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延伸的峡谷
2020-09-21阿贝尔
阿贝尔 1987年开始写作。作品刊发于《上海文学》《天涯》《花城》《大家》《人民文学》《中华散文》等文学期刊,入选多个选本。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岷山札记》《白马人之书》《隔了河的会见》和长篇小说《老屋》《飞地》。先后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台湾第三十届《中国时报》散文奖、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第六届储吉旺文学奖。现居四川平武。
岷山在她的主峰雪宝顶派生出最深的裂隙,从海拔四千米下切至一千米。这些原本只有地质意义的裂隙汇集成较大裂隙,成为自然生态和人文意义的峡谷。以丹云峡和虎牙大峡谷最为典型,就像一个人身上的筋脉。
——题记
丹云峡
丹云峡在雪宝顶东侧、涪江上源,是松潘东路官道的瓶颈,尽管作为古道有近七百年的历史,人文意义仍只是个修辞,尚未超出自然地理的意义。
一座雪山,隔开了松潘与平武;我在雪山这边,松潘在雪山那边。如果把雪山的顶峰比作一双眼,那么这双眼刚刚还看着松潘,一转头又看见了平武。有时,我甚至能借雪宝顶及其周边群峰的折射,在山的这边看见松潘。真要从一边过到另一边,得走丹云峡——六千五百万年前,印度洋板块与扬子板块碰撞创生的一条裂隙。
一条纯粹地质意义的裂隙,生长了植物,有了自然生态的意义。人来了,人把裂隙走成了古道,并以徒步一日计程,划分出段落给予命名,裂隙因此有了名称、起止、小地名、里程、落差和高差,且进入了西方探险家和植物学家的视野。
今天的丹云峡西北起于玉笋群峰,止于东南扇子洞,长度十八点五公里,海拔落差一千三百米,峰谷最大高差两千米。途中小地名有玉笋岩、石马关、猫儿墩、笔架山、月亮崖、凌冰崖、白龙峡、錾字碑、扇子洞等。每一个小地名都有它特定的信息,海拔、气温、湿度、植被、水文自不必说,重要的是与这一地名对应的故事、一个人写在日记里的体验以及不同季节给予我的震撼。
最近一次去丹云峡是在反常多雨的深秋。同一天空下的秋雨雾气笼罩着雪山东西的平武与松潘,阴湿凄冷的氛围贯穿在整条峡谷,只有乍现的红叶和杂树给予我些许夏日储存的阳光。
现今——公元2019年,我不能再说走一趟“松龙古道”就是奢侈,但我要说穿越古道上的丹云峡仍是奢侈,因為在我的感觉中,它是岷山核心区最昂贵的裂隙,从诞生以来便是神谷。人尚未出现,神便住了进来,神比所有的生命更早进驻。
人对这条裂隙的认知仅仅从它自宋元成为“国道”开始,更多人的认知更晚,晚到近代一个叫吉尔上尉的英国人走过之后。
我的想象像一只鹰飞越历史,犹如飞越平武境内那些低于雪山的青葱山川,飞过宋元和人类的源头,飞过包括草木在内的生命的源头,停住在一条岩溶刚刚冷却、充满赤色气泡的岩层尚未凝成黛色的裂隙——神的发丝,要比我们今天看见的峡谷纤细和短浅许多。没有河流,没有涪江,组成裂隙的岩层尚是一条喂不饱的赤龙。
裂隙形成之后,发育为今天的丹云峡,又用了数千万年。冰川与风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地震与降水辅助,致使裂隙下切、通达,成为河源。生命的入住使得裂隙神性显现,有了性感和审美的多样性。
