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
2020-09-21晏子非
晏子非 本名晏武芳,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铜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在《民族文学》《山花》《滇池》《满族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出版短篇小说集《夜奔》。
满天的星斗眨巴着鬼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似洞悉了他心中的秘密。
二十一年来,悔恨与自责,匿伏在时间的皱褶里,稍不留神,就会跳出来讨伐他、撕咬他。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哦!魔咒般诅咒了他二十一年。
当初,只不过是一些念头。可那些念头一经冒出来,就蛇一样死死缠着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断吮吸着他的气血,啃噬着他的生命,在一次次假设、想象中,渐渐清晰、生动、丰满,犹如真实的人生。
那晚,他早早地来到乌江边的下码头,坐在石阶上,不停地吸着烟。烟头上的火际线呼啦啦往嘴边窜,燃烧的烟丝虫子一样弯曲扭动,嚓嚓炸响。
眼看婚期一天天逼近,他仍在犹豫,挣扎。
“……你们就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你倒没什么,可她一个姑娘家,快三十岁的人了,难免有些风言风语。”一天,她妈严肃地对他说。他不知所措,含糊地应着,纵然心中有千般推脱的理由,面对现实,是那么的苍白,难以启齿。可想到单位面临改制的人心惶惶,看到许多同事平常日子里的一地鸡毛,还有她久治不愈的病,他似乎一眼看穿了婚后长长的日子。
怎么办?
暮色中,老船工跩哥吱吱呀呀地摇着渡船,不停地在江面往返。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指针指着六点十三分。那条小路,弯曲地伸向后街。以往,都是她等他,今天,他却抢了先。
他决定与她好好谈谈,这犹豫未决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石阶下那股急流在乱石间哗啦啦地奔跳。他听着这流水声,莫名烦躁。
要不,把婚期推一推
一双纤弱的手从腰间围过来,紧紧地抱住他。他定了定神,冰凉的左脸被一片温热覆盖。耳鬓厮磨间,几丝长发拂动着他的鼻翼,痒痒的。
你猜,今天我又买了哪些东西?她伏在他肩头,高兴地说。不待他回答,她又自答道,被面、床单,还有四对枕头。
自从他们决定结婚,每次见面,她都要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嫁妆筹办的情况。
他闷闷地望着江面,目光发虚。
我本想叫你一同去,怕你嫌我啰唆,就同我妈去买了。她坐到他身旁,偎依着他。
买了就行。他有些不耐烦,随手捡起身边的一颗石子,站起身来,朝江中掷去。
很漂亮的,不信你明天去看吧。她也站起身,搂住他的腰,偎在他背上幽幽地说,哦,对了,今天我妈叫你去家里吃饭,你怎么不去呀?她买了你最爱吃的羊肚。
我有事。他身子一扭,挣脱她,朝前走了几步,弯腰又捡起一颗石子,朝江中掷去。
有哪样事嘛?她噘着嘴,不高兴地问。
他只顾朝江中掷石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今天是怎么了?她跟上前,歪着头看着他,疑惑地问。
没有哪样。他躲开她,走到一边,继续朝江中掷石子。
与哪个扯皮了?
没有。
工作上遇到了麻烦?
没有。
家里出什么事了?
也没有。
那你怎么不高兴呀?
我没有不高兴嘛!他拍了拍手,坐下来。
她紧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
要不——我们……他扭头望了望她,欲言又止。
我们怎么?她歪着头,审视着他。
我们还是把婚期推一推。他转头望着江面,匆匆地说。
为什么?她猛地站起来,生气地问。
他凝望着江面不答。
你还想考研?
他长叹一声,低下头,用石子在石阶上胡乱地画。
你都准备好几年了,结果怎么样呢?
就是不甘心。他头也不抬,继续画着。
你呀,人人都是这样过,有哪样不甘心嘛?
若真就这样过一辈子,我宁愿死。他狠狠地将手里的石子扔出去。
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她坐到一旁,双手抱着膝盖,伤心地说。
我怎么心里只有自己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出去了。他站起身来,看着她,大声吼道。
你去呀,哪个拦你了?她也不示弱,抬头瞪着他。
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又朝江中掷石子。
你既然要出去,为什么又答应结婚?
我几时答应了,是你妈自己定的。他争辩道。
你——!她指着他,好半天才说,既然不打算结婚,那你当初为哪样又要骗我?
我骗你哪样?
一开始我就跟你说了,我是一个半条命的人,是谁口口声声说要一生一世陪着我,对我好?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哪里对你不好呀?
是,你对我很好!就是谈了五年,不愿结婚。
你说得轻巧!我一无所有,怎么结?
那你的意思是这婚不结了?
起码现在不能结。
那等什么时候?
等我闯出些名堂再说。
哼,如果你一直闯不出个名堂,难道要我等你一辈子不成?
