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草木记
2020-09-27杨木华
作为世界遗产的大理苍山,无数人在山下仰望,遥想山顶的丰盈世界。不少人以登顶为终极目标,苍山的每一峰都登,抱上刻有峰名海拔的峰顶石碑拍一张照片是他们的终极快乐。我属于登顶的那一类人,可登顶只是目标之一,我更关注登山过程中遇见的花花草草,同一座山我喜欢登了又登,只为苍山四季物候不同,每次都会遇见不一样的妙曼。
1
大理苍山峰脊线的春天,是从一朵幽蓝的神性之花的绽放开始的。那种幽蓝,是滤尽尘世繁华返璞归真的幽蓝,是洗净苍峰白雪妖娆褪尽的幽蓝,是润泽三千雨水仙气萦绕的幽蓝,世间的清新纯净为之失色,亘古的妖艳魅惑为之溃败,只一眼,你也一定会爱上这幽蓝之花——长叶绿绒蒿。
长叶绿绒蒿在苍山海拔三千米的峰脊线上都有,可小岑峰是寻花难度最低的目标山,因为可以驾车直达海拔三千二百米处,省略了近两小时的徒步。这是8月初,我们清晨向小岑峰进发。起步的石阶栈道真陡,一级一级都是考验。启程就有不寻常的遇见:流苏龙胆花开!这花竟然会自我打扮——浅蓝色的小花瓣上,柔柔的丝线从柱头呈网格状伸开连到副瓣上,副瓣上还有短短的丝线向下垂悬,活脱脱一个纯情少女的羞怯样。一路走,还遇见了一米多高正开的粉红假百合,遇见即将打开花苞的幽蓝色阿墩子龙胆,内心忧虑与期待疯长——峰顶的绿绒蒿能否如期开放?
去年我在朋友圈见到驴友拍的小岑峰绿绒蒿,可手机照偏色花成为紫红。今天我带了单反相机,一定可以还原那妙曼的幽蓝。即将抵达峰顶,一株又一株的长叶绿绒蒿就出现在草坡上,我把镜头对准了一株株幽蓝的精灵。可拍摄却并不如意,杂草丛生遮挡,凸显不出这花的神韵,我就放弃了下段直上。峰顶绿绒蒿果真多,可拍摄的干扰也一直在。小岑峰顶有个“世界之最”——海拔最高的电视台:大理电视台。这里海拔过四千米,我们来的公路就是电视台的物资运输专线,海拔三千二百米之后物资用缆车输送上来,我们就步行上来。一行六人合影之后,开始向北走峰脊线,准备走两峰后回返。
峰脊线的妙曼,只有走过的人才能体会那种美。其实,在此之前,我没有走过苍山峰脊线,局限于身体原因,每一次登顶后都很快下撤。这一次,向北走的每一步,都是崭新的体验。
峰脊线并不是山下仰望的平缓。一峰与一峰之间,是起起伏伏的高差,路自然随之上上下下,而更加起伏的是随与众不同的遇见而起伏的激动。7月下旬,海拔四千米的苍山峰脊线,正是草本花最盛的时节。曾经遗憾登鹤云峰没有拍摄好的山丽报春,大片大片地紫在眼前;曾经后悔登三阳峰没有拍摄好的圆穗蓼花,一山一山红遍;曾经后悔遇见太少不好拍攝的尖瓣紫堇,一谷一谷蓝过眼眸。最惹眼的,当然是绿绒蒿了。在峰脊线的西侧,一片又一片,一株又一株,一坡碧绿中星星点点的幽蓝逼人的眼,所有的幽蓝,又以一种遗世独立不可亵玩的高洁,在离天空最近的山脊线上,绽放出绿绒蒿自己的专属味道。
面对那凛然的高洁,我只有匍匐跪拜,用最贴近大地的身体与镜头来表达我的仰慕。在看到那个要原路返回的岔道口,面对更远处的峰脊线的诱惑,我毫不犹豫放弃了,我决定不再前进,留下拍摄等队友回返。从小岑峰到三阳峰的北五峰,是众多登山者的挚爱线路,为了拍摄绿绒蒿,必然要放弃一些美好。
这里,山脊东侧是成林成片的低矮杜鹃。山脊西侧,碧绿的草坡上杂花疯狂地开着,各色蓼科植物争先恐后,大朵的凌子芹高高在上,更多不知名的小花开得随心所欲,最梦幻的当然是长叶绿绒蒿了。
在一个小巧的山谷中,我遇见了几株特意迎接我这仰慕者的绿绒蒿。
一株花箭斜伸的绿绒蒿。浅褐色毛刺密布的花杆与绿草对比鲜明,关键的是花箭上三朵幽蓝同时绽放,在星星点点蓼花的衬托下,那种绝世独立的美感瞬间入心。蹲拍与跪拍都无法表达出那种高雅,我就以五体投地的虔诚姿势,定格下这妙曼的神性之花。虽然花蕊有些暗,可花瓣那通透的幽蓝质感,让人心醉。
一株花瓣完全展开的绿绒蒿。依然是碧绿的草坡上,完全展开的花瓣是我拍摄的重点。我抵达的时节,更多的绿绒蒿刚刚展开花苞,还有一些才在底部蕴蓄骨朵,这是我遇见的唯一完全绽开花瓣的绿绒蒿。六个椭圆的瓣子完全打开独立,花蕊完美暴露,浅白色的花蕊一簇聚拢,这花蓝得坦坦荡荡,蓝得无所顾忌,蓝得遗世独立。当然,遗世独立只是我的想法。痴迷的我正在遐想,一只胡蜂嗡嗡地飞来,硕大的蜂体在花上一落就忙着扫粉。一年生的草本花要传粉结果,繁衍后代,这蜂自然少不了。可惜苍山一直雾气缭绕,我的相机大光圈慢快门,没拍好那采蜜的瞬间。正遗憾时,天空突然云开雾散,阳光暖暖地洒在峰脊线上。
暖,这是上了峰脊线后最期待的事,起身脱加绒的冲锋衣时游目四顾,我看见峰脊线东侧山下,碧蓝的洱海若隐若现,西侧脚下,故乡燠热的小城在远处时隐时现。昨夜在城市的闷热中,哪里能预料到此刻四千米的峰脊线上,我刚刚脱了加绒的外衣。
沿着峰脊线继续向前。在一个乱石谷中,我遇见了又一谷幽蓝。这一谷的绿绒蒿,在杂生其间的蓝得透亮的尖瓣紫堇的衬托下,更有与众不同的神韵。放下背包,我到乱石中拍摄。一株两朵花的绿绒蒿,以侧逆光的角度进入我的视线。胸膛贴近山坡,用逆光的角度把花瓣的质感完美呈现,那是穿越千年时光的亘古冰川的幽蓝,把远古的蓝光储存后,在每一朵绿绒蒿花瓣上一点点释放,通透的幽蓝携着初始的纯净,把苍山时光也点染成静谧的幽蓝时光,铅华洗尽,尘缘滤尽,只剩下本性之蓝,只剩下初心之蓝……
2
自从在小岑峰顶遇见长叶绿绒蒿之后,对于这艳丽之花的更多期待潜伏到了暗处,想不到后来一次烟雨中寻常的登山,却与另一场盛大艳遇。
清晨六点按计划从苍山西坡上山。在密林路段,我发现了一窝鸟蛋,一丛水晶兰,这些遇见都是属于苍山的妙曼物事,让前行的路充满期待与快乐。历尽艰辛之后,中午两点我与妻子终于接近山顶。
一路上山,苍山丰盈着眼眸,拍摄一直停不下来。靠近山顶后,期待愈发浓烈。果真,在某个低头的瞬间,发现杜鹃树下有两朵紫色的花——视力不好的我对紫色却特别敏感,凡瞥见都会定睛看几眼。走拢蹲下细看,六个紫色的花瓣向后背,一圈花蕊前伸,仿佛是一朵花在激情奔跑。一株一花,花开的叶初成,骨朵的叶片未长出,还紧紧包裹在柱状的基部中。看看花型叶形,我猜测是报春却不能确定,后经高人指点确实是报春,中文名为大理独花报春。东张西望只发现三棵,于是向前几步出杜鹃林。出林,风一下子疯起来,立即拿出绒衣穿上,我知道顶峰已近在眼前了,可我来不及看山顶,刚才遇见的独花报春在脚下又突然出现,且一直绵延不断向雾流深处开去。
蹲下,对着这朵拍一张,对着那朵照一幅,再给奇特的骨朵留个影,我简直站不起来了。那骨朵真是特立独行,抑或说放荡不羁。花箭从红褐色的圆柱基部抽出,向上几厘米后向前一伸头,吐出紫色的花苞,有前伸有斜倚有曲折,每个骨朵就是一个有思想的精灵,在苍山顶上演绎自己的专属故事。正陶醉时听到妻子在前面惊叹,我立即起身赶过去。原来,浓雾之下,大片的驴蹄草正在盛开,无数金色花把掠过的乳白雾流都染黄了,一股股金色随雾流越过山脊翻东坡去了。雾太厚实,景深太浅,我用相机无法表现出这样盛大的场景,于是请妻子录一段视频。拍完,我俩向峰顶前进。
其实,峰顶也就数步之遥,可偏偏有杜鹃林环绕,我俩绕开后抵达,却不见红星社立的鹤云峰标志碑。肯定不是这个峰。我拿出手机测量,海拔三千九百米还不到,主峰的海拔是三千九百二十米,当然不是这里,可放眼一望,雾汹涌地掠过大地,风呼啸着冲过山脊,峰顶究竟在哪里?思想还在斗争要不要找标志碑拍照搞点仪式感,身体却早受不了风刀削刮的痛楚,我不由自主转下山脊。向下只几步,狂暴的风就颓败了,呼吸终于得以顺畅,我终于得以安心看花。这里,一株又一株的高河菜在草地上演绎生命的绚烂,那红色的顶生团花正在绽放,有的恰好盛开,在俯视之下成为一个浑圆的粉嫩花球,有的只部分花朵绽放,成为一把花伞上的点缀之艳,无论开与不开,怎么看都怎么喜欢。高河菜是一种有辛辣味的山珍,有开胃健脾之功效。去年,同事洁柱赠我一瓶此物做的酸菜,用芝麻调节眼眸,用辛辣刺激味蕾,那独特的滋味让我经年难忘,可一直无缘结识,今天终于了却一桩心愿。其实,我也许见过,只是不开花时它不惹眼而被我忽略。拍完高河菜之时,一直流淌覆盖山顶的雾似乎累了,突然松懈下来,山顶瞬间豁然开朗:一座绿草遍布的石山之上,紫红小杜鹃间或调节大地色彩,高河菜以热烈的艳红刺激双眸,偶尔出现的干枯杜鹃树尸骨让人敬畏生命。突然,不远处的流石滩上几个淡黄的色点进入眼眸,我一惊之后,绿绒蒿三个字脱口而出。
一定是绿绒蒿!
