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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

2020-09-22邓一光

北京文学 2020年9期

早三十年,中英街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嗯,更早些时候,大约两百年前,梧桐山脚下流淌着清冽冽的滘水河,河两岸一年两造,生长着由青及黄的南方矮禾稻谷,一些风逸而神气的白鸬鹚黑鸬鹚抻展开阔大的翅膀从山腰间滑翔而下,落在河边,碎步跑动着追喙鱼虾,那是一道让人舒心的自然风景。1898年,清政府和英国签署了《中英展拓香港界址条约》,滘水河做了分界线,河北是清国人祖上留下的地盘,因“日出沙头,月悬海角”得名的沙头角,河南则变成了英国人新租借的土地。一开始,南岸的人们不干,两岸本是一家人,阿太阿叔住河这边,赖里妹里住河那头,河水在自家土地上流淌,怎么就拿来做了界河,生生分割出两家?于是反抗,结果被英国皇家步兵操着李·恩菲尔德步枪一顿狂射,镇压了。滘水河目睹惨案,生了气,像是有意为之,不久就丢下界址改道去了北边,不在中间阻拦,让签下界址条约的双边官家尴尬。两岸的人们不管界址的事,他们在逐渐干涸的旧河道上踩出一条土路,管它叫鸬鹚径,在鸬鹚径上搭建起油毡棚,住下来,使用只有当地人才能分辨的围头话、客家话和汀角话拉家常,和仙女般和美的鸬鹚为伴。再以后,油毡棚换成洋灰房,鸬鹚路慢慢变成一条街,街后几家作坊,造陶瓷、砖瓦、农具、香粉和凉果,人们把劳动收获的稻米、鱼虾、禽畜、蔬果和土布拿到街上出售。到了20世纪30年代,属于新界人的赖里妹里在界碑南边开起店铺,向尚处闭关锁国的界北阿太阿叔卖些洋货,再收些北边的土特产去港岛和九龙卖,鸬鹚路改名中英街。

我就是在这条街上找到了我的人生。

1983年中英街开街,吃免税饭的水客佬纷纷涌向这里。你想想,隔一道关口,商品差价百分之六十,那是什么赚法?等于捡钱。早三十年,我在这条街上混,多年后回想往事,仍然心潮澎湃,那时候的中英街生机勃勃,它是我的梦想之地!

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情,是我以为早已忘记了。我如今已奔耳顺之年,那会儿二十啷当,什么梦没做过,什么苦没吃过,一腔热血里蹦跶着一颗雄心,没人拦得住。现在?梦早醒了。人不能一辈子好运气,我早想通了。我现在和侄子经营着一家建材店,他大学毕业没找着工作,我阿哥七九年逃港后一直没音讯,不知生死,我得替阿哥当阿爸,养他老婆和一双儿女,你说对吧?

哦,扯远了,说主题吧。今天早上,我接到一位年轻人的电话,对方问我是不是周锦堂先生。我是叫这个名字,打小起没有改过。对方说他叫班森,B-e-n-s-o-n,那是他的名字。我当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说了他是谁的儿子。我是毛更新的儿子。叫班森的年轻人在电话那头说。有一阵我没有说话,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很快回过神来。我说,哦。我说了哦以后又沉默了。叫班森的年轻人告诉我,他父亲半个月前去世了,胰腺癌,他是父亲唯一的孩子,和母亲从欧洲赶回来处理后事,计划明天返回欧洲。昨天打包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件和我有关的旧物,他觉得这件东西很重要,但他从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不了解父亲的社会关系,他通过政府有关部门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现在的城市靠智能管理,要找到谁很容易。叫班森的年轻人说,他想和我谈谈,希望我能见他一面。

这就是我突然想起当年那些事情的原因。

收起电话后,我问侄儿,班森是什么意思?侄儿在店铺门口帮客户往车上装货,怀里抱著一捆多芯线,眼仁骨碌了两下,说,好像是,有父亲的性格吧。我说,哦。我说完哦以后就想,侄儿和叫班森的年轻人,他们都没了阿爸,这件事情,它是怎么发生的?

那年我刚到中英街时,街上只有几十家铺子,卖些大陆不多见的日用品、化工面料、电子产品和金器。一开始我替老狐带货,主要是录音机和手表。老狐姓胡,新界的水客头,做内地收购商的生意,人们管他叫老狐,就像我姓周,人们管我叫阿粥。说起来,我和老狐算远房亲戚,我们两家都是博罗杨村华侨农场的归国华侨。老狐的阿爸是印度尼西亚大学教授,回国后落了个右派成分,家里子女多,老狐在家不受待见,十几岁跟人逃到香港,揾了几年工,拿到香港身份,中英街开埠后,他在街上做港行转陆水,组织人从新界带货过关。老狐手下有几十个带货蚂蚁,多数是做兼职的打工仔,也有几个深户,挣点辛苦的水钱养家糊口。我一直跟着老狐干,他很照顾我。