我就知道你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事實明摆着的呀。
我就不信,他们会卡我一辈子。
非要去读那个研究生?
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我太了解你了!她冷笑着说,当初我妈劝我,说你整天胡思乱想,一点也不实际,靠不住,我还替你狡辩,如今看来,我妈说得一点没错。
你妈你妈你妈,一天就是你妈,烦不烦?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他挥舞着双手,咆哮道。
我后悔?她惊愕地瞪着他,好半天才说,明明是你烦我了,反来怪罪我。
对,我就烦你了,烦透了,怎么了?他气冲冲地吼。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惊讶。
他等待着,希望她蛮横泼辣地大闹一场。可她落寞地坐着,头埋在双膝间,是那样的孤独无助。他心中有些隐隐地疼痛,后悔刚才的冲动。他何尝不想坐到她身边,把她揽在怀里,给她一个坚实的承诺?可理智告诫他,带着这样的矛盾心理走进婚姻,必将两败俱伤。他摸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茫然地望着对岸那渐渐密集的灯火。突然,她冲下石阶,扑通一声跳进江水里。他一怔,嗖地站起来,甩掉烟,也跟着一头扎到江水里。
她很快就被卷进了一个漩涡。他随后也被卷进了那个漩涡。他挣扎着从江底浮出水面时,她已在二十多米远的水面扑腾。他奋力朝她追去,可衣服、裤子裹在身上,鞋子兜着水,阻碍着他游动。他一边朝前游,一边扯掉外衣,蹬掉皮鞋,游弋才变得轻盈起来。待他游到那团水花前,那水花早已没了踪影。他扫视昏暗的江面,见前面不远处,又一团水花在翻卷,可顷刻就消散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里,拼命朝那团水花方向游去。水里暗沉沉的,像一团浓密的乱发,挡着他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他手脚并用,在黑暗中摸索了好半天,才钻出水面。江面一片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再次潜入水中,鼓着腮帮,睁大眼睛,一边搜寻,一边呜呜地呼唤,直到肺部有些隐隐的痛,好似快要窒息,才急切地冲出水面,大口喘息。
他一次又一次潜入水里,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不觉间,水势平缓了,水域也宽阔起来,江面越发死静。回头望去,县城那片灯火远远的,早已退去浮华的炫光,如繁星点点的夜空。他仍不甘心,睁大眼睛在江面努力搜寻,希望奇迹出现。迷蒙中,他好似听到了她的呼唤,看到她款款走来的身影,在向他招手,向他呼救,又好像是在向他挥手告别。他一阵战栗,奋力向前游去,想抓住那个幻影。可那幻影始终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定睛一看,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他绝望地仰天长啸,一声接一声。回应他的只有江涛绵延不绝的低吼。他多么希望这只不过是一场梦,可这冥寂的夜,满天的星斗,还有两岸如织的虫鸣,如铁一般真实。
他仰面朝天,任身体在水面漂流,任江水把他带走。他久久地盯着天上的星光,耳畔是浪花清脆的拍打和远处江涛的哀鸣,安魂曲般,绵延不绝。这声音让人玄想,如梦如幻。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如一片水汽,不断上升,浮在空中,离星空越来越近。天空那灰暗的云朵越来越清晰,好似一个又一个人的脸,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脸。渐渐地,他看到了张嬢那一脸的嘲弄,黄嬢那幸灾乐祸的窃笑,田嬢装腔作势的愤怒,还有李叔那鄙夷的神情——他们都是她妈的朋友。他们审视着他,叽叽喳喳地对着他指责、漫骂、唾弃。他心慌意乱,无处躲藏。突然,他看到她妈挤过人群,气势汹汹地朝他扑来,抓扯、撕咬、咒骂。随之,四面八方的人群也跟着围了拢来,一层又一层地包围着他,对他指指点点。那同仇敌忾的样子,好似要掏他的心,吃他的肉,或是将他一刀一刀地凌迟,或是五马分尸。他闭上眼睛,任那铺天盖地的怒骂声追杀……一朵浪花在他耳边清脆地荡开,他猛然清醒,咚咚的心脏好似要跳出胸腔。
星空远了,江水依旧透凉。此时,他才意识到她真的死了。她的死,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垛墙,高不可攀;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让他无法逾越。
他挺直身子,屏住呼吸,不住地下沉,希望与这江水融为一体。江水漫过了他的耳朵、脸庞、嘴唇、鼻尖……四周的虫鸣声渐渐隐退了,天上的星光一片模糊,脑中嗡嗡地鸣响。他感到体内的气压与鼻腔中的水流,如两军对峙,进退不得。突然,一股冰凉从鼻腔呛进气管,一阵猛烈的咳嗽,喷出一股水柱,鼻腔火辣辣,如撕裂的伤口遭遇辣椒水的浇淋。他喘息着,肺部撕裂一般地疼痛。这疼痛提醒着他,生命如此真实、顽强而又脆弱。
