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辩
2020-09-22李燕燕
人物小传:唐帅,男,1985年出生于重庆。2012年,唐帅获得法律执业资格证书,成为一名专职律师,开始为聋哑人提供法律服务,被媒体称为“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2018年12月4日,荣获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
序
2018年初春,重庆市大渡口区。天安数码城B座10层,偌大的律师事务所大厅早已空无一人,白日里的紧张忙碌以及各色抬眼可见的锦旗标牌,都被深夜的暗淡遮蔽,唯有往里走,在拐角的地方,透出明显的一线光亮,光亮来自主任办公室。
时针指向两点,城市在沉睡,律所主任唐帅正忙碌。白天他奔走了好几个地方,入夜才能坐下处理这些非常要紧的事。这一段,他深入到了一场战斗之中。他的手机、电脑、办公桌上、保险柜里,都是那起“庞氏骗局”的举证材料——它们来自成千上万的受害聋哑人。施害者同样也是聋哑人。一个个视频,一张张图片,一组组数据,令人瞠目结舌。在这场战斗中,唐帅只可进不可退。一如往常,他聚精会神处理这些材料。案头的座机电话骤然响起,他稳了稳神,在三四声铃响之后,才猛地拿起话筒。就在半个多月前的某个晚上,电话也如这般骤然响起,接起来,一个熟人声音低沉地劝告他:不要再管那件事,你管不起,也与你无关。他没有听劝。对于各种夜间来电,他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没有想到的是,这通电话却是大楼保安打来的。
原来,这位尽职尽责的保安行走于各个楼层巡夜,在10楼的电梯口附近,他看见了几个奇怪的人,穿着一身警服,乍一看是警察,却互相打着手语交流,瞧见保安,这几个人神神秘秘地回避到一旁的安全出口。保安一琢磨,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很可能跟“手语律师”唐帅有关,肯定不是好事。因为他知道,唐帅正在办一个“大案子”,最近有太多报案的聋哑人进出律所。于是,保安小心翼翼地下了楼,确定周围没人以后,掏出手机。“唐律师,一定小心哪!”保安压低声音嘱咐,唐帅那头故作镇定:“谢谢你,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请放心。”
该来的终究会来,怕归怕,但这是个法治社会,暗夜中蠢蠢欲动的东西终归不敢太嚣张。放下电话,唐帅立即拨打了“110”。接着,马上锁紧办公室的门,又把靠墙的两个大沙发吃劲地挪过去,死死抵住。唐帅知道,即使那些歹徒拿榔头棍棒等凶器砸碎了律所大厅的玻璃门,闯进大厅,接下来要攻破办公室的这道门,也需花费一些时间,这中间“110”就会赶到。
好在,那个令人恐惧的凌晨,有惊无险。几分钟过后,“110”来了,那几个可疑的陌生人消失无踪。
这段故事是唐帅亲口向我讲述的,那是他做律师以来,遭遇的惊险场景之一。
2019年初,在对唐帅的采访开始了一段时间后,某个茶会,我与几个年轻律师围绕这位司法界“网红”进行过一次深入讨论,他们都是我熟识的朋友。此前,34岁的唐帅——重庆义渡(化名)律师事务所主任,刚评上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也是十位杰出人士当中唯一的“体制外”。“百度”唐帅,所有介绍都直指央视那台意义非凡的颁奖礼,唐帅手捧奖杯的图片很显眼,一身律师行头,自然卷的短发修得服服帖帖。我分明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卷发长到用一根皮筋扎着,似乎与“庄重”这一律师自带的属性不搭。
话说,唐帅获奖的新闻,在网上点击率甚高,邀请他做节目的广电栏目组也一个接一个。但热闹的是外面,重庆的圈子里似乎比较平静。
对这种现象,我很好奇。于是,我在许多场合问一些资深的重庆司法界人士,其中包括法院院长、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您知道唐帅吗?”
“知道。那个擅长手语帮聋哑人打官司的小伙子。”
“您能说说对他的印象或者感觉吗?”
“哦,我对他不熟悉。”
“我对他不熟悉”,這是我听到的最多的回复。接着,对面那位五十岁上下的“老板凳”会扶扶眼镜,同我把话题拉到知识产权保护上面,建议我和作家们可以去律所登记,一年缴费一次。
在“聋哑人维权普法”这块,许多律师并不熟悉,或者说不以为然。聋哑人毕竟是个少数群体。就像我每天都乘坐轻轨3号线,一条从机场到繁华渝中的线路,聚集了最多的外地游客,可一年下来,最多有两三回碰上聋哑人,他们彼此打着手势交流,似乎为了统一下车站点,一副忙乱的姿态,几个人咿咿呀呀一阵,急得脸都涨红了,引得周围人好奇观望。
但唐帅告诉我的是,抛开聋哑人刑事案件的官司不说,他的律所一年能够接到聋哑人报案5万人次。这样的“报案率”,甚至比重庆主城一个派出所还高。
不过,话说回来,报案不是应该找警察吗?
“去公安局不顶事,那里没人懂手语,我又没读什么书,字句写不顺畅没法沟通,基本每回去,都被打发走了。”找唐帅报案的聋哑人打着手语,脸上是一脸无助的神情。他们的回答让唐帅不忍拒绝。
常人看来不明其意的自然手语被细致整理出来,显示出案件本身的逻辑,逻辑落于纸上形成报案材料,再交到公安局。
后来,唐帅的两部手机全都内存爆满,微信里挤满求助视频,视频里聋哑人用手语比画陈述。
对于普通人来讲,表达是多么容易的事,但是对于无声者来说,却迫切又艰难。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聋哑人几乎算得上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因为重要感官功能的缺失,他们对于事物的认识和我们大相径庭。不仅不能说,对于我们通用的词汇——写在纸上,他们如果识字的话,也只知其字不明其义。他们通常文化程度较低,三观不大成熟,看问题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境地,社会歧视造成的情感淡漠和就业难,再加上对法律知识的无知,很容易走上犯罪道路。”唐帅说。
唐帅朋友圈里的那些图片:他与聋哑朋友聚会,许多人是他曾经帮助过的对象,或做过错事受过惩罚,或蒙冤又被洗冤,也有保存微弱听力、一心要成为“手语律师”的年轻人。唐帅用手臂热情拥抱他们,用心倾听他们、信任他们、支持他们。早在唐帅正式跨入律师行业之前,在全国“聋人圈”就很有名,因为他准确的、贴切客观的“手语翻译”,使得扑朔迷离的案情快速抵近真相。因此,公安系统也有猜测说,这个卷发帅气说话甜的男孩子精通催眠术,善于驯服极难沟通的聋哑犯罪嫌疑人。
言归正传,还是说说那天与年轻律师们的讨论结果,这些与唐帅年纪相仿的同龄人认为:
——唐帅算得上律师行当中成功的“策划家”,善于“经营”自己的特色。比如,专接聋哑人的刑事案子,但这不是最终目的,最终他是以此为契机发展自己的律所,打响知名度。
——当下少有年轻律师敢轻易接刑事案子,刑事案子很烫手,遇到复杂案情和各种背景,处理不慎可能出现许多状况。除非他有极其广泛的社会资源。
……
还有一个看法是替我着想的:
李老师,你是写报告文学的,报告文学不是应该写好的善的东西吗?唐帅经常给那些作了恶的聋哑人辩护,作了恶就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啊。难道你要写一个律师利用手语特长为恶人说好话?
我并没有把这些讨论情况,反馈给唐帅。毕竟,我想通过我的视角、我的访谈去还原一个人。生活有60个面,我要抓取尽可能多的面。
抓取尽可能多的面是不容易的,甚至连抓一个面都很难。2019年2月13日,正月初九,我专门从成都赶回重庆采访唐帅。之前他说要给我一整天的采访时间,但其实只给了半天。
“很多人会问我,全国到底有多少手语律师?目前在我们国家30多万的律师当中,除了我‘不要脸地站出来,其他的我不清楚。我一个人如何能应对全国2700万的聋哑人群体?那是杯水车薪,不可能的。”唐帅在采访中对我说。
可惜,上午还精神抖擞的他,在半个小时的午睡后反而变得困倦不堪,几乎是在“梦呓”状态中回答我的问题,采访进行得很不顺利。中途,一个20岁出头的小助理数次推门进来,站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半昏迷”的唐帅。在前一天晚上,或者说许多个晚上,唐帅通宵翻阅卷宗、撰写法律文书。白天太嘈杂,前来求助求救的聋哑人仅仅是交流、笔录,便要耗去相比于健全人数倍的时间。晚上才可以安静做事,刑事案件辩护需要从各种图片、视频、文字记录中找寻可以取证、突破的蛛丝马迹,然后推理、分析。
梦呓般的讲述中,唐帅会突然坐直发问,我看上去是不是很显老?他自述最近咳嗽能咳出血来;低头太久的话,一抬头眼前一片漆黑——以前只有一瞬间,现在能持续几秒钟,他说他计算过。右腹发硬,疼。
浑身不舒服。如若深夜放下卷宗,躺下,又难以进入深度睡眠。眼睛上翻,思考焦虑的人和事便历历在目,本应放松的大脑闹腾不已。迷迷糊糊中,几个卷宗上难以想通的疑点竟逐渐拨云见日,案件的突破口乍现,辩护词的逻辑也成形。工作堂而皇之侵略睡眠。
我奇怪于身体有了这么多状况的唐帅,为何不去做全面检查?