一开始我办的是蓝证,一次性出入,带货免税额三千。钱难赚,我吃过亏,说好每手货给三十港币,一般只能拿到十块二十块,不够交房租和饭钱的,有两次一毛钱没拿到,还挨了揍。这样干了半年,我给老狐说,我们是同乡,你不能这样对待我。老狐说,同乡只屎尿,批斗我阿爸最狠的就係同乡,外乡人冇批斗过我阿爸,冇把我阿妈打残,冇逼我老姐投河。我据理力争,我姨丈公是你舅公,我怎么舍得批斗你舅公的外甥女婿?再讲,我那会儿没出生,你老姐投河我不知道,知道我一定跳下河去捞她。老狐气呼呼看我一会儿,递颗槟榔给我说,好好跟定我,莫教手乱踹,以后不让你折本。

不是吹,带货这一行我有天分。我不是雏子,不会紧张兮兮蹲在入街广场上等着提货,那很容易被巡街差佬看出来。有时候,我会晃晃悠悠走过大榕树,闪进后街,靠在石墙上看打着哈欠的慵懒妇人依在自家门口饲婴儿乳;有时候,我会踱进熟悉的店铺,和帮工的大陆妹说说笑笑,打情骂俏。干我们这行的拿货有规矩,流水人肉(人员)进街前先要拍照编号,按人头提货,出关后有人拿着照片验货。我是老狐的亲戚,不用谁验。我会观察当天是哪几个差佬查关,不会在同一班人值差的点进出。要是我没得失心风,朝差佬脸上吐槟榔水,一定没人拦我。那两年我特别顺,通过率高,老狐看我能干,花了点钱给我办下沙头角长居和多次往返黄证,我有了身份,虽说一次只能带五百块货,进街次数多了,抽头也就多了。我那会儿混得不错,不到五年就帮阿爸把家里的新房子盖下了。我还开始追妹子。她叫观水秀,增城人,模样儿俊俏,在沙头角帮她姐丈守服装摊。我答应赚很多钱,然后娶她,我们一起过好日子。她有点扭捏,不说嫁不嫁给我的话,但我确定她迟早会答应,我有把握。我说过,老狐他对我不错。

大概八十年代末,有一次,老狐被人装进蛇皮袋,拉到八仙岭上揍了一顿,用鸭嘴钳下掉两颗门牙,流了很多血。打过破伤风针,牙镶好以后,老狐不再做录音机和手表,改做金。我听说这件事是一个有大背景的水客佬干的。我没敢问。我还跟着老狐,升格做了他的贴身马仔,替他管理人肉。我当然不能说我的运气和老狐门牙被人钳掉有什么关系,但情况就是这样。我管人肉,不光能抽水头,还能隔三岔五替自己带点小货,老狐他知道,睁只眼闭只眼,要不他能怎么样?他做金子最鼎盛时期,我每天组织人一趟趟带几公斤货出关,他后来的发达有我很大功劳。当然,我也走过麦城,没少挨揍,还被人敲断两根手指,但我能吃苦,人缘也好,从不欺负人肉,遇到同行有麻烦,能照顾的都会照顾,这是水客间的默契。走麦城那次,我防着前胸没防住后背,被港警抓住,那些阿Sir偶尔也查水客,我货被扣下,交了五百元保释金,三个月后到粉岭出庭,再交三百元开庭费,判罚三千,一个月白干了,比敲断手指还让我心疼。

我交罚单那会儿,内地第一家外汇交易中心刚成立,第一座核电站在大亚湾正式运行,互联网刚刚建局,大家都生活在欣欣向荣的改革春风里,万众都在往好里奔,我给自己鼓劲儿,没关系,风中去的水上来,我不会比别人差。

以后毛更新就来了。

有一天,我蹲在观水秀服装摊前,手里端着塑料杯,杯里盛着刚买的咖喱鱼蛋,一边吃着鱼蛋一边和观水秀聊天,老狐把一个瘦瘦的年轻人领过来,说阿粥,这係毛更新,技校生,也係杨村镇的,你带上他一起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毛更新,他约摸比我小两三岁,相貌清秀,梳着哥哥的二分头,用了啫喱定型,穿一件水版港衫,一双带襻凉鞋,看上去风华正茂,只是有点显腼腆。他假装镇定自若,手插在口袋里,伸一只脚出来,但他脚颤得厉害,还不断地扭头干咳,听得出嗓子眼里没痰,我就知道他很紧张。我问他,毛更新,你是技校生,为什么不在家里吃公差饭?他一梗脖子,操一口杨桃腔的粤普说,我不想一世没前途。我嘻嘻笑着问他,你指的前途是什么?他眸子斜到一边,用眼白罩住我,眼白和他脸色不相上下,总之很有文化的样子。他说,老狐说了你们的情况,先申明,我和拿不到提成的那些人无共样,我立志做商人,少一分钱也不干。我被鱼蛋噎住嗓子眼,喘过气来后哈哈大笑,笑得手中杯子里的鱼蛋抖落掉两只。我止住笑,朝地上的鱼蛋可惜地看一眼,站起来,牙签穿了塑料杯里最后一只鱼蛋,送进观水秀嘴里,鼻孔里哼了一声。毛更新听出我在嘲讽他,没受打击,反过来问我,子贡知道啰,孔夫子个大弟子,他就是大商人,不是他出资,孔夫子不会搭着风周游列国。他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孔夫子我知道,三千弟子,比老粥的马仔多出百倍,但我不喜欢新来的人教育我,而且当着观水秀的面。我把塑料杯和牙签往排水沟里一丢,说,切,饿狗想飞鸟,还商人哩,你先把博罗普通话改掉,改成广普也行,改成客普也行,要不就干脆說香港白话,说好了再说子贡的事。毛更新愣一下,不明白地问,为什么不能说博罗普通话?我说,你说博罗普通话,差佬一听就知道你从山里来,就会盯上你,你拿什么周游列国?毛更新被我说蒙了,问,那,怎么改?我拉长声调教训他,博罗话哩,声母带喉塞音,有大量清边擦音“?”声母,央元音“?”作单韵母、复韵母或韵尾的字多,这些,广普和客普都没有,抵得啰?我说完,得意地朝观水秀飞了个媚眼。毛更新张着嘴瞪着我,半天没吭声。现在看出来了,他不光眼和脸白,牙也白,肯定是仔细刷牙的人。我没告诉爱清洁的他,初中毕业后,我不想种柑橘,在农场小学代过几天课,不光官普话说得好,还啃了几本中小学语言教材,我得教孩子呀。