我不记得我是第几次穿越丹云峡了。它于我由虚无渐渐变得实在、变得清晰。“身到”是第一位的,其次是在地图上行走,此外便是借助于阅读近代西方人的日记。
小河营、施家堡还不属裂隙的范畴,裂隙的范畴是丹云峡,从双河—西沟在涪江的汇合处开始。之前的涪江峡谷是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较宽绰的河谷,而自此涪江更像是北来,峡谷变窄,愈显纤细、深邃,好些地方都是“一线天”,海拔在过了十二倒拐之后陡增,岩层坍塌在谷底形成的堆积层植被也变得茂盛,更多地段河道都隐藏在丛林中,听得见轰鸣的水声,却看不见河流,在个别距离河床较近或灌木稀疏的地方能依稀看见白浪。
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对这段裂隙有如下描述:
谷内的景色,论其宏伟、蛮荒和壮丽无可超越者。悬崖壁立,高2000—3000英尺……凡有可立足之处,植被都很茂盛……沿溪边粗生的草本植物、灌木和小乔木很多。山顶、山脊有云杉和松树覆盖……溪水咆哮冲击成白沫争先流出较开阔的地方,在较平缓的地段,河道形成一连串S形的弯曲和沙石滩,上面生长有具鳞水柏枝和沙棘。
威尔逊记录了裂隙的植被。种植有玉米、荞麦、白菜、唐古特大黄和当归,野生的多为齿叶囊吾(开金色黄花)、落新妇、醉鱼草、亚灌木的接骨木,橙红色的果实聚集成簇——后来证明是一个新物种,被命名为血满草。
十二倒拐是我知道的这段裂隙的第一个小地名。在六条腰带一般的回头线的起点,我遇见一位自驾游的北京女子,她独自驾车在西部跑了二十天,从重庆到陕西、甘肃、新疆,再走青海入川。她开一辆丰田普拉多,从最后一个倒拐冒出,急停在路边,被峡谷的红叶吸引。
在吉尔上尉和威尔逊的日记里,我没有读到有对十二倒拐的记载,想必这十二倒拐是在修通公路后才取的地名,之前的小路或许没有十二倒拐、或许不止十二倒拐。
我上到最后一个倒拐,下车在雨中徒步,一直走到錾字碑那段笔直的公路上。一年前也是这个时段,我在这里停车,穿过灌木丛到河畔拍对岸的红叶。錾字碑是这条裂隙风景最美的一处,秋天有红叶,夏天有野花,一年四季都有生长在崖壁上的华山松、刺柏和冷杉,少有晴天,云雾弥漫缠绕山峰的时候居多。
吉尔上尉和威尔逊都描写过这一带的风光。威尔逊偏重于对植物的记录,吉尔上尉偏重于地貌描写和抒情。这是自然力一次或多次高潮式喷射、堆积的结果,冰川、地震与降水只是修复,而所有的植被都是修辞。
我每次到这里都是一种迷失的状态,美太丰富、太纷繁,它是由地质、水系、植被、天空在时间中构成的一个全息组合,一旦涉足就会乱了方寸。但这一次,在簌簌秋雨中,云雾压得极低,只看得见崖壁下方的松柏和底部坍塌带上的红叶,之上全是迷雾,沿着崖壁,有限的空间及长龙似的雾带迅速地移动着。隔着萧瑟、间杂着红叶的灌丛看见的对岸也是迷雾,由崖壁组合的空间犹如一幅水墨画。
在这段直道的末梢右拐,便是有名的三路口。三路口距离威尔逊两次路过下榻的老堂房还有一站,又叫辖夷口。而今,三路口是十八公里丹云峡唯一看得见建筑物的地方,过去是景区管理所,现今改作了养马场。
三路口算是一个景点,集中了山崖、溪流、乔木和灌丛,在这里可以将壮丽的景观一览无余。
