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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纪事

2020-09-21成风

文学港 2020年7期
关键词:轮椅

成风

1

一走进大厅我就认出了他。

也许是某种特殊的感应,是我感觉到了他——隔了十几米的距离,他又坐在轮椅上,而且是侧身对我。

大厅里三三两两站着不少人,大家都在等着办手续。我拉着行李箱,不由自主地朝着轮椅走去,心里还一边想着,这多少年没有见到他了,这个烂人,该怎么跟他打个招呼算是对多少年前的那件事来个回应,一边放慢了脚步。

忽然轮椅旁边的沙发上站起一个女子来,她的身材,她的俊俏和气质之美,顿时让我吃了一惊。她站在轮椅后面,一手扶着轮椅的把手,缓缓地向四周扭头。当她把脸转向我的时候,我赶紧将脸转向一边,只用余光注意着她。看我走近,她便朝我堆上一个僵硬的笑脸。我看到这张很不自然的笑脸居然也很雅致,不觉也跟着嘴角一瞥露出一个简短的笑。笑完,我却紧张起来,便不敢直视她,就径直走过她身边,朝着她身后走去。

沙发后面有两根方形的柱子,与柱子隔着的是一条小廊,另一边的墙面上是一幅面积不小的画,应该是直接绘上去的,这是艺术性很强的一幅画,构图超脱,笔触老练,色彩强烈而有一种急欲呼唤的冲动。但是这会儿我的心思并没在壁画上,我心里乱糟糟的,自己都不清楚在想什么。

我抬着头,上下左右地扫视起那幅画,还故意凑近去,似乎想要在细部看出点名堂来。过了一会,我踱到另一头,转过身,从正面,向着轮椅走近去。

我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头发稀疏花白,白亮的脑门上泛起了两块水渍似的黄斑;上唇的一撮小胡子还是以前的造型,虽然也有些泛白。我走进,看到他略微绷紧的脸面轻轻抖动了几下。他的双眼闭着,像是进入了睡眠。

我走到轮椅跟前,凝视了一会。

我想着,这是我可以向他说话的时候了,我总得说点什么,嘲弄他一下?直接骂一句?一时间我想不出最适合我的过去和他的现在的最有力的话语,抑或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表达也罢。最后,我只是嗫嚅一般地也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她说:“我是他的学生……”

一旁的她盯着我,有些矜持地微微一笑,说:“我是他的女儿。”

我点点头,这么近距离盯着她美丽的脸庞看,我有些慌乱。我说:“那我听说过一些,你在加拿大?”

她的笑开始自然起来,说:“很高兴碰到你。”

我不去应接她,只是露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又转脸盯视着他。

她在一旁说:“……一路上睡不着,现在倒睡了。”

这时有人叫我,轮到我去办手续了。我回身朝她竖了一个大拇指:“Nice,you!”

2

这是九月的头一天,这天是我的生日。大巴上我总隐约感觉今天会有事发生,但又不知道会有啥事,这是孩子们开学的日子,却忘记了还是自己的出生日。上一次过生日是哪一年我都记不起来了。没有人会跟我提醒,我对自己的生日也毫无兴致。但是预感还是准确的,虽然记起了自己的生日,发生的却是我撞见了他。

办完入住手续,找到房间,就等着吃晚饭了。坐了大半天的车,我们来到这个一边有海一边有山的疗养胜地,开始一周舒坦的日子,所以我并不急着出去溜达。

我和衣靠在床头,想起了我母亲。

想起了那天下午,深秋的一个午后,上完了两节课,同学们都在教室里自修,这是一天的最后一节课,马上就可以放学了。我母亲被学校叫来,她的身影从走廊上过去时,大家都朝着窗户外看,同桌的清华还朝着我大声叫了出来:“你妈妈!”

随着他的大声一叫,同学们的目光就一下子集中在我的身上。我一脸惊愕,心跳遽然加剧。我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了,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因为浑身几乎紧张得发抖。我母亲也是教师,她在附近的另一所学校教别人家的小孩,是小学,而我则已经是中学生了。

接着,我当然也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我们几个人团团坐起来,就像击鼓传花那样,每人一把小椅子,中间什么都没有。副校长也来了,年级组负责的陈新益老师,我妈妈,我,还有就是他。

刚开始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也许是我妈妈来了以后,他们已经跟她谈过了,所以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要说什么。一阵默然以后,陈新益老师开口了。陈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年长,跟我们每一个学生都很好,我们每一个学生也都跟他很好,他的手指总是夹着香烟,脸上总是那么的和蔼。他直接看著我跟我说:“我们已经问你好几次了,那卷电线你到底拿了没有。你不用怕,今天把你妈妈请来,是想当着她的面问个清楚。你说出来,学校只要要回来,就不会有别的事,也不会再追究了。”

我不响。没人说话,他们都静静地看着我。

陈老师又说:“听到没有,我再问你一次。”

我把头扭到一边,说:“听到。没有拿。”

大家又都静下来。一小会儿后,我只听到我母亲开口了,她的声音里也有紧张甚至还略带哽咽,她说:“校长,老师,我的儿子有没有拿学校的电线,我也不好说,我作为他的母亲,我保证,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起过电线的事,学校的电线他从来没有拿到家里过,一小段也没有,至于一卷,那更没有。”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我低着头走回教室,同学们都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我感到自己无地自容,眼里瞬间涌出热泪。我背起书包,转身就恨恨地走出教室。

走到大门口,我看见母亲正站在门旁等着我。我走近她,她拍了两下我衣襟前湿湿的两滴泪痕。

3

晚饭开饭有些晚,以至于一开门大家都蜂拥而入。我也挤在一长溜餐盘前来来回回地夹着菜。刚转身,又看到她了。她在一个集中摆放咸制酱品的柜子前面正轻手轻脚地夹着什么。我一手拎着一瓶啤酒一手端着盆子走过去。我看到她的盘子里只放着两块红腐乳。

相视一笑之后我说:“你喜欢腐乳?”

