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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鹅塘

2020-09-21郑勇兵

文学港 2020年7期
关键词:大雁口罩

郑勇兵

韩云标从家里往镇上走,村主任韩盛勇一直在他身后追着,韩胜勇一声接一声地喊,口罩,戴上,口罩,戴上!

韩云标不理他,韩胜勇这些日子老盯着自己,盯得他心里直冒烟,韩胜勇住在后面一排房子里,打开大门就能看见韩云标家里的动静,这些日子,疫情一天比一天紧,韩胜勇盯得一天比一天紧,他怕韩云标给村里惹出什么事来,害得他受处分,一整个村子都跟着遭殃。

村口有人用一棵大树当路障横在路当中,大树被连根拔起,在路上像个横卧的惊叹号。路障旁有村治保委员黄河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守着,韩云标瞥一眼壮得像头牛的黄河,再回头看一眼大腹便便的韩胜勇,他立刻改变了方向,拐上了村旁的一条小路。

黄河看见韩胜勇在追韩云标,作势要赶过来,韩胜勇朝他喊,别过来,别过来!你守住口子,我跟着他就行!

村旁的小路七弯八拐,韩云标拎着蛇皮袋,疾步如风,他把韩胜勇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一条小路尽头,升平镇政府就在省道对面。

升平镇政府门口照例有人戴着口罩守着,韩云标被穿着保安制服戴着口罩的人拦住,那人朝他不满地嚷嚷,哪个村的?怎么不戴口罩就跑出来了?

韩胜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小声朝那人嘟囔,对不起啊,我们铜炉村的,脑子有点坏,我这不是一直追着他吗?

门口又过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昂头挺着肚子的人大声说,干什么呢,非常时期,不戴口罩不许出门不知道吗?韩胜勇点头哈腰地朝他说,祝主任,知道,我这就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韩云标听了这话,仿佛被马蜂蛰了一下,他对祝主任说,我是升平镇铜炉村二组村民,我要见镇长!

祝主任的嘴被口罩遮住,没有被遮住的眉头皱起来,眼睛里几乎要射出火,他想要发作,一旁的保安朝他耳语了几句,祝主任这才压住了怒火,对韩云标说,我是镇政府办公室主任,镇长到县里开防疫工作会了,你有事可以跟我说,和镇长说是一样的。

韩云标犹豫了一下,他说,是这么个事,都二月份了,野鹅塘的大雁就要回家了,我想去那里跟它们做个伴,咱们村长不让!

祝主任看见韩云标手里提着蛇皮袋,说,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韩云标像变魔术一样从袋子拿东西:一摞书、掉了漆的搪瓷缸、牙膏牙刷、幾件散着霉味的衣裤,还有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祝主任看见那摞书的最上面一本是厚厚的《平凡的世界》,书皮上面写着三个字:韩云标。

祝主任眼睛里冒出光来,他对韩云标说,韩云标,是你呀,二十几年没见到你了,我是祝晓月,你以前初中的体育老师啊!韩云标灰暗的眼神闪过一丝亮色,他说,哦,祝老师,你什么时候当官了?祝晓月说,哎呀,不提了,这样吧,你先跟你们村的韩主任先回去,这事我等镇长回来了再跟他研究一下,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疫情严重,你就忍一忍,服从大局吧。

听了祝晓月这番话,韩云标默默地弯腰,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装回蛇皮口袋。祝晓月让保安从门房里拿出一扎口罩,交给韩云标,说,韩云标,这些口罩你先拿着,戴上,记得以后少出门,出门就要戴口罩!

韩云标提着蛇皮袋回了村,韩胜勇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跟着他也回了村。在韩云标家门口,韩胜勇当着韩云标的母亲刘素娥的面,像个唠叨不休的女人说,刘婶哟,拜托您好生看好您家的云标,让他不要出村,不要出村!平时在村里溜达,也要戴好口罩,戴好口罩!明白吗,您听明白了吗?刘素娥这几年有些老年痴呆,她似懂非懂地听完韩胜勇的话,说,我知道的,他挺乖的,我给他做饭吃。

韩胜勇把双手摊开,说,好了,不要出村,戴口罩,明白吗?刘素娥像学舌的小孩说,不要出村,戴口罩,不要出村,戴口罩,明白吗?韩胜勇欣慰地说,对喽,就这样,您忙吧,回头我送一些物资给你们,是我自己家里的啊。

韩云标和刘素娥看着韩胜勇离开,刘素娥发了一会呆,忽然,她用手拍了大腿,说,哎呀,灶上还在炒菜呢,我怎么忘了?哎呀,忘了,忘了……

刘素娥往厨房跑,韩云标进屋,他看见墙上父亲韩凤江的彩色遗像,韩凤江正凝神望着自己,韩云标的眼角湿润了,父亲还在的时候,一家人多好啊,父亲和哥哥韩云武下地干活,母亲在家洗衣做饭,他牵着侄儿韩刚的手讲故事,偶尔姐姐韩云霞从宜昌回娘家,家里就齐整了。