顾名思义,三路口就是三条路的交叉口,除了连接平原与雪山草地的官道,还有一条连通黄龙和白马路的马道。过去白马人过松潘,不走夺补河迂回,多翻山走这条捷径,或者走王朗的大窝凼穿越到黄龙的四沟,特别是遇到战事。威尔逊对这里景色的描述仅用了“蛮荒、壮丽”两个词,余下的就是“非文字所能表达”。
四月,我也曾在三路口驻车,往东北走了一段通往白马路的溪谷。这条溪谷的水量比涪江主流少不了多少。溪口山崖退后很多,想必是在千百万年的地质变迁中受冰川侵蚀,崩塌后由洪水冲刷而成。这里是一个植物的王国,吉尔上尉和威尔逊都忙于赶路不曾注意到。山崖、山脊植被甚好,小乔木很常见,乔木主要是红桦、槭、椴、水青和松树,有很多杜鹃、沙棘和接骨木。杜鹃花开得比王朗和虎牙要早,在溪水分流的浅灌丛看得见含苞欲放的野生芍药。
三路口到石马关这段路很难走,最难走的是三路口到观音岩。这段峡谷落差不大,但过于狭窄,两岸山体风化严重,溪水几乎占据了整个谷底,公路一边临河一边紧贴崖壁,极易发生泥石流,壅塞河道,冲毁公路和桥梁。
近几年峡谷连续发生大洪水,多处公路、桥梁被冲毁,或者被崩塌的山体和旁溪冲下的泥石流掩埋,峡谷两岸一些已成气候的灌丛和杂树林也被冲刷。2019年9·13特大洪水改变了峡谷的面貌,我们的越野车过了十几处临时抢通的便道。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导致峡谷时发洪水、泥石流的不是人为因素,而是自然生发,我将其理解为峡谷从来不曾停止的发育与变迁。1904年和1910年威尔逊两次途经,描述的状况也是这样。那时官道行走的难度是今天我们无法体验的,连轿子都无法通行,得拆卸成零部件搬运。威尔逊唯一比我们优越的是享受到了明媚的阳光。一百多年没变的是河水的轰鸣、河水冲积的乱石窖,以及旁溪从道路上方冲下的砾石滩。
今天已无人能指出老堂房所在的具体位置,想必是现今水毁最严重的地方,所以不存。
威尔逊1904年和1910年两度在老堂房下榻。这段峡谷,威尔逊日记中所说的“蛮荒”仍有那么一点,主要是没有人烟,以及山体崩塌、洪水冲刷形成的刺眼的乱石滩和裸岩在视觉上造成的印象。1904年威尔逊遇到的情况跟2019年我们的所见差不多,不仅道路被毁,整个河床都被水毁了,全部翻新一遍。我们的越野车还勉强可以通行,而威尔逊不得不自丛林另辟一条路,伐木搭建临时便桥。
除开这点,这段峡谷还是生机盎然、颇显幽秘的,特别是溪水两岸高一点的台地和缓坡,植被相当茂盛,夏日会有很多野花,加上蜜蜂和蝴蝶,尤其是大熊猫、盘羊和麋鹿的出没,赋予了更多的野趣。
吉尔上尉走过这条裂隙七年后的1885年,俄罗斯地理学家波丹宁和贝雷佐夫斯基进入这里,从当地藏人手中获得了一张大熊猫皮,运回俄国制成标本,后来辗转到了伦敦大英博物馆。
我猜测就在辖夷口的位置,左岸出现的一片树林特别引人入胜,乔木杂树探身于各色灌丛,就像一只只麋鹿,更高大的像是长颈鹿和犀牛。我注意到这片杂树林很多年了,并在不同季节拍摄过。选一个三十度到五十度的角度,站在水毁路的空板上,可以将林子尽收眼底。
靠近江邊的那棵杂树最大。或许是槭树,或许是曼青冈,我至今不知道它确切的名字,多层折线般的枝丫极富骨干,看上去像很多枝鹿角。近旁、稍远处的杂树亦然,与这棵杂树照应。我的照片中保留着这些杂树春天发出嫩叶的样子——嫩叶有黄有红,就像鹿角开花;冬天扑雪的样子,灰白与黛色相间,像简笔水墨;夏天舒展青葱的样子,像一把把巨伞,树上寄生着蟒一般的藤蔓,藤蔓的花叶与杂树的枝叶缠在一起难以分辨。