她说:“我爸喜欢。”然后又扭身看看那边挤挤撞撞的人堆,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也过去。

她回过神来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盘子说:“你喜欢蛋糕?”

我本来想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话到嘴边却又不想说了,故作高兴地改说成:“你也喜欢?”

我说话时的瞬间停顿,可能让她敏感到什么。她也转念了一下才说:“是呀,我喜欢!”

我笑着说:“就像过生日!”

她向我一笑,颔首着。

我转身去找座位,故意找个离那把轮椅远点的桌子。面朝窗户,我望见夜色正笼罩下来,一线晚霞正急速消沉。我慢慢地喝着啤酒,过着自己的生日,但是后面的那把轮椅却像刺芒在背,令我焦躁不安。

那件事也就這样了掉了,但是我的读书生涯却狠狠地被改变了。因为那个午后我母亲陪我回家以后,我就再也没到广播室去过。广播室换人了。因为换人,所以在大家的眼里,那卷电线就是我偷走的,而且学校广播室一直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肯定不会,那肯定就是我了。他肯定不会,因为他是老师;而我肯定是,因为我是学生。这样的判断并不是出自当年的我——当年的我能知道什么呀!而是陈老师,陈新益老师,他在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一次我跟他碰到时跟我说起的。

那时候陈老师已经退休,他在学校大门对面开了一家文具店。秋天落叶时的一个黄昏,学校还没有放学,路上像河面泛着白光,我闲散地从那里走过,看到书摊不觉停了一下,目光在摊位上扫过之间,又看到书摊后面躺在竹椅上打盹的陈老师,差点惊呼出来。

是我惊动了他,陈老师睁开了眼睛。他注视了一会,惺忪的双眼像变焦距一样渐渐清晰了过来,他抬起右手,伸出大拇指在我脸前晃动了两下,又转身走进屋里去。很快,他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两个茶杯,走到我面前,把一个递给我,另一个自己咪了一口才说:“一直只听大家说起你,没有见你来呢!”

我有点紧张,只呵呵地应着。

他指了指一把凳子,示意我坐。

我坐下,顺手递给他一支烟。

他摆摆手说:“不抽了,早戒了。”说着他也坐下。又说:“早听说你去国外了……”

我略一皱眉说:“回来了。早回来了。”

他说:“还好吧?”

我说:“好的,都很好。”

他问:“那你现在做什么?”

我答:“没做。待在家里。有时间就去清华的公司给他打打工……清华,您还记得吗?”

他说:“当然记得,公司做外贸的,每年总会来这儿看我的。”

我“哦——”了一下。

他转而说起了他自己:“我退休好几年了,没什么事情好做,摆个摊,忙忙。”

我扫视了一眼书摊,发觉售卖的都是一些教辅书,就说:“很好的呀,还不是依旧给学生们服务。”

他说:“也是呢,学校门口,只有这种书好卖。”

说着的时候,好像起风了。风大起来,刮得摊上的书页乱翻,他赶紧起身去忙,我也就顺着站起身向他告辞。

他走近我认真地看着我,又拉起我的手,握着,叹息了一声,说:“别太在意那件事,当时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的心里其实都知道不是你干的,只是知道的人都没有说出来而已。那些日子他不是正忙着装潢房子,准备结婚嘛!”

我一脸惊愕。

他说:“你不知道?你们班有个同学,她妈妈是三八灯泡厂厂长,三八厂都是女工,给他介绍的对象。”

我平静地说:“早过去了,忘记了。”

他表情夸张地嗔怪说:“你没有。”

我无言以对,扭身就走。听到他在我身后说——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的:“……很难避免,人在钱财面前会失控……我知道你没有原谅他。”

走出挺远,我擦了一把眼睛,转身回望了一下。陈老师正在书摊上手忙脚乱地将书一本一本压住。

4

入夜了,整栋楼从晚饭前后的闹杂渐渐安静下来。我无所事事又感到莫名的烦躁,便想到周围去走走。下了电梯,大堂里灯光灰暗,总台只剩一个服务员趴着瞌睡。我经过时忽然看到了她,她正坐在沙发上低头刷着手机。

我停住脚步看着她,她没发现我。我又向她走近,她一惊,抬起头来,一看是我,才露出一笑。

“这么晚,还出去?”

“这么晚,还看手机?”