“不敢去,害怕真查出什么,一切就搁下来了。”唐帅回答。
那天采访结束时,他突然跟我说,你给我写完传记我是不是要准备Over了?我告诉他,这算不得传记,只是你34岁人生的一个片段而已,就像川航那位英雄机长,马上要给他拍的电影《中国机长》,也只是他人生的一个片段。你们都是中国的骄傲,未来一定更好。
一、无声世界
“很多人都会问,聋哑人多吗?为什么在我的生活当中,或者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里没有聋哑人?感觉聋哑人离自己很遥远,是吗?其实据不完全统计,我国聋哑人有2700万左右,比上海市的常住人口还要多。”唐帅在一次即兴演讲中说。
这样的演讲辞让我猛然想起,除了在轻轨公交上偶尔见到聋哑人,有时也会在繁华广场里看见举着求援牌子、穿着时尚短裙的聋哑女子向路人乞讨。甚至有朋友告诉我,曾经看见一大群聋人穿着名牌到某个人均消费200元以上的饭店聚餐,比画着嚷嚷着要酒水。不是说聋哑人生活困难吗?朋友发出这样的疑问。
事有碰巧,在我与唐帅密切接触的那段时间,刚好结识了一位聋哑学校的老师,彼时他正为一个17岁的问题少女头疼不已。女孩逃课,跟人到街头去做销售,销售的什么不得而知,但几天前女孩被派出所拘留,却因为从事色情行当。待到见面,这位老师一再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很倔强的模样。女孩在微信里给老师发了几句话:好人,他是好人,王哥,买东西我,爸妈不愿意。字句颠三倒四,即使读到高中,聋哑人的文字表达也常常如此,但基本能从这几句话中看出端倪。
“这就是‘聋性思维的表现之一,看问题单一化、表面化。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一个女孩子付出巨大代价。”这位老师感叹道。
这里,他提到了一个词语——“聋性思维”,觉得正是这种“聋性思维”,才把聋哑人变成“社会边缘人”,变成唐帅所说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聋性思维表现之二,是把想象当成现实。如果一个聋哑人有三次以上看见一对男女站在一起,经过一番‘头脑演绎,就会认定那对男女是夫妻。事实上,男人是超市老板,女人是供货商。
“聋性思维表现之三,赖于断字或字面理解,時常答非所问。有个聋人毕业后参加工作,晚上与一帮哥们儿玩,彻夜没有回家,家人打电话给单位,单位领导不会手语,笔叙问他:‘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家?他笔答:‘昨天晚上有事。领导笔训:‘以后不能随便不回家! 他笔叙:‘我工作没有随便,今天可以不回家,加班工作,打电话告诉我妈妈放心。那位领导目瞪口呆,觉得和他无法交流而辞退了他。
“聋性思维表现之四,爱慕虚荣,重于表面,哪怕‘打掉牙齿和血吞。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你朋友会看见穿着名牌的聋哑人出入高级消费场所。”
一位心理咨询师曾告诉我她所感知的聋哑人的性格特点。这位心理咨询师曾经失聪10年,通过安装人工“耳蜗”最终回归健听人行列,可是却始终关注着这个群体。
在这位曾与聋哑人有过“通感”的心理咨询师看来,这是一个有着某些特殊性格特征或者说缺陷的群体。
只要是残疾人,必定会因为身上的残疾而特殊,同时相伴而来的是特殊的生活环境、缩小的交往圈子以及旁人看来“怪异”的个性特征。
她设定了一些场景,让我去感受聋哑人和健听人的差异:
——她睡临街的卧室,我睡不临街的。
——她的手机都是笔画输入法,电脑是拼音/五笔混合法。
——当我关上门的刹那,发现手机和钥匙都落家了,心情自然low到极点。当我惊喜地想起,家里还有人时,真想反身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惜,当我那只敲门的手和门只有0.0001厘米时,脑中瞬间跳过万只小蚂蚱,因为我猛然想起,今天就算把门敲出花来,她也听不到啊……
——停水是最可怕的。想想,只有她在家,水龙头忘关,又突然来水时的场景……可以想象,家里静静流淌的一片汪洋,楼下邻居的满腔怒火,当然,还有她无辜的眼神。
——家里电视经常是静音状态。有时,当我躺在床上刚要睡着,电视突然就很大声,莫慌张,压抑住心中那一万只即将跳出的小蚂蚱,平静地走到客厅,找到遥控器,按下静音键,转身,关门,睡觉。
——她叫我时,发出一声就行;我叫她时,无论多近,都得走到她旁边,拍她,然后交流。当然拍的力度,决定了谈话的友好程度。
——她学生时代的作文基本都是我帮她写的。而现在,每当她要发朋友圈,都会把文字部分先发给我,来回改几遍再发。因为正常人看他们的语句,得把脑洞开大,再开大。
——和她出去购物,总会有些优惠。偶尔也会遇到一些蛮横的商家,他们的眼里对我们写满了嫌弃。
——和他们用手语交流时,他们的嗓子会发出吱吱啊啊的声音,路人总会投来疑惑的目光。
——每次遇到想了解他们的好心人,这些人总会说可惜啦、白瞎了啊之类的。这种话到现在我都没给她翻译过。每当她问我们在说什么,我都很肯定地告诉她,大家说你长得漂亮,然后她就恍然大悟的样子。
……
心理咨询师还特别提到了聋哑人的孤独感、自卑感和敏感。
比如,孤独感是聋人最易产生的负面情绪。独自一人的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群中的孤独。“在公众场合下,人越多,聋人就越难插进去,无论你多么想插进去凑凑热闹,但始终是不现实的。”而聋人却必须天天感受这种孤独。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正处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无人能救。一天两天,还可以忍受,但是天天如此,难免心理上承受不住。久而久之,深刻强烈的孤独感不知不觉地深埋心中。聋人群体特有的孤独感,使聋人觉得“天下聋人皆朋友”——自己只有进入聋人社会群体,才能真正体会到被理解、被接纳的快乐。
生活对聋哑人来说,的确艰难。虽然,聋人拥有与正常人一样的健康身体,参与工作的选择性也比肢残、智残多得多。如果在各类残疾群体中评选一类最幸运的,那得票最高的无疑是听力障碍者了。可是,现实并非如此。由沟通障碍和心理因素共同构筑的堡垒,将聋哑人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无声的世界遍布失望、伤痕、穷困和自弃。
二、结缘手语
1985年3月17日,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街上时髦点的年轻人已经换上了“灯芯绒”春装。微雨中的重钢医院,矗立在一座山坡上。年轻的父亲已经在医院的产房外,等待了十几个小时。从怀孕开始,这对聋哑人夫妻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向这个小生命,因为他们孤寂了二十多年的生命即将迎来新的转机。所以,即使物资匮乏,他们也努力给这个尚在母腹中的小生命增加营养。孩子长得很大,折腾了数个小时毫无动静,最终只好改为剖腹产。身为健全人的外婆用不熟练的手势比画着,叫只能吱吱呀呀唤疼的女儿再坚持一下就好,丈夫则用惯常使用的手语示意妻子相信医生,一定会母子平安。
在唐帅出生之前,这对后天失聪的年轻夫妻就曾经为孩子今后的成长问题有过争论。丈夫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得特别压抑,尽管他有许多朋友——当然都是聋哑人,他们抱团,但却被无情地挤压到某个人们废弃的角落里;他们大笑,但笑过以后,却有无尽的苍凉涌上心头。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然后进入到健全人的世界,跟“无声世界”划清界限。丈夫的认知,也是一般聋哑人家庭的选择。健全父母与聋哑子女沟通不良,聋哑父母会主动疏离健全子女,因为种种不得已,聋哑人的亲情总是淡漠。但是,妻子舍不得孩子,毕竟怀胎十月,血肉相系,自己的孩子总想自己带着一点点长大,她不同意丈夫的想法。
手术室外,漫长而揪心的等待。终于,医生出来了,斜靠在墙边的父亲瞥见从生死门中闪出的白色人影,立即迎上去。父亲拉着医生的手,激动地用咽喉呜呜发着声,几乎忘记自己不能说话的事实。片刻,他才清醒过来,激动地在墙上画着“男”“女”。这下,医生总算看明白了,她用手指在墙上比画了一个“男”字,接着,又体贴地伸出右手大拇指——健康。那一刻,年轻的父亲激动得几乎要哭了出來。
这个重达八斤六两的男婴给这个聋哑人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惊喜。母亲抱着历经磨难才生下的孩子看了又看;只读到小学四年级的父亲,兴奋地向邻居借来一本《新华字典》,熬了两个通宵,最终找出一百多个备选字,虽然对一个聋哑人来说,绝大部分他都“识其字不明其义”。一番艰难抉择之后,他拿起铅笔在“帅”字上画了一个圈,重重地。
帅,帅才。父亲从小就明白“元帅”的含义。在4岁因病失聪之前,他常常和小伙伴一起玩打仗的游戏,男孩子都希望自己是被羡慕、崇拜、景仰的那个。于是,那个小名叫“莽子”的胖男孩在出生一个多月时,有了自己正式的大名——唐帅。
“我从小就出生在一个无声的家庭,父母都是聋哑人。我出生以后他们都特别高兴,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坚决地给我贴了一个标签——健全人。他们觉得我应该属于健全人的社会,而不应该和聋哑人之间有任何交流。因为他们觉得聋哑人是生活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唐帅说。
母亲想要亲自照管孩子的坚持,最终被现实一点点残酷打碎。
孩子的小床被搁在医院的窗边,毫无育儿经验的父母没有防备那洞开的窗户,以及直入的料峭春风。孩子病了,高烧不退,是要命的新生儿肺炎。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父母不知所措,却又无法与医生沟通,只能大哭。医生把唯一能拿主意的外婆叫到一边,劝她说服孩子的父母放弃。外婆断然拒绝了。老人知道,这个小生命对于一个残疾人的家庭是多么可贵!此后几天,外婆每天都去求主治医生想办法救救孩子。父亲上班,母亲还没出月子,那时的重钢医院没有重症监护室,外婆把因为病痛而哭闹不休的小婴儿揣在怀中,吊针扎在小婴儿的脑门上,直接疼在老辈子的心里。半个月以后,孩子活了下来。医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外婆第一次救了孩子。
出院以后,孩子跟着聋哑的父母回到了他们所在的金属厂宿舍,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晚上,孩子和父母睡在一铺大床上,孩子夹在两个大人中间。有一天,因为一个急事,外婆天不见亮就来了。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拉开灯,床上的夫妻俩都还在沉睡中。外婆猛然发现,向着枕头的方向没有见着孩子,两个大人之间,是堆砌的棉被。她心下一惊,冲过去一把拉开被子,孩子的头露了出来。才3个月大的孩子泪痕满面,脸憋得通红,此時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了。原来,熟睡中,厚厚的棉被盖住了孩子的脸,无论怎么哭叫,父母都是听不见的。外婆果断地用一块毯子裹住孩子,抱起来,一阵用力拍打,直到孩子哇哇哭出声来。孩子果真命大呀,外婆叹了口气,孩子的父母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抢救过程。这是外婆第二次救孩子。
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有能力养育孩子的母亲,这回彻底认输了,明白自己必须,也只能和其他的聋哑人父母一样,疏离骨肉。
“没有外婆我绝对活不到今天。”唐帅如此感叹,“经过这件事,父母当下就决定把我送到外婆家抚养。之后的几年,父母既不同意我跟聋哑人来往,更不同意我学习手语。”
说是疏离自己的聋哑父母,回归健全人的世界,但实际上,60%的职工都是聋哑人、被外人称作“哑巴厂”的金属厂,与外婆住的重钢家属区相隔并不远,从外婆家走路到父母的宿舍,也就20分钟路程。骨肉至亲,外婆还是常常带着唐帅去看父母。父母那些不能说话的工友,看见“莽子”回来了,都会上前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小脸,或者在他的手板心里搁一粒水果糖。然而,外婆记得孩子父母的嘱咐,她会在那些工友与小孩打过招呼以后,快速地拖着小孩朝金属厂宿舍奔去,走得很快,直到看见巷口拐角那棵高大的黄果树,方才放慢脚步,叹口气。聋哑工友心底纯正,孩子也确实逗人爱,可是孩子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孩子要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今后,可能是那群喜欢在晚会舞台上着力跳迪斯科的年轻男孩中的一个,也可能是那个从小轿车里出来,臂膀里夹着公文包的沉稳男人。他和他们的世界不一样。
幼小的唐帅,是多么渴望和这些满脸带笑,比比画画的叔叔阿姨玩玩游戏呀。他们虽然和爸爸妈妈一样听不见也说不出,但却是有趣的、和蔼的。外婆跟他们比,成天都很严厉。干了一辈子粗活的她,只能勉强写自己名字,但却深谙“黄金条子出好人”的原理。在几次淘气吵闹之后,外婆还特意找了一根竹竿,精心制作了一根“黄金条子”,令小唐帅胆战心惊。
“其实这也有好处,长大后为了生存我曾流落社会,如果没有外婆操着那根黄金条子立下的土气但正确的规矩,或许我已经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聋哑人的世界再次向唐帅开放。
唐帅4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突发急性阑尾炎。身强力壮的父亲之前从未发生过如此剧烈的疼痛,全家人都吓坏了。大家一起把他送到医院。按照惯例,医生会对腹痛的病人首先进行触诊。
按按左腹,往下移一点。疼吗?这里。医生问。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咿咿呀呀的叫唤。
按按右腹,下到靠近腹股沟。这里,怎么样?你倒是说说呀!医生有些急了。病人却依旧只是叫唤和挣扎。
时值炎夏,检查台上铺着白布单。剧痛与热,令翻来覆去打滚的父亲,浑身大汗,衣服和身下那张白布单全部湿透。
直到外婆办好手续,从外面进来,才赶着跟医生说:“他是个聋哑人,听不见你的问题,也说不出来。”
说罢,外婆开始艰难地与父亲用手势交流那些医生关注的问题:你哪里疼?疼了多久了?
