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絮季
2020-09-29徐嘉馨
作者简介:徐嘉馨,女,就读于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热爱文学创作,曾于2018年、2019年分别入选第九届和第十届“国家新闻广电总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参与“红色基因丛书”创作。
我们被攻城了。
起先,还昏昧未发觉。直到拉开窗帘,面前矗立一张大画框,纷缀着符点。细细一察,才发现斜飞的雪丝,凌乱的绒毛,楼宇间奔撞的小飞萤——竟全都是一物。宛如轻雪,一夜之内,悄悄地覆住一座城,不须一丝声响。一丝一丝,拽拽扯扯,编起一张密密的绵网,把我们罩进它的针脚。
不仅是我们的院子,站在高楼,眺远一望,再高拔的峦峰,也有了几撇飒飒的线;再阔直的长街,也被网进绵软的围巾,似隐似现。
柳絮以不知名的速度在飘,不问根处,潇潇洒洒,每一蹑足都带着笑意,每个旋扭都轻捷无穷,捏不起,扣不住,只能张开双臂,任大批的柳絮兵士径自入城,在雪纺的针织衫或牛仔布上盘桓,掸也掸不去,它们能逐空旷的风,也能把的小脚扎得比谁都深。
我是从别人的信息里,看到你的近况,竟已赴过大洋了——我才知晓,以这种方式。没接到问候,更没有叙旧,我从旁人的目光,用最熟悉的记忆脉络勾出一个侧影来,过往与当下,沸烫与乍凉,你就这样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越想抓住,问个明白,却越于口语讷讷,放弃追说。
致密的往日记忆罩过来,宛如扑面的絮丝,茫茫一片。我尚在清晨的迷矇中,窗外乱纷纷的絮,又增添梦意。
柳絮飞旋得太快,唯记忆又迅又猛。晨雾薄薄的,漾在城市的晴空。柳絮在它的怀里,仿佛走过长长的旅程。分不清几度河川,几拂柔草,牵牛与合欢,栖不够的夕阳灿红。它来自遥远的大山深处,或致密的针叶林旁,那里鸟语喧嚣噪耳,溪水浣石,如拨响一串长长的风铃。它在空旷里出发,又将驶于空旷;它在自由里生长,又选择更远的远方。柳絮之值得羡慕,大概就在于可山川遍览,足迹广放,又不问沧桑,终是清白与轻盈一身,去留随心。
不同人之旅程——分不清抓过几个人的手,耳旁缠荡几个人的发,携过几人肩膀,谁的话语让我笑,让我恻恻,让我一动,让我全盘信了。
我闭着眼,柳絮在窗外嬉逐。笑声又碎又亮,喳喳切切,争相拥进风的潮。你攘我一个踉跄,我推你骨碌到花丛,一个跃上蜜蜂翅膀,又无意钻进烘暖的鸟巢,一声啼叫,便被轰飞。更有的,聚作一团,以一个俱乐部的攻势,落进街角和楼梯,蹦着,绕着,攀往前行的人,好像一群稚气的孩子,不要个输赢,就要你这一会儿的无奈荡留。于是只能卸下手边的雨伞外衣,扑落包上的絮尘,又忍着性子,从毛衣的线圈里,摘出每一株雪白的小芽,好似孩子痴爱某个玩具,站在摊前不撒手,你便连哄带劝,不尽情愿地掰开他嫩白的手指头。而柳絮顽韧,比孩童更甚。摘了半天,还是一身浮絮,只能抖抖手,立在门前,看一颗庞大的树冠上垂挂的万千絮苗,争相往风里跃跳。这时的柳絮是松软的,带着树根的无穷养分,蓄满全部热力,张扬生命的风趣。