后来和毛更新熟悉了,我才知道,他早先的理想不是做商人,而是当医生。他家和我家一样,从新加坡回来,不同的是,我阿爸是工程师,他阿爸是医生。他受阿爸影响,从小崇拜葛洪,就是在我们罗浮山建道场那位岭南道教开山鼻祖,但他不崇拜炼丹的化学家和写《抱朴子》的哲学家葛洪,而是崇拜写下《肘后备急方》的医学家葛洪。毛更新认真研读过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书都被他翻烂了。用他的话说,葛太老是世上最早治疗天花和恙虫病的神医,对肺痨的治疗心得比外国人早一千年。他想做葛太老那样的人,可惜他学习成绩不景气,只考上惠州卫生学校,读了两年护理专业,毕业后分回罗浮山乡村卫生站,离葛老爷子的道场倒是不远,却离医学家的理想十万八千里,于是他毅然改变梦想,脱下乡村卫生站的白大褂,跑到沙头角来了。

看得出来,毛更新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自他入伙后,他就一天到晚给我讲商人的故事。有一天,观水秀一大早在海鲜档买了蛏子送来,我淘米煮饭洗蛏子,毛更新脚尖贴脚跟过来,不说搭一把手,缠着问我知不知道战国时期的大商人吕不韦,秦公子异人落魄赵国,吕不韦把异人当买卖做,资助他回国做了秦庄襄王,自己官拜相国,又帮助秦王兼并六国,统一大业,还主持编纂了《吕氏春秋》,比我教小学生清边擦和央元音强百倍。为了证明“?”和“?”对商人不算什么,他专门举例,说商人德才兼备,在秦汉之前是国人的典范,所以《史记》专门有一卷“货殖列传”,就是用来歌颂商人的。

老实说,毛更新这个人挺清新,没有油滑气,让人喜欢,但我却不待见他的执拗。我知道他想说服我接受他的观点,可我一点也不想当“货殖列传”里的人,看上去他们的确了不起,可下场都不怎么好。我只想赚够钱,带着观水秀回杨村镇光宗耀祖,过一番人间好日子。我的朴素愿望被毛更新拿着理想的榔头一下一下猛敲,脑门那块尖锐地膨胀着,特别疼。事情过后再一想,要说乡音乡情,葛洪是半个博罗人,钟楚红也是博罗老乡,每次出关交完货,我就拉着观水秀找家录像厅看《胡越的故事》和《鬼新娘》,观水秀看周润发和蔡枫华,我看钟楚红。我从没想过从祖先那里学点什么,我就想见见同辈的红姑,我是说,近距离见,最好能说两句话,那就是我的梦想。

好在,除了在商人理想上的纠结,毛更新没有别的毛病,他讲他的故事,我只当他书生意气,不和他一般见识。那天吃饭时,观水秀筷子头咬在牙齿间,哧哧笑着看毛更新,看一会儿咬着我耳朵小声说,她有个守服装摊的小姊妹,想和毛更新睡,问我能不能帮忙。这事我知道,不光守服装摊的,沙头角吃走水饭的女人都喜欢毛更新,他在街头一出现,一堆鲜眉亮眼的妇女都会贴过来,变着法子调戏他。我就把观水秀姊妹的愿望告诉毛更新,问他行不行。毛更新脸红成虾干,眼睛瞪得比驼鹿眼还大,嘴角挂着半拉油汪汪的蛏子壳,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我哈哈大笑。观水秀也笑,腰肢撑不住地往我身上挂。这事有过以后,毛更新就好多了,能接住了,全亏我在一旁指点,这是后话。

可以说,毛更新刚来那段日子对我刺激特别大,他打开了我的眼界,让我为自己的目光短浅羞愧,经过这家伙一点一点地灌输,我心里有些东西开始发芽。为了像毛更新那样立志,我忍痛舍弃红姑,转而追《大时代》和《笑看风云》,这些打打杀杀玩腹黑的故事里才有我需要学习的东西。从那以后我养成了看书的习惯。其实不是书,是杂志。那会儿地摊杂志特别多,也没个正经刊号,印得很粗糙,取个惊世骇俗的标题,一本能卖到五块八块,花了我不少钱。