真就這么死吗?他心有不甘,难道生命对于自己真的贱如草芥?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向他召唤。
他湿淋淋地来到她家时,电视机还是开着的,只是屏幕上全是跳动的雪花。她爸妈守在电视机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她妈见了他,惊惶地问,怎么了?见他不答,只是瑟瑟发抖,她妈连忙追问他们的女儿。他低着头,仍旧不答。她妈扑过来,抓着他使劲摇晃,大声逼问,你把她怎么了?他在她妈的摇晃下,像一堆烂泥,瘫软在地。她妈一口气没顺过来,也瘫倒在地。她爸连忙抱住她的母亲,大声叫喊,掐人中,抹胸口,好半天才让她妈缓过气来。
她爸抬起头,好似此刻才发现他的存在。她爸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拳打脚踢,像拖一个麻袋,把他连拖带拽地送到了派出所。
她的尸体是第三天找到的,在乌江下游二十公里外的媳妇坨。经法医鉴定,她确实是溺水身亡。可她的爸妈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他害死了她,要求县法院以故意杀人罪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可尸检结果显示她溺水前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虽然不排除是他将她推下水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定他的罪。他在拘留所待了二十三天,就无罪释放了。
他从拘留所出来那天,主动去给她爸妈认错,真心实意地赔罪,并说愿替她为他们尽孝,给他们养老送终。她妈哪里还听得进他的一番忏悔!呼天抢地地号哭,要他还他们的女儿。
见他逍遥法外,她爸妈就天天到县公安局和县法院吵闹,还将他们女儿的日记翻出来,找到有关他俩闹矛盾的记录,说他早就有了害他们女儿的心。但办案人员还是认为证据不力,无法将他收监。她爸妈就到市里、省里上访,省、市有关部门将他们的材料转到县里,县公安局又来传唤他,重新审讯他,要他如实交代她溺水的经过,并到现场重新勘察,并将最新掌握的情况和之前的调查结果对照,仍找不到新的证据,只得如实上报。
一次又一次,她爸妈上访无果,就有些偏执,认为他买通了有关部门,使他们告状无门。每当想起女儿惨死的样子,他们的心里就如刀绞。他们再次上访,不仅到市里、省里,还上了北京。他们发誓要他偿命,为他们的女儿报仇。
每次被公安局传唤后,他就独自待在家里,几天不出门。他不怪罪她爸妈,而是悔恨自己无情与自私,如果自己不一心想着考研,而是答应与她结婚,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知命运将怎样惩罚自己。考研没戏了,什么理想、抱负,都成了幻影。每天除了上班,那大块大块的闲暇时光让他无聊得发慌。单位一有急难危重的任务,他就主动要求上。他希望用忙碌来填满自己。常常是人人都下班了,他还待在办公室加班。领导见他一改往日的懒散,也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大会小会表扬他。一些看风使舵的人认为他必定有好前程,主动向他讨好。可他心如枯井,不为所动。一次两次,那些讨好的人就认为他清高,心中愤慨,甚至有意使坏。
有人传话到她爸妈的耳边,说他新交了女朋友。她爸妈气愤至极,想到死去的女儿,就想亲手杀了他。他们暗暗跟踪他,想在他的新欢面前揭穿他的真实面目。他们跟踪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新交女友,这多少让他们感到有些欣慰。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新的问题:他整天在厂里忙得不亦乐乎,看不出一点内疚,似乎早把他们的女儿忘了。一股无名火又在他们心中腾起。他们想,既然法律不能给他定罪,那就用道德来惩罚他。他们跑到单位去吵闹。单位的同事先是好奇地围观,继而幸灾乐祸地说些风凉话。就连平日与他要好的几个同事,也纷纷躲开他,好似他真是一个品行不端的人。
单位的正常上班秩序被打乱了,领导只好准他几天假,让他去处理此事。他哪处理得了呢?他们仍然跑到厂里闹。领导下了死命令,命他哪天把这事处理好哪天再上班。工资,自然停发。
他打算到外地去躲一躲,想躲过一年半载回来,不信他们还不放过他。哪知他刚上车,他们就跟了来。他們挡在客车前面,扬言说,就算他逃到天上,他们也要用竹竿把他戳下来。发车时间到了,他们仍站在车前不走。乘客不耐烦,要他下车。他哪里肯下车呀,拼死也要逃出去。人们纷纷指责他,窃窃私语地议论他。他任由人们指责。他们之间的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发车时间已过了半个小时,乘务员只好强行命他下车退票。