6月初我的苍山莲花峰之行,正是刻意去寻访这黄色花的全缘叶绿绒蒿,可惜那天在山顶遇到暴雨,无可奈何撤下来,想着明年再去寻找,想不到今天竟然遇见!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我,自然是大叫着跑了过去。
果真是绿绒蒿,且含苞欲放。浅白的条带状叶片上绒毛满布,直挺的花箭上绒毛带露,浅黄色的六个大花瓣已经天姿国色,十字形浓黄的雌蕊竟然还有底部淡黑色基座的映衬,这已经让花朵呈现出不一樣的风姿,雌蕊四周的雄蕊,更把这花的高雅推向极致,一层又一层的蕊丝静谧围在雌蕊四周,小长勺般的蕊尖上金粉凝聚,这样的组合,让花怎么看怎么妙曼,怎么看怎么高雅!在群山之巅,在众花之间,这一尺多高的绿绒蒿自有一种非凡的韵味,再凡俗的眼眸,一眼之后都会膜拜在它的脚下,而我正是这样跪拜的痴人。
跪在这株花前拍,又拜倒在那朵花下望,没有一种花能够替代我对绿绒蒿的痴迷。记得莲花峰寻访它失败后,植物专家们安慰我说,这种全缘叶绿绒蒿是大路货,全国很多地方都有。可珍贵与否,是属于花自己的事情,我只管我自己的欢喜,寻常还是珍稀我都想收入眼底。而大美苍山,正好给我一个寻访的机遇,我该跪拜,更该珍爱!
只拍了三株绿绒蒿,大雾重新封住了苍山的容颜,几米之外又是一片迷茫。重返山脊后,在又一个制高点上,我用手机测海拔,竟然比刚才的还低。鹤云峰啊鹤云峰,白鹤流连忘返的峰顶在哪里?白鹤戏水无忧的深潭在哪里?极目四顾,四周一片白茫茫。纵声高喊,可凌厉的风瞬间带远了声音。汹涌的雾携着刺骨的冷,逼得我立即下撤。可这一转身,四周都是汹涌的雾,我从哪里来?
迷路了!
心一紧,冷汗瞬间出了一身。重新站定,回忆来时的路才想起,妻子没有和我上来测海拔,立即大声呼叫。
她的声音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可终究听清了方位。立即朝发声处走下去,很快她就出现在浓雾中。此刻,她正忙着拍紫晶报春!
厚重的雾没有锁住花开,紫色在草坡上恣肆地流淌,我被突然出现的报春镇住了。两年前登莲花峰时,见过小片小片的紫晶报春花,我认为已经是遇见了奇迹,可今天才知道,我原来认为的奇迹,其实是囿于一隅的狭窄眼界。蹲下,对准一片报春花,我把喜欢灌注到镜头中,用光影表达我对苍山的感恩,对遇见的痴迷!今天,虽然少了一览众山小的登顶惬意,但众多的花开,早已给予我不俗的艳遇!
两点半,我们回转山脊西边的小山凹避风处,吃点东西,饮杯热茶,庆祝今天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遇见,可阴暗低垂的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
上一次登莲花峰,误以为先来的小雨不足为惧,哪料小雨引来暴雨,下山路洪流滚滚险象环生,今天的路依旧会有山洪聚集,我俩就迅速下山。
这一天的苍山鹤云峰之行,双脚在地狱,双眸在天堂,一切遇见都是美丽的意外,而一切意外又都是早已注定的前缘!
后来,某群人要上苍山找寻这在别人眼里是“大路货”的全缘叶绿绒蒿,说苍山上的植株低矮,也许是另一个变种或亚种,他们要采集标本回去研究。我建议他们上鹤云峰,可他们去了我去找不到花的莲花峰。后来,我问,他们果真没有找到花。
其实,找不到也好,苍山花是采一株少一株。
3
这一天,我特意虔诚地拜访一株珍稀的花——威氏绿绒蒿南方亚种。这是一种红色的绿绒蒿,去年在高黎贡山发现几株,被炒得轰轰烈烈,可这花在苍山西坡海拔三千米左右的沟沟壑壑,只属于一种常见的花,只是当地一种消炎的药。
当我6月底抵达苍山西坡鹤云峰下的马鹿塘时立即后悔——没穿厚外衣的我冷了。第一个念头是和马鹿塘管护点的苏老板借一件外衣穿,然后问问路,想不到他就着采山萮菜,决定亲自给我带路,寻花有了向导,心一下子就暖了起来。
穿过嫩草与绿蕨交织的草地,一行三人很快进入古老的映山红树林。一山红艳早已是3月,这个时节,盘虬卧龙的映山红枝干完全被苔藓占领,一片一片一丛一丛的绿苍苔,依着时间和空间疯长。在山路的转弯处,一根长满了蘑菇的枯木突然出现。我拿出相机开拍,看我没完没了的喜欢,苏老板决定去四周寻觅,我自然进入了蘑菇的世界。这些小骨朵,微黑的菌盖包裹着菌柄,在苍苔密布的腐木上张扬个性,炫耀生命的传奇。等拍够了,采下后才继续向上。
苏老板在高处等,他装蘑菇的袋子已经鼓了。见我提着袋子,他说:“收起吧,再向上就没有蘑菇了。”我用手机一测,海拔已接近三千米。那个时候,正好穿过山箐,一晃眼看见了箐边一棵云南大百合,我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今天的目标花是威氏绿绒蒿,那花还在更高处,这大百合返程时再看。其实,这样决定是因为我刚刚在苏老板的基地中看了他引种的大百合,只一眼就知道它非同凡物,高过两米的粗实花箭,微黄流畅的硕大花朵,高大威猛的外观和温婉清丽的名字实在是天壤之别,只有花还是百合的样子。
在一条乱石满布的干沟中,苏老板讲神秘的绿绒蒿就在上边两百米处,他要去更高处摘山萮菜,我气喘吁吁累得不堪,于是谢过他,请他先走,我小憩一会儿再向上爬。
沟中,不少野花正盛开,我们边拍摄边走,因为有更妙曼的花在等,自然忘了攀爬的艰辛。突然,妻子发现了一棵绿绒蒿,花苞密布却还未开,四周还有一些更小的幼苗,于是继续向上——苏老板说过,上面的一定开花了。果真,再半小时后,遇见了梦里膜拜千万遍的威氏绿绒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用仰视的目光,一眼就看见了枝顶那艳丽的绽放。四个紫红的花瓣包围着金黄的花蕊,神秘的魅力就那样诱惑着我,目不转睛地看,情不自禁地赞,妻子笑着说:“又不是女神,看得那样痴迷!”这就是我的女神花!我边说边拍摄。很快,妻子看见了林边有花开更多的几株,我立即跟过去拍摄。