毛更新第一次带货是我领着他做的。那天早上,我给他和另几个新来的人肉做培训,交代离开中英街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如果被查到,咬死货自用,求放行;海关要是不放,千万别犟嘴,按退港、补税、扣货依次选项,宁愿打单扣货也绝不认罚单,不能让通行证被刷,要是一年开出三次绿白单,这行就别干了。

交代完,我把人带进街里,让他们等着,我去店里探货。老狐已经在那儿了,和人在后铺饮茶说话。等店里的伙计收拾好货,打好小票,我把人一个个叫进来,按人头提货,每人二三十块港币连同小票塞进手心,告诉他们货是什么,抽检时怎么说。轮到毛更新,他很紧张,不停地扭过头去清嗓子,我犹豫了一下,收了金子,让他等着,去一旁铺子里买了五百块钱的橄榄油和化妆品,打好包扛过来。老狐在后面看见了,骂了句,会算唔会除,偷米较番薯。但也没管我。

我把货交给毛更新,告诉他货没有危险,让他记住我教的,放心出关,我会送他出关。我带了几客金,指点毛更新跟在几个扛着大包小包的东北游客身后,利用他们做掩护,我则和毛更新隔着三五个游客,跟在他后面去关口排队。

那天游客不多,队伍只排了半条街,不到两小时就轮到我们了。毛更新跟在那几个扛大包的东北客后面,本来很安全,快到他时,一个老伯突然[典][见]着脸插到毛更新前面,哪知道就被查出带了违禁品。海关人累极了,骂老伯,鬼打里,一把年纪不嫌驼衰人,三代乌鸡唔走种,懒得说你,还笑,再笑开你罚单,货主打死你。老伯追着扣走的货求情,亮出后面的毛更新。毛更新吓坏了,站在那儿瑟瑟发抖。海关人看他一眼,二话没说,收走了他的通行证,让他哪儿拿的货退回哪儿去。

我挤过去,拉着毛更新退回街里,告诉他,人家根本没查他货,看他眼神不对,诈一下,他只消理直气壮回一句事情就过去了,他站在那儿只管发抖,等于自我暴露。

我把毛更新带回店里,给他重新收拾了一袋奶粉和麦片,不值三百块,让他再去验关。毛更新站着没动,脸色苍白。我说,你还做不做?你当在这条街上端饭钵这么好端?你要今天空手出关就坐死了人肉脸。毛更新不回答。我看他已经快哭出声来了,就骂他,狗屌个,还梦想,子贡样子学不会,吕不韦样子也学不会?我骂毛更新,其实是实话,这条街不是一般的街,六七年暴动那会儿,大陆民兵开枪打死几个英国阿Sir,就那样街上的商铺也没落过闸,在这条街上混,天塌下来斜眼可以,抬头冲着天空犯愣不行。过一会儿,毛更新仄身过来,气不顺地从我手中夺过货袋,出门贴着街边走了。我连忙跟上去,这回很顺利,海关人没拦他,他找海关人员要扣下的通行证,人家不给,没好气地说,这碗饭你吃不了,回家改端别的碗去。他一脸臊红地出了关,货交给等在外面的人,水费没领就走了。

那天我帮老狐出了不少货,老狐很高兴,晚上叫了烧鹅仔,我们喝了点酒,守着破电视看《伴我闯天涯》。毛更新很沉闷,回到住处就蒙头睡了,晚饭没吃。我借着酒劲对老狐说,毛更新证被扣了,这碗饭他吃不了。老狐呷了口酒,叹声气说,不是人人都像你阿粥,龙舟装猪屎,总有灶下鸡,一撮土地上出来的人,能照应就照应点。我听了很感动,觉得自己门牙留着也不如老狐。酒喝完,上床睡觉,听见毛更新在被窝里嘤嘤出声,我冲他说,要就号出来,听海关人叫,怎么做商人?那家伙揭開被子挺尸一般坐起,鼻孔冒泡地朝我喊,行远啊子!我哼一声说,前世少哩你,管你。我就倒头睡了。

做水客吃的是力气饭,一天街里街外守十几个小时,累成死狗,一般凌晨才能回到住地,第二天睡到太阳当顶才有力气爬起来,到沙头角找个店喝茶,下午两三点钟进街,拿货差不多等一两个小时,再去排队出关。在街外等待那几个小时是我和毛更新的聊天时间,我们的友谊就是这样聊出来的。

现在回想起,那真是好年代,我和毛更新,我俩胸怀大志,想着早日攒足钱,摆脱带货仔角色,自己盘家店做真正的商人。这方面我比毛更新有出息,毕竟我出道早,起活超出他一两丈。我记着老狐的话,手把手教毛更新,好比我是先生,毛更新是学生仔,他要在我手上拿到文凭。我教了毛更新很多做水客的诀窍,比如“四不一绝对”:不在水塘犯蠢,不和港水发生冲突,不参加内地客冲关,不帮生客带货,绝对不沾违禁品——差佬不傻,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只是每天几千上万人往外带货,多数属自用,个个查那得累死。人家主要查国家专卖品,还有毒品、枪支、文物、濒危动植物和大宗货币这些违禁品,做我们这行绝对不撒骰子,撒泼一次等于送自己上路,我们不能把大好前程砸在自己手里。