其实,外婆只会一些粗略的手语,也仅限于一些日常所需的简单交流,比如端碗、吃饭、睡觉等。唐帅的母亲11岁才上学,读的聋哑学校,寄宿在亲戚家。
“绝大多数健全人父母是无法与聋哑子女进行深度交流的。”唐帅告诉我。
等病情最终确定,父亲已经痛得几近休克。
几天后的晚上,外婆主动跟唐帅讲,孩子,你还是要学会手语,为了你的父母,毕竟将来他们还得靠你。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沟通有多重要。所以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手语。”唐帅说。
父母依旧抗拒唐帅与聋哑世界接触,“每每跟父亲表示要学手语,他一脸反感的样子。虽然我知道,作为残疾人,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老来有所倚靠。”
但孩子天性活泼,喜欢蹦蹦跳跳,喜欢东跑西跑,父母也有看不住的时候。于是,读学前班的“莽子”唐帅,每天放学,都会沿着熟悉不过的路径,跑到父母工作的福利厂里,揣着自己的小秘密。
“莽子”可是个白白胖胖、对谁都一脸甜笑的小乖乖,厂里的聋哑人都很喜欢他。叔叔阿姨们逗他,打着手势,最初他都看不懂。但是,一旦跟日常故事挂钩,一切就明了了。比如,开始没有弄懂一个叔叔想要表达的意思,后来这个叔叔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苹果,然后再打手势,“莽子”就明白了,这是在问他吃不吃苹果。那时,金属厂没有食堂,工人们都自己带午饭,肉是稀罕物。看见“莽子”来了,也会有人拿出自己的饭盒,比画,然后打开,夹起一块肉片,“哦,他是在说,莽子,我今天带了好东西。你看,炒肉片,给你吃。”
金属厂里,和那些叔叔阿姨相处的各种细节,使得4岁的孩子一点点掌握了手语的各种词汇和表达。从简单的“你好”“谢谢”,到不发一言仅用双手就能表达出完整的句子。
小唐帅悄悄地“偷学”,引起了金属厂厂长的关注。和唐帅一样,这位女厂长是一对聋哑人生育的健全孩子,她支持唐帅想要学手语的想法。厂长习得很好的手语,当仁不让地成了唐帅的老师。小唐帅学东西很快,几乎过目不忘。不久,在厂里开职工大会的时候,女厂长就让小唐帅站在身旁,她比画手语,给聋哑职工看,唐帅则负责翻译这些手语给健全职工听。
“跟那些叔叔阿姨学习手语,是背着我父母的,他们完全不知道。等到厂长出面支持,我父母就没再说什么了。”
到上小学,嘴灵心活的唐帅俨然成了金属厂里健全人和聋哑人联系沟通的纽带。这个小小翻译,会陪着聋哑人去医院,给医生翻译他们的病痛,会陪着聋哑人到银行存钱取钱,还会替受委屈的聋哑人理论,更多的时候,是帮助厂里的聋哑人与家人沟通,毕竟,家里的那本经最难念。
“那時,我还不知道,就像全国各地都有不同的方言,手语也有方言手语,很复杂。自然手语是方言手语的集合体。”唐帅告诉我。
10岁的时候,父母的一个聋哑人同学从上海来家里做客。那天唐帅刚好在父母这边,见到小男孩好奇地立在大人身边瞪大眼睛瞧着,老同学先是问唐帅父母,孩子会不会手语?唐帅在一旁很得意地点点头。然而,在大人们交流的过程中,他发现“客人的手语跟我们有点不一样”。客人似乎为了考考唐帅,做了一个陌生的手势,然后再用手语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唐帅答不出来。原来,那个陌生的手势,是用上海方言手语表达的“上海”,与重庆方言手语的表达截然不同。从这位客人那里,唐帅了解到,在中国,每个地方的手语都存在地域差异,“幸亏及早了解到这一点,否则只懂点重庆方言手语的我,就是只‘井底之蛙。当时我就想,要尽可能多地学习各个地方的方言手语。”
学习不同的方言手语,需要遇见外地来的聋哑人。重庆是个码头城市,那个年代来重庆旅游,一般都是到解放碑或者朝天门,“周末,我就去那些地方守株待兔。只要看见背着背包,用手语进行交流的游客,我就上前跟他们搭讪,跟他们学习当地的手语。”唐帅说。
初来乍到的聋哑人,见到这样一个愿意学习手语的孩子,都会特别热情。很多人甚至拿钱给他,几块钱,让唐帅给他们做个小导游,到不远处的储奇门、十八梯之类去游览。用这样的方式,唐帅短短几年间接触并学习了全国七八个省份的方言手语,“方言手语太复杂了,直到很多年过去,我到公安局做‘手语翻译,都还在学。”
到了2010年左右,自然手语的形式差不多在全国都固定下来。
看到这里,有人会问,固定下来的自然手语是不是咱们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常常在左下角出现的同步手语播报?答案是否定的,电视播报的是普通话手语,属于手指语类,核心是用拼音来表达词汇。同时,手语也不可能与口头语言完全同步,它只能表达一个粗略情况。实际上,聋哑人因为教育水平制约,他们基本上不会用到普通话手语。普通话手语作为官方手语,一般用于聋哑学校教学、大会、新闻播报等场合。
由方言手语集合而成的自然手语是手势语,是象形的,因此被聋哑人普遍使用。自然手语与普通话手语语法完全不同,表达顺序也不一样。
随着手语的不断学习探索,唐帅终于融入了那个父亲厌弃至极的“无声世界”,“这个世界充斥的是孤独、压抑、贫穷、自卑、愚昧、委屈和无数憋在胸中的呐喊。我有理由相信,即使是由这个世界生出的罪恶,也有情有缘。”若干年后,唐帅站在刑庭的辩护律师席上,总会这样说:“他们是社会的边缘人,生存于他们太难,他们甚至根本不明法为何物。我们要做的,首先是教育、挽救、引导。何况,我国刑法的本意宗旨,惩罚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教诲,让绝大部分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1993年,小小的金属厂年年亏损,濒临破产。就在这一年,唐帅的父母双双下岗。也是在这段时间前后,全国多地残疾人就业的“福利厂”都形势严峻、资不抵债,大批聋哑人下岗。开始有不怀好意的健全人盯上了这个人群,利用聋哑人进行盗窃、抢夺等违法犯罪行为,他们反正说不出话来,公安机关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的。而聋哑人喜欢“抱团取暖”,一旦尝到违法得来的甜头,发觉钱那么好“挣”,本就单薄的“三观”很快剧变。唐帅十几岁的时候,就有派出所找到他,让他帮助被抓获的聋哑人陈述案情,“手语翻译”的起点由此开始。
唐帅的父母虽有一身焊工钳工的手艺,却因为聋哑,下岗以后没有了再就业的机会。唐帅外公外婆的生活也陷入困顿,因为几个子女都面临下岗,老人微薄的退休金成了主要的生活来源。14岁的唐帅回到了父母身边。
“父亲母亲会轮流出去一段时间,到外地找朋友讨口饭吃。出去的火车票需要东拼西凑,回来的火车票常常是人家帮着买好了。”
在父母轮流出去“会朋友”的同时,少年唐帅正式开启吃“百家饭”的历程。
“他那时碰面就爱问我,李姨,你今晚吃什么?我到你家去吃好不好?”唐帅父母的邻居李一荣回忆说。李一荣是福利厂副厂长的爱人,一个健全人。唐帅曾在李一荣家里吃过几顿肉。
饶是如此,读中学的唐帅依然成绩优异,虽然学费总是欠着。
2004年,普通的二本院校学费已经涨到一年一万多。唐帅明白,自己因为学费的关系,终究难以迈进大学的门槛。然而,对于一个天资聪慧、学习成绩一贯优异的男孩来说,要一下子放弃也是需要勇气的。何况,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读大学是出人头地的最有效可靠的途径,如果弃学,未来的路也就更加艰险不可测。“读”和“不读”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唐帅心中反复抛出无数次。
最后一次“抛币”,是在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他的成绩依然让同学刮目相看,同时他拿到了一份各大学去年招生及收费情况表。看着那些学费化成的直截了当的数字,他确定,这个大学读不起。最后一次的硬币落下,朝上的面是“放弃”。
唐帅主动退学了,“我要念大学,只不过不是一次到位。别人是先念书后工作,我必须把这个顺序颠倒一下。”
2005年,漂泊在上海、北京等地,做过驻唱歌手、卖过盒饭、倒过服装的唐帅回到重庆,用攒下的8万块钱盘下一个卡厅。在他开设的卡厅里,专门招聘了聋哑服务员。卡厅的收入,承担了唐帅下岗多年的父母的生活费,也承担了唐帅的学费——通过自考,唐帅就读西南政法大学的法学专业。
那一年,他20岁。
三、手语翻译
2006年,某区公安局抓获了一个聋哑人盗窃犯罪团伙。为了查清案情,局里专门请了几名聋哑学校的老师来做手语翻译,半个多月下来,审讯工作没有大的进展。唐帅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接下了这个“大活”。面对一群聋哑惯犯,唐帅熟练地以手语交流,表情自然放松。同理心使然,对方也慢慢放下了戒备与顽抗。40多分钟后,案情的审理有了重大突破。
“我跟那些聋哑人沟通良好,手语交流毫无障碍。而且他们信任我,因為我深谙他们的心理状态和价值观。”
“一战成名”后,一身时髦的唐帅常常被重庆各区县乃至市公安局请去,帮忙审理与聋哑人相关的案子,结果也一定是“有案必穿”。很快,唐帅的名字便被警察们熟知。
2006年底,唐帅正式担任重庆公安系统专业的手语翻译,参与到聋哑人刑事案件的翻译工作中去。在那里,他干了将近7年。7年间,他密集接触了上千个与聋哑人有关的案件。
“在担任手语翻译的7年间我发现,因为聋哑人的沟通不便、沟通不畅,导致他们在诉讼当中,在法律生活当中存在很多不公平,甚至是冤假错案。”
我国法律规定,聋哑人参与诉讼,司法机关应当聘请“手语翻译”。“手语翻译”很冷门。所以,司法机关往往都是到聋哑学校去聘请手语老师来担任手语翻译。这些手语老师对法律术语的翻译不精准,多数只会规范的普通话手语,但很多涉案人员用的都是方言手语,这样就很容易造成翻译偏差。