这是一年生草本的花,主干不分枝,每一个轮生的叶旁都有花苞,可花苞却像毛茸茸的果子。花自顶部开起,边向下开边谢,花败果现,更神奇的是果子和花苞竟然一模一样,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看够了,我拿出手机用GPS给花定位,这里的海拔已接近三千二百米。
小憩后就下山。
向下走要容易得多。这样想的时候我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石头上,火辣辣的感觉立即升起。还好有惊无险,起步前我已经把相机收了放在包中,手握的登山杖也缓冲了一下,否则乱石沟中跌倒后果不堪设想。回到大百合旁边,天突然暗下来,这棵大百合还未开花,火箭弹形的花苞极为惹眼,在抽花箭这株的四周,还有不少幼苗,绿油油的心型大叶,饱含苍山的专属味道。云南大百合是书名,本地人叫它马兜铃,二十世纪缺粮年代,人们挖其根部的假鳞茎打浆做淀粉,也因为这样,这花数量骤减,我个人就仅仅在马鹿塘见过。
拍好大百合,暴雨说来就来,穿了雨衣打上伞,我们干脆在森林中小坐等雨停。坐下才发现,身边一株爬藤植物竟然就是五味子,判断出来的关键就是花正开。那特殊的花型,早已刻在脑海中。一朵花,一串果,等到秋天,来摘一串串的小红果子泡酒,那妙曼的红将进入每一个失眠的夜。去年,我曾在另一座山,发现大片熟透了的五味子,摘了一大背篓回家,一年的酒都是五味子的故事……沉醉在预设的五味子酒中不能自拔时,雨悄悄地停了,苏老板背着山萮菜下山来,他说有客人要看他种植的苍山贝母,他先走,我们慢慢回转。等我们走出森林,白云峰半腰的金刚神像,恰好露出一角,迅速拍摄了几张之后,云雾立即封住了那石崖。我大喊一声:金刚,现身!话音未落,雨突然就落了下来,赶紧虔诚地鞠了一躬后悄悄回返……
我知道威氏绿绒蒿的宝贵,我在自己的“疯华岁月”公众号上发了这花的文图后,竟惹得外国友人特意到西坡探访这红色的绿绒蒿。我再三叮嘱自己推荐的那位导游,远方的客人只能看,绝对不准他们采挖。没想到,年过古稀的两位远客,爬到西坡看了之后不仅没有采挖,反而叮嘱导游要保护好那花……
其实,威氏绿绒蒿在苍山西坡分布极广,除了马鹿塘,苍山西坡鹤云峰上段,我的好友宏观在登山时不期而遇了一大片,且在竹林边上,对拍摄极为有利。在莲花峰下的中梁子,也有大片的存在。那高过两米的红色绿绒蒿,一直开在梦里,染红了苍山的故事,一年又一年……
4
据记载,苍山除了我前面写的三种绿绒蒿外,还有颜值特高的总状绿绒蒿和小巧的琴叶绿绒蒿,虽然我一直在寻找,可暂时还无缘遇见。苍山上,更多寻常花也有不一样的故事。
这是立夏日。雨水滤尽浮尘,乌云遮住骄阳,正好登山。这是苍山小岑峰西坡。大棵大棵的映山红树在草坡上出现,当目光从树上的花移往地上的落红,再从落红转到荒凉的草坡时,我激动得大声叫喊:狼毒!一山的狼毒花!一山特殊的狼毒花——草原上的狼毒花为红色,可苍山狼毒却开黄花。
那些正在展开叶片的蕨蕨林中,那些上一年残留的枯草丛里,一蓬一蓬的狼毒花错落其间,每一个柔嫩的枝条,似乎用尽全力顶着金黄色的球状花朵,一个一个的小黄花球,找到枝頭的绝妙平衡点,展示自己高超的绽放艺术。我拿出相机正要拍摄,暴雨却毫无征兆就落下来。立即穿上雨衣打上雨伞,和漫山的狼毒花一起,伫立听雨停。
等待的时间总是太漫长。
我忍不住拿出手机拍摄。拍完才发现,在那株盛开的狼毒花旁,竟同时开着灯盏细辛和珠芽蓼。三花同放,今天真幸运。等我发完微信动态之后,雨也过山去了。
不急不躁地拍摄,我发现这里的狼毒虽然开着同样的花,可枝叶竟分三色:嫩绿色,白绿色,紫红色。一个种属之下,一个地域之中,竟然也有微妙的差异,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在主宰它们变异。那些花,平视的角度凸显不出花朵的繁多与奇美,俯视的角度才是专为这花准备——俯视之下,花密集盛放的成为团球,花稀疏开放的成为刺球,而有的花偏偏让人不好形容——边缘部分已经开放成团,而靠近中央的部分依旧是骨朵,骨朵的顶上似乎搽了口红,那一点润润的红更让人浮想联翩。全是骨朵的也有属于自己的风骨,叶尖一律向内偏转围成一圈一圈的叶缘,一层一层叶又围成圆形包裹着中间的小骨朵。就算是叶片还未展开的,竟然也都在枝顶团成球状叶苞,一苞一苞长成让人羡慕的灵动。可不知为什么,如此妙曼的花却有个让人生畏的名字。
草坡上,映山红树以盘虬卧龙的古老姿势静立。偶尔一棵,脚下一地落红,枝顶却繁花如梦,我不知道这些花是如何做到这样两全其美的。妻子对着落红拍,我对着她手机屏幕拍,我们留恋的,是一去不返的青葱岁月……
即将到达黄草坝时,又一阵暴雨突然袭来。还没等我们武装好,漫天大雾汹涌而至,加上刺骨的风呼啸不停,我决定原路回返——几米之外就全是白雾,虽然知晓山势,但还是担心自己的鲁莽付出更大的代价。这些年,很多次苍山应急救援大多有美好的结局,可每年苍山依旧因为一些人的无知与傲慢,无辜承担了吞噬生命的恶名。
山一直在,以后还可以来。我们慢慢回到荒坡底部时,雨终于停了,雾渐渐散开。
我到映山红树下寻觅,期待遇见神药之花——中药寄母怀胎的花。往年2月,我多次见过枯死的花箭,也采挖过表土层中带芽的小果子,可始终没有遇见花开。今天,难道又是错过?妻子突然发现一棵,我过去一看,一点不起眼但确实是——花,那淡紫色的花箭在映山红树的落叶中很容易被忽略。一个果,一箭花,花谢后果腐烂,新的种子从花中落下来,寄生到映山红树的根上,再慢慢长大开花,重复着生命的轮回。
晚上回家后,和微友植物大神刷牙君说起,他告诉我寄母怀胎的学名叫丁座草,是列当科植物。苍山上的列当科植物据记载只有两种,我看了那些记载,和我看见的却有不少出入。比如花箭的高度,今天我看见的比记载的要高得多。也许,是记载的人无缘遇见更肥壮的样本,某些认知,是否都囿于自己认识的宽度。我拿出笔,在那本植物图谱的相关记录上,悄悄斧正了一个只有自己知晓的谬误。
我百度了一下,狼毒:多年生草本植物,其根、茎、叶均含大毒,可制成药剂外敷,能消积清血。一个有着强悍名字与华丽花朵的植物,给人视觉享受,让人喜欢!
即使开花也容易被忽略的丁座草,无需百度,我早已服用过,是治疗咽炎的妙药,这是非视觉的欢喜!其实,生活中哪来那么多比较,喜欢,就好!