话这么说,我诚心诚意教,毛更新进步却不大。开始带货那段时间,他扑了好几次关,多数时候只能空手出街,连累我挨老狐骂。我没有嫌弃毛更新,继续苦心巴力教他,怎么才能不掉水塘,不做黑户,保住白底。我还带毛更新一遍遍看《猫和老鼠》,教导他,海关差佬是强者,等于汤姆,水客是弱者,等于杰瑞,汤姆有一种抓水客的强烈欲望,杰瑞要摆脱恃强凌弱规律,就要上演老鼠战猫的戏法。可是,我越来越感觉,毛更新不是吃水客饭的料,他理解能力特别好,每次给他上课他都拼命点头,表示听懂了,可一出手就露怯。很快我就看出来了,他脑子和手分了家,说起商人的故事一套一套,做事情却不断出差错,真是白风华正茂了。关键是,他点子特别背,隔段时间海关会组织抓水客,我们叫大屠杀,他好像就是为大屠杀生下来的,几乎每次都闯到闸刀下,货被扣下三次后,他上了黑名单,这样当年就不能干活了,只能靠老狐养着他。

有一段时间,一提到毛更新老狐冷脸,以后不干了,背后给我提过两次,说阿旧是妇人家,屙尿唔上壁,出不了道,让我想办法把人弄走。我没同意,想办法拖着。知道管鲍之风是怎么回事?管仲和鲍叔牙合伙经商,彼此让利好成基,后来俩人都当上了齐国上卿。人家古人能这样,我和毛更新,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新时代的管鲍?我就是这么想的,毛更新让我知道人这一生不能虚度,要有远大目标,我不能不讲良心把他丢掉,我阿粥要做阿旧的保护人。

那段时间,毛更新常常背着人流泪。我感觉他特别痛苦,悲从中来那种。我鼓励他,葛洪炼丹烫脱过千层皮,吕不韦的银子也不是轻易从地里刨出来的,哭有什么用。我后来急了,用家乡话骂他,割哩三刀都无血出,屎都唔知臭。可能我说了家乡话,没说普通话,毛更新伤了自尊,很长时间不搭理我。我心里很难过,让观水秀去找毛更新说话,劝劝他。观水秀抱着一棒酸叽叽的黄皮,跑去吧嗒吧嗒吮着黄皮仁和毛更新说一气,毛更新不剥黄皮吃,也不理会观水秀。我觉得,那样的毛更新,好像生活在黑暗的日子里。

九十年代以后,海关查得越来越严,我被海关赵差佬盯上,终于成了水塘脸。老狐保我,让我转干天文台,负责看水,遥控通关情况,组织冲关。我天天读报纸看电视,琢磨国家形势,研究海关心情,看着查紧了就通知休息,大屠杀时期不开工。再以后,老狐越做越大,我做了水头,算是出人头地了。我不让观水秀再守摊子,找关系把她弄进一家贸易公司上了班。我和观水秀,我俩确定了恋爱关系,她是我的人了,死心塌地跟着我,一下班就往我这儿跑。我得风得水,很中意,只是观水秀有些得了天空扑翅膀,一见到毛更新就风摆杨柳地弯下身子哧哧笑个不停,人挂在我的胳膊上说,得人恼,阿旧啮支啮笪,蠢到死。我不高兴观水秀那样说毛更新,毛更新他一点也不蠢,只是道闷住了,说他蠢不公平,只要观水秀说毛更新坏话,我就亲她,狠狠咬她嘴唇,这样她就笑不出来了。

毛更新这么不温不火地干了几年,八·二八海关大屠杀那次,我带观水秀回博罗见父母,定结婚日子,晚上家人亲戚喝了点酒,错过了内线报警,手下人肉被抓了好几个,其中也有毛更新。那次也怪他,见我不在,逞能多带了几客金子,人当场在水塘被带走,因为是黑户,有记录,想捞都捞不住,判了六个月拘役。

毛更新服刑以后,我每个月都去收容所探视他,给他送衣裳和食物。我还给他带了一本《陶朱公大传》,是专门给他买的,不是地摊杂志。每个月他从拘留所放出来那天,我会摆一桌,叫上几个要好兄弟,陪他喝一顿。毛更新不敢多喝,怕回所里被训斥,但他很感谢我,每次看见兄弟们为他干杯,他都落泪。他那个样子让我难受,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傻笑着拍着他的肩膀一遍遍说,你吖只摝屎棍,你吖只摝屎棍。我那么说当然不对,毛更新从来不惹事,只是在做商人的路上,他比别人多了几道坎,不像是能成就志向的模样。

半年后,毛更新刑满释放,我开着老狐的那辆皇冠,哼着“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开心地去拘留所接他。毛更新上车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阿粥,我不想再做这行了。我安慰他,你是拘役,再犯不算累犯,你放心,我会照应你。毛更新扭头看着街上匆匆来往的行人说,他不是要保清白,这半年他想明白一件事情,他不是做商人的料,再往下做也没什么意思。我感到意外,心想,他说得对,不是所有人都能进“货殖列传”,子贡也好,吕不韦也好,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这么一想,心里有点难过,车偏到一旁停下,转身把毛更新搂进怀里,轻轻拍打他的背,听他胸膛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呜声。

