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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应该是什么?

2020-09-21陈培浩

文学港 2020年7期
关键词:里尔克肉身诗人

陈培浩

俄国诗人勃洛克曾这样设问:“什么样的人是诗人?是那些写诗的人吗?不,当然不是。他之所以被称作诗人并不是因为他写诗。但是他是在写诗,也就是说,他把词和声音汇成和谐的旋律。正因为如此,他是和谐之子,诗人。”那么,“什么是和谐?它是宇宙力量的协调,世界生命的秩序。”勃洛克把诗提到了这样的高度,诗以词语的旋律为世界生命构建秩序。是否陈义过高呢?至少里尔克一定不这样想,里尔克认为“为了写一行诗,必然观察许多城市,观察各种人和物,必须认识各种动物,必须感受鸟雀如何飞翔,必须知晓小花在晨曦中开放的神采”。一行诗吁求着观察、认识和回忆。甚至,光有回忆是不够的,还必须能够忘却,然后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这些回忆再度来临。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视线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即在一个不可多得的时刻,诗的第一个词才在回忆中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在勃洛克和里尔克这里,诗不是遵循某些套路作出来的合韵或分行的句子,诗事关生命最高可能性的实现。正因为有这种最高形态的理想之诗的存在,T·S·艾略特说诗的社会功能是维护并拓展一个民族的感受能力才值得信赖。

為诗歌确立一个如此之高的艺术标高,并非为难当代诗,而是希望在普遍喧嚣浮躁的诗坛确立一个更高的艺术价值,我愿意在此背景下谈《文学港》近期发表的诗歌。《文学港》2020年前5期发表了一批优秀的诗歌,马行、安琪、陈计会、邓朝晖、胖荣、文珍、寒寒、温小词、张敏华等诗人贡献了各具特色的佳作。

作为一个地质诗人,独特的行走经验赋予了马行的诗极高的辨识度。他的写作深植于西域丝路,如曼陀铃声隐入广袤荒凉的大漠,其诗有一种与其描述的行程、景观契然一致的呼应。组诗《勘探队》以地质勘探员的视角叙述和抒情,带领读者走过罗布泊镇、天山、柴达木、大雪山和那曲草原等神奇景观,交织出人与宇宙相融的广阔图景,出示了一种参悟生死的生命体验。

安琪的诗往往肺活量巨大,她曾在书写独特的女性经验方面呈现了少见的宽广音域,也曾在口语化实践中使自身的诗歌音色变得喑哑而泯然众人。当一个诗人每到一处都能赋诗,每天动辄可以作诗几首,大概率事件不是诗坛收获了一个天才,而是诗在观念的迷雾中被降格为一堆语言泡沫。老实说,安琪曾让我有此担忧。因此,当我读到《真实与虚无》《一次性》等诗时,我惊喜于她并未完全被塑料语言所蒙蔽,她依然站在内心孤独而荒芜的孤岛去凝视白雾般的虚无和形上。波德莱尔谈到雨果时说“描写现存之物,诗人就降格了,流入了教师之列;叙述可能之物,他就是忠于职守;他是一个集体的灵魂,询问,哭泣,希望,有时则猜测”,但愿更多的当代诗人听到他的箴言。

诗叙述可能之物,诗关乎梦想之事。这并非说诗应该面对现实背过身去,而是说诗应该在人类心灵面临碎片化、格式化的危机中始终关切、期盼和探求着精神完整性的可能。事实上,当代诗坛中,服膺用诗祛除精神黑暗的“完整性诗学”者颇有其人。在读了陈计会的《接近礁石的颜色》《在黑暗中救出火种》《大海在其南》《从你的内心流出》,我确信他也走在这条路上。“像一条鲸鱼跃出水面/你要从黑暗中救出火种”,这不是一种现实临摹,这是深沉的诗性感悟,也是对诗人精神职责的绝佳描述。

邓朝晖书写的是由“我”出发的诗,以诗履临诗人内在的生命深渊。现代诗歌的言与思是一对并存的关系,唯有对语言技艺的不断创造甚至发明才能有效地敞开思域,正如臧棣所说“在写作中,我们对技巧(技艺)的依赖是一种难以逃避的命运”。我常在想,诗人是什么?诗人首先是一个词语的魔术师,诗人发明一种有效的技艺,使写作成为存在的X光片,进而显影一种更内在的精神现实。邓朝晖写精神“深渊”这样抽象的对象,所幸她掌握了诗语敞开思域的秘密,“梨花轻易不开/要开就开得孤独”,将深渊情感诉诸于梨花小巧且洁白的绽放,可算一例。

我还想强调,诗的写作是一个不断为语言创造肉身的过程,如叶芝所说,诗人只有在为“一种感情找到它的表现形式——颜色、声音、形状,或某种兼而有之之物”之后,诗歌才是有生气的,这正是语言获得肉身性的过程。很多诗看似奇特,实则散漫,原因就在于文本内部缺乏肌理。获得清晰纹路和肌理的文本才能获得有机性,进而获得语言的肉身性。语言的肉身性在表层上可以理解为一种艺术感性或形象感,在深层则关涉着组织诗歌想象的语言秩序。稍有语言感觉的诗人便能妙手偶得精彩的句子,但只有把想象的火花织丝成缎,造化文本图案,并进一步使之获得精神象征,我们才能说这个诗人从自发写作走向了自觉写作。诗性逻辑要求诗人从说理逻辑后撤,转而用隐喻、意象、情景和象征等诗法释放丰富感性。这样的诗歌,其内里也有义理在,但不强说,而是通过语言肉身的有效建构而使精神气息自然流淌出来。就语言肉身性看,文珍、胖荣、温小词、张敏华都有精彩诗笔。

近四十年的先锋诗歌运动大大提升了当代诗歌丰富的感受性,但也造就了很多诗人沉溺于个人经验的内在深渊。因此,在我看来,一个诗人能否赋予诗歌以语言肌理和秩序,能否超越一己经验之私,把个体的想象融入现实、时代、历史、哲思构成的精神取景框,决定了诗人能否从自发写作转向自觉写作,持续地自我超越,成就自我和诗歌的博大。因此,怎样发明一种有效的技艺,并使诗歌光影声色的前景背后始终镶嵌着广阔深邃的精神景深,依然在考验着当下的诗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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