作为植物学家,威尔逊关注的是这条峡谷的植物,即使提到岩崖、崖壁也都是作为植被依附的平台。他提到的“巨大”“峻峭无比”,甚至“不容植物有半点立足之地”的石灰岩峭壁,在民国甲子版的《松潘县志》里叫“观音岩”和“月耳崖”。威尔逊多少有点夸张,就是在观音岩和月耳崖,绝对不生长植物的岩壁没有,特别就某个独立的崖壁。绝对不生长植物的仅仅是某一极小的岩面或崖面,面积不会超过一栋房子。
在这段峡谷,随着海拔渐升,杉和松,还有刺柏,开始频繁出现。我并不怎么在意,偶尔朝崖壁望一眼足矣,从不拿镜头对着它们。或许是审美趣味太偏,我一直不喜欢松和杉这类乔木,尽管是栋梁之材。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不喜欢。它们太直、太高大有用,以至于功能价值遮蔽了审美价值。
我迷恋的杂树则不同,它们除了烧柴几乎无用,成百上千年立于灌丛,给予我这样的路人无限的美感和冥想。对我而言,栋梁之材与无用杂树不是老庄哲学,只是单纯的视觉效果。在对时间的截留与提炼这一点上,杉松柏和杂树没有多少分别。
在辖夷口拍杂树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一行杉松,它们在远处崖壁自上而下伫立,高出灌丛和杂树很多,像站在山崖的巨人。因为逆光,看不清巨人的面目。
威尔逊在松树和杉树上着笔很多,尤其在华山松上。华山松矮小,枝叶短促,扎根在石灰岩壁显得发育不全,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绿色的五月柱。华山松仿佛就是为崖壁而生,不仅种子适宜于在石灰岩里扎根,枝叶的光合作用也适宜于石灰岩反射的阳光,其根系搂抱、深入岩石的样子犹如我们的身体之爱。
我迷恋的杂树都是阔叶落叶树,槭树、椴树、曼青冈、鹅耳枥居多,尤其青榨槭和曼青冈,夏日高大婆娑,遮天蔽日,冬季落叶后枝丫变成了鹿角。椴树、桦树没有折线的枝,旁逸斜出不如槭树、杨树和青冈。如同针叶树种一样,这里的杂树生长期短,木质紧密、坚硬,从落叶后水分退去的黛色、龟裂的枝干枝条即可看出其硬度,颇似动物的胫骨和腕骨。
在驻车拍照的间隙,我也注意到路旁的灌丛和小乔木。珍珠梅、花楸、忍冬和悬钩子最多,但早过了花期,完全是一副潦倒的样子。夏天走这条峡谷,看见的自然是威尔逊笔下的景致:珍珠梅、绣线菊、荚蒾、忍冬、悬钩子、野草莓、花楸都开花了,草本的千里光、落新妇、乌头、花牡丹开在路边好几里,间杂着或大红或深红的龙胆,那种寂静中的艳丽和热闹是回绝尘世的。
道路上方的灌丛里有大叶杜鹃,但不多见,树都不高,略显病弱,是灌木的体量,多生长在砾石滩。偶尔也能在土质良好的缓坡遇上一两株已是小乔木的杜鹃,由于霜雪和时间的历练有了杂树的内涵与美学。
溯涪江而上走丹云峡,自扇子洞进入,过玉笋群峰离开,像是落入一个奇特的梦境,又像是误入一段裂隙状或峡谷状的时间。这时间迥异于我们的日常、我们日常的焦虑与纷乱,像高山间的海子,存留着远古的地气和虚无的阳光。
我对丹云峡——岷山核心区这条深脉的迷恋或许还有另一个不能自持的动因,那便是在迄今为止的六百年间,我所系家族的几位远祖,都先后穿越这条裂隙远征松潘平定番乱。其中,有平武报恩寺的创建者王玺凯旋,也有清咸丰年间的王国宾、王国卿战死于雪栏山。