我认识一个搞旅游的香港人,叫阿标,私下邀过我好几次,要我帮他往中英街里带团,我拒绝了。观水秀动过心,劝我说,都是揾工当马仔,跟着老狐只认识金子,跟了阿标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我教育观水秀,这不行,人不能不讲情义,老狐对得起我,我不能背叛他。但毛更新就不一样了,我帮毛更新,相当于帮老狐解决了个累赘,我就给阿标打电话,把毛更新介绍给他,然后带毛更新去见了他。阿标很高兴,那个时候离九七没几年了,他急着扩大生意,人手不够,他立刻打电话给毛更新办导游证、租房、安排学习,这让我心里松了口气,觉得到底把毛更新安顿好了。

以后毛更新就搬走了。临走时,他扭捏地把我叫到屋外,掏出一样东西,飞快地塞进我手里,说是送给我的礼物,特意用带刑劳动的薪水托阿标在香港买的,是陆货。我非常吃惊,那是一台夏普牌电子手册,相当重的一份礼,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重的礼物。毛更新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送给我一台现金出纳记录机,他在拘留所里听一位机场高管牢友提到过。他觉得那个能帮助我成为大商人,对我来说更有用,可惜他钱不够。现在你知道了,我和毛更新,我俩是什么样的友谊,即使分手,我们也会砸骨敲髓地鼓励对方。

毛更新离开后,我们偶尔会通个电话。没多久,他情绪缓过来了,电话里透着兴奋,说阿标很厚道,对他不错,做旅游也没有那么大危险,基本不和阿Sir发生冲突,他上手很快。我替毛更新感到高兴。我说,好啊好啊,阿旧你好好干,找时间出来我请你喝酒,为你庆功。话虽那么说,我俩都忙,一次酒也没喝成。你想啊,香港很快就要回归,有人逃离,有人填空,有人趁机补仓。老狐借势而为,做了大货主,在宝安和广州开了店,新界那边加了一间仓库,我仍然做老狐的水头,负责走货,我的事业也在飞升,如果现在离开,我现在就能做商人了。毛更新也忙,阿标提拔他做了内地项目的副经理,那个时候还没有自由行,血拼一代还没出现,能办下港澳证的内地客不多,可都是荷包鼓胀的先富佬,钱非常好挣,听说在维港卖水都能年入百万,毛更新提成可观,哪有时间见我。

本来没什么,我和毛更新,我们是不是商人,都走在成功的道路上,要说意气风发,这个词也配得上。可是,我慢慢发现,自打毛更新离开后,观水秀有点神色不宁,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昔的神采,人也不往我身上挂了,有时候带她出去玩,她也没精打采,最爱吃的酱油虾,我替她一只只剥好,放进蘸水碟里,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不动筷子。要知道,那会儿离我们定下的婚期只有三个月了。再后来,观水秀辞掉外贸公司的工作,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离开了我。我打电话没人接,她换掉了手机。很快我听说,她去找了毛更新。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我肺都气炸了。我给毛更新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问他观水秀在哪儿。毛更新在电话那头一句话也不说。我骂他唔知衰,殁肠烂肚,然后摔了电话。那是我第一部私人电话,爱立信GSM,我和毛更新,我们的友谊和爱立信同时粉碎了。

然后就到了九七香港回归。

干我们这行有个规矩,不侥幸。老狐守了十幾年,不知道哪根弦断了,有个内地客出大价钱进洋垃圾,量大货源足,老狐居然破了只在中英街带货的道行,接了单,跑到皇岗口岸做了几单,赚了一大笔。我参与了那几次走水,听老狐怂恿,把全部身家赌进去,也跟着大捞了一把。以后老狐昏了头,居然买关放水做车件,结果做冒了。

事情败露后,老狐我俩准备跑路,走之前要把鹿颈路仓库里的货转移了,那是价值几千万的货,老孤舍不得扔下,我的全部身家也在里面。老狐在这行做得太久,没有可以托付的朋友,走投无路时,我想到毛更新。老狐拿不定主意。我向老狐保证,阿旧不是灵光人,但绝对不会对不起人。老狐嚼着槟榔,吐一口血水说,你心大,观水秀个事情让边讲?我心里狠狠剜痛了一下,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他是烂人,但不是衰精,占了观水秀,不能再占金子。老狐点点头,说,也是,除非他硬要做铳打鬼。

我给毛更新打电话,约了地方,匆匆赶去和他见了面。到那儿才知道,借着香港回归势头,阿标做大了,他开辟了三个产品,海洋公园、太平山和黄大仙庙,毛更新带着几班人守在口岸这边,专做各地蜂拥而至的各地政府考察团,每天早上八点开始,半小时发一个团,一直发到闭关,钞票流水似的进。毛更新安静地听我说了事情,二话没说,答应替我和老狐收拾后路。我们没有谈观水秀的事。我没提,他也没提。我还记得他那天的打扮,他穿一身挺括的蓝条子杰尼亚,二分式换成了蓬松的烟花烫,说真的,是不一样了,风华正茂那个词就是给他准备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毛更新。

我和老狐没有跑掉,出关时连人带车被扣下。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老狐的烤瓷门牙缝间透出,那会儿我没顾上他,而是盯着乌光锃亮指到鼻子前的微型冲锋枪,心里想,这货有没有牌子?是陆货还是水货?