“给儿子发照片,他外公……”

“精神很好嘛。”我嘴角一撇。

“不,要是再这样下去,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时光。”她说着,声音变得酸楚。

我站着,用放浪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遍。她的脸,受惊的羔羊一般的茫然。

“lucky for him.”我回头,独自走出大门。

“外面很冷……”她在我身后说。

我假装没听到,顾自走进夜色里。

从此,我不再跟班级里的所有同学来往,而同学也都不再理睬我。我是个隐形人,我在教室里上课,谁都看不见我。那些以前总是抄我作业的同学也都不跟我要本子了,好像我的本子也是肮脏的。只有同桌的清华偶尔才说几句话。有一次他跟我说:“把他的气胎放了,气门芯拔掉,一扔!”

听他说的时候我没有应答,其实我心里早就想到过,而且想到过的方案还多着呢。他的自行车我认得,他每天自行车停哪里我也知道,自行车怎么放气我也知道,怎么把气门芯拔出来也一清二楚,把气门芯扔到哪里,也就是如何销赃我也早就考虑好了。我只是没有付诸行动而已。自然,付诸行动还是有难度的,最难的是勇气,而这种勇气我自小以来还没有具备。

拔个气门芯都不敢,别的就更不用想了。我想到了一个墙门里的阿辉,听人说他是一个流氓,打架斗殴是他的专长,我们周围一带数他最有名气。平日里他上午睡觉,中午刚过,就会有人过来找他,他们打扑克,打头开,高声喧哗。阿辉对我倒很不错,有一次啃着甘蔗进来,还顺手扔给我一截;还有一次,他居然站在我身后看我写作业,然后跟我说:“哎,很厉害嘛。以后有谁欺负你,找我!”广播室换人以后,我的上学作息有了很大的调整。每天掐着时间到学校,放学的铃声一打就扭头回家;在教室也是独自做作业或者望着窗外发呆。中午回家吃饭,吃了饭没事情,就到阿辉那里看他们打红心。几次以后,阿辉抓着牌抬头问我:“你不去上学?”我本想跟他说有人欺负我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也许是因为还有别人在。我说:“早着呢,学校打预备铃这里听得到的。”阿辉就继续低头打牌。后来一天,他们打牌少了一个人,阿辉就叫我:“你来,先顶一下。”我就乖乖坐下,几把过去,阿辉说:“蛮好嘛,很会算。”就这样渐渐地跟阿辉那帮人混熟了。

接下来就到了寒假,大人们都忙着过年的事。我妈妈要在学校里值班,我就去陪她。学校里有煤炉烤,我在炉子旁边做寒假作业,妈妈忙着洗家里带来的衣被,烧饭烧菜。后来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持续了近半月的积雪。妈妈怕下雪麻烦,把后面的值班都揽过来,不要别的老师再来了。

我们在学校里过得也自在。妈妈打开体育室的门叫我自己找活动器具玩,但是到处积着雪,没什么好玩的。我坐在煤炉边上,隔着窗子看外面白茫茫的屋顶,看屋檐上的冰掛,发着呆。妈妈不时地找着话题跟我说人生的道理,说我的远大前程。听多了,我跟妈妈说:“妈妈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妈妈说:“我放心的,你好好读书,将来做个科学家。”我咬咬牙说:“不,我好好读英语,将来做个英语专家。”

再接着,新的一个学期来了,这真是难熬啊!不过,也许,还得感谢那段少年的最后时光,我在那个时期读书成绩异乎寻常地蹭蹭上窜,写作业对我来说太过容易,我不断地找别的书看,能找到的都看,看得昏天黑地。再接着就要毕业了。毕业对我是解脱。

5

他蓄着小胡子,上唇,浓而黑的一小撮;他的脸有些小,脑袋也略微有些尖,而且前面还秃得很干净,因此有些过于明亮。这么多年我虽然没有见到过他,但是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永远也不可能抹掉。说起来再早的几年里还在电视上看到过他的,好几次。有一次我妈妈也看到了,她轻蔑地说了一句:“看着吧,总会有报应的。”他后来不再当外语老师,调到了对外贸易的部门做官员了。一时间有名有利,威风了许多。

这些事也是我后来听清华说的。有一次清华还叫过我,说几个同学约好去看他,问我去不去。我有些奇怪地看着清华。清华说:“老师呀,又不求他事情。”我心想,兴许清华是忘记了当年在学校我的那件事了吧。我坚定地说:“不去。”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没空。”我不知道当时说“没空”是想给他面子还是想给清华面子。其实那时候清华叫我是给我面子,我哪会有面子给别人呢。

那阵子我大学毕业在一个镇上教书,日子过得跟猫一样孤单,满世界都对我不感兴趣,我也对满世界充满厌烦。每天从寝室到办公室到教室到食堂,再从食堂到办公室到教室到寝室,偶尔到场地上跟那些大一些的屁孩打会儿球。

爱鱼来看过我几趟,她从城里坐早班车来,再坐末班车回,中间在我那儿停留的时间也就不多了。我们随便谈谈,但她说的大都是同学时的那些发酸的陈事,还有就是毕业后同学们的生活情形——也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嘛,但对我而言这个话题却又是这个世界最无聊的话题,所以我们常常默默地坐着,没有可说的。我们一起去学校食堂吃中饭,好多同事看到我们都说我们是那种男女朋友,还跟我们打趣。两年以后,我们还真的结成了夫妻。爱鱼也是我中学同学,小学也是。