这个动因一直暗藏在我不能自视的血脉深处,像木管乐器颤动的簧片,每当我走过这条裂隙都会生出脱离历史境遇的诗意冲动。
虎牙大峽谷
虎牙大峡谷是雪宝顶在它的南侧勾出的一根神性线条,又是一绺镶嵌在雪宝顶与三牙羌之间的翡翠。
像横断山脉的任一裂隙一样,虎牙大峡谷的雏形起源于印度洋板块与扬子板块的撞击。大峡谷位于横断山东北缘之岷山核心区,海拔高差大,开口面东,地质生态相较于其他裂隙尤显特殊。我们今天看见的虎牙大峡谷是数千万年地质生态发育的结果,亦可看作是地质之爱的结晶。
任一季节走进大峡谷,都能看见这种爱的痕迹。原住民,原住民的房舍,峡谷奔腾的溪流,溪岸崖壁生长的植物——花果、绿叶、红叶以及落光叶子的虬枝……连同不起眼的小乔木、小灌木的花果——橙色的沙棘、殷红的堆花小檗、白色或粉红的大叶杜鹃,都是爱的意象。
不同的季节是不同的爱的博物馆。春天是花和野菜的博物馆;夏天是绿色与瀑布的博物馆;秋天是红叶和各种野果的博物馆;冬天杂树落光叶子,白雪覆盖,是杂树与雪的博物馆。八百万年前有了大熊猫,又是大熊猫的博物馆。
木瓜墩到果子坝一段,可以被看作是大峡谷的入口,也是农耕痕迹明显的一段。
旧时,汉人感性地把番民分为“生番”和“熟番”。如果把虎牙大峡谷看作一口铁锅,番民就是锅边的荞麦饼或水粑馍——峡谷的出产,生熟是很好分辨的。熟的颜色偏黄,表面收缩、变干,散发出荞麦面或嫩玉米的香味,而生的颜色偏白,散发出生味。就其隐喻所知,“生番”即是原生番民,未受汉人生活习惯的影响,不会讲汉话,不与汉人通婚;“熟番”接受了汉人的生活方式,会讲汉话,有的还与汉人通婚。
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夹生”的番民,熟的成分少一点,生的成分多一点,但颜色、气味较“生番”已经有了改变。
虎牙关是一个接点,从地理意义上讲,进了虎牙关才算进入虎牙大峡谷,关外当属涪江河谷。想当年——比新生代还早的侏罗纪和白垩纪,板块撞击,雪宝顶隆起,形成岷山核心地质圈,虎牙关青丝严缝尚未开裂,峡谷是一种怎样的景象?随后关山开裂,有了木瓜河,有了自涪江河谷潮湿水气的流入;再后来才有了人,有了“小东路”——旧时东路官道的一条茶马道支线。
龙溪堡是这段峡谷唯一的村子。相较于岷山东北麓另一裂隙——夺补河峡谷——白马路,“龙溪堡”丢失了自己的命名权。“堡”是汉人的驿站,“龙溪”也是汉人对流经此地的木瓜河的称呼。龙溪堡曾经是藏寨,现今仍是汉化的藏寨。原住民从雪山西边过来,自涪江峡谷进入这里,他们不急于命名,他们急于生存。他们或许有自己的命名,只是没有留下来,被汉人接踵而至的命名覆盖了。龙溪堡几百年都是薛土司衙署所在地,是锅中火烧得最旺的地方,无论什么饼都烫熟了。
果子坝在虎牙河与占口河的交汇口,是两条河共同冲积而成的坝子。人类活动在这里留下了众多伤痕,现今仍在制造更多创面。
如果说虎牙大峡谷是一条龙,它早已感觉到了疼痛。疼痛引起的挣扎让地壳震颤,让原住民恐惧。
“果子坝”是一个转义的汉名。由“猓子”聚居的坝子转义为有果子吃的坝子。在汉语里,“猓子”就是他们的“果子”。后来,他们的果子变成了在这里种植的鸦片。很多“猓子”成了他们的鸦片种植人。