想起去年夏季,你拽住我的手,楼外是操场的夕晖。第几圈了,你问我,我的回答滚着热气,不由分说,抓紧你,腿上一蹬,跑过一个弯道,像两匹脱缰的马,甩动蹄子,张开手臂,由着一身的骨骼唱起舒爽的歌。太累了,我一把躺倒在草坪。你握着冰镇的矿泉水,透红的肌肤贴在冰柱上,水瓶透明,我全身湿透,眼睛都像在淌汗,目光热烘烘的,都不敢往冰水上看。更不要说,用手指触一下,或喝上一口。你还会更多的把戏,连写出一个字,都要研究一撇一捺,画画儿,跳高,来个竞速跑。你会唱歌,会变调,还变得好听。你喜欢做手工,两支笔就能在桌上来场“大仗”。你会朗诵,会玩世不恭地,跟着大家排舞剧。半开玩笑半认真,吊儿郎当也能把事情做好。她们都夸你,都羡慕你,都爱听你边跑,边抛过来的几句玩笑,机敏,幽默,逗得人前仰后合。
我闭着眼。柳絮在窗外奔走,并不壮力的身躯扑着,跃着,蹉起脚步,一个扑向另一个,或是纵身于渺渺的空。而当它拽住另一个,那肱臂竟是那样有劲,呼啸,翻挺,一下子就颠倒几个身段,用尽所有力气,徜徉,旋转,扭成一团,纠成一气,抱成一个影。这时的絮是硬的,坚执,顽韧,贯着烈烈的风。
你兀自坐着。手指微曲,抚在琴键上,一收一拢,就是个漂亮的琶音。音符在指下都变碎了,泄了一地,不及收拾,好像我在深夜里急急跑过小路,鞋跟撞在凹凸的石板,那樣的焦促和张皇,呼吸灼烫,想见你一眼。
可以吗,可以允许我在心里,与你共同起舞吗?为什么,你爱在阳光洒进绿叶缝隙,浇出一室金汁的时候,缓缓地弹奏呢?我在心里,已经跟着你的指尖跳过千百回。你紧紧抓住我,我靠你那样近。曲子如烧煮的水,悠悠地,“咕咕嘟嘟”冒着小泡儿,一会儿高潮,一会儿沉静,一会儿抖个诙谐,一会儿万马高扬,震烈奔腾——每到这时,我都想立刻站起来,原地转个圈跟你看。然后拉着你,一起转,一起跳,右转,顺向弗来克尔,左转,反向弗来克尔……生活怎么有了你,就有了这么多的趣味,这么多的险,这么多的浪漫可言呢?
一曲结束,头脑发热的我们走出门,跌撞进凉凉的空气。廊下的灯光发黄,支离的生活又在眼前。庸常的生活没有仪式感,我们只能一起吃一顿饭,走过一段路,交换手中的热水杯。记得的,是你为了让我高兴,弹奏的一首又一首曲子。看到我笑了,你腕下便更卖力,激越地翻蹈琴键,流淌出如绸缎,如珠串,如飒飒飞雪一般的乐音。
所有的音符,凿出一段我自认坚固的记忆樊篱,牢牢锁紧我们的故事与秘密。如果它再响起,就必会牵扯出满满的曾经,牵扯出大串的笑声,低语,它成了我们人生大书的共同一章。
我闭着眼,柳絮在窗外浮悬。有的不肯落,飘着,浮着,拖着轻轻的步子,疏疏地,泅在风中。池塘春侧,风筝都收着悠长的裙摆,蜻蜓新落,脊梁翡翠,荷叶上露珠已至浑圆——你呢?依旧飘摇,浮悬,回望彼此遥遥的手,迟迟不放。
所以,又有多少时光,我把心跳都拳拳握住。你笑,我觉得明媚。你对着我笑,我更觉世界都透亮了。是的,因为我太珍惜,所以无时不希望自己的面容,衣着,气质,都把你的眼点亮,于你如鲜妍的晨露,透明且丰富。我愿自己的谈吐,语气,能恰恰符合气氛,适时地挑动空气,漾开一圈又一圈波纹。我希望我的整个我,为你重新走来。仿佛走过长长的旅程,把我的追慕,我的倚仗,我的梦——做一个交付。
醒来,推开窗扉。柳絮大军攻占,跑马过江山,一路挥毫泼墨。轻轻的笔,已是装点过蔓草枝柯,调染了溪流河川。
我走到楼下,有人因风大关上了玻璃门,但大厅的瓷砖上,仍有松松的毛绒球团,滚来滚去,好像得逞的小孩,眨眨狡黠的眼睛。出了门,柳絮茫茫扑扑,一夜间爬上行人鬓梢,坠上孩子的睫毛。在絮季,愁绪没有什么不可以显露。它一个吻,你一夜白头。欢喜也尽可以放纵蹦跳,你跟着大团大团的毛绒球,撒着欢儿,能从街南一直奔到北头。
有了这个背景做注脚,絮季里,随手一拍,都是缠绵荡漾的好景致。柳絮是建筑师,放眼整座城,一夜之间,又多了多少个任之浪漫,任之雀跃,任之回眸,任之生笑,任之在树下一驻的架框呢?