5
苍山的夏天,一直是草本花的天堂。
夏日赏花苍山顶,最美妙的路线非苍山两峰三潭莫属,这条线,一直如梦似幻吸引无数人的抵达,我也不例外。这是一条相对成熟的苍山登山线路,虽然远,但风景最妙曼,更关键是有水,靠近山顶的地方,有黄龙潭,向下一小段有双龙潭,站在兰峰顶上一回首,兰峰三阳峰和这三个潭同时收入眸子,那是苍山最温润的风景。再向下几步,还有黑龙潭。从苍山东坡向上登,这条赏花线路一路有水相陪。
从关闭了的银桥石矿起步,眼前就是乱石岗。那些年因为GDP而开采大理石,这里的环境遭到破坏,好在前几年关停了,整个苍山重回自然状态。再过数年,野花野草就会覆盖这里遍地的裸石。大路边最初和我们相伴的,是白色银莲花。随着渐渐升高的海拔,我无意中发现银莲花朵的背部,竟然渐渐有了一抹浅紫。我特意拍摄了几张花朵背部的特写,觉得那浅紫色似乎有流动的痕迹。果真,当我们抵达靠近山顶的黄龙潭时,发现那里的银莲花正面都已经开成深紫色。难道是海拔的升高,让白色颓败,高贵的紫色占得上风?或许,从背后站到前台,是银莲花为了给抵达的所有双眸渲染上一丝丝紫色的高雅。
和银莲花一起上演变色魔法的,还有老鹳草。这本是一种寻常的中草药,在低海拔处见得多了,在山腰我注意到它时,是因为它开出的五瓣花红得特别柔软,红得如少女之唇的稚嫩,红得如夏荷初开的润泽,红得如成熟高粱穗子的饱满,让人一见倾心过目不忘。可到了峰脊线上,木本植物隐遁后的草坡上,老鹳草还是老鹳草,可成片的花竟然全开成了浅紫色,大呼小叫中,我们一群登山人都闯入花海,定格一段紫色的记忆。
这两种花,难道都被紫色收买,心甘情愿入住紫色故事?我不知道原因,可看着这些奇幻的变迁,我也有一种闯入紫色魔法的冲动。
贫瘠的峰顶,本来属于苍凉之类的词语。可是,在丰沛雨水的润泽下,峰脊线上除了碧绿的野草,本来卑微的各种小花竟然以大片大片的气势,占领了我们的视野。峰脊上除了老鹳草,蓝色的幽花还有不少,我认得清的有三种。
一种是阿墩子龙胆。海拔稍低处的龙胆花其实见过很多很多,小时候我挖过龙胆草的根当中药材用,那个紫色花见怪不怪。可在三阳峰顶见到的龙胆花苞,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蓝,蓝得惬意,蓝得放肆,蓝得嚣张,那一束束紫色花箭,在周围深深浅浅的绿色衬托下,蓝得更加不同寻常,似乎我以前见到的都是假龙胆花,今天,才重新认识这寻常花的不寻常。才认识这苍山秋季野花的主力军。
一种是尖瓣紫堇。一根花柱上,十几个蓝色的花朵闪着幽光,蓝得透明,蓝得纯净,蓝得深邃,蓝得不可理喻。条状花苞开口的一端,竟然有放声唱歌的架势,侧耳聆听,似乎一首幽蓝的歌就要流泻而出。尖瓣紫瑾,饱含一种藏在苍山高处的乡愁。看见蓝色的花,想起自己单纯的童年,那些有苍山相伴的单纯岁月,是心灵深处最难忘的故乡记忆。
最幽蓝的花,当然是长叶绿绒蒿。绒,更多指向的是花箭上的绒毛。绿,指向的當然是花了。可是,只有喜欢花且认识这花的珍贵才会注意到这低矮的花儿,否则只会忙着释放登顶的喜悦,这石缝间的幽蓝,一样会被忽略。那天在三阳峰之巅,那么多的人中,其实就我一个人关注到流石滩上的它们,就我对着它们拍了又拍赞了又叹。
说到山巅之花,必须写长在高处的艳丽之花大理蓼。这花,在低海拔处见过,只是没有苍山顶这样成片生长且成片同时开放。圆形红色的穗状花,一柱已擎天,众多的花柱,把苍山点亮的同时,让抵达的每一盏心灵之灯也瞬间燃起。身体匍匐在花前,膝盖拜倒在花下,我们一个个毫无顾忌地露出真实的自己,爱,就大胆表白,我想,这应该是大理蓼的花语。当然,大理蓼这花名,也是请教微友“断肠人在刷牙”后确认的,最初我百度后叫这花为圆穗蓼,刷牙君说,大理蓼和其他蓼的区分,在于花开后有紫色的花蕊伸出来,而这花,恰好有这鲜明的特点。在认识了苍山植物大神“断肠人在刷牙”之后,我读他的公众号文章,从中认识了很多花草名称,读他关于识别植物的文章之后感慨万千。他说:“判断一个人植物水平的高低,不要看他知道多少能百度到的东西,而要看他知道多少百度不到的东西。”我喜欢百度,其他的“形色”和“花伴侣”都不及百度准确,CFH又不太会用,就喜欢简单的百度一下。可百度之外,我懂的东西却太少太少。面对苍山上物种的丰富,我见识的苍白暴露无遗。我对苍山对植物的喜爱,其实太浮浅,不少植物百度不到,百度不到,我就更不知道了,可不少人却以为我是植物专家,不时问询,其实,我与植物门外汉的区别,仅仅是多了一点爱好。
大理蓼是以数量之多占领了红艳的鳌头,还有一种花,在红色花海中独树一帜,那就是钟花假百合,这名字也是后来几经波折之后才确定。最初遇见的其实是这花的尸体。我们还在黑龙潭之下的竹林中艰难上山时,在路边见到一段被遗弃的花箭,顶端的花依旧在顽强地开着。见花心动,忍不住捡起观看,在拿出手机拍摄时,赶上来的一位女士误解了我,她大声告诫:“不许采花!”这是一个资深的驴客,她是有故事的人,本来爱苍山的我当然不会摘。我告诉她是捡到的,她依旧对我重复了一遍上山规则,看来,微胖的她对第一次跟队上山的我有些不放心。后来,在双龙潭边,一位队友大声叫我:“那个爱花的过来,这里有一棵特殊的花。”我立即過去看,水边,一株红色百合开得正艳。浅红色的细叶斜伸,六七十厘米高的花箭上众多的花轮生到顶。这就是刚才捡到花箭的那种花,我看了又看,拍了又拍之后才离开。在向上去黄龙潭路边的乱石堆中,又发现了一株,我以龙潭流石滩作衬托,拍下了这最艳丽的7月苍山之花。
黄龙潭边的草地上众花云集。颜色亮丽的,有紫红色的云南马先蒿,色泽幽暗的,有被众多叶片拱卫中心的菜木香花(这花,我在6月初登莲花峰时,还曾把它误认为是苍山雪莲,当时好激动,后来被务农的弟弟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认得此药材)。最出彩的,当属棱子芹了。此刻的棱子芹花,以鹤立鸡群高高在上的姿势俯瞰众生。那一米多高的花杆上,大把大把的浅红色伞撑出一朵又一朵的神韵,这顶生的伞形花竟然还分两层,上一层稍小,下一层花序直径超过二十厘米,加上草地上的繁花,让这里的花有了三个空间层次,立体感因为这花的开放,瞬间爆满。这棱子芹,其实也在上演变色游戏。在海拔稍低一点的双龙潭边的苍山冷杉脚下,我见过这花,可那时花全是白色。想不到,抵达黄龙潭时,它竟然披了个马甲兴致盎然地也玩起了变色游戏:花,都变成了浅浅的粉红。
7月底,属于苍山的草本植物,都在忙着上演自己的开花秀,它们才懒得管我们这些好奇目光的揣测,忙着开花结果,忙着在充足的雨水里,丰盈自己的故事。
那一次,我只登了三阳峰就下撤。后来,我再去了一次,登了和三阳峰近在咫尺的兰峰,可惜雨大雾浓,清丽的两峰三潭始终没有现身,一直属于梦中的风景。
6
巍巍苍山十九峰,每一峰都有属于自己的风景。我羡慕那些登最高峰马龙峰的人,可那峰于我纯属于梦想。更多时候,登山不是为了挑战自己,我更多选择力所能及的成熟线路,而成熟的登苍山线路,两峰三潭之外,最妙的非小岑峰莫属。小岑峰因为公路直达海拔三千二百米处,登顶难度相对较小。
记得第一次登小岑峰时,到驻车点一下车,我就被风景所迷,拿出相机朝南面一绺一绺的连绵石山拍了又拍。那绵延向上的石峰造型奇特,加上山石间秋叶正黄,脚步自然停滞下来。秋花,没心没肺地开,秋叶,撕心裂肺地红。各种秋花中,又以紫色的龙胆花占尽风头。那花,8月上苍山见到开放,10月上苍山也在开放,如今已是11月,可这龙胆花似乎丝毫不受气温日渐降低的影响,反而疯狂地和季节争抢时间。(后来,我在12月底登鹤云峰时,竟然还见到少量的紫色龙胆在开花,花期出乎预料地长。)那紫色的喇叭状花,最初几朵一串散落在路边,用色泽吸引了我的眼眸,一次又一次蹲下拍摄。越向上,这花开得越多,在烟雨亭附近,甚至一大片一大片在林下怒放,让先前上山时拍了又拍的其他花黯然失色。这幽蓝的龙胆,让人心生妒忌,深秋的时光里,他们如此痛快地开,来年怎么办?我这样说的时候,同行的妻子说:“你担心什么,花开自有花开的道理,这一切,应该都是花喜欢的样子!一切,也是我喜欢的样子!”