案子很快判了,老狐判了二十二年,我判了十五年,以后减到十四年零两个月,又减到十三年零四个月。等我刑满释放后才知道,老狐没我运气好,牢头要他一份饭食,他不答应,被踢中要害,服刑第二年就死在监狱里,如今怕是骨头都打鼓了。

我从监狱里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联系毛更新。我打算要回托他照管的身家,还有老狐那份财富,我得把它们交还给胡家人。可是,毛更新消失了,博罗话,吖只衰鬼,下世下哩。我打听过,毛更新人还在,可不再是当年的樣子,十几年过去,他发达了,如今是好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东,而且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公民。就是说,他终于做成了陶朱公,而作为他当年的引路人和保护者,我却落得一文不名,这就是我的下场。

我没想过回中英街继续混。在监狱里,狱方组织服刑人员收看新闻,那时我就知道,自打香港回归,五星红旗插上港府大楼,内地人随便都能进香港,人们不再往中英街里挤,连工商银行都从街里撤了出来,当年的带货天堂,如今已经成了历史。

可是,那条街毕竟养育了我,对我有恩,我去公安局正经办了“前往边境特别管理区通行证”,去街里凭吊了一次。街上没有多少游客,两支举着“文化之旅”小旗帜的小学生团和老人团,隔着几尺宽的街面笑吟吟彼此让过,一对耄耋老人哆哆嗦嗦落在队伍后面,商量着买了一支四元钱的甜筒,你舔一口,我舔一口,满意得不得了。我走进中英街历史博物馆,找个角落坐下来。我什么也没看,用不着。我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冒出些奇怪的画面:德国的柏林墙……越南的贤良桥……朝鲜的三八线……

我想着那些和我毫无关系的场景,脸上洋溢着微笑,觉得我这一生,真的说不清楚。

我最终还是打听到毛更新的下落。他没有待在英吉利海峡那边的爱丁堡,你猜他在哪儿?他哪儿也没去,就在深圳,在大梅沙中央半岛天琴湾。我能理解,人们说离乡别土易摧颓,不到万不得已,多数岭南人不会离开生养他的地方。

我乘坐387路公交车去了大梅沙。我走着上山,一边走一边转着脸看风景,我觉得那是属于鸟和风的地方,人住有点可惜。然后我被保安拦住。在通过一个简短的内线电话以后,保安礼貌地告诉我,业主不认识我,请我离开。我说,他当然认识我,我们是兄弟。保安说,业主没那么说,请你离开。我说,你让我和他通个电话。保安警告我说,你要不离开,我就动用法律了。我听出保安的口音,熟悉的央元音“?”,但他提到法律,我和它打了几十年交道,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再说什么,离开那个美丽的鸟窝。

我开始打听在别的什么地方能找到毛更新。我收集了很多毛更新的资料。哈,我可长见识了。电视上、互联网上、书店里,全是他的“货殖列传”。我整夜整夜地坐在那儿,或者躺在那儿,一页页划动手机,翻动书本,看他的拼搏史,看得热泪盈眶。然后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对着视频里志得意满的他那张脸一遍遍骂:信得你使都会擐筒擐袋,供狗咬脚峥,唔识良心,殁肠烂肚,屙屎都唔同你共粪缸!

接下来的这些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在龙岗工厂里绞过螺丝,在南山街头做过020游动广告,在东莞别墅区做过保洁工,往福田CBD高级酒店里送过污水蚝。这个世界变了,有个说法叫腾笼换鸟外加总部经济,政府把低端制造业赶走,为高科技产业和全球五百强腾地方,人们正在逃离这座城市,当年我带的那些人肉兄弟,他们带着外地妻子回到家乡,买房买地,再投个潮汕牛肉锅店,每天坐在宽大的新围屋里泡凤凰单枞,念天地之悠悠,怆然而涕下。我却没地方去,人混成这样,回不去了。

我觉得日子仍然要过下去,我在城中村扎下来,盘了个建材店,哪怕苦苦奋斗,大半收入给房东交了房租。我整天在店里进进出出,盘弄地板瓷砖、墙面建材、门窗建材,和顾客砍价,给工程队打电话,一边想着一个人,人们顶礼膜拜的财神爷,范蠡。范蠡当年辅佐勾践卧薪尝胆,十年一剑,功成名就后鸟尽弓藏,弃官为商,三次白手起家,世人尊为商圣。我觉得,他这样顽强真的很好,是我学习的榜样。

直到今天早上,我接到一位叫班森的年轻人的电话。年轻人问我住在哪儿,他来接我。我说不用接,你家是不是住大梅沙?他说,对,半山的物业卖了,深圳湾一号的几套也卖了,天琴湾这套我父亲特别看重,打算先留着。我说留着吧。我说我能找到。