前面介绍过,我国手语目前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普通话手语,就是大家平常在新闻联播上看到的那种手语。还有一种是自然手语,就是全国各地的方言手语的集成,社会上95%以上的聋哑人使用的都是自然手语(含方言手语)。两者有着巨大的差别。
最大的区别是在语法上。比如叙述一句话,“今天我要到妈妈家去吃饭”。用普通话手语表达,语序是一样的,就是正常人说话的语序,但如果用自然手语叙述刚才那句话,它的语序则是“今天吃饭我妈妈家去”。所以当这两种手语进行交流的时候,常常是一个“文不对题”的状况。
有人会说,既然手语翻译不得力,那么让聋哑人直接写呗。
“偷的,他说没抢,5天,女的头发长。”听说一个聋哑犯罪嫌疑人是初中毕业生,警察拿纸笔让他写案发情况,写出的却是“词不达意”。
一切还得靠手语翻译!一个人的命运在你手上,你给我靠猜?唐帅曾激愤地说过。
有时候,翻译人员翻译错误,会直接影响检察官或者法官的判断。
有时候,手语翻译不懂“方言手语”,会导致庄严的庭审被迫“中断”。
还有的时候,“这些请来的手语翻译的背景,以及他们跟被告、原告的关系都没办法完全调查清楚。”
手语翻译在聋哑犯罪嫌疑人跟前“地位显赫”,毕竟所有的口供、是非曲直都依靠手语翻译的“一张嘴”,少数无德的手语翻译趁机向聋哑人索要钱财。
“这是真的,刚开始有多次‘进宫的聋哑人给我讲‘花钱消灾的事,我很震惊,完全不敢相信。后来我出来做律师,看审案视频时,竟然发现有手语翻译打着手势和犯罪嫌疑人讨价还价,五千,我待会儿跟警察往好的方面说。啊,三千?三千不行,太少了。”唐帅告诉我,“当普通人遭遇到莫名的指控时,会用尽所有语言为自己辩护、为自己证明,但聋哑人不行。因为自身生理缺陷,连捍卫自己的清白都变得特别困难,他们的发声需要跨越太多障碍,很多时候遭遇恶势力不得不低头。”
年轻的唐帅严格要求自己,做一个好的手语翻译,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公务员。然而,他却一次次被各种案例震动,最终开始思考自己站的位置,是不是离这群最熟悉的人太远?
“我不仅为那些犯了错的聋哑人难过,更为那些备受欺凌却有苦难言的聋哑人心痛。”
比如,聋哑人被拐卖进黑砖窑当奴工,除了任人宰割他们别无办法。如果没有意外地被救出来,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即使在正规的企业工作,老板拖欠工资、克扣工资,聋哑人也无处申冤,明明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连说一句求助的话都无人能懂......
7年间,唐帅在公安局见证了无数聋哑人的悲情故事,同时他发现,“我接触了上千个与聋哑人有关的案件,但是会手语的律师却一个没见过。”
即使配备手语翻译,律师们也很难与聋哑嫌疑人交流。因为,手语对地名和法律专业术语的翻译更是难上加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看守所、监狱,在法律案件当中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但在手语翻译中却可以用同一个词代替。
——我精通手语,学的是法学,那么,我可不可以离那群求告无门的聋哑人再近一点?
四、手语律师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精通手语的律师出现,能够准确地翻译手语和法律专业术语,这样公平和正义才不会打折扣。”
萌生这样的念头之后,唐帅一刻也没有耽搁,2012年他顺利通过司法考试,获得律师执业资格证书。
也就是在2012年,他从公安局辞职,放下别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当了一个体制外的专职律师,站在了离聋哑群体最近的地方。
为无声者充当传声筒,他是中国第一位“手语律师”。
唐帅做手语翻译期间积累的人气,吸引来了许多深陷案情与冤屈的聋哑人或他们的家属。
“唐律师,我的孩子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这里头的情况很复杂,能帮帮我们吗?”一位老伯向他苦苦求助,老伯的聋哑儿子因为伤害罪收押在看守所,“可是,我家只凑得出一万。”
也有聋哑人用手语艰涩地告诉唐帅,他至多只能拿出五千块打官司。他和爱人一个月还挣不到三千块,如果不是被欺负得这么惨,他们不会请律师来帮讨公道。
如此种种,唐帅怎可能硬得下心肠去按照刑辩“最低3万”的所谓市场价收费?于是,许多聋哑人的官司他自己垫钱打。动不动就“垫钱”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
可是,律师事务所需要运转,资金必不可少,唐帅和他的团队必须接下更多的正常人的官司。这样一来,工作满负荷。常常是这样,白天出庭、去看守所、谈案子、调查取证,晚上仔细阅读卷宗、寻找疑点、书写法律文书。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未婚的唐帅买了一枚戒指戴在食指上,好让别人看出他“已婚”,因为他“没有那些私人时间”。
大渡口区司法局公律科的汤科长对唐帅颇为熟悉。2016年9月,唐帅在大渡口设立了义渡律师事务所,刚开始只有3个人,不到两年,就发展为一个60余人的大团队,里面有很多与唐帅抱着同样想法的“90后”,他们积极投身公益,担任“村居法律顾问”等,参与各种法律援助活动。汤科长被这群年轻人的鲜活生动所感染。
“唐帅善良正直又聪明,我很喜欢他。”汤科长说。
汤科长的这个认知,我有同感。唐帅的聪明,很大程度表现在善于追根溯源。
“当律师以来,我反复思考过这样两个问题:第一,聋哑人在法律生活当中到底遇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第二,他们为什么需要帮助?”唐帅告诉我。
聋哑人在法律生活当中到底遇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这里首先需要大家知晓的是聋哑人的犯罪率。或许,我们走在路上,看见那些打着手势喉咙发出含混不清声音的人,我们因为对他们的未知,产生的第一感觉是“远离”,不会进一步去想他们会不会是“坏人”。
“聋哑人参与的犯罪,早期以偷窃、抢劫等侵财案件为主,现在他们还会参与诈骗、拐卖、组织卖淫、非法集资、制毒贩毒,以及一些专门针对聋哑人的诈骗案。”唐帅说。
“聋哑人的犯罪率到底有多高?事实上,它远远超过了现在大家重点关注的未成年人犯罪。”唐帅接触的上千个案子都表明,一个聋哑人如果参与刑事犯罪,往往他的前科都不止一次。
唐帅对聋哑人犯罪率高的问题,有自己的理解。“聋哑人的犯罪率为什么那么高?首先,聋哑人因为沟通困难,导致了求职和就业的障碍,虽然他可能是几类残疾人当中最具劳动能力的,但聋哑人也有生活需求和生理需求,他也要结婚生子,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聋哑人的配偶一般都是聋哑人,如果两个人都是聋哑人,都没工作,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何况人呢?这是客观的一个原因。
“第二,聋哑人文化水平比较低。这个低是指‘两个低,第一个低,聋哑人作为弱势者,完整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比例低,很多人小学没毕业,或者是小学一毕业就不读书了。第二个低,水平低,许多来自全国各省市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都跟我说,现在学校里的聋哑人初中毕业以后,他的文化水平仅仅相当于健全人小学三年级水平。
“第三,聋哑人本身的法律意识很淡薄,淡薄的程度远超想象。全国各地的聋哑人在线上和线下向我咨询一些法律问题。有人会问我,唐律师,法官、检察官和律师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有什么区别?还有一个婚龄11年的聋哑人问我,唐律师,我想离婚,我该到哪儿离?我就问他,你离婚不知道到哪儿离,你结婚上哪儿结的呀?他说,是双方父母带我们去的。我又多问了一句,你结婚的时候多大?他说,我29岁。
“瞧,上述两个法律问题对于一般人来讲,只是一种生活常识,但这个常识在聋哑人那里,却变成一个‘极专业的法律问题。”
通过调查研究,唐帅还发现,聋哑人具有聚集性和流窜性等两个主要犯罪特点。
聋哑人因为残疾而自卑,导致难以融入这个社会而自闭,最终形成一个聚集性很强的群体。他们缺乏就业机会,再受到社会上一些人的蛊惑引诱,最终走上了“聚集犯罪”的道路。
聚集犯罪的聋哑人又笃信“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比如,重庆的聋哑人团伙会跑到北京、上海、广州去,而外地的又会往重庆跑,并且由此划定了各团伙的“地盘范围”。这些犯罪团伙流窜到一个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拜码头”,最重要的是拜当地最权威的手语翻译,花钱送礼。这样一来,他们万一被抓,能救他们的,也正是这些投靠过的“手语翻译”。
“所以,公安局审理案件请来的手语翻译,你很难调查清楚他们同犯罪嫌疑人的关系。既妨碍司法公正,也会在某种情况下带来新的冤案。”唐帅说。
对呀,就这些人——可恶的犯罪分子,他们为什么需要帮助?或者,可以外化为唐帅那些大多接“民事经济案子”的年轻同行们藏在心里、不好问出的问题:既然他们已经愚昧可耻地犯罪了,你为什么还要倾其所有地替他们辩护,难道法律不该惩罚他们吗?