当她说一切都是她喜欢的样子时,我也正生发这样的感慨。沿途所见,全都是我喜欢的样子!秋花正好,秋叶正艳,时光在这个季节深处,酝酿着苍山的饕餮盛宴,等着每一双眼眸的抵达。秋叶我只认识一种,这种蔷薇,夏天开淡黄色的花,初秋挂红艳艳的果,如今用养眼的柠檬黄,给我们预料之外的惊喜。更多的我不认识或黄或红的色泽,一起缤纷在沿途的山野。众多大小不一的叶一起疯狂地或黄或红,把陡峻的山岭一层层点染,秋韵一点一点浪漫到心间。本来艰辛的石台阶路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当然,更多时候,我们是走走拍拍,停留的次数多了,累自然悄然消散。起始段的石阶其实非常陡,下山时才感觉到下降的速度太快,而上山时期待更多的秋色扑面而来,加上目光完全被山野吸引,没有仔细观察石阶,觉得走一小会儿就喘,喘的时候就停下拍照,在喘和拍摄的交替中,一小时后我们抵达了杉飔亭。
站亭中,一种豪迈气概油然而生。
脚下,一岭金黄的色泽,绵延到山下的村镇人家以及更远处的碧蓝洱海,未到山巅,可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已经在我们的心中膨胀开来。南面,山岭秋色渐浓,西边,斑驳的秋叶与挺立的翠竹交错。石阶小道,在秋色中延伸向高处。高处,电视台的房屋塔架清晰可辨。我说:“近了,我们今天的目标就在眼前。”宏观却说:“不近,这样的速度,我们至少还要两小时。”
管他几小时,秋色那么好,我们只管慢慢走,何况天气不错,虽然云雾一直在向上涌动,虽然四野的风景只是在雾流的聚散之间偶尔闪现,可心中一直是朗朗的——多年前,我曾在山下大理古城南门外的民族师范学校读书,一些同学曾经登过电视台,而那时的我很少参与类似的活动。见到他们登山回来拍摄的石山竹箭秋叶很喜欢,有点遗憾却依旧没有去登,仅仅和一位叫熊子伟的同学讨得一张他登山的照片珍藏。想不到二十多年后,却喜欢上了苍山的一切,而子伟同学当年拍摄的,似乎就是我站在这亭子一眼可以看见的风景。
小憩之后,我们迈步向前。是的,这段开始,不是攀登,而是迈步向前,那三尺石阶路,回环往复中甚至有一段是下坡路。这一段开始,我们的拍摄就没有停过。
怪石。首先遇见林立的怪石。路两边,以石山为主,在石山之上,加以各种造型的石峰石柱石崖石壁。有的一峰凸起,昂扬在山谷之中,有的一壁独立,占尽半箐路途,有的一石高悬,给人摇摇欲坠之险。这一切,都是冰川流水漫长侵蚀之后形成,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我们赞叹不已。有几处路边的石崖,我有一种爬上去拍照的冲动,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欲望,那些无限风光的起飞点,更有无限危险潜藏。
奇杉。对,不是奇松,而是奇杉。奇松在海拔更低的地方,这里海拔三千七百米左右,早已被苍山冷杉占据。这些冷杉,因为承受了一年一度苍山雪的天然雕琢,枝干都以粗壮厚重的姿势,扎根在悬崖绝壁之间,而枝条一律以简洁的中国画的模式出现,只在树顶部有简单的枝条横斜,造型比黄山松更冷峻更简单。而一些枯死的冷杉,以更简洁的姿势间或站在山间,这些枯死的冷杉,赶不上三千年不倒的胡杨,但几十年的光阴里,它们就一直站在那里,把死亡都站成一种风景。倒下的时候,一定是四围的木叶需要肥力的时刻。在路下边,我还见到一株古老的冷杉,高大粗壮是必然,关键是顶部也许是遭遇雷击,也许是某一场暴雪的重压,也许是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生长故事里的坎坷,反正树顶部是断了枯死了,而神奇就在那些我看得见的枯木中生发——断顶枯死处,一个分枝来接力,再次长成主干,某一些生命的传承,就这样坚韧生发。
苍竹。对,是苍竹,是苍山野竹,是入画劲竹。那些竹,本来是很随意地长在石崖之下,岩缝之中,可那么随意地一长,就成为我们构图拍摄中绝妙的衬托。几匹老竹的叶,数根新抽的箭,一丛经霜的苍老时光,让我们的构图有了前景与层次,有了柔和与力量。竹是固定不变的风景,依靠我的移动来调整进入视野的角度,可是,那个雾流的出现,却是考验我抓拍的经验与取景构图的速度。
当我在平缓石阶上,对着怪石奇杉苍竹拍摄时,雾流一直以汹涌的方式,从我身边掠过直奔山顶而去。那流动却毫无节奏,一会儿是滂湃大江流的铺天盖地,完全忽视了我这个手持相机人的存在,一会儿又是小溪潺湲的细水长流,让我可以喘口气审视路过的雾气如何更绝妙地与石山冷杉竹箭组合,再从无限种可能的组合中,迅速挑出体现苍山沧桑的构图。在一个孤立高耸的石笋前,我拍下了一张很满意的图景:远处雪白的雾气升腾,近处明黄的苍竹斜伸,一侧苍翠的冷杉静默,加上背景中黄叶点缀,石笋脚下的一棵冷杉再来挺立,这一组合,已经把苍山秋色点染到极致,更绝妙的是那一刻阳光突然照下来,让近处的物事更加鲜艳。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等我就着手机拍了再拿起相机时,阳光已经隐秘在黑云背后,我的面前,雾流再次汹涌不息。
雾流的出现,也让瞬息万变的风景,多了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妙曼,丰盈了我们的眼眸,让每一次眨眼,都充满了神奇的期待。可是,时间却不允许我们在原地久等不前,小岑峰顶的电视台,还在高处等待。宏观一直领先,一直催我:“木华,快点!”
是的,得快点了。终于进入那片密集的冷杉林。树古老苍劲,人疲惫不堪。坐在一棵主干出土半米就分成数杈的冷杉下,我试了一下,两个人都无法合抱。那该是历经多少年的风霜雨雪才与今天的时光契合!我不知道,这里的冷杉年轮中饱含多少故事与沧桑,我只看见那个保护牌上标着三千八百米,这个数字,不只是海拔,更是冷杉所遇见的故事年轮,抑或是打开故事的数字密码。
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宏观选了一个岩石脚下等我,会合,停歇。放下包才觉得后背热气腾腾早已湿透。妻子赶紧把围巾拿出来,让我垫在后背上,隔断衣服和皮肤——停下来,湿透的衣服会让人体失温。失温,很危险的事情。我登三阳峰时,曾为无知躺在黄龙潭边草地上睡了一觉而失温,造成肠胃不适,差点下不了山。今天对汗湿衣服的阻隔,我的顺从是因前车之鉴。拿出雨衣垫在地上才坐下,边看宏观给我们演示边“做早饭”——宏观给我俩准备的早饭是自热米饭。我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很期待。冰冷的饭包,肉包,水包,发热包依次组合,就坐等饭好。宏观这热血汉子,竟然带了两个保温杯。吃了饭,再喝了他热乎乎的一杯茶之后,我们继续上山。也就是这次登山之后,我也买了大保温杯,每次上山,都用热乎乎的茶水,犒劳冰冷在苍山风中的自己。身体在热饭热茶的滋养下,似乎满血复活,一边爬山一边和宏观说话。我说:“这热乎乎的饭菜和茶水,是我今生最美好的享受。”在小城里,这样的饭菜和茶水是不入眼的寻常味道,可在这海拔三千九百米的苍山高处,热乎乎的饭菜早已成为一种奢侈。这是享受,这是我吃过的最妙曼的午饭!其实,也就吃了两次之后,我就彻底抛弃自热米饭这个事物。我买了保温饭盒,每次登山都自己制作炒饭,既健康又环保。
下午两点,我迈完最后一步终于登顶。
峰顶,一切都被汹涌的大雾遮挡。刚刚抵达的瞬间见了最高的马龙峰,因为有先前雾流涌动的取景遗憾,我举起相机就拍,其实,也就迅速拍摄了那张之后,汹涌的大雾就完全覆盖了山顶,此后峰顶再不现身,似乎是我的不够虔诚,抑或是期待我再来一次。
峰顶的风很狂躁。登顶时的一身热汗瞬间消失,冰冷刺骨的风如刀,一刀一刀割着我们的皮肉。今天我们是有备而来,穿了加绒的衣服,登顶前拉链都到顶,可哪里受得了这风刀的伺候。风都从西边来。西边,是我的家乡漾濞。可大雾中,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一片,视野所及不足百米,登高望远更多时候只是一种在山脚的遥想。在4月到11月间登山,很少有峰顶豁然洞开而一览众山小的时候。东西南北拍,可东西南北都是雾。很快,我眉毛都结了雾珠。我们转向那个制高点,那里立着“小岑峰4092”的标志牌。合影留念之后,我把镜头对准了屹立在寒风中的电视台,一个写着“世界之最”的牌子,让这里的地位一目了然。
苍山电视台,世界最高的电视差转台!电视台建于1976年,为了修建这座差转台,工程技术人员踏着苍山茫茫积雪,分别对苍山海拔在四千米以上的主峰进行实地勘测,最后选定了这个位置,在荒无人迹的苍山顶建了这座全国海拔最高的电视差转台,八百多万滇西各族群众可以收看到由这里转播的彩色电视节目。电视台采用在苍山脚下全自动遥控转播发射电视,山上只有几个值班守卫人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读初中的我在漾濞小城里一直遥望那个差转台,发射塔架在白雪覆盖下更加凸显其不凡的地位。如今,亲自抵达,一种荣耀感顿生:这是我抵达的第一个“世界之最”,也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之最。
在开始登山时,我就在摄影群里@过一个叫苍山雪鹰的微友,可惜,他今天恰好不值班。想想一路上來的艰辛,为这些坚守值班的工作人员点赞。转向塔架,在等待峰顶云开雾散拍摄时,再次听到发射塔丁零当啷的声响,走拢才明白,原来是正午阳光偶现让铁架上的冰层融化滑落,一路跌下砸碎,声响很大。两点半,我们不敢再逗留,原路回返下山。
下山,雾流依旧疯狂,可身体很快暖了起来,一路说说笑笑慢步下撤。可天气也在瞬间改变,逼得我们差点以小跑的方式下撤。对,不是下山,是下撤——天气说变就变,雪花突然而至,且越来越密集。下山只用了两小时就撤到海拔三千二百米停车处。“上车,”我说,“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宏观,你可否再与我同行?”宏观却说:“不等来年,等天气稳定,白雪厚积时,再带你飞一次。”微信上,“女神”见我发的怪石奇杉图片,她说,杉飔亭到烟雨亭那段叫小黄山,风景绝佳,下次约上她,她也想来!我说,什么小黄山,就是苍山,世界地质公园的称谓哪里是靠蹭热点的浪得虚名!