占口河是虎牙大峡谷在果子坝分出的一条支谷。谷口有占口村,自占口村上到东岸海拔三千米的山脊便是磨子坪。山脊及靠近山脊的缓坡分布着岷山最大的杜鹃林。每年五月,杜鹃花开,磨子坪成了虎牙大峡谷的一个亮点。占口河右岸的扯麻索旧时是一个藏族传统村落,如今已经搬迁,“扯麻索”三个音节已失去原义——扯麻索人世世代代对这一裂谷的依附。
从古至今,人类活动的范围都远远超出了扯麻索,抵达了平沟、木瓜坪、紫柏杉、石龙岩甚至更远的极地。旧时他们打猎、放牧、挖药,而今则是去登山、摄影、开发旅游景区,以及开采价值不菲的白钨矿、锑矿和水晶石。
旧时的果子坝包括了今天的虎丰和上游两个村,是大峡谷的一个地质演化区。谷地海拔不高,相对平缓、宽绰,适宜于人居。想象在没有人类光顾的漫长、纯粹地质与生态发育演进的状态中,这里有过怎样的激越与寂静!地质变迁平复后,便是对生命的漫长等待,如长梦苏醒。从苔藓地衣的苏醒到一棵草、一株矮灌的苏醒,再到高大乔木和动物的苏醒。
想必有千万年,大峡谷的宁静都是翠绿和雪白的。时间在大峡谷是一种“泊”的状态,就像无风时刻峡谷上方的云彩。有时也呈现出溪流的状态,或奔流或涓流。大峡谷是时间的模子,有什么形状的峡谷便有什么形状的时间。果子坝是大峡谷不多的几处可以把肚皮亮给天空的地方,时间在这里不再是线形条状的,而有了体积。
蝴蝶、蜜蜂、羚羊、麝鹿、大熊猫……比人类先到,大峡谷是它们的伊甸园。
不知道第一拨人进来之后,这里还是不是伊甸园。或许有过一个短暂的时期,一两代人,一两代人与果子坝相处的时间。之后,伊甸园在接近现今人的高级生存法则下失落了。
进入雪宝顶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后,虎牙大峡谷愈加显出大峡谷的样子——两岸山崖再次合拢,气势也上来了,溪谷变成了溪涧,而这溪涧绝不是小家碧玉,两岸耸立的都是万仞之山,从远处看,就像是用上帝之斧劈出,草木不生的崖岩上还留着深深的斧痕。
徒步峡谷,我看得最多的不是瀑布、溪流和半崖上的植被,而是岩层的断面,它就像剖开的胴体,呈现出山的肉质。
岩层里不都是肉,还有筋骨,最常见的是龙身一般的白色矿脉,蜿蜒在青灰或黛色的页岩间,原本是静止的,久看仿佛在游动。
也有不同于页岩的断面,在对岸的崖壁或是在路上的岩凹,集合了块状扭曲的线条,呈现出复杂的扭力。
岩层呈现的是地质的信息,也是地质的时间。黑暗的时间,喷涌到地表,凝固成山体,再崩塌断裂为峡谷,让时间接触氧化,变白变青,成为黛色。
一条鱼游进时间,一株独叶草落入时间、成为化石。每次经过这样的断面,我都特别留意,幻想发现一条时间封存的鱼或一株独叶草。
去松潘走小东路要经过高山堡。高山堡是虎牙大峡谷最后一个村子。
既然是小东路总会有人走。另有一些从高山堡进去或是从松潘过来放牧的人。这些人带给了虎牙大峡谷人气。
高山堡是大峡谷中人类活动比较明显的又一个地方。旧时人类活动只是耕种、放牧、狩猎和挖药,而今修了水电站。水电站在建的那些年,每次路过看见劈开的岩层以及从隧洞运出的岩渣都感觉触目惊心。不是在做手术治疗大峽谷,而是在剖切、破坏大峡谷。
这一段峡谷软硬不均。西南岸是壁立的岩崖,岩崖接近谷底一段几近裸壁,不生草木。岩崖的上半段生长着常绿灌木,靠近崖顶偶见野樱桃、山杨、水青等落叶杂树。有时也能看见杉松,只是一棵,孤立岩壁或灌丛,既是风景,也煞风景。
这样的地貌是力量与时间的权宜之计,各种植被依附其上,构成一种惊悚而寂静的美。云雾弥漫,隐去岩崖的棱角和一切不安全因素,呈现出水墨画一般的冲和平淡。