“他们的确有罪,但其罪又让情与法一次次何其为难。”
从小到大,唐帅在生活的苦里浸泡,任何委屈不曾让他落泪,可偏就是看到他们,随着案情走进他们的故事,唐帅每每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留在唐帅印象中的她,是一个正处花季的聋哑女孩,家在农村,只念到小学三年级便被迫退学,她还有三个健全的弟妹。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既不可能被重视,更不能成为父母的负担。父母只希望她能嫁出去,只要嫁出去,不管是聋哑人还是老头,都没关系。穿着旧衣的年轻女孩,羡慕地看着光鲜亮丽归来的时髦女子。她躲在某个角落,仔细打量那个涂着鲜血颜色唇膏的女人油光可鉴的长皮靴。她小心地藏着自己瘦小的身体,不想还是被人发觉了。发现女孩小心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同样是个聋哑人。他是邻村出去的,女孩原本认识他。聋哑人的世界很小,认识的就容易被信任,何况男人告诉她,他在外面有事做,他做的事还需要人帮忙。当然,做事的回报很高,赚到的钱可以买好看的衣服、化妆品,她那么漂亮,打扮出来比那些女人更有味。女孩信了男人的话,女孩父母也没有思考计较太多,本来家里这个人就多余,她能出去自然再好不过。可怕的是,女孩掉进了陷阱。那个她以为熟悉的男人是一个专门对聋哑人下手的“人贩子”,她被“老乡”拐卖到一个聋哑人盗窃团伙。
饑饿、殴打、各种惩罚,女孩被迫接受“盗窃训练”。从此,每天的日常就是到大街上偷东西。有时她悄悄尾随在某个老太太或年轻姑娘身后,趁他们聚精会神看某个东西的时候,用专业的扒窃工具迅速弄出他们的钱包或者手机;有时她混在几个聋哑同伙中间,趁着人多挤公交车的时机,打掩护或者牵绊被盯住的对象,让同伴顺利得手。就像那只被渔翁专业驯养的鱼鹰,冒着风浪捕鱼而归却必须全数吐出。女孩把一天的战利品带给“老大”,自己什么也不能留。
盗窃团伙的恶棍又岂能放过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在某次团伙的“庆功会”上,酒精怂恿下,有人把手不规矩地伸向蜷缩在角落的女孩。此后,调戏,猥亵,直到几个人一起合力强奸。
直到有一回,因为盗窃女孩被抓了。在与女孩手语交流的过程中,细心的唐帅感觉女孩有些不对劲,脸上时不时闪现痛苦的表情,肢体也不时抽搐几下。他请女警为女孩检查身体。结果,女警为她清洗身体时,发现她身上竟有100个被烟烫过的痕迹,其中几十个都集中在胸口上。这些印记都是在团伙里留下的。年轻的女警也有女儿,此情此景,她见之泣不成声。
愤慨不已的唐帅问女孩,女孩却歇斯底里地大哭,很多东西她都不愿回忆不肯交代,“这可能也是心理上的一种自我保护吧,她就算什么也不说,她身上累累的伤,也已经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终,女孩因为未满16岁,年龄太小定不了罪,检察机关作出不予逮捕的决定。唐帅一行人开车送她回老家,专门买了米、油,还准备了1000元慰问金。本以为女孩的家人会满怀欣喜甚至感动,但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唐帅清晰地记得,在村口,那一家人满脸阴沉,一言不发地立在车旁。半晌,女孩的外婆劈头盖脸地质问:“你们把她送回来干什么?你们不是要养她,给她找工作吗?” 唐帅震惊地问道:“婆婆,她出去偷这件事,你知道吗?”女孩外婆反问道:“不偷她吃什么啊?告诉你,我们家没钱养她!”僵持了一会儿,那家人才拎起东西,推搡着女孩离开,女孩则不时回头,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回望唐帅一行人。
其实,对于女儿在外面从事的“行当”,家里人一直有所耳闻,不过毕竟不需要他们养了,他们不愿再过问。否则,一个包袱又要被扔回来了。结果,还真回来了。
根据公安部门的消息,不到3天,被嫌弃的女孩又离开了家,命运未卜。
唐帅记得,有个19岁的聋哑小伙子,因为蒙昧无知和冲动,遗憾地断送了自己的青春与生命。
那天,这个流浪多日的聋哑小伙子已经断炊好几天,他决定找点吃的。在镇上一家小店附近,他眼瞅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那里出来,吃力地拖着一袋米。于是,他跟着老太太到了一个拐口,等到她放下那袋米,在一个游摊上挑选杂货时,靠上前,扛起那袋米就走。可是偷窃才得手,老太太就发现了,两人发生了抓扯。没有想到的是,老太太怎么也不肯撒手。
纠缠中,小伙摸出了随身携带的刀,动了杀机。疯狂,鲜血,尖叫。为了偷窃一袋米,聋哑小伙将一个无辜的老太太杀死了,并被当场抓住。
聋哑小伙听不见,不会说话,没上过学,也不会手语,审理他的案情艰难万分。于是,长期与各色聋哑人打交道的唐帅被请去帮忙。
虽然无法与男孩交流,但唐帅依然努力走进男孩的内心世界,想要在那片肆意生长的莽荒与荆棘当中寻找一条通道。高墙电网笼罩下的看守所,唐帅和男孩同吃同住。刚开始,男孩攻击性很强,面对陌生人,眼神里更是透露出丝丝寒气。看守所将男孩视作“洪水猛兽”,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做了各种措施——矿泉水瓶的盖子全被卸了,吃饭没筷子。唐帅也和男孩一样,抓饭吃,用没有盖的瓶子喝水。
直到公安机关辗转联系上男孩的父母,唐帅才知道,这个孩子因为身体缺陷,父母早已对他绝望。在他年幼的时候,其父母便远赴新疆采棉花。他们一直在外打工不管孩子,几年都未曾见面。于是,男孩便像一株长在野地的草随性发展,缺爱和放纵是罪恶的土壤。从童年时代开始,成天在街头混吃等死,饿了就偷。
僵持了几天后,小伙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无法表达,癫狂得像是着了魔。最后,他用身体和手艰难地比画着,花了整整一天,重演了当天行窃杀人的过程,然后长叹一口气,筋疲力尽伸出双手,做了一个等着被铐走的动作,认罪。
就在那一刻,僵持数天的犯罪嫌疑人认罪伏法的那一刻,唐帅突然眼泪下来了。有人会觉得那一刻唐帅属于“喜极而泣”,毕竟这样一个大案要案的突破,再次证明了他“有案必穿”。唐帅却低头感叹,流泪不是给自己庆功,只是感怀于一个生活在那样封闭环境中的聋人,从来没人教导,也没人抚慰,却自然而然地懂得认罪受罚。
唐帅也曾给一个“罪大恶极”的聋哑盗窃犯辩护过。
那一回,刚开庭,唐帅就听见有人破口大骂:“那哑巴就是个人渣,你为什么要替他辩护?”一抬眼看见,庭下的旁听者个个皆是一脸怒容,以无声的表情支持那个情绪激烈的骂人者。
对方嘴里的“哑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聋哑男人,惯偷。
几个月前, “哑巴”像往常一样,挤上了一辆开往市中心的极其拥挤的公交车。他小心地在人与人的狭小缝隙间寻找目标。人群中,他发现了一个老太太,她背着一只大包,因为疲惫和拥挤,正斜靠在一个座椅旁。他注意到那个包,里面隐隐约约有一块方形的凸起。干了几年不光明的活计,他自然能够知道那方凸起是什么。
当然,关于老太太包里那方凸起更深层的意义,他无从得知。老太太包里装着东拼西凑的两万元钱,是邻居的心意,是亲戚的救助,是卖掉家当的所得,是一笔救命钱。这笔钱要救的,是她的孙子,一个8岁的男孩,此刻,他正躺在儿童医院的病床上,等待一场至关重要的手术。这两万元,性命攸关。
他把手伸向了老太太的包,拥挤的公交车是最好的掩护。他划了一条口子,偷走了那笔钱。
因为“哑巴”的偷窃行为,老太太的孙子耽误了救命手术,最终因为肾衰竭死去了。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哑巴”很快被捉拿歸案。他对罪行供认不讳,最终送上法庭。这件事在社会上酿成了很多风评,“两万元的盗窃害死人”“小偷盗窃,盗的不止是钱,还有一条人命”“请法律为冤死的孩子做主”“一定严判,不能纵容”……
所以,那天除了神情哀恸的家属,还有许多自愿前来旁听审判的市民——因为事件已广为人知,甚至可说群情激愤。
这个“哑巴”的罪行,是够让人咬牙切齿的,法庭上公诉人控诉他:犯罪性质恶劣,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
身为这个为人所不齿的被告人的辩护律师,唐帅站在辩护席上,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周遭浓烈的敌意,人们犀利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他甚至感觉,如果法庭没有禁止人们携带杂物进入,那么鸡蛋、烂白菜随时可能飞到他的脸上。
饶是如此,在被害人陈述、证据展示和严厉的公诉之后,唐帅依然面色凝重地请求法官:“可不可以允许我的当事人讲一下这样做的理由?”