回家整理图片时,除了石杉竹,我发现拍摄到的一种植物也很美妙。浅黄的苔藓上,一种萌萌的小植物,不仅叶片有层递的红,顶上竟然还有差点被我忽略的红花。花红叶红,在这深秋的时光里,组合的妙曼更完美地保护种子的成熟发展。说到发展,后来我专门咨询了我的植物专家“断肠人在刷牙”,他讲那是菊叶红景天,更多的人只见过绿叶时的样子,而我幸运,竟然遇到这么美好的时候。
原来,一切晚遇,其实都不晚!这次因为雾流太重,我的很多图片,天空都一片迷茫,有过度曝光的遗憾,期待再来一次拍摄理想的风光!
小岑峰秋光无限,春天的杜鹃自不必说,冬天的雪景也值得相遇。后来,我曾在大年初五,登上过这座山。那次是冰爪雪套全副武装,饱受考验之后,终于登上了峰顶。微友“苍山雪鹰”还给我们的水杯加满了开水。因为一个人,一座原来冰冷的山峰,变得温暖可期,这也是登小岑峰预料之外的惊喜。
妻子一直念叨说:“小岑峰的秋景,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是的,苍山的一切,无论何时何地遇见,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7
不是所有的登山,都属于成功这个词汇。在那些看起来轻而易举的物事面前,我们的无知与渺小,更是以鲜明对比的方式呈现。
斜阳峰,苍山十九峰中海拔最低的一座山,是户外爱好者不屑一顾的山。可没想到,我登这座别人用来练脚小山的过程却一波三折且差点铩羽而归。
那天,才上山就迷茫了。山腳地带,横向纵向都是墓地,无尽的坟头连绵起伏,哪里都是路,却不知道登顶的路是哪条。层层叠叠的墓地,新新旧旧的坟茔,某种幽暗自脚下传递上来,心一颤,忍不住在微信群里问询苍山通“大唐游侠”的电话,打通电话后,他指引我们继续向南走。过山箐时见到三个整修墓地的人,问询后得到确认于是继续向上——因为登过苍山更高的数峰,这苍山十九峰中最矮的小弟弟,理所当然被我们轻视。其实,无论怎样咨询,因为对方远离我们的现场,加上表达与理解上的偏差,成为后来故事的前奏,那几个修墓人,也许满心哀伤,没有听清我们的问询就胡乱答应,或者,那里确实可以到达斜阳峰,怪我没有表达清楚要到的是斜阳峰的制高点。
一路风景绝佳。每一次站立时回首,洱海烟波浩渺,城市高楼林立,一切都在低处,听不到噪音与喧嚣,纯净的空气携着植物的味道一丝一丝游入肺腑,登山的快意缓缓氲散。三个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快乐渐渐丰盈起来。遇见喜欢的物事,我们就停下拍摄,反正山不高时间又早,三千米海拔的斜阳峰,本来就是一碟小菜。抵达第一个小山头,清瘦的小路竟然在两座坟墓前消失了。一番寻觅,在南侧找到一条更瘦弱的路,继续前行五十多米到另一座坟墓后,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丝路的痕迹。
怎么办?
看看晴朗的天空,看看不过千米远的山头,我们都想直接穿林上顶——山顶,一定可以找到正确的下山路。用手机测了一下我们站立点的海拔:两千八百米。想着斜阳峰顶三千零七十四米的海拔,向上三百米不到,这点距离根本不是事,且下关城就在脚下,手机信号一直满格,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山头,我们一致决定穿林而上。后来到顶后,我反复回望穿林线路,当时的判断是有错误。如果在无路处向南横穿三四百米,就可以到南边山脊,从南边的山脊线上山,一定就容易得多。在靠近山顶时发现“大理100越野”赛道的路标指示的线路,就是从南侧那个植被稀少的山脊上来。可当时觉得南向依旧没有路且那样走绕远了,于是才选了看来很近的北侧山脊线上山,想不到,看起来最近的路,反而成了最遥远的距离。
开始穿林,豪情万丈。可只一会儿,我们全都累得气喘吁吁,穿越的难度超乎想象。那树林是云南松和栎树交错杂生,树干一律低矮密集,枝杈密密麻麻交织缠绕,树却刚好高过头,人挣扎在其间,如同在密集的树林间游泳,偶尔探出头呼吸一下然后低头,两手用力分开枝条,先侧身,头向前伸然后身体硬挤过去。更多的时候,能游过去也成奢侈的期待,因为枝杈太硬根本掰不开,于是,我们就从枝杈间爬过去。遇到稍高一点的树,只要脚下空隙稍大,我们就匍匐前进,以贴地的方式穿越。终于抵达一个小凸包,停下歇气时,看看海拔两千九百米还差一点时,终究还是泄气了——我们奋力前行了一小时,上行的海拔高度却还不到一百米。
精疲力尽的我斜靠在树枝上,这个时候,面对剩下的差不多两百米海拔的路程,我已经心生退意,可又绝不能退。这山全是斜坡,向上只是吃力,可向下却是危险——向下穿林,腰部以下的枝条创造了太多摔倒的机遇,而摔倒的危险不言而喻。喝水,吃午饭,小憩后我们继续向上。
向上,艰辛依旧。可意外的惊喜,竟然也等在那里。那时,我们在稍靠北坡的一片栎树独占的山脊上,这里的栎树林比人高,我们在其间可以弯腰向上爬,困了很久的身心,开始放松下来。就在一低头的瞬间,“云水禅心”大叫起来:“发现肉苁蓉了,发现肉苁蓉了。”我返回几步,看见她跪在几朵红菌子旁虔诚拍摄。她拍完我也拿出手机,随意拍摄了几张。我的双肩包里装着相机,可太累就懒得拿出来。见我不以为意,她说:“这是植物,不是菌子。”植物?我再次蹲下,仔细看了又看,就是菌子嘛,只不过颜色红艳罢了!见我怀疑,她说:“扒开底部看,都有根呢!”我轻轻刨开菌脚的腐叶,竟然真有根,果真是植物!太特殊了!再次端详这“菌”,顶部是圆润的锥体,其下的柱体稍细,底部还有“菌托”一类的物体环绕,“菌托”上有一些浅黄色的小凸起,似乎也想长出根来。因为四周苔藓碧绿,那红色自然倍加艳丽。后来,我把这“菌”发到朋友圈,很多人都说是特殊的红菌,只有很少人知晓它的不同寻常。我查阅资料,原来它确实是植物,可不是肉苁蓉,而是鹿仙草。我们见到的是幼草,长高长大后会开花。我不知道,苍山上怎么有那么多灵性的名含鹿字的植物,就像那种叫竹叶菜的野菜竟然叫鹿药,还有开黄色花的团叶鹿蹄草等,给苍山植物定名的人,一定有一颗诗心。这鹿仙草是蛇菰科蛇菰属植物筒鞘蛇菰,有益肾养阴清热止血的功效,看其功能再看外观,就知道这渗透着中药“吃哪补哪”的理念。拍完继续向前,那一片树林,稀稀疏疏生长着不少鹿仙草,惹得我们不断停下拍摄。当然,那些鹿仙草,我们只拍摄不采摘。我们加入红星社等户外群后,早就打心底认同了“群规”:不带苍山的物质下山,自己产生的垃圾一定要带下山,体力盈余的人还把见到的垃圾也带下山!苍山不墨千秋画,我们把苍山爱护好了,洱海自然能够更清澈。
在后来拍鹿仙草的一个瞬间,我竟然看见了一种花,定睛细看后,大声叫喊的人换成了我:“铠兰,铠兰,这里竟然有铠兰!”