小学的时候我们有写字课,写毛笔大字,每天的作业老师会挑最好的两张贴在黑板的右下角,每天两张,而每天几乎都是我的一张,爱鱼的一张。这样回溯,那就是我们最初的缘分了。到了中学,班级和学校都要出黑板报,还要定期更换。我和爱鱼就是班级和学校钦定的抄手。抄黑板报的活很花时间,我们经常从下午放学开始抄到天擦黑,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了,我们才抄起书包回家。我们有一段是同路,经常是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她后面,我不像是保镖,更像是伺机下手的歹徒。我们几乎从没说过话,在教室里没有,在抄黑板报的时候也没有,一般都是她从美术老师那里接过稿子,在美术老师给她画好的方块里一行一行地填,就开始了。我的也一样。有时候她得到的那一块在黑板顶端,要站在长凳上来回移动着抄,而我的正好在黑板下面,她就会跟我说:“哎,调一个!”随手就把稿纸扔给我。

6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躺在床上我先拿过床头柜上的疗养院提供的服务目录扫了一眼。

和我一起来的那帮清华公司里的人都一起进一起出,找自己的活动项目,我对于他们来说,离年轻太远,玩不到一块儿,而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跟别人传说的那样,有时会像猫那样的柔顺,有时又会像猫那样的凶蛮而不易共处。所以我可以独自活动,而我也的确很喜欢独自行动,就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行动。

疗养院提供的服务内容还真丰富,棋牌乒乓游泳温泉爬山健身按摩图书喝茶保健等等等等,后山上还有一条没多少坡度的步道,周边景致十分幽静,有亭子可以望远;出前门下坡,就是海边了,有一个人工沙滩,过沙滩不远是一处作为景点的礁丛,再过去是一个村子——有些年代却没什么历史文化的小渔村。我想,就照着介绍走吧,上午先去海边。

阳光很好,海面上波光粼粼。沙滩上游人很多,可能海水有点凉,真正泡到水里去的没几个人,大约是几个壮汉吧,而沿着海浪泛起的一条白沫线上人就多了,绾起裤脚提着鞋子在一层层卷过来的海浪中上下跑动的身影,站在一边举着手机拍照的人,间或的尖叫声都构成了沙滩的生气勃勃。我没有下去,懒得弄脏我的鞋,就在远处的堤上坐了一会,透过堤旁的芦丛看到沙滩上的一片都有些隐约和朦胧的美。两支烟功夫,我转身去下一个景点。

那处礁丛突兀地出现在海湾,像是从海底生长而来,乌黑一色,嶙峋的外形,充满了哀怨和愤恨,海浪冲击时拍打起的飞沫也似乎有着一种无尽的怨恨。没有人在近旁游玩。我又停留了两支烟功夫。

前面的村子很小,没几排房子,看不出有什么吸引人的,本来想回头的,但又想来都来了还是看一下吧。村口看到一家小店,暗笑着这可能就是唯一的景点了吧,我慢悠悠地踱了过去。走近时正好迎面出来一个妇人端着脚盆来倒水。她边把水泼在大路中间边笑嘻嘻地跟我说:“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呢!”

我顾自朝里走。我说:“有什么本地的?”

她跟在我身后,说:“本地的……”

我说:“鱼干什么的。”

她说:“哦——鱼鲞?现在天气热,晒出来质量不好。”

我没说了,自顾自在她幽暗的货架上找。

“对了,就这个,酱豆腐。”她在我后面指着货架上的一只小坛子。“是我们村里人自己做的。”

我一笑说:“骗谁?豆腐都做不了,还做酱豆腐!”

她正儿八经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吧!你晓得抲鱼人最喜欢吃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肉啊!猪肉。”

她又问:“还有呢?”

我想了想:“……蔬菜?”

她像小丫一样叫起来:“对了!那么你忖,酱豆腐是不是也是属于蔬菜?我跟你说啦,我们这里就是这种酱豆腐最好吃,每个人每餐饭都要吃的。哗哗哗哗……”她用手比劃出一个快速扒饭的动作。

因为这个动作,我笑出声来。随后又问她:“你这个坛子干净吗?”

她回答:“哎呦——你放心,我们这里海水消毒,最卫生。”

其实我是嫌它包装难看,没想到卫生不卫生。但忽然跳出谁说的那句话,包装好的东西里面一般都是垃圾,就跟女人一样。我嘿嘿地自己跟自己会心一笑,就买下了。

吃过中饭,我坐在餐厅外面的平台上看风景。要了一杯茶,这会儿没有人喝茶,平台上几排茶桌都空着,只有遮阳棚在风中很有节奏地抖动着。我看着远处的海和近处的山,感受着时光安详和岁月平静。

她推着轮椅从下面的餐厅大门出来,我看到她和轮椅的背影组成的一个画面,想,多么安好啊。又想,时间真能抹去或者遮蔽所有的不快吗?