他无处可逃,就整日待在出租屋里。他们守在他家门外谩骂。一天又一天,见他仍不出门,他们改变了战术,由原来的二人围堵变成了一人轮班蹲守。他们似乎决心要与他旷日持久地战斗下去。他倒无所谓,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与他们耗。只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不耐烦了,特别是有孩子读书的家庭,苦不堪言。有人劝他出来当着他们的面赔个礼,道个歉。他当着邻居的面,把好话说尽,他们仍然不听,执意要他还他们的女儿。邻居见他们是有意现他的丑,摇头叹气。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邻居们实在忍无可忍,就报了警。警察来劝过几回,他们不仅不听,反要警察给他们一个说法,难道他们的女儿就那样白白地死了不成?警察无策,总不能把他们关进监狱吧?他们又没有触犯法律。
邻居们纷纷躲开了,有的暂住到亲戚家,有的搬到了别处。可他往哪里躲呀?他把所有门窗关上,用棉花堵了耳朵,用被子包裹着头,远远地躲在凉台上,声音明显小了。可时间久了,那声音又像树根一样,固执地从门缝里爬进来,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耳朵,抓扯着他的神经。他拖地抹屋洗衣服搬东西,决定用做事来分散注意力。可他一个单身汉,有多少衣服可洗多少东西可搬呀?地拖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洗了一次又一次,连书架上那几本考研的书也搬了几个来回,门外的谩骂声依然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袭击,让他神经紧绷,头快炸裂。
这样持续了十多天,他有了幻觉,好似有一群蜜蜂在头顶盘旋,嗡嗡嗡嗡地鸣叫着,他走到哪里,蜂群就跟到哪里,像一团乌云,整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像一头困兽,在那一室一厅的小屋,不停地乱窜,从客厅到凉台,又从凉台转到客厅,一圈又一圈。
一天早晨,他们又在门外谩骂。他突然一声号叫,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打开门,挥舞着,夺路而逃……
一串低沉的船工号子由远而近,一路匍匐的身影从暮色中走来。他还没有来得及起身闪开,纤夫们就跌跌撞撞地从他身前身后纷纷绕过。不远处,一艘货船风筝一样,悠悠荡荡浮游而来,又摇摇晃晃地飘然而去。望着远去的帆影,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星空下,通往后街的那条小路,空空的,蛇影一样弯曲。
其实,轻生的念头一直萦绕着她。每次发病,她的情绪就要低落好长一段时间。一次,她偎在他身旁,伤感地说,好在有你,不然,我对这个世界真的毫无牵挂与留念。他身子摇晃了一下,跌坐在石阶上,全身止不住地战栗。
那么,结婚吧
“嘿!”一声恫吓,他的身子被人猛地朝前一推,快要扑倒,又被一双手紧紧拽住。
尽管这是她惯常的把戏,他还是被吓得不轻。
今天你怎么不去我家里吃饭?我妈特意买了你爱吃的羊肚。她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开心地笑着。
我有事。他冷冷地说。
哪样事嘛?
他没有回答。
哪样事哟?她摇着他追问。
他茫然地望着江面还是不答。
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怎么不高兴呀?
没有不高兴呀!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随手捡起身边的一颗石子朝江中掷去。
我妈说,我们结婚后,不用租房,就住我们家。她偎依着他,幽幽地说。
不行,我才不住你家呢。
怕哪样嘛,家里的一切,将来还不都是我们的?
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不就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一回事。他站起来,走到一旁。
一家人住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呀。她跟过去,搂住他的腰,偎在他背上,劝说道。
反正我不住你家,要住你自己住。他说着,又往江中掷了颗石子。
你这是哪样话嘛?她放开他,有些不高兴。
我就这样,要么不结,要结就租房单住。他坐下来,点燃一支烟。
不结就不结,你以为把我吓倒了?她赌气地说。
那次她父亲的生日。她母亲见她面色暗沉、眼圈发黑、泪痕点点,知道他们又吵架了。她母亲忍无可忍,骂她哭丧着脸给谁看?谁借了她大米还她的糠了?三十大几的人了,不安分过日子,非要把日子弄得鸡犬不宁才罢休?
他知道她母亲的指桑骂槐,忙换了表情,笑盈盈地给她父亲上烟,主动帮她母亲择菜,并连声道歉说,都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让父母担心了。
从她爸妈家回来,他本打算尽量地克制自己,不再惹她生气。可一天夜里,她偎在他怀里,怯怯地说她怀孕了。
怎么不采取措施?他推开她,惊诧地问。
我是有意让自己怀孕的。她一脸挑衅地说。
有意的?他不解地看着她。
我想要个孩子。她争辩道。
不行,明天去打掉。他虎着脸,命令道。
不,我就要这个孩子。她倔强地说。
你不知道自己的病会遗传?