三个人立即靠拢,围着那长在苔藓中的小花拍了又拍。据记载,大理铠兰是极难见到的植物,长在苔藓丛中,全草高不超过八厘米,很容易被人忽略。粉色匙状中萼片,带条纹的倒卵圆形唇瓣,微笑的花舌底下连着两个弧形的小角,在碧绿苍苔的衬托下,其萌度值瞬间爆表。铠兰属植物大约有五十种,大理铠兰是我国仅有的三种铠兰之一,是难得一见的萌物。在那三四十米的缓坡栎树林中,在满树静静悬垂的苔藓下,在潮湿幽暗的时空里,这两种神秘的植物竟然如梦似幻一起呈现眼前。拧一下自己的大腿,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那铠兰,不是一株,而是在苍苔中小片小片地生长,有的正开花,有的只长叶,叶是普通的小巧心形叶,都以一株一叶的形式出现。记得我在“大唐”登斜阳峰的美篇中见过,不知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而我,却是在这样误打误撞狼狈至极时遇见。
兴奋之后,我们再次启程——这里,海拔两千九百四十米,还有一百多米的海拔要走。向上又是密集阵,可贴地匍匐前进的机会却不再有,一律要用尽全力,硬生生分开树枝,一步步艰难跋涉——我终于理解了跋涉一词的真正内涵——在树枝的海洋里,提脚,迈步,踏下,站稳,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用尽全力,若稍一迟疑,树枝就立即合拢,前行的门户就关闭。再次打开那门,将耗费更多心力,我们的每一步前进,自然异常踏实。
终于,我们抵达了那个写有“斜阳峰3074”的石碑旁。放下包,解除一切羁绊,我们开怀大笑,放声大叫,把自己知晓的所有能够用来释放快乐的方式,都用了数遍。疯够了,我们才找主道轻松下山。
所有的山,都是用来敬畏的。
回到家后,我给“大唐”发了一条消息:“安全回家了。”大唐回复我:“安全到家,是登山成功的唯一标准。”到家泡脚时,面对被树枝擦得红肿的双腿,我发了一条动态:“今天登斜阳峰木单子”(方言,可怜之意,用拼音打字输入),想不到显示出来的竟然不是“木单子”三个字而是“牡丹籽”一詞。
牡丹籽,多么美好的物事,幸福感瞬间就涌上心头。是的,世间本来就没有可怜,一切都是因果循环:种下美好,方得妙曼。
8
登斜阳峰遭遇艰辛,没有向导外加轻视,好在终究安全登顶,去年国庆登白云峰却是未到顶就主动下撤。论登顶,是失败了,论遇见,却依然是一次幸运之旅:遇见了不一样的苍山秋花。苍山的秋花,是生命尽头的勃发,是用尽全部心力的绽放。
因为启程时间晚了一小时,中午两点半,向导指着近在咫尺的山顶说:离山顶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于是,集体同意放弃登顶下撤。
这天,我是和本地登山协会的大队人马一起上山。下撤时他们都跑得飞快,我一拍照就成了断后的人,好在向导一直等着我。在山脊中段,我竟然才看见上山时未注意到的马先蒿,且大片大片在潮湿的林边开放。记得8月初登三阳峰时,遇见类似的马先蒿在开,如今是10月,我以为马先蒿花期已过,哪料这花一直开到中秋,且还在艳丽地开放。后来,10月下旬我在漾濞的大浪坝又见到这花,也是大片大片开在沼泽中,把10月寥落的沼泽渲染出不一样的灿烂。那小朵小朵的红花堆叠在枝顶,一束一束,一丛一丛在沼泽中盛放,给人一种季节的错愕。这种马先蒿的花长得特殊,鲜红的下唇特别大,唇上面那个圆形管状的喙更有意思,中间升高的红色喙竟然还向前一折,喙与花瓣接壤处又搭配一段白色衬托,仿佛围了白色的丝巾,一种妙曼的高雅自然天成。不仅花高雅,幸运的我还见到了它的种子。很多时候,我们关注花,却忘记了花开之后物种的延续发展——花开后自然是要结果的,可更多的人只关注那艳丽的存在。这天,我也是不经意中发现那种子。也许是秋到深处,也许是苍天成全,我拍花的时候,一枝奇特的果突然闯入眼眸。仔细察看,那种子形状也特别:平视是三角状,一角朝前,后端被萼片包住;俯视形状更妙,如一个个鸟喙前伸,后面的萼片如鸟脖及羽毛。太喜欢这形状奇特开到秋光深处的马先蒿了,忍不住问了微友“断肠人在刷牙”,他回复说是“鹤首马先蒿”,鹤首马先蒿,这名字取得太神似了!回头再看那花,就是一只只正在起飞的高傲的鹤,且是一只只丹顶鹤。
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一个竹林边,我遇见了一串特殊的小花。钟样的蓝色花三五朵一串一串开在母藤上。纤细的母藤牵牵连连一米多长,对生的叶片就是龙胆的模样,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藤的龙胆。小时候挖过无数龙胆根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神奇的龙胆。后来微友告诉我,那是一种名为“蔓龙胆”的龙胆科植物。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是苍山的博大成全了更多物种生发属于自己的传奇梦想。就在我拍完蔓龙胆不久,在路边,又遇见了一种特殊的龙胆——花色很蓝的龙胆。外侧的蓝色均衡分布,但内侧的蓝调却有自己的个性,在花瓣尖端蓝得浓稠,越往底部去越稀薄,到花朵底部直接褪淡成白色。那幽蓝,成为一种魅惑。数朵挨在一起,让蓝色的梦幻直达心底。我多方咨询,那些专业的人有说是“女娄菜叶龙胆”,有人说是“华丽龙胆”,虽然无法准确界定,可欢喜却并未因不知名而褪淡,更多的期待反而暗生。记得我登苍山三阳峰就见过花色极为幽蓝的阿墩子龙胆,我不知道,苍山还会暗藏着多少有趣的龙胆花。
每一次登苍山,都会遇见不少有趣的花,可有些花,却并不属于有趣这个词语的范畴。那天小憩时,身边的一藤花映入眼帘。那是一种浅紫色的钟形花,两三朵一组挂在一个藤节上,花朵开口向下,倒扣在藤条上,侧面看如荷包豆,正面看花蕊在前,狭长的后端不知贮存着什么。花箭下段的几朵花谢后,在花蒂上结出模样特殊的果子:底部圆柱形顶部有数个手指尖的微型佛手柑状果实。这花有点意思!我想摘一朵,察看一下那花蕊后段究竟有什么。刚一伸手,旁边的向导立即制止了我,他说:“动不得,这是小黑牛!”
小黑牛!我的手一抖,立即缩了回来。
我听过小黑牛的厉害,那是一种剧毒植物,学名叫苍山乌头。民间用来泡酒,外用治疗跌打损伤。据说见血封喉,破皮就不能搽,内服更不行。老家有人曾因错饮而归天,人生留下无尽的遗憾。附近不远的地区,有煮食乌头猪脚的传统,可后来连续发生了中毒的事件,一时谈乌变色,那个传统食用模式,也成为了禁忌。我知道,不该碰的当然不碰。其实,何止这一种花,世间有很多花充满魅惑,可又有多少人能抵挡住诱惑?向下走,在马鹿塘的草甸上,我竟遇见了一株花开异色的苍山乌头。那些乌头,五六株一起长在映山红树旁,其他的乌头都开着幽蓝的花,可有一株竟花开浅紫。也许是偶然的色变,也许是品种的过渡,一切都值得期待——我把那异色的乌头花发在朋友圈之后,有个植物专家告诉我,记住花的位置和花期,明年再去拍摄,如果花色依旧浅紫,那就是稳定下来了,就是一个新的物种了!果真那样,我还不成为了植物学家?
下山,因为速度慢下来,我还看见了缘毛鸟足兰和一枝正在怒放的粉紫杜鹃。我曾为发现野桂花一年可以开多季而窃喜,现在才知道,很多花都开两季。这粉紫杜鹃五六月已开一次,九十月间再开一次。不用问为什么,花开是本能,该开不开才是真正的寂寞。
秋花开尽后,苍山是否会陷入一片沉寂?
回到起点,在马鹿塘大片大片的映山红树上,映山红花苞开始以厚重的姿势蕴蓄。我随意拍摄了一杈,那鼓胀的花苞饱含怒放的力量,明年2月,这些映山红就会率先点燃西坡春天的花事。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蛰伏,更多的苍山花事,一直在默默蕴蓄,美好,始终生生不息!