她们缓缓往前,消失在前面一栋楼房的拐弯处。

过了一会,我看到他们从甬道的另一边出现了,大概是绕了一圈,现在回来了。

慢慢地近来,我可以看清她的脸庞了,俊俏而泛着红润。她仰脸朝四周漫无目的地看着,我觉得她已经看到我了,就不由地站了起来。

她果然看到了我。我在心里骂了一句“fuck”,又伸出手去,本来是想给她一个中指的,但是伸到前面,不觉换成了一个“V”。

她朝我笑着,很璀璨。我想,她忘了昨晚我对她的不恭?

没过多长时间,我突然看到她出现在平台的入口处。她穿着过膝的黑色披风,步履重而快,径直朝着我走来。我有些诧异,站起来看着她。

她拖过一把椅子,在我的对面坐下,欲言欲止之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开门见山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多想你。对你的那件事情贯穿了他以后的整个生命,愧疚得无地自容,几乎要发疯。我妈妈说,他的所有坏脾气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为了那件事情,他以后再也没当过班主任,为了那件事情,他很快就找机会调出学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然有些愤懑,话语变得严厉:“你以为就你最委屈?就你刻骨铭心?”

她说话的声音不重,但语气很重。我被她说得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盯视着我,不说话。我有些惶恐。

“……我还小的时候,你们那帮同学逢年过节都会来我家,但是他最牵挂的你从来就没有出现,而你越是不出现,他就越是难受,后来也就渐渐疏远,……也可能是他不愿见到你的那帮同学……他不是想跟师生情谊告别,他其实非常非常珍惜你们那班学生——他唯一带过的学生,而是想跟自己的过去逝别……”她说着说着不看我了,像是独自喃喃。

在停顿和静默之间,我起身走到柜台前。服务员走开了,我走进柜台里面,想要一杯水。可一眼看到的是吧台后面的一排酒瓶子,于是就动手调了两杯。

我回来,将一杯殷红的酒放在她的面前。

她茫然地低头凝视着酒杯,眼眶开始潮红起来:“他从此更加的正直,真实……是的,真实……你知道他后来的位置上可以有多少灰色的钱财可以轻而易举,并且毫无风险地拿到吗?”

我摇摇头,继续看着她,要听她说下去。

“但是他却失败了。倒霉的是,明明是有人算计他,觊觎他的位置将他拿下——本来官场有风险,进入须谨慎嘛,但恰恰给了他一个用他最最可恶最最鄙视的钱财受贿的说法。”

我有些震撼,只能老实说了:“当时一听说,我就额手相庆,还在想,都是注定的,早晚的事……”

“你可以随便想,我不会怪你,但是……”她伸手拿起面前的酒杯,很优雅地呷了一口,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

“这个世界上谁最了解他,谁最理解他,我!”

她像作诗,一句一句地诵吟出来:

“那是包袱,扔了也就扔了,背上了越背越沉重。

“有时候我在想,他这一辈子就是活在这一件事情上。Nothing else……

“你们两个为什么都要如此强大?时间都洗不掉。

“这件事,只有你们两个男人在纠缠不放!”

我默默地呷着酒,沉思着。

她将杯子里的酒一口饮下,站起来,平静地说:“我得走了,老爷子会不放心我的。”

我注视着她,点点头。

她又回头给我一个笑容,说:“你还没问我,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多呢!”

我说:“是啊,正想着问呢。”

她说:“张爱鱼。我们可是好姐妹哦,在我父亲面前,她可是我的亲姐姐。”

她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感觉她的步姿比来的时候轻松多了。

7

第三天,我的行动格外小心了。我不想再碰到她。我走到大厅,先朝四周张望一下,再隔着大玻璃向外面的草坪巡视,然后就向后山走去,后山的坡虽然不陡,但我估计他们不会推着轮椅上去。

爱鱼长得圆鼓鼓,整个身材圆鼓鼓,脸部圆鼓鼓,眼睛圆鼓鼓而且很大。她唯一的缺点是长得略微有些偏矮,因此她的身材可能并不圆鼓鼓,只是被压缩才显得有些圆鼓鼓。她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圆鼓鼓的脸配一双大眼睛,那是绝配,小的时候是可爱,长大以后是清纯,而且她说话和笑的声音也是圆鼓鼓的,说慢了是柔声,说快了是干练。

我并不喜欢美女,遇到靓的女人我会有一种恐惧,瞬间就会浑身冒刺,要是说话,声音也会发颤。所以圆鼓鼓的爱鱼其实是我少年心中唯一的情结。

拿到毕业证书,仓皇回家以后的那个暑假,我无所事事,家里呆不住,又没有别的去处,所以整天在外面一个人闲逛,上午会去江边游泳,带着钓竿钓钓虾,上午的江边没人游泳,下午以后江边都是我们那一带的人,我怕碰见他们;下午以后我去逛街,街上没什么人,除了匆匆赶路的大人们。

爱鱼已经开始上班,在一家国营副食品商店。自从我发现她在那家店里站柜台以后,我就不敢再走那条路了,那一次忽然看到她时,她和几个妇女正在柜台后面围在一起边嗑瓜子边朝着马路聊天,经过的人都逃不过她们的视野。但我又有些想去,每次走到那里时,我的心都会跳得急速起来,最后只好还没到她们店的门口就拐进一条小巷,绕过去,回来时也绕。

自从告别中学时代,我也就告别了真正的少年时代,我跟之前的所有生活绝缘,好像我从来就没上过中学。我忘记了班级里所有同学的名字,心里希望班级的所有同学也都记不得我的名字。唯独清华还半年一年地跟我寄一封写了几句话的信,再就是爱鱼。

第一次到爱鱼家,她妈妈做了几个好菜。那时候她妈妈已经从三八厂调到二轻局,做了大一级的领导。她笑着说:“听爱鱼说,你喜欢吃鱼,我就烧了两盘鱼,这是红烧的,这是清蒸的。”

我说:“是的是的。”

她说:“爱鱼不喜欢吃鱼了。小时候很喜欢,现在不喜欢了,可能是小时候吃得太多了。”

我说:“没关系,我们都改一下名字好了。”

她哈哈笑起来,边笑边说:“爱鱼说你是一只猫,那你就叫猫吧!”