遗传我也要。她固执地说。
你疯了,嫌一个人折腾不够,还要生一个来添乱?他大声吼道。
她沉默,独自转身,两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他执意要陪她去医院做人流,她死活不去,他们又开始争吵。她似乎坚定了决心,寸步不让。情急之下,他一扬手,打了她一耳光。她愣愣地看了他好半天,没想到他丢盔卸甲地露出面目来,是这样的可怕。她仰着脸,决绝地凑到他眼前,大声吼道,打,继续打,打死了更好,反正活着也是遭罪。他本有些后悔,见她步步逼近,无计可施,只得摔门而去。
经历了几年的婚姻,他更加深切地感到身陷现实泥淖的危险与绝望,他决定尽快摆脱眼前的困境,就算领导不批准,辞职他也要报考。他就不信,命运真的要让他困在这县城一辈子!
那几天,他白天上班,晚上也不回家,独自在办公室复习。没有她的打扰,他如有神助,不仅思路清晰,理解力也极强,以前想不明白的问题,现在都迎刃而解。
一天晚上,她爸妈突然撞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见他正在埋头演算,她母亲冲上去,把他的书撕得粉碎。
原来,那几天她母亲总有些不祥的预感,火急急地赶到他们家时,见她独自一人瘫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
他见她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吓得不轻。或许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缴械。她一把抱住他,紧紧地贴在他胸前放声大哭。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他暗自发誓,再也不离开她。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敏感的话题。他每天按时回家,买菜煮饭。她事事不管,任由他做主。可眼看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他好言相劝,要她把孩子打掉。她依旧不肯。他只好作罢,只是这事悬在心中,如鲠在喉。
她的病發得越来越勤了。他送她到医院检查,医生也说长期服药对婴儿有影响,劝她把孩子打掉。她还是不同意。他去找她爸妈,希望他们劝劝她。她母亲没好气地说,都是你逼的,如果你踏实过日子,让她有个依靠,她会冒险要这个孩子?
从她爸妈家出来,他心中窜着一股无名之火。他担心回家后,这怒火会烧向她,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他不知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就这样认命,安下心来,守着她踏实过日子?可《新闻联播》天天说国企改革,单位改制的风声也越传越盛,全厂已是人心惶惶。这样的日子能踏实吗?那么孤注一掷,与命运抗争?可他又感觉后力不支,好似正准备大步跃起时,脚下却踩不到坚实的地面。
他在街上瞎逛了半天,天黑时,才到陈家粉馆吃了一碗老米粉,到周老五茶馆泡了一杯茶。他倚窗而坐,望着窗外的灯火,一愁莫展。茶水续了一遍又一遍,厕所跑了一趟又一趟,直到茶馆里的人都散了,他才离开,一个人茫然地站在街上,望着寂静的街巷,不知该到何处去。
他在街上一圈又一圈地转,几次从自家楼下经过,仰头凝视昏暗的窗口,又转身离去。他不想惹她生气,更不想陷入无端的苦恼。他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欲望,想痛痛快快地醉一回。
他来到河东,敲开同事黎老三家的门。黎老三哈欠连连地挡在门口,睡眼惺忪地打量着他。
有酒吗?他挤进门去。
有,有,有。黎老三不解地看着他,随后连声应着,转身跑进厨房,抱出半坛苞谷烧,抓了一把落花生,拿出两只污迹斑斑大小不一花色不同的碗来,哗哗倒满,小口呷着,好似要作彻夜长谈。
他端了酒碗就大口喝,干了就要黎老三再给他满上。黎老三不解地看着他,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寻思他今晚的反常。见他不停地端碗与他碰,又咕嘟咕嘟地喝干,黎老三有些疑惑,但作为主人家,又不便说什么,只好一碗一碗地陪他喝。一会儿两人都有了些酒意,胡吹乱侃。他把心中的陈芝麻烂谷子全都吐了出来。黎老三也说了许多心底话。
第二天,他们醒来时,已是中午了。他们到单位,单位冷冷清清的。他们串了几间办公室,见同事们或躺在办公桌椅上睡觉,或三五个聚在一起赌钱。他们又到街边小摊要几样小菜喝起酒来。
这样与黎老三胡吃海喝了几天,他又觉得无聊,考研的念头不时冒出来,都被他强压下去了。他对黎老三说,走,邀几个人打牌去。黎老三眼前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了。他要黎老三联系他昔日的赌友。黎老三举着他的左手说,这断了的食指就是当着我妻子的面砍掉的。虽然妻儿还是离开了,但我发誓不再赌了。他说,你只管联系,不要你参加。黎老三见他认真,就出门去叫来旧日的赌友。
四人坐定后,黎老三甘愿在旁边端茶递水。
他从没有赌过,连规则也不知晓。那三人耐心地给他讲解。他发错牌,他们也不惩罚他,一轮完后,还帮他算账。第一天晚上,他竟然赢了一百多块。当即相约,第二天继续。第二天一开始,那三人就约法三章,说再不让着他,要他记住按规矩发牌。他自然同意。这天晚上,他的手气极好,一捆三,又赢了一千多块。他手一挥,请他们一起去吃夜宵,喝得酩酊大醉才各自散去。第三天晚上,他们玩到半夜。他把前两天赢的输完了,还倒贴了五百多块。自此,他每晚必输。开始两天,他还有些心疼、后悔,心里盘算着如何将输掉的钱扳回来。哪知越扳越输,债台高筑。常言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渐渐地,他就对钱没了概念,输光了就向人借。直到再没有人愿借钱给他,他才悻悻回家。
他推开门时,家里空荡荡的。他昏昏然,倒头便睡。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才感到屋子里的空寂。她到哪里去了呢?生病了,还是回她爸妈家去了?他来到她爸妈家。刚一进门,她母亲就劈头盖脸地对他臭骂起来。原来,她半夜起来小解,不小心从床上跌落下来,流产了。她妈骂他是骗子、人渣,说他一个农村出来的人,什么本事也没有,还敢冷落他们的女儿,真不知有哪样拽的?