9
并不是每一次登山寻花,都有妙曼的结局。
莲花峰西坡,因为有成林成片的映山红,每年3月早已成为网红地域。可我的莲花峰之行,都避开这些热点时间和地域,更多是夏秋时节上山。某次上山遇到暴雨,预料之中的乳黄杜鹃果然开遍了苍山之巅,可一山云封雾绕无奈放弃拍摄,在归途中,竟然巧遇苍山贝母正在开花。那是久闻大名却一直不曾谋面的名贵草药,当浅黄的吊钟花突然呈现眼前,且一小片出现时,我跪倒在花前,抠出一个“小百合”样的根茎,再采了几朵花,与它们来了个雨中合影,了卻一段花缘……
可后来的一次莲花峰寻花之旅,却以失败告终。
这天我寻花的目标点是莲花峰下的大竹坪,这是一次很久之前就规划的寻访。可当我们如约抵达大竹坪时,浓稠的绿扑面而来洗尽尘世的污浊,厚重且凝聚不动的雾早已玄机暗藏。在一人高的“石长城”环绕的草地边,青烟袅袅的石头房子前,主人早已烧旺了熊熊的篝火等着我们。这是火热的初夏,可在清晨的雨后,大家都往篝火边坐。吃过早饭,苍山露出了更多青翠的肌理,我们满怀期待地出发了,但很快我就和大部队分道扬镳。我们这群人,在牟忠老同学的邀约下前去他家的大竹坪牧场玩。可他们要去赏一山杜鹃花,而我却要去探访神秘的滇藏木兰。苍山西坡有神秘的滇藏木兰,是去年10月间在网络上见到的语焉不详的消息。我问牟忠老同学后才知道,那些古老沧桑满树繁花的图片,都出自他之手,当然也就有了今天的大竹坪之行。
吃早饭前,我问一直坚守在大竹坪的牟忠父亲:“木兰在哪里?”他手一抬指着对面的山说:“云雾笼罩的那一线都有,去年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花开。今年不见开,这个花是空一年开一年。”他边说边带我看他引种回来的几棵木兰。原来,石屋外新叶刚刚舒展的两米多高的那棵,就是木兰。另一棵是一个老树桩上长出新枝条。老人家给我讲,这树开两种花,嫩叶红的开红花,嫩叶绿的开白花。指着河谷南侧的阴坡,他说:“那一线上,两样花都有。”他说的线,指的是海拔,我到大竹坪就用手机测了下,海拔两千六百米,那些长木兰的地方大约两千七百米。
牟忠老同学给我请的向导是“阿刚哥”,一路走,一路听他讲故事。他上过战场,他的两个儿子前几年相继参军服役,如今他每月有固定补助,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竟然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过了两条小河,在一个山箐中,阿刚哥指着高处雾气中忽隐忽现的森林说:“木兰就在上面,可没路了。花一定不开,去还是不去?”他的话音未落,苍山雨就哗啦啦落了下来。赶紧穿上雨衣,打起雨伞,在一个岩洞前等待。岩洞前几平方米的草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花。休息一会儿雨停了,我们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在陡坡上缓慢前行。走一程后重新进入山箐,箐对面一棵约三十米高树皮发白的木兰,鹤立鸡群站在那里。
阿刚哥去挖一种叫“岩陀”的中药,我一个人下箐沟抵达树下。这株木兰,远观与众不同,近看苍苔一缕缕垂落,沧桑无端氤氲。这是两人才能合抱的古树,树身初起时果真呈倒伏状,主干顺着山坡向下倒伏约四米后重新站直,这一站,就站成参天的姿势,站成恒久的故事。千年的时光一晃而过,直到如今的盛世以及抵达的我。在漫长岁月里,倒伏的一段上,竟然也长出枝杈,如今连枝杈也成为碗口粗的小树,才等到我这仰慕者的抵达。来之前我还在祈祷,今年不是盛花,零星的也许有几朵。可抵达才知道,即使有花开,我也来迟了。我抵达的时节叶已经初成,而这样的木兰,是花落叶才生。
虽然不见花,可依然开心——我探访了西坡野生千年古木兰。
在我拍摄的时候,雨又不期而至,雾气一缕缕从森林中漫上来,眼看就要淹没一切,我立即收了相机,穿上雨衣,放弃了继续向上的行程——阿刚哥说继续向上几百米,还有一棵更古老,那棵要三人才可合抱。可我知道,即使是晴天,那几百米的陡峻距离,不是几十分钟能够抵达,而下山就更不是艰难两个字可以概括,就等花开,就等天晴,再来遇见那古老的千年木兰吧!
苍山寻花,相遇的惊喜是偶然,不遇的失落是常态。记得那年5月间徒步翻越苍山时,在山顶,我眼巴巴看着盛花期即将到来的一山欲放的花苞空叹息:最多一周,那遍野的杜鹃花就会盛大绽放,可是,面对这遥远的路程,下个周末,我已经不可能再来一次。感伤,就那一刻无端生发。
不是每一次行走都能遇见花开,遗憾本来就是人生的常态,就等待下一年的花开。
?10
最美的苍山花季,当然是春夏秋。广为大众熟悉的西坡3月杜鹃花海,6月山顶黄杜鹃花海,10月草花一山开,一年一度震撼着无数人的眼眸。可是,真正震撼我的,是花开背后的故事,是冬日的苍山对花季的蕴蓄。
在1月之最冷的时节,我曾从西坡登过一次鹤云峰。那天,本来想上峰脊线,去拍摄别人镜头下那些奇特的雪树冰花,拍摄那些随风凝结的如风在吼的峰顶冰凌,可一切设想终究如梦似幻。晨岚轻绕,白雪初晴,踩着厚重的早霜,我的脚步正走向苍山。这是一个山花寂寞的时节,但我依旧喜欢苍山。我喜欢行走苍山的那份宁静与孤独,那份沧桑和自在,那份一个人的清欢!走过阔叶林后,入眼都是苍黄的草坡,生命用岑寂的方式蛰伏在冷厉的风中,芳华已是上一季的风景。可随着海拔的升高,到了矮竹林地带,竟然见到几朵幽蓝的龙胆花在开。那花,看起来很假,简直不像苍山花开。只为,那些大丛大丛的龙胆,叶全枯萎了,可在一片焦枯之上,在更多开到枯死的花朵之间,竟然有鲜活的幽蓝龙胆绽放。我坐到地上,用最贴近花朵的姿势,以抵近地面的视角,拍下一张冬日龙胆图。拍完起身看图,我觉得那图特假——除了枯死的花花叶叶,背景中一片苍黄的苔藓,把花朵衬托得更加幽蓝。生与死,荣与枯,就那样极端对比中同时呈现。图片是我拍的,可我自己都觉得不真实。可苍山的冬日之花,就那样真实地开着,开得冷清,开得尽力,开得暖心。
冬日的苍山,更多的生命在蛰伏,作为过客的我,只看见了一点点,可那一点点,却让我无端地感慨。我看见了悬停在空中的鹰,那时,风吹得山脊上的草向一边倾斜,吹得站在那里的我差点站不稳,可鹰却静静悬停在与我视线平行的不远处,心是静的,风又奈何?我看见了野放的牛群。那群牛,似乎一直野放在鹤云峰下。我春夏秋时节上山,那群牛都在草坡上那个特定的位置惬意地玩耍。那是山脊上一个背风的小凹地,牛群觅食完毕就回那里烤太阳睡觉。一年来养好的肥膘,也许,就为了在苍山烤一冬的太阳!
牛群可以自己找个背风的港湾烤太阳,可苍山的更多植物,却只能承受冬日的考验。前年的大年初五我登小岑峰,看见了斜坡上的积雪,雪面竟不是平整的而是如涛似浪般起伏时的瞬间定格,甚至有尖峰连绵交替。那些独特的起伏,我正怀疑那是风的功劳时,一晃眼看见了枝叶都埋在雪中的乳黄杜鹃,看见了枝头荔枝大小的深褐色花苞正在蕴蓄五六月间的绽放。那些冰雪之下的漫漫长夜,花苞如何度过?山下的人住空调房,穿厚衣服,烤火等等,可这些花苞,就埋在雪中,偶尔露出一角,更多冰封雪压的冬日该如何打发?那次遇见雪中花苞后,对后来苍山上遇见的每一朵花开,我都多了一种深沉的敬意:敬畏苍山,敬畏每一朵苍山花开!
因为爱登山,爱花草,我在朋友圈发了一些苍山花草,不少人以为我是植物专家。其实,我就是一个苍山爱好者,是一个知道登苍山艰辛且亲历艰辛者,是一个饱尝艰辛遗憾之后依然热爱苍山的苍山敬畏者!
可怜的是,今年初我登苍山下撤时膝盖疼胃疼,差点下不来,有一种彻底的挫败感。于是自我安慰说:老了,登苍山的最佳年华已过!可与苍山一比,我们一直年轻着,在苍山下一站,人类个体生命的渺小与短暂简直微不足道……
草木荣枯,四季轮回,苍山一直在,幸福一直在!
(篇名书法:沙家业)
作者简介
杨木华,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民族文学》《山东文学》《中国教育报》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数百篇。散文《弥渡的味道》获《散文选刊》与中国大众文学学会合办的“美文天下·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出版有散文集《岁月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