猫不喜欢人多,人多的场面,猫会躲起来。实际上我是非常喜欢广播室的。刚上中学,他就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在这么多同学里选了我做他的助手,也是我的幸运。每天上午做广播体操,我不用出操,我在广播室里放音乐,下午做眼保健操也一样。放音乐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活,开功放,记住低压先开后关,高压后开先关;开唱机,换盘上的唱片,将唱机的针轻轻放入最外缘的纹路里,完了,声音就会回荡在整个校园里了。我只需空空地坐着,等着唱机转完。有时开大会就有些麻烦,之前要拉线,高音喇叭的线头有时候还要爬高才能接上;台上要拉话筒线;扩音机要搬进搬出;大会开始以后也还要时时关注着,开始结束都要换唱片;台上讲话的人音量一大,喇叭会发出啸叫,那要立即调小;音量轻了,再渐渐扭大。但是这些活我都十分乐意干,光是每天出操,想想就烦人,一会儿排队,一会儿排队;全校开大会,从教室里拿着凳子开始排队去操场,回来时也一样,排队,排队;整个开会期间必须挺直身子坐着,不许动,不许跟旁边说话,老师就在周围来回逡巡,像小鱼群边上张着嘴巴的大鲨鱼。而我就自在多了。

他也是很好玩的,有一次我爬上梯子去接线,剖了线头却不敢接,问下面的他:“有电吗?”

他说:“不知道,你手捏捏,麻一下!”

我不敢,手就僵持着。

他抬头看我,哈哈笑起来:“没有的,甭怕!”

他还和我们一起打排球,我们没有球,他到体育室一借就有了。他的动作一点不规范,又令人发笑,不过是骗骗我们这群孩子的把戏,他跑动时像只矮脚狗,起跳时像只沉重的蛤蟆,连打球的规则都不懂,他教我们两边站好,一下一下,将球垫过网,就像打羽毛球。我们的手腕都垫得发红。

后山的小路曲径通幽,又分道交叉,在每个节点上都有供人休息的石凳和设计各异的凉亭。我爬着爬着上到了最高点。中午时我没回来吃饭,因为想起吃中饭时已经过了点。

整个下午,我都坐在那里。看着一边的山体,一边的一望无际的海面,看着阳光渐渐地旋转,许多影子都像在交谈,又像在等待。

8

第四天,我泡了一个下午的温泉,泡得皮肤都起皱。

傍晚时我去海边,沙滩上几乎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海浪依旧很有节奏地哗哗涌着,那浪声比白天愈加喧响。我发现岸边的一排小屋子已经透亮出灯光,还隐约地传出音乐。我想前天怎么没注意那排小屋呢,那种小屋一般都是村民们存放工具的,在每个海带打捞的季节,他们划船从外地赶来,在这里吃呀,睡呀,晒呀,等到季节一过就回去了。但现在,我慢慢走进它时发现它已经是一家酒吧了呢。土砖砌成的外墙还是原样,连高而小的木窗也还是原样,而里面却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我进去时,牛厩一样的大厅一个人都没有。远处的柜台前一个小伙子正在忙碌,见我进门,他停住手上的活,朝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我找了一个电视机前的座位,屏幕上正在踢足球,在蓝调音乐中,球滚来滚去,显然它们不在一个节拍上。那个男生走到我跟前问我要什么。我说:“酒。”

他把酒单递给我。我指着白酒一览说:“你帮我选一个吧。”并且给了他一个真实而信任的笑脸。

他接过单子往回去,我在他身后说:“加冰。”

他转身朝我点点头。

喝着酒,看着球赛。渐渐地我看出问题来了,就向那个男生招手。他快步走到我的跟前。我指着电视说:“你这播的是哪个年代的球赛呀,墨西哥队?”

他并没看屏幕就说:“对不起,我们这儿没有信号,不能直播,只能看录像。”

我没有话说了。他看着我开始向后退去。我说:“再来一杯。”

送走儿子上大学的那个晚上,吃了饭,我们都感到一阵孤寂,可能还不是一阵,是一阵接着一阵,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越安静越孤寂。我们像是分别坐在两张饭桌上,甚至是在两个不同的餐厅里。爱鱼坐在桌边,一只手抓着一只筷子,轻轻地拨弄着一堆鱼刺。她突然跟我说:“……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说着,眼泪就刷刷地滚落下来。她静止了一会儿,像是调整一下呼吸:“你的确跟猫一样……有时温顺,有时阴冷。”

我打断她:“慢点,你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她平静地说着:“虽然我從来也没有憎恶或者有多么反感你,也或许,是接下来的生活,我们在一起以后才真正了解的……但真的,没有爱,至少是没有我所要求的那种爱。”

我问:“那你当时为什么来找我?”