他抱着头,蹲在墙角,任凭她妈唾沫星子在头顶飞。连日来,他不时也会冒出些愧疚来,但这愧疚是模糊的、混沌的,像乌云后面的霞光,刚探出头来,就被更厚的云层遮盖。如今,经她母亲这一骂,想到近日的荒唐,顿觉醍醐灌顶。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看清自己的懦弱、无能与无耻。他不知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不仅遭人唾弃,连自己也看不起!
他的身子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下滑,瘫坐在地上,心中一片茫然。
跩哥,勾住!
一声呼喊传来,只见上游的东风码头上,一个人影正朝江边飞奔。跩哥的渡船刚离开码头,听见那人的叫喊,又调转头来,向岸边靠拢。
他抬手看了看表,已是八点二十一分。他扭头朝岸边那条小路望去,小路依旧空空的,在星空下蜿蜒。他暗想,她今晚怎么了,莫非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有意躲着他?
看来,只有逃离
两岸的灯火渐渐稠密,江面荡漾着五彩斑斓的倒影。放眼望去,满世界都是流光溢彩,好像那些虚荣的人,不知羞耻地显摆着自己的无知与浅薄。
他看着这一江的倒影,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可她怎么办?想着她今后孑然一身,想到她那哀怨的眼神,他心中就隐隐地痛。
第一次遇见她,他就被她那哀怨的眼神牢牢地抓住。那天晚上,他到同学慧灵家去玩,还在门口,就看见了她。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他震颤、晕眩,犹如灵魂出窍。几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待在门口,另一只脚还在门槛外。以后几天,她那眼神始终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一遍遍问自己,她不正是自己梦里寻找千百度的那个人?
那么,死心吧,守着她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人生在世,谁没有难言的苦楚?看看这乌江东西两岸的灯火,看看这灯火背后的人家,或许此刻,某个明亮的窗口里,正上演着与自己相同的故事,说不定比自己的遭遇更加痛苦惨烈。
不、不、不……他又想到这么多年来的煎熬,想着未来长长的日子,痛苦地摇着头,抓扯着头发。
他又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着,好似要把每一缕烟都吸进肺里,让每一个肺泡填满烟雾。他猛地站起身,一脸决绝,狠狠地把刚抽了一口的烟掷在地上,用脚碾碎。
他再次扭头看了看岸边那条弯曲的小路,猫腰躲进一片暗影里,朝烏江的下游,一路狂奔……
从此,他就在小城消失了,好似人间蒸发。
许多年后,他接到一个电话,才与小城重新有了联系。
那天,他刚下班回家,打开冰箱,里面空空的。他撕开一包方便面,却发现饮水机里没了水。他打开煤气炉烧了水,泡好面,却没了一点食欲。他沮丧地坐下,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工作。这时,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就挂了。刚一挂掉,那个号码又在屏幕上跳动。他见号码下面有家乡的标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挂断了。谁知对方不依不饶,再次打来,他只得接了。刚把手机移到耳边,对方就大声叫喊起来:老同学,我是侯宏权呀,还记得吗?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叫侯宏权的人是谁。不待他回答,对方就一阵呱呱呱呱地提示。许久,他才想起当年读书时,坐在前排那个剪着锅盖头的小男孩。从对方自信满满的话语中,他得知这个叫侯宏权的人刚当选上县长,想在未来五年的任期内大干一番,因此,邀请他回去为全县的经济社会发展把把脉、指指方向。
他不知这个叫侯宏权的同学从哪里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号码。这么多年,他一直躲在书堆里,低调生活,从不敢打探家乡的任何消息,也没有与家乡任何人联系,就连县城的名字,也怕听见。可作为全省知名的经济专家,面对着来自家乡昔日的同学的邀请,他能不答应吗?
