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其分的理解,或同情
2020-09-22张莉
张莉
《逃跑》是铁凝的短篇小说代表作,2003年3月在《北京文学》发表后引起广泛关注,迅速被多家选刊转载,名列“200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榜首,并获得第十一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十七年过去,《逃跑》已成为中学考试的阅读理解材料,无数的中学生有如解方程式般,探讨这部作品写作主题和写作技法。而批评家们也从道德伦理、底层生存、文学审美等诸多方面进行了分析。那么,多年后重读,还有没有新的解读路径?
“逃跑”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老宋来到一所地方剧团的传达室工作。他勤劳、本分、认真,任劳任怨,赢得了全团上下的信任,也收获了剧团演员老夏的友谊。因此,在老宋罹患腿疾、面临截肢困境时,老夏向剧团人筹措了一万五千八百六十二块钱,以帮助他免于截肢。这些钱对于贫穷的老宋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那一刻他狂喜,甚至有了片刻的错觉:
老宋数完钱就开始想心事,他想,难道他的腿真有病吗?难道他真的要把刚刚数过的这些东西都扔给医院吗?想着想着,他忽地站了起来,伸出左腿上下打量着它,或者叫作掂量着它。他决心不再相信这条肿得檩梁似的腿是条病腿。为了证实自己的见解,他给自己摆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他右脚离地,单用那病肿的左腿撑起全身的重量,他竟然金鸡独立般地站住了。他又做了几下类似儿童踢毽子、跳房子之类的动作,居然也做出了。接着他想起演员练功时的大骗腿、打飞脚、旋子这些用腿做出的高难动作,他依次模仿起来,形态虽然怪诞,却是悲壮。这些动作将老宋折腾得激动不已,直到他稀里哗啦摔在地上,一个形象才确凿地来到他的脑海中,他双手掐住他的病腿想,这哪儿还是一条腿啊,分明是一条烂冬瓜。传达室的灯亮了一夜。
这一场景既悲壮又荒诞。巨款使老宋惶恐,也使他困惑——他真的需要这么多钱来保全那条腿吗?钱和腿之间哪个更重要?一般人无须选择的问题,在老宋这里变成了可以选择的。如果说小说的基本功能是讲故事,那么小说中真正的“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老宋为什么要选择消失,他选择消失之后的命运如何。
小说引领我们从细微处去理解老宋的“携款潜逃”。这位老宋,像我们见过的许多传达室老大爷一样,面容普通人很谦和,而如果我们耐心了解也会发现,他不卑不亢,明白事理,身上有一种“聪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比如,他会和演员老夏认真讨论《吕蒙正》台词中的“事”应不应该是“势”,这是老夏所未曾认真思考过的。老宋的善良与聪慧打动了老夏,但面对老夏的友情,老宋是清醒的。“不是不想领受,是觉得自己和他们毕竟不是一种人。友谊这东西,须建立在平等基础上。”因此,当老夏提醒老宋注意营养时,小说点出了老宋的心事:“人体每天所需热量至少是2000大卡,我离这还差得远哩。我讲营养,我那乡下的闺女呢,我那外孙子呢。”——老宋虽然穷苦,但并不麻木,他了解什么是健康而体面的生活,更知道什么是尊严。因为了解,因为懂得,所以老宋的内心才更为窘迫。《逃跑》写出了既穷苦又有尊严的人的困境。
如果说每一部小说都埋藏着等待读者思考的“冰山”,那么老宋“消失”则是《逃跑》的第一处“冰山”,而小说的更出人意料处在于下一个“冰山”的到来。老夏不能接受老宋的消失,他去找老宋的亲戚。亲戚告诉他,老宋用不到两千块钱便锯掉了腿,然后用剩下的钱来接济女儿和外孙……穷人的逻辑逐渐展现在面前,这令人震惊。——老宋怎么可以用截肢来换金钱呢?老夏不能理解,他决定去见他,他“很想用这亲眼目睹来刺激起对方的尴尬、难堪和愧疚,他并且要直接领受对方这尴尬、难堪和愧疚。”
终于,老夏看到了已经截肢的老宋,与此同时,正在指挥外孙干活的老宋也看到了他。——小说家该如何写出这样的相见?“老夏在老宋脸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表情: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这使老夏想到,老宋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可他还是不知如何上前去同老宋打招呼。”二人见面是日常的,顺理成章的,但从日常处出发,小说开始了它的发现,它的陡峭与波澜:
