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
2020-09-27陈秀屏
“我年轻的时候是工人,要不是到新疆来,你们都是工人的后代,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到新疆来,也生不下你们这一群……”这是父亲怀旧时常发的感慨。
父亲年轻时在宁夏青铜峡发电站食堂当大师傅,是工人户口,母亲是农民,在山村务农,连年灾荒,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父母带着哥哥姐姐从老家宁夏逃荒来到新疆。
“刚来的时候,乌鲁木齐几个厂子招人呢,我们都往村里跑呢,你看老刘,这会儿一家老少都成了城里人。”父亲说的老刘,是和父亲一起逃荒来新疆的同乡刘叔。当时,父亲考虑当农民一家老小吃饱肚子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就和大多数逃荒者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到农村落户。而刘叔进厂当了工人,后来一家七口都有了令人羡慕的城市户口。
父母拖家带口一路颠沛,辗转来到原米泉县东风公社下沙河生产大队,就是现在的米东区古牧地镇下沙河村落了户,成为当时的下沙河生产大队第一生产小队社员。
我是父母在下沙河生产大队落户后生的第一个孩子,之后是大妹、二妹、小妹。“唉!哪怕再生一个儿子都行。”父亲失落地说。那时,生产、生活都需要壮劳力,有重男轻女思想的何止父亲一人。
一家八口人的日子艰难程度可想而知。父亲为了多挣工分,总是主动报名参加生产队的副业队,在乌鲁木齐火车南站背麻袋(装卸货物),在原昌吉州阜康县(现阜康市)天池伐木材,在原米泉县一中(现乌鲁木齐市101中学)迁坟,还有挖渠、修路、开荒……各种苦活累活父亲全部干过,年底分红还是分不到几个钱。
母亲一个人在家,一边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边带我们兄妹六人,每天像个陀螺似的转,没有一刻停下来的时候。记忆中,吃咸菜、窝头的日子过了很久,常常煮一锅土豆、甜菜(我们称之为糖萝卜)就是一家人的一顿晚饭。
生产队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父亲大胆承包了生产队三十亩机动地,加上自家口粮田一共五十亩,两块地一块在铁路南、一块在铁路北,相距较远。母亲嫌父亲步子迈得太大,担心得不得了。父亲说:“政府让干的事怕啥?几辈子没有摊上过的好事情。”父母起早贪黑、像打了鸡血似的在地里忙碌,初中毕业的哥哥姐姐也加入其中。
交公粮、留口粮、卖余粮,我们家的粮仓从此丰满起来,家里开始有存折,母亲小心翼翼地锁在大立柜里。父亲给哥哥找了师傅,让哥哥在村里率先学会了开拖拉机。凭着平日里热心助人的好人缘,父亲走东家跑西家借了一大笔款,加上自家的积蓄,带头承包了生产队的拖拉机,让哥哥开着犁地、打场、拉粮食、搞运输,正式拉开了我家勤劳致富的序幕。
父亲越干越有劲头,除了地里忙碌,家里也不闲着,鸡鸭牛羊喂养了一大群,姐姐帮着打理,割草、喂食、饮水、打扫圈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计,我和大妹放学后也帮着干,遇到暑假、寒假就成了专职助手。开学时,最明显的是一双手特别粗糙,都不好意思伸出来。
最头疼的是冬天积肥。那时还没有化肥,父亲给地里上的都是农家肥,大部分花钱购买,自家积肥一小部分。冬天一大早和黄昏,我和姐姐都要去路上、田边、麦场里捡粪,主要是马粪、牛粪和驴粪。我拉着放有榆条筐的爬犁,姐姐扛着铁锹,冒着严寒一路搜寻,把一坨坨还没有冻结实的马粪、牛粪、驴粪铲进筐里,拉回到院子南面的粪堆卸下。
印象最深的是每次父亲大清早叫我和姐姐起床,寒冷、瞌睡,加上温暖的被窝,让我对捡粪充满了敌意。姐姐总是能在父亲喊三遍后按时起床,我常常假装没听见耍赖多睡一会儿。这时候,父亲就会一边嘴里念叨着“万事要想干得好就得起得早,去迟了连粪渣渣都见不上了!”一边打开桌子上我家唯一的电器“春雷牌”收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我烦躁地起床、穿衣,扯着脸拉爬犁出门,恨恨地想,长大一定要当工人……
粮食连年丰收,余粮越卖越多,我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转。哥哥承包的拖拉机效益很好,已经由承包转为买断,哥哥正式成为拖拉机户主,我们家也成了拖拉机运输户;就连家里喂养的鸡鸭牛羊也带来了好收入,父亲不再担心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种地的同时又做起了牛羊育肥生意,收入颇丰。几年下来,我们家就一跃成为村里改革开放后的首批“万元户”,镇上特意颁发了“万元户”牌匾,父亲亲自去村委会领回来悬挂在我家房门上,全家光荣了好一阵子。
母親对父亲丢了工人户口一直觉得可惜,遗憾哥哥姐姐只上到初中毕业,反复叮嘱我和三个妹妹好好学习,将来当工人,在工厂里上班,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老了干不动了有退休工资。父亲豪放地发话:“只要你们有本事一直往上上,我就一直供……”
正在上小学的我和大妹受到鼓舞,学习更加刻苦,成绩直线上升,每学期考试成绩都名列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被学校评为“学习标兵”,成为村里小伙伴们羡慕的一对姐妹花,也就在那时,我和妹妹立志将来考大学、转户口、当城里人。
我们家户口本上第一个迁走户口的是姐姐,农村女孩嫁人早,姐姐十九岁就出嫁了,户口很快就迁到了姐夫所在的邻村。接下来,我和三个妹妹也陆陆续续从我家的户口本上迁走了户口,和姐姐的迁户不同,姐姐是因为出嫁,我和三个妹妹是因为考学,姐姐是从农村迁户到农村,我和三个妹妹是先迁户到学校、再迁户到工作单位,是父母盼望、村里人羡慕的农转非,是多年梦想的通过考学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
一个农村家庭考上四个大中专学生,我们姐妹在村里一下子出名了,村里人又是夸赞又是羡慕,父母又高兴又自豪。父亲激动地说:“当初来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啊!”