一棵杂树独立岩壁。不说话却什么都晓得,它的诞生、幸存、静候,它所经历的春秋,冷热给予它的,冰雪给予它的,夜夜狂风给予它的……它成了现在的样子,枝枝蔓蔓,皮质呈现出理性的黛色。那种内敛不是掉光叶子的时候才有,就是仲夏枝叶繁茂的时候、秋天红叶绚烂的时候也是有的。
一片杂树林,夏天或许略显拥挤,冬天落叶之后透出疏朗。这种疏朗是一种留白,树与树之间的留白,枝与枝之间的留白,不同种类的杂树高低错开,呈现出一种我们在街道、广场看见的行人的姿态——有母子,有情侣,有兄妹,有志愿者……杂树林的留白也是沉默,呼吸只能意会,如果真要去找话说,便是树下那一层新近的落叶了。
相同与不同的杂树共同生长,就像不同部族的人类聚居在一起。上帝别出心裁以满足自己的审美需求。
过了高山堡,便进入了虎牙大峡谷的精华段落。随着海拔的上升,峡谷再次变窄、变陡峭,岩层、植被、空气和水开始向高寒地带过渡,在南岸的小沟壑下方和崩塌堆积层出现了我在丹云峡和甲勿池看见的杂树林。杂树掉光了叶子,现出的枝干远远看去像爪、像古老的象形文字,相互攀接摩挲,构成一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骈文。有的杂树枝干上寄生了青苔和松萝,青苔如金箔,松萝如白丝,衬托出枝干冷调的墨色。
杂树生长在斜坡,看上去近似于倒伏。有的佝偻如老人,有的手舞足蹈像舞者,有的俯身半蹲如待跑……有孤独沉思的,有相对无言的,有彼此搂抱亲吻的,有三三两两喝酒的……
“嗨!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想唤一声它们,得到它们的回应,免得费工夫去查询它们的学名。然而我没有出声。我远远地看着,不去惊扰它们。
平坝,旧时叫广草坪,是虎牙大峡谷深处的一个山间坝子。过了这个坝子,便进入了大峡谷的末梢。无论是旅人还是马帮、背子客,到了这里都会有“柳暗花明”之感。
至今平坝都是藏民的天然牧场,也是旅游观光者的一个目的地,但还不是大峡谷的终点。
一个人走在大峡谷深处,尽管植被时间覆盖了地质时间,我依旧感觉到了天地初创时的寂静与纯然,没有任何人的理性的添加,没有人类活动污染,就像一座不曾有人涉足的冰川。这里的水、这里的树、这里的岩石、这里的每一株杜鹃都与人无关,与人的念想无关;它们是水、是树、是杜鹃,也是时间的活体。我停下来,轻轻呼吸,坐在树下,把目光从对岸的杂树收回,把自己嵌入大峡谷的时间,像一棵灌木。
大峡谷的光影也有恒定的时候,日线之上尽是镀金,金色的山脊山峰,金色的岩崖草甸,金色的刺柏雪松……不经意抬头看见盘旋的羊鹰——羊鹰也是金色的。
大峡谷的光影恒定的时刻,神圣显现,连雪山也屏住了呼吸,风声、溪流声、鸟鸣、阳光的炸裂声都停息了,空气也凝固了,草莓、报春、龙胆、杓兰、绿绒蒿也都愣住了,吃草的牦牛抬起头来……日线如弹断的琴弦散落在大峡谷左岸山腰,映出右岸山脊的锯齿状。
置身于大峡谷的光影中看崖壁上的杂树,我就特别想做一棵那样的杂树——而非栋梁之材。
杂树也是时间的一种形式,沉淀了大峡谷的黄金、铀和多巴胺。
虎牙大峡谷是杂树博物馆,也是时间的博物馆。外面世界的时间变了,峡谷的时间仍停留在没有人类活动以前,这很像高原上的咸水湖对海洋的截留。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