她说:“那是因为我妈……”

我说:“是你妈喜欢我?”

她说:“不是喜欢。你知道的,我妈讨厌他,她后来后悔自己不该给他介绍对象。”

“哦——”我有些明白了。

但是眼前的事情还是需要有个结局的,我不可能跟一个不爱我的人在一起生活。洗碗的时候,我滑落了一只盘子。于是二十年的美满婚姻,瞬间就跌落,跌碎。

他走到我的跟前,弓着腰问我:“先生,要不,我给你换一个节目看看?”

他大概是看我没在看电视。我其实是在听音乐,我看到的是蓝色的音乐中有只墨西哥海滩上盘旋的黑鹰,它孤独而傲慢。我回过神来说:“不用了,足球永远不会过时。再来一杯。”我开始对他有好感了。他像一个刚刚开始漂泊的少年,与外界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就如当年的我。

我估摸今晚不会有人来了,这儿周边根本没人会摸黑出来喝酒,除了疗养院里的人,而这么晚了疗养院的大门都恐怕已经关了。喝完第五杯,双眼有些迷蒙,我朝那边喊了一声“结账。”随即看到柜台边站着一个女子,定睛一看,果然是,她正站在那个男生的对面,两人轻声地说着话。

他走过来,边跟我结账边说:“先生,还要别的服务吗?”

我看到那个女子也走过来,站在他后面,一脸正经地看着我。

我摇头说:“不要。我要回家。”

他说:“回家?”

我抹了抹双眼,好让眼睛看得清周围一些。

他又问我:“你怎么来的?”

我站住,对着他们两个说:“坐船来的,小舟,漂呀漂……down with waves.”

他好像听明白了,长长地“哦——”了一声。她在他后面皱了一下眉。

我径直朝门口走去,他们两个跟在我的后头。

出了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我打了个寒颤,才发现外面的黑。除了从屋子里投射出来的近处的灯光,远处是天地混沌无边无际的一团黑。

他又问我:“那么,送送你吧?”

我大声笑着说:“不用,我是一只猫,喜欢一个人,喜欢黑夜。”说着就大步走过门前还有光亮的那截石板路,一头闯入黑幕。

黑暗中,我看见了那天滑落的一只盘子,它正好砸在我的左脚,我的脚趾顿时就痛得让我无法站立,但我还是站稳了。我依旧若无其事一样地收拾碎片……

刚走出几步,我感觉脚步的确有些趔趄。我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己想着,要清醒,要挺住,要坚强;不要掉泪,不要声音发抖,不要语无伦次……然后转过身在黑暗中向门口还站着的他们喊:

“进去吧——”

9

第五天,我决定去找她。

午后,我在院子里抽烟,看到一个身影从长廊经过,穿着白色的睡袍,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她。我知道她要去哪里了。长廊的尽头不就是游泳池,游泳池的后面不就是温泉嘛,那些泉池沿着坡道一个个散布在树荫之下,每个池还都有一个雅致而轻奢的名字。

我很快就找到了她。她正在一个撒满了花瓣的水池里独自享受着,水上只露出一张脸,眼睛闭着,似乎阳光有些刺目。

我先在吧台要了两杯酒,用一只手夹着,轻轻地走近去。我迈进池里,水的响动亦或是黑影使她睁开了眼睛。就像早就料到我会来似的,她看着我,身子一动未动,只是从花瓣中伸出手来接我递过去的酒杯。

我退到她的对面,也把身子埋在水里。我们各自抿了一口酒。

我说:“你回来多久了?”

她说:“两年多,三年了吧。”

我“哦”了一声,又问:“怎么样?”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怎么样。我说:“在这里……”

她把目光移开我,说:“离开我,他没办法生活。不过,这两年也许正是我最幸福的,和亲人一起……这跟小时候不一样,小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我点点头:“那是……”

各自斜靠在对面的池壁,气氛有些僵凝。一阵静默之后,她突然站直身子跟我说:“跟我说说你们以前的事吧!”

“我们以前?”

“是啊,有趣一点的。”说着,她拿过杯子喝了一口。

我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一边想着,说:“……广播室是在楼梯转弯处,隔出来的一个小间,就六七个平方。不过也算是一个小天地了……”我这样开个头,其实我也没有准备接下去要说什么。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说:“你当然不知道,那时还没有你呢。”

她说:“你怎么知道那时还没有我?”

“这不明摆着的嘛。”我嘿嘿几声,露出一种贱笑。

我说:“我想起了一件事。”

她说:“say!”

我说:“真的想听?”

她说:“不会是少儿不宜吧?”

我说:“还真是少儿不宜。”

她爽爽地笑着说:“那更想听。”

我慢慢开始讲起来:“……有天下午,我放着广播,空空地坐着。眼睛一瞄,看到工具箱上放着一本书,我欠身随手抓过来,一看,一本小册子,是《赤脚医生手册》,很薄的,我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里面有不少插图,真人的插图。”

我停了一下,看着她。

她也正怔怔地看着我。我又接着说:“……还有一张解剖图。”我又故作神秘地停了下来。

她说:“那也没啥呀。”

我强调:“不是那种解剖图,是那种解剖图。”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还用手拍打了一下水面:“你怎么说不清楚了?哈哈。”

“你懂的。”我抹了一下她刚才濺到我脸上的水珠。

“那……后来呢?”