哥哥的运输生意越来越好,在村里名气也越来越大,父母就哥哥一个儿子,这在当时算是条件很好了。本村和邻村很多人家托媒人来给哥哥提亲,我们都喜滋滋地等着哥哥给我们选一位嫂子,哥哥却一个都没选。
父母和我们姐妹做梦也没有想到,农村户口的哥哥竟然谈了城市户口的对象,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简直就是爆炸性新闻,不要说女方家不能接受,就是父母和我们姐妹也都觉得不合适,要知道那时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差别可不是一般的大。左邻右舍和村里相熟的长辈们纷纷议论:年轻人一时脑袋发热,总归是谈不成的。
可事实上,哥哥的爱情真的来到了,嫂子不顾家人反对,毅然来到了农村,来到了我们家,嫁给了哥哥。
听了嫂子的讲述,我们知道了哥哥的恋爱经过。嫂子当时在县农机配件商店工作,哥哥开拖拉机跑运输经常到店里买配件,就认识了嫂子。嫂子亲眼见证了哥哥吃苦耐劳、辛苦打拼,从开拖拉机升级到开解放牌汽车的发家过程,觉得哥哥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就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哥哥。
嫂子是城里人,不会干农活,哥哥也舍不得,嫂子怀孕后哥哥就让辞了工作,在家养着。父母去地里干活时每每碰到左邻右舍,都会向父母投去同情的目光,说农村人还是娶个农村媳妇实用。
侄女出生后户口落在了嫂子名下,也成了城市户口,这大大出乎了我们一家和村里人的意料,左邻右舍纷纷议论“娶个城里媳妇还有这个好处……”都羡慕不已。
哥哥的干劲更足了,运输生意也越做越好,卖了解放汽车换成了松花江牌小面包,在当时的老米泉县城黄门(今建业大厦)附近跑出租,收入颇丰,我们家的日子就这样红火起来。
侄女还不满周岁,哥哥就搬去了县城,和岳父母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并且很快迁走了户口。原来哥哥花四千元在县城办了城市户口,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算是大手笔了,要知道那时一个干部每月工资还不足百元。
我家的户口本上就剩下父母两口人了,按村里人的说法父母终于大功告成了。
哥哥在县城挣钱后小面包换成了桑塔纳轿车,不仅跑出租还帮人娶亲。几年后,货运生意兴起,哥哥又卖了小车买大车,开着拖挂一趟趟往返内地跑货运,收入很可观。
哥哥在丰源市场北面中心位置买下一处院落时,正是他货运生意兴隆的时候,哥哥从岳父母家搬出去单过,算是有了自己真正的家。没过几年,哥哥就拆了旧房盖新房,建起一栋带地下室的漂亮新砖瓦房,很是醒目。哥哥一家四口真正成了有房有车有户口、名副其实的城里人。
后来的事情大大出乎了我们的意料,谁也没有想到农村户口竟然会吃香起来。姐姐曾因为我们兄妹六人就她一个是农村户口感到失落,立志一定让两个孩子将来都成为城市户口。外甥和外甥女也都争气,双双考上了大学。在迁户口时,姐姐发现世道竟然变了,城市户口已不再是香饽饽。“不迁了,现在农村户口比城市户口值钱!”姐姐自信地说。
姐姐所在的村要建大學城被整村征迁,给姐姐安置了两套楼房,还补偿了二百多万的征迁款,姐姐和姐夫顺理成章地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更出乎意料的是我家所在的下沙河村成了米东近郊,成了很多人想建房居住的地方。同事、同学纷纷托我打听,想在下沙河村买一处院落。
当年,下沙河村多少人梦想能进到县城生活,如今,有一块地、有一个小院落竟然成了城里人追求的理想生活。“做梦都想不到社会发展得这么快,这么好呀!”八十五岁的老父亲摸着胡须感慨着。
哥哥一心想把户口迁回村里,已然成了无法实现的一个梦想……
四年前,哥哥的院子被政府征迁,得到一大笔补偿款,哥哥回到了村里,在父母老院子拆了老屋,盖起了漂亮的二层楼,全家搬回去住了。
作者简介
陈秀屏,新疆乌鲁木齐市米东区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在《新疆日报》《回族文学》《昌吉日报》等发表散文。
[栏目编辑:马 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