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他佝偻着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缭乱,恍惚之中也许跟头、旋子、飞脚全有,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这是属于小说《逃跑》的“风暴”,当老宋撒腿便跑,佝偻着身子“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逃离时,这一场景龙卷风般席卷了小说中的老夏,也席卷了读者的情感。在此处,老夏/读者完成了对老宋的道义审问(说到底老宋辜负了捐款者的信任),而老夏/读者也分明感受到了老宋的“受伤”与愧疚。由此,铁凝将老宋推到了道德/伦理绝境:在极端经济困境里,一个人如何保有整全的身体和尊严。老宋左右两难。我们也左右两难——我们已经很难用正确或错误、好或者不好来衡量老宋的行为了。事实上,这部作品并没有引领我们对老宋进行道德审判,相反,它在打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力,打开我们对人的认识力。
老夏看到,老宋一家的生活因为募捐而得到改善,而老宋也向家人隐瞒了“逃跑”。换言之,老夏认识到,老宋固然有他失信的一面,但老宋也在为女儿和外孙的生活作“奉献”。因此,老夏再没有追赶老宋,也没有向他的家人说出真相。如果说,老夏在最初对老宋的同情有着一种隐隐的“居高临下”,那么,再度看到老宋时,老夏对朋友的选择有了充分的认知。
不得不提到的是,地图上的“高更(跟)”部分是小说的神来之笔。一如读者看到的,在小说起笔,当老宋对团长说起意大利在地图上像个“高更(跟)”时,这表明了他的乡下出身,但也显示了老宋的“见识”,小说因此有了鲜活气和在地感。——铁凝对词语的声音有异乎寻常的辨别力,她总能挑选到最有代表性的字词,以极简洁的笔墨引领我们身临其境。当然,“高更(跟)”绝非闲笔,它既构成小说本身的质感,同时也成为情节推动力。而正如我们所知,小说后半部分再次提到“高跟”。老宋的外孙子告诉老夏,他们家乡的地图很像个“高跟”。这让老夏想到,这地方如果没有开发,便不会有人为它绘制地图,也便没有人知道老宋的家乡在地图上也是一只靴子。接下来,便是精妙而意蕴深长的结尾了:
“这本是一个让人愉悦的话题,只是,老夏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同老宋討论这个话题了。”
结尾要求读者有思考力和想象力。它让人想到日常的问题,想到他们为什么再也没机会讨论这一问题——老夏真的理解老宋的逃跑吗?又或者,老宋真的能理解老夏的“追逐”吗?小说没有给出准确答案,但读者会很快跨过这一具体问题而进入更广阔空间,比如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以及什么是同情,什么是误解,什么是理解。如果说这部小说的前半部分都是实写,小说结尾则跨越具体语境而抵达了一种辽远。
《逃跑》凝练、丰富、意味深长。小说写的是什么呢?是何为真正的同情,何为真正的理解。《逃跑》忠实地遵从了一个经济困窘之人的生活逻辑,不拔高,也未降低;道理、道义都是远的,对于个体而言,肉身的痛苦和精神的愧疚才是切肤的。小说写出了一个人身上卑微与高贵如何共在。这让人再次想到,铁凝是站在农民内部的作家,她贴着人物写,给予写作对象充分的体贴和体恤,对他们的困境感同身受。笼统地、抽象地向他人表示善意是容易的,但做到设身处地同情和理解是多么难。而真正的理解不仅应该包含同情和善,也应该包含同情和善的尺度,那是对小说人物真正的尊重,同时也是对读者理解力的真正尊重。某种意义上,在如何恰如其分地表现对写作对象的理解和同情方面,《逃跑》作出了教科书级的示范。
作为小说家,铁凝拥有一种从“寻常”中发现“不寻常”的本领,她能敏锐觉察普通人流畅表达之下的某种磕磕绊绊,也能精微描摹出那平淡表情之下的隐隐不安。因此,虽然所写几乎全是最日常最习见的生活,她却总能抵达基于生活逻辑的“出乎意表”。于是,那些普泛生活便一下子拥有了属于艺术品的神奇光泽。这是独属于铁凝小说的不凡。
什么是真正的优秀文学作品呢?乔治·斯坦纳在《语言与沉默》中有一个判断:“文学要成为作者和读者之间生动的对话,作家必须表现出两方面的尊重:尊重读者成熟的想象力;更复杂、更重要的是,尊重他笔下人物的完整性、生活独立性和核心。”很显然,这“两方面的尊重”铁凝都做到了。我以为,这是十七年来《逃跑》常读常新、流传至今的秘密所在。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