你不在相框里。框太小,你要去的地方,街景繁灯,如织人流。你还会遇见无数新鲜的面庞,更聪慧,更自信,更独立,情怀不会比我少半分,爱你也会认真。你会阅览到更多的知识,即步往更高的殿堂。立式图书馆,金色的演奏大厅,剧目和舞步接连不暇。你有更多的机会,放纵你的性子,挥耍你的浪漫,爱上更多人,或被人爱。
你要去的地方,喧哗,也沉静。沿着小越野皮卡颠簸,远处有浓绿的棕榈,广漫的沙漠,硕大的落日映红了沉默的椰林。但,你知道吗?我也曾有漫长的播种,生芽,新叶。结出的种子,也曾穿过长长的旅程,飘向你,穿越过沙漠,感受过饥渴——好让每一片新絮,能留过整个盛夏。
于是,在你卷起行囊的那一天,我咬着牙,告诉自己,再也不想寄出一张明信片。你是我的骄傲,是我岁月的一部分。所以,世界之大,都可随你去。藤与根,都拴不住你,也都不必拴你。那就让我的树种跟着你,飘浮在浪起的风季。
走在街上,絮季里的人们,对着飘絮的城区,一幅排斥的表情。必得戴好帽子口罩,全副武装,才把自己融进毷毷的风里。已然过春季了,而柳絮呢,这众人戴起口罩帽子防范的树种,不也是一场播种,一场奔徙,一種有所使命,有所愿望的语言吗?
柳絮播杨了一场浪漫的布景,也奔走了方圆的土地草场。作为一枚种子,柳絮传递的姿态与这钢铁高楼衔接太近,它闯入城市,涉入繁杂的物事,兜兜转转,左顾右盼,顽皮地笑过,又恋恋纠缠,而最终扑入浩大的生命播迁。
所以,当我们相遇,我们即汇入人流。并不要说,我今后只爱你一个。不是的。但我会在走过每一条街,感受每一阵风,尝起一家街边摊铺时,想到你。我会记住你。用我的耳,我的心,我的眼记住你,岁月再深,也无法涂抹。
相逢的最大意义,莫过于认识到,彼此都是各自的树种,各有各的天涯要飞去。播种迁徙,春发秋收,一季又一季。
我们喜欢聊天,喜欢并肩,你给过我思想的剑峰,浇灌我敏感的树苗。我们的树冠各自高傲,伸张枝柯,却又忍不住地相互碰触,牢牢相握。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有各自的小路,街灯泛黄,秋风里的衣领要竖,家门要开,锁孔内部,碗筷的残局要收。洗漱台上的斑渍,淋漓冲刷掉我们的爱憎。
我打开新闻,播报员的声音确凿有力,朗润分明。两岸局势,工商监察,交通的疏繁,高峰的论坛,政局的切磋,股市的涨落,坐拥幸福指数的城市排名新鲜出炉,遥远的海外,遥远的同胞……窗外,是絮在飞舞。是牵牵绊绊,唤不清扯不开的絮,在飞,在舞。
生命的广阔……我们都需要去寻找更大的自由。
初夏的暖阳,朴素的晾衣绳抻起,布片花花绿绿的掩遮下,新闻放映声透出,节奏明快,有棱有角,利落干脆。在絮季。
所以,还有多少语言,在繁纷的城居,在柳絮的飘飞,有一句,没一句地,莫测地叙说呢?还有多少种子,在大口罩大帽檐的遮挡下,可以奔赴自由,期许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