我继续说:“我的心都要跳到外面来了。赶紧合上,轻轻轻轻地放回原来的位置上。”

她问:“那是谁在看呀?”

我说:“那时候广播室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我在看就是他在看,不是他在看就是我在看。”

她扭着头静静地想着。忽然哈哈大笑着站起来,双手掬起一捧水朝我迎面甩来,还高声叫着:“你可真坏!”

接下来又是一阵没话说了,我们各自似乎都沉入在各自的思绪里。

后来,她说:“我要先走了。”一边站起身,一边一口喝了那杯酒。

我说:“海滩边有家小酒吧。”

她说:“我看到了。”

“白天没开,晚上才营业。”

“哦——不过,我没时间。”

“那等你爸睡了再出来,我陪你。”我这么说,本来也没抱什么想法,但是她却认真地盯着我,瞬间又露出一种诡谲的笑,说:“真的?”

我也诡异地一笑说:“当然真的。”

她朝我很轻地点了下头,似乎若有所思。

那夜月光皎洁。我斜靠在大门外面的石狮子上抽着烟,周遭只有风声,风有些凉。我看到灯光已经被调到昏暗的大堂里,她正轻盈地朝卷门走来。

我们没有说话,很自然地并肩朝着海滩走去。

没走多远,我说:“夜里的风有些凉了。”

她说:“是呢,山里,海边,气温都低。”

我一边脱着外套一边说:“给你穿吧,小心着凉。”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举起的外套,一下就钻到外套下面,她的双手也同时抱住我,说:“我们一起穿。”

我们连体人一般没朝前走几步就不约而同地折返,走进灯光已经调到昏暗的大堂,走进电梯,走进我的房间。

10

做完那件事以后,我感到浑身无比舒坦,有一种积聚多年的耳屎被瞬间掏空的畅快,甚至兴奋。

我调了两杯咖啡,送一杯到她床头。然后舒坦地仰躺在窗边的沙发上。我像是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看着她慢慢地回过神来。

我说:“其实,那天我是看到你,才向你走去的。”

她把脸转向低处,直视着地面说:“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她才梦呓一般地说:“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爸对我怎么说吗?”

我一愣,看着她。

她说:“我爸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嘴里说着,……那是我的学生。”

我说:“那时……他不是睡着了吗?”

她摇摇头。

稍顿了一会,她又说:“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

我点了点头。

她说:“……你老婆真是一个好人,她也真是坚韧……”

我说:“我们分手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她说:“我知道……你们分手以后,她也从没来过我们家,一次都没有。”

我一愣,直直地看着她。

她说:“……所以,对她也是一种解脱。她的内心真的非常非常爱你,爱你们,两个……”

我说:“我们离开,我是一直愧疚的。我得承认是我亲手扼杀了我们的婚姻,虽然那时候也已经到了末路。不过现在想起来,我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重大的事情从来不跟我说呢……真是恶心。”

她说:“她离开你,是因为对你失望,彻底的失望。”

稍静片刻,她突然直直地看着我问:“为什么不能和解呢?那只是自己和自己的和解呀!”

我低着头,不看她。

她又靠在床头沉思起来,最后缓缓地说:“我得走了,老爸说不定会醒来。”

我没说话。

她边起身边说:“不过也说不定,他一直没睡。也说不定他早就知道我在你这里。”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些吃惊,就直直地盯着她。她坐在床沿用双脚找着拖鞋,然后就光着身子从我的面前走过。走到卫生间的门口突然停下,朝着我说:“谁知道呢?谁知道所有呢?即使我们知道的都是真相,也要看你对真相的要求,什么样的真相才是真正的真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瞎子,我们生活的所有内容就是摸象,瞎子摸象。”

说这些话时,她的手势配合着,就像演讲,我刚这么一想,她就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出来时,她直接站在门口的衣柜前穿外衣,而嘴里还在不停地说:

“瞎子是真实的,大象也是真实的,摸象过程也是真实的,瞎子们的汇报也是真实的,都是真的。有什么好讥笑瞎子们的!”说完,她双手一摊,肩膀随之耸了耸。我想,一个人光着身子说的话都是真话,甚或真理。

11

第二天一早,我们启程返城。

大巴上人都到齐了,引导正在数人头的时候,我一眼看到车子的后面站着她,她的前面还是那把轮椅。轮椅上的他戴着一顶太阳帽,帽檐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脸。她平静地看着车子,似乎是在等大巴启动,又似乎是在给大巴送行。

我起身,拎起那壇红酱豆腐下车去。我走到他们面前,把那只土坛子放在她的脚边,说:“这个你带去,这儿的土产,每个人每餐饭都要吃的。哗哗哗哗……”说着用手比划出一个快速扒饭的动作。

她笑得身子后仰开去。

回到车上,众人一起起哄:“哇——”并且都鼓掌起来。

我的疗养假期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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