临行前,他又拨通了侯宏权的电话,一再说明,此行不要张扬。可深知官场潜规则的侯宏权把他这话理解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回县城那天,不仅让县四大班子领导到高速站口迎接,还通知了所有县直部门一把手参加欢迎晚宴。他实在不喜欢这样庸俗热闹的场面,几次都想率性而为,但顾及同学的脸面,只好硬着头皮应付。
好在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得宽松散漫,无非就是听听汇报,到各乡镇走走看看、调研调研,更多的是他自由安排。
晚上,他尽可能地推掉应酬,独自一人到街上转转。县城完全变了模样,不但街道加宽了,而且两旁楼房也高了。在这高楼的映衬下,街道显得比原来更加逼窄。他来到当年租住的那条小巷,那几栋显目的建筑早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商业城。他又走到乌江岸边,原先那自由弯曲的江岸已建成了笔直的防洪堤,下码头、猫滩、张家坨等地方,早没了踪影。此情此景,他不由得一阵感伤。
那天下午,侯宏权陪着他在县城的桥头社区调研,刚转过一个街角,他就隐约感到背后有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扭头朝人群中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继续朝前走,那双眼睛似乎又从某个墙角冒了出来,如芒刺背。整个调研的过程中,他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存在,弄得他头昏脑涨的,根本没有听清那位社区女主任说了些什么。调研结束后,他跟着侯宏权往回走,刚转过一个巷口,就与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撞了个满怀。他惊惶地瞪着那女人,见她正恨恨地看着他,呆滞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寒气。他一惊,一个趔趄。侯宏权一把将他稳住,他才没有摔倒。相送的社区女主任见了,连忙叫人把那女子轰走。
晚饭时,侯宏权连连向他赔罪,说工作没有做好,让他受惊了。还说他特意邀约几个在县城工作的老同学去唱歌,放松放松。他连连推辞。可侯宏权说已派人去安排好了。他犹豫再三,只得依了。
那个叫金钻的歌厅气势恢宏,里面的灯光恍惚迷离,人在里面行走,如鬼影幢幢。见他与侯宏权走进去,一个个似曾相识的人前来打招呼,十分热情,但他一个也叫不出名字来。
开始,同学们要他点歌,他推辞,说不会唱。同学们不信,说你整天在外走南闯北的,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哪有不会唱歌的道理?莫非是看不起我们!他哭笑不得,只好点了一首老掉牙的歌曲。轮到他点的歌开始时,他紧张地拿着话筒,盯着屏幕,伴奏音乐响了许久,还是呆若木鸡。侯宏权见了,连忙拿了另一支话筒,陪他高声唱了起来。他见侯宏权放开嗓子唱得正欢,索性放下话筒,静静地坐在一旁。同学们见了,又一个个来向他敬酒,一杯又一杯,一圈下来,他就招架不住了,借故躲进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头,洗了脸,才清醒过来。从卫生间出来,同学们都在纵情欢笑、歌唱。他就坐到一个昏暗的角落,看着这欢乐的情景,有些无聊和孤清。這时,一个女人举着杯子朝他走来,近了,他才从对方犹存的风韵里认出是慧灵。慧灵与他碰了一下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说,你现在倒好了!
哎,有哪样好的,就这个样子。他惶惶的,不敢正眼看慧灵。
那还要怎样呢?
他无言以答,只是举杯与她碰了碰。
你怎么不帮帮她呢?慧灵责怪道。
谁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能有谁呢?慧灵看着手里的酒杯说。
哦,我们一直没有联系。他突然醒悟,心里一阵慌乱,急切地问,她怎么样呀?
对她的情况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哎,可怜呀!你出走后,她就疯了。
疯了?他全身一阵哆嗦。
是呀,刚开始,她整天在大街上游走,大声叫着你的名字。后来见到身形背影与你相像的男人就撵,闹出了许多荒唐的故事来。
他半张着嘴,什么也没有说,脑子里热烘烘的,一片嘤嗡之声。
最初那几年,还有她爸妈管着,每天晚上都要把她找回家。慧灵转动着杯子,自言自语地说,她爸妈去世后,就再没有人管她了,任由她整天在街上流浪。
在街上流浪?他惊愕地问。
同学们散后,侯宏权送他回宾馆时,他拉着侯宏权,要他到房间里坐坐。他们走进房间坐定,他就主动与侯宏权说起了她。
侯宏权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们当年的事我隐约听说过。其实,今天下午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她。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瞪着侯宏权,想起那双恨恨的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慢慢坐下。他窝在沙发里,自言自语地说,是我害了她。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侯宏权宽慰道。
我这人从来不愿求人,但这次,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他将蜷缩在沙发里的身子挺了挺,恳求道,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她有个安身之所,不再在街头流浪?
侯宏权沉吟了许久才说,这不好办,如果她只是衣食无着,倒还好说,可她能走会跑的,怎么安排?之前也将她送到福利院过,她一发病,就不服人管,还打人。
打人?