片刻犹豫。“哑巴”用手语比画了一个无奈的故事,唐帅一字一句翻译给大家听。
原来,“哑巴”之所以下手偷这笔款子,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好友的遗孤交学费。背后的故事是,同为聋哑人的朋友,在一次自然灾害中意外过世,这个聋哑男人义无反顾地收养了朋友留下的孩子。他三十出头未婚无业,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只能以偷盗为生。不想,却因此作出那样大的祸事。
“哑巴”邻居及朋友的证词,也证明一切为实。“哑巴”节衣缩食,常常有上顿没下顿,而他的养子和同龄的孩子一样,欢笑着进出校园,而且吃得饱穿得暖。
待唐帅代“哑巴”陈述完犯罪理由,原本群情激愤的法庭一片默然。情与理,罪与罚,人们在动容,人们在反思。
“我们正常人的世界、正常人的社会,对这群聋哑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呀,社会边缘的聋哑人,他需要一笔钱来抚养遗孤,他本身并不知道自己偷走的原是一笔救命钱。一切追悔莫及。
“犯罪了理应受到惩罚,但是定罪之前,这些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的被告人也有权利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权利。”唐帅说。
最终,這个“情有可原”的罪犯按照“盗窃罪”,依法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
更有身处冤屈之中难于解脱的聋哑人。
唐帅曾说过,他由“手语翻译”转为“手语律师”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手语翻译代替的是聋哑人的‘嘴,我做律师,就是希望能成为防止冤假错案的一道重要防线。”
2016年的初秋,一个老人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唐帅的律师事务所,哭求“手语律师”救救她那被冤枉“偷手机”的聋哑女儿刘颖。
在看守所,唐帅见到了蔫巴巴的刘颖,第一时间用重庆本地的方言手语向她打招呼:你好,我是你的援助律师。一瞬间,刘颖便激动起来,一边急促地呜呜发声,一边迅疾向唐帅跑来。她冲到唐帅跟前,使劲打着手势,“我不认罪,我没有偷!”直到法警赶来控制住她。
待她情绪平稳,唐帅用手语示意:不要激动,有什么情况,请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唐律师,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偷。”
“那天我只是途经手机店,顺便看了看。店里的手机很贵,我买不起,更不敢偷。我真的冤枉。”
唐帅和他的团队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不会认罪的。”
刘颖在唐帅面前坚持不认罪的想法,并一再表示,自己非常冤枉。
末了,唐帅会心地点点头。
其实,在与刘颖的谈话问询结束后,重重疑问已经在他的心里深埋,他决定找出真相。
“你当时就那么笃定认为其中必有冤情?”采访中,我问过唐帅。
“是的。我跟聋哑人相处了30多年,我很了解他们,这个群体里,绝大部分人虽然有很多性格缺陷,却还算得上单纯耿直。我从刘颖的眼神、动作、情绪等等来判断,看不出她有半点欺骗我的意思。”唐帅回答。
“但刘颖家经济困难,也难保一时闪念做错事啊。”我补充了一句。
“所以,这就是调查取证必须缜密的原因。”唐帅说。
离开看守所,唐帅用了一整晚的时间,细致梳理了“刘颖盗窃案”存在的疑点和审理过程中可能的疏漏。之后,怀揣着疑问来到检察院,依法调取了整个案件的证据材料,包括笔录和视频。
在公安局的笔录材料上,赫然写着刘颖的认罪词“我承认我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某个地方盗窃了一部金色的某某手机”,再打开与审理同步的录像视频,刘颖分明用方言手语比画的是“我没偷,我绝对不会承认我偷了”。笔录与视频所表达的意思,完全天翻地覆。
为什么有如此的天差地别?中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相?
“我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手语翻译与刘颖的沟通出问题了?因为我深知,翻译人员对于案情的审理、对于公平正义有多重要。在公安机关和其他司法机关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发问、调查案情的时候,中间整个来回的问答、证据的材料笔录都是通过翻译人员的嘴说出来的,好坏都是他在说。”唐帅说。
唐帅调出了所有的视频资料,一个个仔细看,重点看手语翻译和刘颖之间的交流。之前,协助审理“刘颖盗窃案”的有两名手语翻译。看着看着,唐帅瞪大了双眼。
第一个手语翻译是一个瘦小却面容精明的女子,她的方言手语使用得很是熟练。她与刘颖沟通着,起先似乎很同情刘颖被人冤枉的际遇,可是说着说着,她突然打手势说要一万元——是的,让犯罪嫌疑人刘颖给她一万元,这样,她可以跟公安局的人美言一番,确保刘颖没事。她盯着刘颖,似乎准备留给这个可怜的聋哑人多一些思考时间。岂知,只沉默了几秒,刘颖便用手语断然拒绝“我没偷,我拿不出这个钱”。手语翻译立时面容有些尴尬,在表示“你要这样装硬,我也没有办法”之后,悻悻地离开讯问室,虽然没有所获,依然拿到了公安局给的一千块钱劳务费。“这个手语翻译并没有马上给刘颖落下罪名。她还去找了刘颖的母亲,向老人家索要一万元钱。老人倒是一心想救女儿,可是怎么也凑不出那笔钱。”唐帅说。为了求证,唐帅专门找老人核对过具体情况。在刘颖母亲那里碰了“钉子”,这个女人就对办案人员一口咬定“刘颖认罪了,她的确偷了手机”。
“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吗?一个中年聋哑人,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因为拿不出那笔钱进了监狱,老人、孩子怎么办?这些人也太狠了。”我震惊于人心之不善。
“有一些翻译人员在金钱和利益的立场上是站不住脚的,很容易利用自己独特的地位跟聋哑人进行权钱交易,甚至有一些更过分的,就会像这样,强行对聋哑人实施敲诈勒索。”唐帅说。
但刘颖的坚持和倔强,以及笔录明显存在的漏洞,使得公安局后来又找了一个手语翻译,一个特殊教育学校的手语老师,只懂普通话手语。于是,发生了普通话手语与方言手语的博弈。几乎不知道刘颖在讲什么的手语翻译,一切只能靠“猜”,她“猜”刘颖是“有罪”的。
看过这些视频录像,唐帅惊出一手心的冷汗:如果自己刚好没接这个案子,那刘颖的命运将会是怎样?
唐帅将自己的所见周详地写在了辩护意见中,并恳请司法机关请三位通晓方言手语的翻译同时对相关视频录像作出鉴定。鉴定结果,真如唐帅所言。最终,他通过正规程序否掉了刘颖的“认罪”。于是,“手机盗窃案”的审理重新启动,警方调集案发当时手机店及周边街区的视频,发现刘颖仅仅是路过手机店,在展示柜旁边停留了几分钟,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偷盗行为。而手机店的女老板,正是通过自家店里安装的监控视频,锁定了在展示柜旁看手机模型的刘颖——因为刚好丢失的是展示的那款手机。而刘颖衣着简朴,不太像能消费得起这款手机。
最终,检察院对此进行了核查并采纳了唐帅的意见,对该犯罪嫌疑人作出不予起诉的决定。
“在湖南有一位我很尊敬的刑庭法官,他审理的聋哑人案件比较多。他曾說过,现如今在涉及聋哑人的刑事案件中,真正的审判者不是法官,不是律师,也不是检察官,而是手语翻译人员。这席话足以让我们深思。”唐帅说,“我并不是要给所有‘聋哑恶人辩护,相反的,有一些人,正是我要伸张正义的对象。但是,更多的聋哑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依法享有的诉讼权利和义务到底是什么,这就会导致整个诉讼的程序出现不公,甚至是错误。”
“由于聋哑人对法律和自身权益保护的无知,在某些审理过程中,虚构证据甚至销毁审问录像的也有,着实让人气愤。”有一起聋哑人盗窃案,唐帅感触颇多,后来写下了30页的东西,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
在这起案子中,唐帅被司法系统请去进行法律援助,对象是一个张姓聋哑“盗窃惯犯”。在看守所,唐帅见到这个聋哑人的时候问他,公安机关指控你涉嫌盗窃五次,是那么回事吗?那个聋哑人支支吾吾,一副不甚明了的样子。于是,唐帅根据卷宗记录的情况,分别把每一次的时间地点都跟他对了一遍。核对完毕,这个聋哑人垂下眼帘,一副委屈的表情,一个劲摇头。他比画着告诉唐帅:唐律师,事情原不是这样的,做了的我承认,没做的我绝对不承认,前面两次是我做的,后面三次不是。
唐帅心头一惊,接着问他:“那就奇怪了,既然后面三次不是你做的,那你为什么要在笔录上签字还盖手印呢?”聋哑人回答说:“唐律师,我小学五年级都没毕业,我没有阅读能力,所以笔录上写的什么我根本就看不懂。”
那人接着告诉唐帅,小学的时候,因为自己和一个老师发生了肢体上的冲突,被开除了。最令人震惊的是,此案审理过程中请来的手语翻译,正是当年和他发生冲突的老师。
“这完全赶上电视剧的情节了!按照法律规定,跟本案有关系的,可能影响本案公正审理的人员是不能参与进来的。尤其对于被告人和犯罪嫌疑人而言,你有权利申请相关人员回避,但聋哑人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权利。”唐帅很愤怒。
2016年1月12日出版的《检察日报》曾明确指出,近年来,刑事诉讼活动中聋哑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害人及证人逐渐增多,为查明案情,司法机关需要聘请手语翻译。手语翻译对司法机关查明案件事实、正确使用法律、维护诉讼当事人合法权益具有重要作用。刑事诉讼法第九十四条规定:“讯问聋、哑的犯罪嫌疑人,应当有通晓聋、哑手势的人参加,并且将这种情况记明笔录。”由于刑事诉讼法对手语翻译制度规定得过于原则、笼统,缺乏可操作性,致使司法实践中手语翻译人员参与刑事诉讼活动存在许多问题。相关司法解释也未作出具体规定,需要进一步规范和完善相应程序。
问题现实存在,改进尚需时日,制度的完善和措施的加强势在必行。
据说,在某一次庭审上,唐帅直接打断公诉方手语翻译的演示,指出对方偷工减料,完全跳过了“庭审规则和被告人所享有的诉讼权利”那一大段。那个资深的翻译唰地红了脸,因为从没人这样质疑过他。
五、“刑辩资源”
很少与同行“混圈”的唐帅,是“神秘”的。重庆的律师圈子里,对“神秘”的唐帅拥有一身 “刑辩资源”的传说由来已久。
在大渡口破败的金属厂家属区,遇见那些聋哑的亲热的熟人,唐帅曾对我说,那是他生下来就拥有的资源。可天地广阔,金属厂只是太小的一角,缘何唐帅能够吸引全国聋哑人的注意?亟须法律援助的聋哑人哪怕远在西安、北京、深圳,都会朝大渡口——这个重庆最小的主城区赶来,找唐帅帮忙。
如果说,是唐帅7年的手语翻译生涯事先“预热”,再汇聚成这样的态势,似乎也不完全对。想一想,一个律所一年接到的聋哑人报案数就有5万人次,这样惊人的数字,是什么样的概念?