韩云标越来越搞不清楚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也许是大雁朝南方飞的那几个月,也可能是大雁刚从南方回来不久,也许是两年前,也许是五年前,好在墙上有照片,他时不时听见父亲在照片里跟自己说话,现在,父亲却没有说话,只是凝神看着自己。韩云标对着墙上的韩凤江说,爸,我想去野鹅塘,春回大雁归,它们马上要来了,我得看着它们。好了,不说了,你在那边有什么事别忘了跟我说,老不说话嘴会臭的。

这天的饭菜一如既往的简单,一大盘炒豆角,一电饭锅白米饭。刘素娥问韩云标,标啊,今天的菜好吃吗?韩云标机械地回答,好吃。刘素娥满意地笑了,她一边给韩云标夹菜,一边说,唉,我去村口捡东西,翻宝箱,总有人要我戴口罩,我不戴,就有人把口罩往我手上塞,让我戴,唉,戴就戴嘛。他们都说现在发瘟疫,要注意,别被感染了。韩云标觉得心里烦,自从得了老年痴呆,刘素娥格外喜欢从外面捡垃圾回来,她还把捡垃圾叫做翻宝箱。

韩云标不想听刘素娥唠叨,他端着碗到大门口,村里的小路上,行人很少,大伙似乎都躲了起来,像老鼠一样藏在窝里,只有缺吃少穿的时候才畏畏缩缩地出门。他看见自家的婶娘孙兰芝从村子东头走过来,韩云标朝她喊,兰芝娘,我言忠叔父还好吗?孙兰芝犹豫了一下,回话说,不好哟,这两年摔断了胯,平时躺在床上,出门坐轮椅,我要给他端屎端尿,磨死个人啊!韩云标说,我有空去看看他老人家吧。听了韩云标的话,孙兰芝畏缩以来,她摆着手说,不用呢,算了,你们娘俩好好过就行了,我还要去淑英那里拿点菜,走啦!

韩云标看着孙兰芝慌不择道地走远了,心里不免落寞,村里人议论说自己得了神经,韩云标懒得跟他们争,就算有神经,自己不还在吃药吗?韩凤江活着的时候,经常给他买药吃,父亲不在了,哥哥韩云武给他买,哥哥失踪后,姐姐把药从宜昌寄过来,药没停过,韩云标自己都不担心,还用得着别人担心吗?

饭总算吃完了,韩云标把碗筷交到刘素娥手里,挤出一脸笑,说,真好吃。刘素娥接过碗,满意地说,那就好。

韩云标来到后门,他运足一口气,一个箭步,蹿上了屋旁的矮墙,再从矮墙上攀住瓦沿,身轻如燕地踩着瓦楞,在屋脊上朝着野鹅塘的方向坐定。不远处,韩胜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野鹅塘在村子北面三公里开外的地方,那是升平镇边缘处的一个野塘,因为是野塘的缘故,没人管,就成了野物们的天堂,什么野鹅野鸭野鸡野兔,还有各种鸟雀蛇类,当然,那里也是大雁经常出没的地方。

韩云标想起春天不远,大雁马上就要从南方飞回来,他哼起歌:“大雁南飞成行,空留湖水惆怅,心中泛起层层波浪,谁能解我心中忧伤?”歌词勾起了坐在屋脊的韩云标的回忆。

儿时,韩云标觉得满世界都是鸟,那些和村里孩子们争粮食的小鸟,它们的窝就筑在屋檐的瓦缝里,专门和村民打游击,赶都赶不走。村里中央的一棵大鸡冠树,树干粗得连三个小孩都抱不过来,树上满是鸟窝,一层一层,大大小小,星罗棋布,韩云标和小伙伴曾经比赛数鸟窝,有的数出了二十多个,有的数出了三十多个,这数量从来就没有统一过,弄得大家争执不休。

野鹅塘多的是野鸭和大雁,野鹅几乎看不到,听说几十年前就被捕杀干净,只剩下野鹅塘这个名称。白云一片一片从水面飞过时候,遮天盖日。韩云标最喜欢的还是大雁,因为它们飞得又高又远,很难接近。每年十一月底,它们从野鹅塘出发,排成队伍向南飞,春节一过,天空中又见到了它们的身影,原来是它们又回来了。韩云标和小伙伴们或躺在草地上,或坐在牛背上,看它们在天空中变幻着阵型,心生无数的遐想和羡慕,如果自己也像大雁那样,畅游天空,让风放肆地掠过头发,穿过衣衫,流进体内;空灵玄幻的蓝色天空触手可及,真是逍遥!

韩云标一直记得,那是他读小学六年级的那个春天,那天的天气很好,野鹅塘被阳光撒了一层金粉,但安静得可怕,刘素娥告诉韩云标,不要乱跑,有人在野鹅塘打雁。韩云标像得到了什么命令,拔腿就往外跑,刘素娥追不上,着急地在后面叫喊,短阳寿的,要看你就躲在水塘边的坡子后面看!人家的枪子不长眼,小心钻到你身上!