这次没有人拦我,班森带着电瓶车在山脚下等我。我看他,年轻人剃着圆寸头,穿了件学院气质的普莱诗牌衬衣,比他父亲帅气十倍,但好像也是个爱脸红的男人。我们一起坐电瓶车上山,车子直接驶进他家里。我在球场大小的客厅里坐下的时候心里隐隐作痛,我想到这家人的幸福生活,还想到了什么?至于他家的情况,我就不说了,反正就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样子。

班森从楼上取来一只公文包,从公文包中拿出一样东西,郑重地交给我,然后在我对面坐下。东西很旧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夏普牌电子手册,我当年收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他父亲送给我的,用半年带薪劳动的薪水。班森告诉我,因为之前不知道,在整理父亲遗物时,他翻看了电子手册里的内容,里面有我的名片、通讯录,还有一些当年的账目和流水,对此他非常抱歉,也幸亏这样,他才能找到我,亲手将物品交还给物主。年轻人之所以想见我,是他对一件事情感到困惑,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正直勤勉的企业家,电子手册里的内容却让他隐约看到了一些逃脱海关监管、非法走私物品入境的行为,对此他十分不安。他不明白我的电子手册为什么在他父亲手上,他希望我能坦率地告诉他,怎么说呢,他一直尊敬的父亲,是否参与了那些人们不应当去做的事情。

请您一定告诉我,这件事情对我和我们家族非常重要。年轻人慎重地请求我。

我扭头朝落地窗外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游泳池,风吹皱了池子里的水,几只鸟儿在池边张头张脑,好像在说着什么。我能说什么?我对那个年轻人说了下面这个故事:

有这么一个人,叫布雷特·卡瓦诺,是2018年10月当选的美国联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他陷入了一些丑闻,这些丑闻一直没有核实,人们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人们知道一件事,在美国当代历史中,卡瓦诺扮演了一个传奇角色,他在二十年时间里近乎神奇地出现在几乎所有美国政治事件和大案现场——白水案、福斯特案、拉链门案、小埃连案、大选计票案、安然破产案、弹劾克林顿、“9·11”事件、反恐战争、虐俘门、窃听门……在接受指控时,卡瓦诺说了下面一段话,“我期待用真相作证,我将捍卫我的好名声,捍卫我一生都在塑造的品格和诚信。”

年轻人一脸敬佩地看着我,说,伯父,您太有文化了。我看着明显放松下来的年轻人,矜持地微笑了一下,问他是不是明天就走。年轻人给出了肯定答案,他读研究生,在导师的实验室里有份工作,他回国半个月了,不能再停留。我问他是否还会回来?他说不知道,他在香港出生,很小就去了英国,已经习惯了那边的生活,家里人也都移民英国了,家乡再没有直系亲属。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年轻人明亮的眼睛,心里想,我骂过他父亲,骂他路项死,路下埋,绝家子,博罗话,断子绝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诅咒让他父亲英年早逝,如果是,我很抱歉。不过,好在上天没有听我的话,他父亲没有绝代,有这么个出息的兒子,相反,我连个后人都没有。我那么想,不禁红了眼圈,心里一波温水过,一波凉水过。

我坐正身子,清了清喉咙,隐约回忆起,曾经熟悉这个看似多余的动作。我郑重地对面前的年轻人说,我当年进过监狱,电子手册是我进监狱前托他阿爸替我保管的,我做的事情他不知情,那会儿他在另一个行道打拼。说到这儿,我们家乡有句俗语,识得系宝,唔识系草,过去我低看了他的阿爸,我以为他是草,结果我错了,他是宝,不是草。我告诉年轻人,深圳可不是他们的英伦三岛,它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城市,是不见血的竞技场,没人能仅靠善良赢得尊重,你得有一身本事,还得有大志向,否则就算是宝,最终也可能落成草。我告诉年轻人,我从他阿爸身上学到很多,比如,他刚才说我有文化,我的文化都是看杂志看来的,这个习惯保存到今天,是他阿爸教会我的。

我说了什么?我干吗要提到城市?它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成就了无数人,它也没有亏待我,不然我不可能仍然能留在城中村。我觉得事情到这会儿就算谈完了,我没有再向年轻人询问什么,比如他阿妈的名字,我觉得世事难言,最好不问。

在征求过年轻人的意见后,我揣上失而复得的电子手册,坚持不要年轻人送,离开阔气的别墅,从山上往山下走。路过门岗时,我举起一只手,朝年轻的保安挥了挥。

我觉得大梅沙真是一个好地方,也许人和鸟啊风啊什么的就该住在一起。我想起中英街早年的事情,那条清亮的滘水河,还有那些大翅膀的鸬鹚,它们有时候会纠缠不休,但终究鸟归鸟,河归河,各有归宿。而且,我觉得吧,我年轻时做过梦,相信梦它能成为现实,有时候它可能破碎掉,但谁的梦不是这样?人年轻的时候总会冒点傻气,挨几下锤,我挺高兴经历过这一切,我得维护它,不能让它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死去,你说对吧?

作者简介

邓一光,20世纪80年代开始小说写作,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现居深圳。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