是呢。十多年前,还闹过一场惊动全城的流血事件。
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人说,好像是一个男乞丐长得有些像你,她就整天跟着人家。那男乞丐见了,以为她喜欢他,就主动与她亲近,想占她的便宜。哪知她从一个墙缝里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就朝那男乞丐一阵乱砍,把那男乞丐砍得满身是血,第二天就死了。从此,她就变得更加古怪了,一见有人走近她,就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警告。
他痛苦地抓扯着头发,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那能不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
听说很多年前,她爸妈将她送到市里的精神病院住过。医生说,她的病情不很严重,只要不受刺激,就不会有事,所以住了一段时间,就让她回来了。侯宏权随后又说,不过你放心,她现在有低保,社区还派有专人联系她,有什么情况,会及时处理的。
送走侯宏权后,他独自一人又来到桥头社区,来到早上与她相遇的地方。那地方空荡荡的,没有她的身影。他在街上转了一圈,沿街的角落都看遍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他回到宾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是她当年的模样,一会又是那双恨恨的眼睛。他有些自责,不知道自己当年逃走是对还是错。表面看,他现在衣食无忧。可人活着,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温饱?他想到了女儿冷漠的表情,想到妻子厌恶的眼神,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博士毕业时,他已快四十岁了。他一个人在省城,一无房子,二无积蓄,还欠着银行几万块钱的贷款,加之他一直活在愧疚中,整天萎靡不振,自然没有女人愿意同他相好。他也似乎断了结婚的念头。工作后,经同事的再三撮合,他才与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女人虽比他小五六岁,却是二婚,还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开始时,女人对他充满信心,可婚后不久,就发现他不仅呆板愚劣,还爱钻牛角尖,就有些厌烦与嫌弃。他本想再生一个孩子,可她死活不同意。两人关系越来越僵。好在他们都是经历过生活变故的人,早看淡了人生,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不冷不热地将就过着日子。
女人的心里只有女儿。自从女儿到城郊上高中后,她就搬到了学校附近陪读,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这让他满意,省心。他本就是爱清静的人,又一心扑在事业上,希望在经济研究领域有所建树。可他还没有拉开架式,就已到天命之年,什么人生追求、生命意义,早已参透,加之长期辛劳,生活没有规律,落下了许多病根,而今一一显现,早感到力不从心。
他回到宾馆,站在二十三楼豪华套间的落地玻璃窗前,推开一扇窗,冷风随着轰轰的喧闹声扑了进来。他不禁一阵寒战。他靠在窗前,久久俯视着小城的夜景,好似走进了时光隧道,似乎又看到了她那幽怨的眼神,看到她沿街呼号的情景,还有他们在街角相撞时,她那双恨恨的眼睛。一时间,自责、愧疚与难过一起涌上心头。他心跳加速,胸中一阵绞痛,两眼一黑,一头栽倒,扑向窗外。隐约中,四周的光影在旋转,夜幕下的大地在盘旋,耳边的风在呼啸……
后 记
他独自坐在凉台上,沉迷于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不觉中,悲从中来,放声号哭。
她急忙来到他身边,给他拭泪,问道,怎么了,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他仍旧浩荡磅礴地哭。
起风了,走,进屋去。
我要等她。他泪涟涟地说。
到屋里去等,外面冷。她大声说。
我与她约好的,在下码头见面。
这不是下码头,这里是家。她有些生气,强行将他推进屋。
他惊愕地打量着她,倔强地说,我不回家,我要去下码头。
她丢开轮椅,几步跨到门边,打开客厅的门,指着门外大声吼道,你有能耐就自己去!都瘫痪二十年了,还整天做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梦。
他愣愣地看着她。
看我干哪样!不认识?她说着,解开他的裤带,查看他胯间的尿不湿。
你是哪个?他茫然地瞪着她。
哼,你就装吧,侍候你半辈子了,还不晓得我是哪个,真叫人寒心!她扯掉胀鼓鼓的尿不湿,抱怨道。
我装哪样?他傻傻地瞪着她,觉得眼前这既胖又老的女人似乎是她,又好像是她的妈。
你明明是心里有鬼,不敢面对,整天就装疯卖傻!她愤愤地说。
我心里有哪样鬼呀?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对那次车祸守口如瓶?
哪次车祸?
还有哪次车祸?我看你是怎么瘫的都忘记了!
怎么瘫的?
真不知道?
不知道。
还在装,还在装。她摇着头,不停地给他擦洗胯间。
我装哪样喽?他歪着头,瞪着眼,与她争执。
结婚那年,你约我到下码头见面。那天晚上,我正准备出门时,慧灵来了,只好陪她坐一会儿。后来我到下码头时,你不在。第二天,就接到车站打来电话,说你在去贵阳的路上出了车祸。她说着,气冲冲地给他重新换上尿不湿。
他似有所悟,深深地勾下了头。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