据说,唐帅到全国各地,闻讯最先迎接他的,并不是那些颇为熟识的司法界人士,而是聋哑人——曾被他帮助过的人领着好奇的人,真诚欢迎他。
“很简单,聋人们本身亟须法律,这是他们的‘刚需。至于为什么我被他们需要,是因为我不仅仅是一个律师,更是他们的知心人,我对他们实心实意,不曾辜负过他们。”唐帅说。
最初让唐帅出名的,是一条不长的宣传视频,两年前由一直支持唐帅事业的重庆市大渡口区政法委发布。在几分钟的片子里,这个比画着一手漂亮手语的“85后”年轻人,在片中被介绍为“手语律师”。
片子里有唐帅的联系方式。很快,人群向唐帅涌来,微信响个不停。唐帅一一通话。
那些急切向唐帅涌来的陌生人,头像花花绿绿形形色色,来自不同地区,北至新疆,南至海南。几乎没有文字输入,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视频。在随时响起的视频通话中,他们没有言语,只有动作和表情。无论男女老少,一色的神情焦急,几乎都是蹙着眉、噘着嘴,快速打着手势,向唐帅抛出一个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怎样办结婚手续?律师和法官有啥区别?在家被打了怎么离婚?
唐帅用手语一条条作答,发出。与此同时,一条条好友请求还在飞快弹出,很快淹没了手机屏幕。
聋哑人乐于分享各种信息,“手语律师”的视频才会如此剧烈地传播发酵。很快,他的好友数量达到5000人的上限。
红点不断闪烁,振动声此起彼伏,这早已是随时随地的常态。夜里,唐帅不会关掉手机。他的睡眠早已被根深蒂固的责任感和随时到来的信息破坏殆尽,“怕他们最难的时候不能找到我。”聋哑人这个特殊群体,总是喜欢在晚上倾诉或者求助,因为白天他们多数需要从事烦琐的劳动。所以,唐帥从当律师开始,便睡得很浅,对手机微信提醒声格外警觉和敏感。
“我最怕,手机停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开机,潮涌般的信息令人措手不及。这样的话,重要的信息在手忙脚乱当中可能被遗漏。”唐帅说。
比如下面这条信息,如果被遗漏了,可能错失的是一条年轻的生命。
2018年的一天,大约半夜两点,刚刚放下手中卷宗,眯了才一小会儿的唐帅被身旁的手机振醒。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开手机一看:不好!
就在刚刚,有人转给了唐帅一个视频,大约有7分钟,画面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男孩,正对着镜头用手语比画着什么,神情亢奋,语无伦次。一般人会对这样的视频一闪而过,而唐帅则看见了这样一串令人心惊的手势,抖了一个激灵,脑海里像过电一样浮现出一行字——
“对不起,聋人朋友们,我要自杀了。”
唐帅吓了一大跳,当务之急是要立刻找到那个想要轻生的聋人,别人把这个视频转给他,也就是相信“人脉广泛”的他能够救人。在唐帅的微信里,有上百个聋人群。唐帅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把视频转到自己微信上所有的聋人群,“谁认识这个小伙子?快救救他!”
不到15分钟,这个坐标内蒙古的聋哑人便被人认出,并成功被营救。当时,这个小伙子正独自一人在酒店的房间里,新近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心灰意冷。唐帅与这个刚被救下的小伙子取得联系,在微信视频里用手语开导了他将近两个小时。
你想想,你才19岁,好年轻。有什么能比活着更美好呢?活着就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活着就有希望,你说呢?
视频上,看着对方渐渐释然的神情,唐帅才松了一口气。“要在全国找一个聋哑人,通过我的手机,基本上都能找到。”唐帅微笑着对我说,“我可以算得上是全国聋哑人的一个联络站。”
手机上,无数的好友,上百个群聊,每天点不完的小红点让他操碎了心。
每个小红点的背后都可能藏着一个纠结无助的眼神,来自全国2700多万聋哑人中的一人。那个人,可能刚遭受了一顿毒打却求告无门,那个人可能刚被骗去了身上最后一分钱,那个人可能是含冤蒙屈的聋哑母亲,那个人可能是被老板拖欠了一年工钱的聋哑工人,那个人也可能是被骗进淫窟好不容易才托人发出求救信号的聋哑姑娘。
像星星般闪烁不休的小红点,成百上千——成百上千个求助的聋人的对面,只是一个身材远远谈不上高大、甚至在寻常人看来有不少“瑕疵”存在的年轻男人。他很普通,和一个普通的重庆人一样,嗜辣,喜欢去街头巷尾吃那些深藏不露的“老火锅”。有人请他吃清淡的日式料理,他随身携带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可以令一个外地人食之而晕的干辣椒粉——没错,他会剥开大虾然后蘸辣椒粉吃。然而,他又绝对有别于芸芸众生。只因为他是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唯一站出来替这个群体发声的手语律师。
惺惺相惜,为他赢得了聋人发自内心的信任。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信任更可贵的资源。试想,如果仅仅是作为“唯一”的手语律师存在,态度倨傲不凡,坚持“物以稀为贵”, 要价居高不下,或者把这个“唯一”作为索取名利的工具,我深信,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聋哑人绝不会趋之若鹜。
2018年1月的一个夜晚,相隔半小时不到,唐帅被拉进了数十个聋人微信聊天群,每个群都在400人以上,自此发觉并深入一桩“庞氏骗局”大案。那一年,唐帅与诈骗团伙斗智斗勇数度涉险,协助警方破获一起全国最大的专门针对聋人群体的诈骗案——龙盈诈骗案,受害人数40万,涉案金额高达5.8亿人民币。
“庞氏骗局”是对金融领域投资诈骗的称呼,这种骗术是一个名叫查尔斯·庞兹的投机商人“发明”的。“庞氏骗局”在中国又称“拆东墙补西墙”“空手套白狼”。而这起“庞氏骗局”的始作俑者是知名聋人“企业家”“创业偶像”包坚信,受害者是数以万计的轻信的底层聋人。
“这起全国数十万聋哑人被集资诈骗的案子,充分体现了‘巨骗对于聋人人性人心的把握,维权举证过程非常曲折艰难且危险,我几乎是抱定‘同归于尽的决心去做这件事的。”
从2018年1月底开始,唐帅几乎搁下手中所有的事情,全力投入到这起大案之中。一方面,他飞赴全国各地广泛取证;另一方面,数百受骗聋人陆陆续续来到重庆,找他报案,向他举证包坚信及“龙盈”公司的诈骗罪行。时值“两会”,唐帅小心谨慎,他将这些聋人一一安顿好,妥善保管实物证据,并向这群急火攻心的可怜人作出自己的承诺,一切平稳有序地进行。这件案子很特殊,牵扯方方面面,所以,唐帅做事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则:此案不收报案者一分钱。
有人给唐帅带话了:包总说,只要你不再乱咬,你要多少钱尽管开口,包总和公司的声誉很重要。当然,你也可以参股分红。
唐帅回话:谢谢你们包总的盛情,但是对不起,我领受不起。
后来,聋人圈盛传一个消息,说包坚信放话“出五千万买唐帅人头”。那一段时间,唐帅的车常常莫名其妙爆胎,日常会有小事故发生,许多惊险场景亦相继出现。
唐帅与包坚信团伙的斗争几乎达到“你死我活”。唐帅骨子里的倔性,却是包坚信一伙无法想象的。
在唐帅的谋划下,两个正直热心的聋人应聘到包坚信位于杭州的“总部”,做了“卧底”。两个“卧底”各有分工,做文员的利用电脑技术收集各方往来数据;做保镖的则时时观察包坚信动向,利用针孔摄像头拍下他在各种“洗脑大会”“股东会”上的视频,以及单据发票等重要“书证”。
收集证据是艰难的,带出证据也需要考验智慧。唐帅采取“狡兔三窟”的办法,数套证据通过不同的快递公司寄出,今天是顺丰、圆通、申通,明天是百世、天天、韵达,而收件人也落的是其他人的名字,甚至收件地点也不在重庆市。
整个报案过程中,唐帅将自己的律所作为“总据点”,请“举报群”的聋人对其他受害者“广而告之”,并安排自己的5名聋哑助理分头负责不同区域的证据收集工作。
最终,密集而大规模的报案,且涉案人数之多金额之大,引起各地警方高度重视。立案、侦查、抓捕,逐步展开。2018年5月12日,包坚信等13名犯罪嫌疑人被长沙市公安局抓捕归案。
唐帅真正成名,正是在“庞氏骗局”案之后。
经此一役,唐帅彻底“出圈”,成了连普通人都知晓的“名人”,西南政法大学点名的“优秀校友”。
一向“我行我素”的唐帅,开始频繁接受媒体采访。这个在律师协会的聚会上都不愿与同行多聊的小伙,一下子成了名副其实的“网红”。300多家纸媒网媒,他挨个儿上了一遍,民间授予的各类“头衔”更是数不胜数。不少影视公司甚至想把他的故事拍成电影,还邀请他“自己演自己”。
“其实我心里面是痛苦的,不信你试试同样的话说300遍。而且很多案子,其过程必须有强大内心才能支撑,哪里经得起反复回忆追述?这些记者都喜欢问,唐律师,你成为网红以后生活上有什么不同?”唐帅说,“我回答他们:‘首先,我要纠正一下,我不喜欢网红这个头衔和名称;其次,我更不喜欢出名。”
有人听完唐帅的“吐槽”,就跟他说,既然你不愿意出名,出名带给你那么多麻烦,那你还老接受媒体采访,参加这个活动那个活动的,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唐帥回答:“我愿意痛苦地把同样的话说300遍,不是因为我想出名、我要图利,而是我想抓住每一个可以表达的机会,将聋哑人的现状告诉大家,让社会上所有的人关注这个被淡忘、被忽视的群体,亦借此吸引更多的志同道合之士。”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理由,唐帅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出名”或许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原先,他并不喜欢在办案的过程中有媒体的参与。现在,他不会排斥媒体对这个过程的关注,就像他正在介入的30多位聋人状告深圳黑恶诈骗团伙的案子,有一家收视率极高的电视台一直在跟拍。
“这其实是件好事,一方面逼使对方不敢做太出格的事;另一方面备受媒体关注的案子,也是警示人们的活教材。”
六、布道者
“我是个布道者,法律在无声世界的布道者。”唐帅说,“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声音不能仅仅停留在诉讼与辩护层面,我必须做的另一件事,是普法。”
