评价的“集大成”境界。20世纪30年代末,张大千逐渐悟得黄公望对石涛笔法的影响。《双峰小径》一开言“以子久天池石壁法写之”,画面采用赭石铺底,墨色、花青层层烘染,意境幽远,虚实相生,显示了对元人山水笔法的吸收。而张大千并未将自己局限于古人笔墨技法上,《十里危滩五里湾》中的没骨青绿即体现了他对色彩的敏感。他早在30年代初期即画过题为“仿张僧繇山水”等设色浓烈的青绿山水,此时他尚未有敦煌之行,但对六朝晚唐青绿山水的精研已相当深入。

值得注意的是,在全套册页中《苍松》一开的存在极为特别。一则其余诸作均为设色,唯独此开为水墨勾写;二则其余诸作所绘景致具体且明显有精巧的造境构思,此开却仅选取一株黄山松为对象,从取景形式看,更像是画家置身山间的对景写生之作,通读全册甚至给人以整体气韵于此处中断之感。做如此安排,除了有意以此颇具蟠虬之势的黄山松暗合所赠之人外,张大千似乎还欲在此处通过写生现场感的营造表达其对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主张的践行:取黄山为稿,探寻奇峰怪石、云海松林,领略风雨晴晦造化的真趣,蕴在胸襟。视黄山为师为友的石涛,教会了张大千要深入其间潜心体会,也正是以此为训,张大千才最终未堕入石涛的鸿沟。

张大千对石涛等人的临仿、精研与推崇,已不单纯地体现在临仿与表现黄山的层面,还在于在精研古作与研究自然的过程中学会了如何辩证看待和合理平衡师造化与师古人关系的方法。《黄山画景》摄影集中《清凉台畔》一帧上有张大千的一句题识:“疏处似渐江,密处如石涛,可知古人得山林真妙。”张大千穷追古人的目的是探寻古人师造化的奥义,相应地,在写生山水的过程中他也是在不断地对照、体会各家之精要。

在作品中张大千言及此套《山水册》写于远离内陆的敦煌石室。而此前一年,其兄长善孖与长子心亮相继离世,“方哭兄逝,又哭子亡,此等刺激真非寻常人所能受者”[5]129,可以想见其当时之心境。黄山游历不仅是张大千本人艺术的成长之路,同时也见证了他与张善孖昆仲之情谊,或许这套纪游山水册正是他对与兄长同游黄山旧日时光的追怀和纪念。历经敦煌的“修行”,张大千开阔了眼界,此后余生虽未至黄山,但黄山形象频频出现于其腕底,穷尽变化。他对黄山的表现也再无任何拘牵,内化成其心性的自然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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