有一件事是司法界公认的,那就是聋哑人群体的普法很困难。这些年,司法界在聋哑人普法方面作过很多努力,但因为多方面原因,结果不尽如人意。
传统针对聋哑人群体的普法宣传,是聘请律师和法官,开设普法宣传课,同时聘请手语翻译全程同步手语翻译,但这样的形式,收效甚微。
“一般的法官和律师,对聋哑人的情况并不是特别了解,不清楚他们法律知识和法律意识所处的层次和水平,不可能制作出‘因人制宜的普法课件;手语翻译并非法律专业出身,对法律专有名词的解释存在一些问题,且所用手语也有差异,影响了这种宣传形式的有效性。”唐帅解释道。
近年来,唐帅一直担任重庆大渡口区残联法律顾问,每个月会专门挤出时间,按时给区里的200多个聋哑人开公益讲座,告诉他们最基础的法律常识。
不仅仅在大渡口,唐帅奔走普法的身影,各处可见。不仅仅是媒体上忽略细节的侧写,更是一幕幕鲜活生动的现场。
我走访时,有人给我描述过自己在西安一个普法现场的所见,时间是2018年底。
在那场普法讲座开始之前,有一个小规模的欢迎会作为“头阵”。欢迎会在一处会馆小厅举行,那里一早就到了十几位聋人代表。唐帅进门的一瞬间,无声的情绪悄悄席卷了现场,是激动、是期待、是兴奋、是欢喜,很复杂。没有掌声,聋人的世界里没有“鼓掌”这个概念,他们并不知晓响亮的掌声可能带来的激昂效应。聋哑人自有他们的表达方式,在复杂情绪的带动下,他们用手语、用眼神、用嗓子里发出的低沉的模糊的声音,对唐帅进行热烈的欢迎。唐帅一面往里走,一面用欢快的手语回应。在一个普通的健听人看来,如此场面,安静又震撼。
普法讲座上,数百人的座位满满当当。听众几乎都是聋哑人,还有立志服务聋人的志愿者。
现在看来,聋人们都愿意积极参加普法活动,但早前的情形并非如此。在大渡口第一次搞普法讲座的时候,大部分的座位都空着,偌大的会场,只稀稀松松地坐了几个人。唐帅私下去了解情况,得到的反映是“有那个时间,我还可以多干点活”,“普法讲座有什么意思呢”。到第二次开展普法讲座的时候,唐帅用了点“小心机”,他委托几个熟悉的聋人朋友放出口风:“明天下午,唐帅律师会在普法讲座现场派送礼物。”果然,第二次普法讲座的现场,位子几乎都坐满了,来的人送块肥皂或是瓶洗发液。到第三次普法讲座,全坐满了,依然一人一个小礼物。到了第四次、第五次,座无虚席,但聋人们已经不是冲着一个小礼物来了,他们越来越深地感受到,唐帅普及的那些法律知识,是有用的。比如,若是在纠纷中被人拳打脚踢,不会再独自带着伤口回屋里掉眼泪,他们会借助法律讨回公道;若是用工单位刻意拖欠工资或者降低待遇,他们不再一次次卑微地向刻毒老板求告,而是转身用《劳动法》保护自己;若是有人给他们讲“天上掉馅饼”的事,他们会冷静地判断思考,诱惑实在太大的话,就给“唐律师”发个微信,问问他的意见。
对于唐帅来说,现场普法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现场普法的时间、空间和受众都非常有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随时随地惠及聋人群体呢?
2017年,唐帅团队制作了“帮众法律服务”微信公众号,通过线上视频一对一的方式来进行法律咨询和解答。视频上的一问一答,聋人收获良多。这个服务上线以后很火爆,全国聋哑人“排着队”前来咨询,每天律师团队的手机都不停地响着“当当当”的提示音。
2018年8月,唐帅又试着创办了一个“手把手吃糖”的普法栏目。视频画面里,有一左一右两个唐帅,左边的用较慢的语速解说着什么是“庞氏骗局”,右边的打着手语,中间则是配合解说的动画。
漫画中,他用“一只狼用高额回报欺骗兔子”作比喻,向聋哑人群体科普此类“庞氏骗局”,告诫他们提防身边那些不怀好意的“饿狼”。在这些节目中,唐帅自比为“糖”,使用简单易懂的自然手语,“希望节目就像糖果一样,每个聋哑人都吃得下去。”
唐帅没有想到的是,小小的“手把手吃糖”一经播出,会引起国内、特别是国际上一些媒体的关注。这则简短的普法视频在网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暴,外媒开始关注起这位“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他的事迹甚至登上BBC的主页。
面对全国2700万聋哑人,“手语律师”唐帅一面用尽十八般武艺竭尽全力,一方面也期待着国内能早日出现一支像他这样,既懂法律又精通手语的律师队伍。
“既懂法律又精通手语”,涵盖了两个方面的要求。可是,精通手语,尤其像唐帅那样精通方言手语,就是不大容易达到的要求。且不说健听人学手语有无困难,最关键在于健听人能否完全融入“无声世界”,充分理解“无声世界”的思维模式和人格特质。就像一开始,唐帅把自己律所里的律师、实习律师全部拉去学手语,学习方法就跟学习一门外语一般,只不过是换成手势语。表面上看,大伙像练舞蹈一样,花枝招展,但是经过近半年的学习,唐帅一检验,才发现一点用都没有,这些健听律师与聋人完全不能交流。他这才明白,自己是特殊身世造就的能走进“无声世界”的健听人,这一点不可复制。
那么,这支后续的队伍到底应该怎么建呢?一次,唐帅观看邓小平会见撒切尔夫人的视频,其中提到“港人治港”。他一个激灵,“可以让聋哑人服务聋哑人呀,只有聋哑人最懂聋哑人!”也许,只有聋哑人本身才能真正了解聋哑人想要什么,才能了解聋哑人目前所处的状况、水平、环境以及心态等等是什么样。
“当然,这也不是普通的聋哑人可以做到,能从事法律服务的聋哑人,还得有大学以上的文化程度。”唐帅强调。
2017年,唐帅向全国高校发布了聋哑大学生招聘启事,从近百人当中挑选出5个,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团队。从2017年8月开始,唐帅对这5名聋哑大学生进行了为期1年的法律知识培训,不仅仅是专业知识,还有反应力、临机处置能力、逻辑判断等等,终极目标是将他们培养成法律执业者。
听说唐帅要培养聋哑人做律师,我很好奇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唐律师,这些人即便做了律师,在法庭上他既听不到法官说什么,也没法开口替当事人辩护呀?
唐帅告诉我,其实出庭只是律师众多工作中的一项而已,与出庭相比,大量的法律服务和援助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点小缺憾算不得什么。
“我招的这5个聋哑人是有特色的,他们代表了两类群体。其中3个人戴上助听器是有听力的,而且也有一定语言表达能力,准确来说,他们就是处于健全人和聋哑人界线中间的人,他们成为律师就会是聋哑人最好的服务者。剩下2位精通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所以我这个团队是精了又精。”
2018年重庆“两会”期间,身为人大代表的唐帅在议案中建议:成立一个独立的手语翻译协会,对涉及聋哑人的司法审讯录像进行鉴定,不让手语翻译成为“事实上的裁决者”。同时,成立协会还能对手语翻译进行培训,让他们学习法律、医学等专业术语,制定翻译规范。
在提出这个议案之前,唐帅已经四处奔走呼吁,为筹备这个协会做了大量基础工作,但是遇到的困难阻碍很多,“这个协会至关重要,也是我未来几年最关注的事之一。”
唐帅在“两会”上提出的这个议案,相关部门也给予了积极的反馈,但这份凝结了他多年调研经验的议案,激起的反响并不那么大。
“结果正如预期,要取得突破性的进展,绝非朝夕可成。”他说。
2019年6月,在各类报道中,媒体依然称唐帅为“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这个勇气可嘉的青年律师,依然倔强地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当然,所有的出发点,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唯一”。
与唐帅不知疲惫的脚步一致,社会对于聋哑人这个特殊群体的关爱越来越多。让聋哑人沐浴法治光辉,幸福生活,除了积极普法,亦亟须给这个群体提供更多的就业创业机会,解决其生存发展的基本问题。2007年5月1日,我国《残疾人就业条例》正式施行。根据《残疾人就业条例》,用人单位应当按照本单位在职职工总数1.5%以上的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并为其提供适当的工种和岗位。安排残疾人就业达到、超过规定比例或者集中安排残疾人就业的用人单位,依法享受税收优惠,免收残疾人就业保障金。
当下,许多企业都主动承担起社会责任,成批招聘残疾人上岗。其中,聋哑人颇受青睐。
“虽然聋人在言语交流上有欠缺,但工作能力和智力并不比普通人差,手腳和双眼非常灵活,干起活来很麻利,也很敬业。”一位私营企业主赞许道。
近年来,全国各省市残联在促进聋哑人就业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一方面,他们广泛接收企业发出的用工信息,及时发布到各大聋人群里,一个企业的招聘启事常常可以吸引来自全国的聋人;另一方面,他们深入企业当中,调查了解聋人员工的薪酬待遇落实情况,并据此实施保障。此外,还出台了各类创业指导意见和激励措施。
“聋人多从事流水线普工、操作工等职业,比起经常变化的工作内容,他们更擅长内容单一的工作,工作时反应很快。为了解决聋哑员工沟通问题,一些较大的企业设立了‘残疾员工关系管理岗,招聘聋哑大学生统筹协调。聋人还活跃在服务行业,淘宝店里那个热情周到的‘店小二,也许就是一个聋哑姑娘呢!也有聋人开网店做微商,收入不菲的。当然,还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在求职路上反复徘徊。在我们区,处于就业年龄段聋哑人的就业率已接近50%。可别小看这个数字,与前些年相比,一直处在增长当中。”重庆市某区残联一位工作人员说。
“希望全社会共同努力,帮助聋哑人更好地参与到社会生活之中,让这个特殊群体不再被淡忘,不再被边缘化。”这是唐帅的心愿。
作者简介
李燕燕,女,1979年10月出生于四川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重庆市沙坪坝区作家协会副主席,重庆市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报告文学、散文、小说作品近70篇,出版专著3部。曾获第八届“重庆文学奖”、解放军总后勤部第十三届“军事文学奖”。作品曾入选《中华文学选刊》《中国报告文学精选》《21世纪年度报告文学选》等。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