韩云标来到塘边,躲在土坡子后面,瞪着眼睛盯着塘边的那片灘涂。

塘边的滩涂上,一群大雁正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歇息,韩云标数了数,有三十六只,一只大雁像哨兵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四处张望。不远处,一支猎枪正张着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它们。

韩云标眯起眼睛看着捕猎者,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深棕色皮肤,戴着黑褐色的草帽,躲在伪装车里,他的左眼闭着,右眼眯成了一条缝,韩云标听人说过,大雁精得跟兔子一样,想要打到大雁,需要伪装木箱车和船只,而且要几个人相互配合才行。猎手们头天晚上就把一个伪装车推到湖滩边的麦地边,为首的天不亮就钻进去守株待兔似的等着,一上午纹丝不动。

眼前的伪装车其实是个躺下来的破衣柜,下面有四个自行车轮子,前面有个碗口大的观察射击孔,另外几个猎手推着伪装车缓缓地向雁群接近。大雁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危险的逼近,韩云标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须臾,韩云标看见木箱前冒起一团白烟,接着是一声枪响,雁群受惊了,四散奔逃,枪声接连响起,雁群乱了,运气好的,腾地展开双翅飞起来,运气差的,刚展开翅膀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扑腾着挣扎。

韩云标听大人们说过,打雁的猎枪虽然陈旧,但子弹是铁砂子,打出去后,杀伤面很大。猎人们故意抬高了枪口,瞄准大雁的上方,大雁听到枪声会快速起飞,展开双翅的大雁正好撞上了子弹。

几声枪响后,猎人们推开伪装车,在大雁的哀鸣声中向前冲去。他们双眼冒光地收获着战利品,韩云标清楚地看见大雁嘴里喷吐而出的鲜血。

猎手们朝几只受了伤的大雁穷追猛打,他们跳上木船,飞快向塘中心的猎物划去。空中传来大雁呀呀呼朋引伴的叫声,声音透着无尽的惶恐和凄凉。韩云标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撕扯着,大雁们越过千山万水,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家,没料到迎接它们的是猎枪。

如今的野鹅塘难得找到几只大雁,即使有大雁飞过,也少有大雁愿意在那里停留,因为猎物少,猎手们很少光顾,只有在野物紧缺的时候,才会有猎手偶尔来碰碰运气,韩云标最担心这个。

韩胜勇说到做到,天擦黑时,他提着一袋米、一壶油来敲韩云标家的门。韩云标不想给他开门,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书,看的是《静静的顿河》,厚厚的一本书被韩云标翻得卷了边。

敲门声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刘素娥披着衣服从房里出来,她打着哈欠,给韩胜勇开了门,韩胜勇侧了身子进来,把米和油放在地上,说,素娥婶,这么早就睡了?刘素娥一脸疑惑地说,想睡就睡啊,年纪大了。

韩胜勇自己掇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他对韩云标说,云标,好用功啊,这年头能耐着性子看书的人也不多了。韩云标说,家里的电视机坏了,只能看书。韩胜勇说,你家不是有低保吗?你和你妈加起来一个月有一千八呢,买个新的不就完了吗?

韩云标不想跟他争,韩云标和刘素娥的钱在姐姐韩云霞那里,韩云霞每隔两个多月坐动车从宜昌赶过来,把一沓钞票交给韩云标,韩云标数过,每次不超过两千五,两个人勉强顾得上吃喝,哪有钱买新电视?

看韩云标顾着看书,不理会自己,韩胜勇觉得无趣,他清清嗓子说,是这样的,村里知道你们困难,这些日子什么狗日的新冠肺炎闹得厉害,到处封路,你姐姐也没办法回来,我们村里联系到了她,让她把钱转到卡上面来,这个卡呢村里替你家保存,每一笔钱都给你们取出来,行不?

韩云标朝韩胜勇伸手,说,钱呢?韩胜勇笑了,这钱还在你姐姐那,你要多少,我管你姐姐要。韩云标想了想,说,就两千五吧。韩胜勇点头答应。他说,现在管得严,按上面规定,村里人不能随便出去,上街都要测体温,明白吗?韩云标有些不耐烦,说,知道了,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韩胜勇说到做到,第二天,韩云标就从他手里接到了一沓暂新的百元钞票,韩云标数了数,不错,两千五。韩云标写了收条,韩胜勇满意地收了,对韩云标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只要你和你妈听村里的安排,什么事都好说!

韩云标在头脑里有个购物计划,从正月初一开始,这个计划一直在他脑子里酝酿,直到过了元宵节,他也没能在头脑里理清楚,自从韩凤江死后,韩云标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现在,他从家里的五斗橱里翻出来一支圆珠笔和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把头脑里的零零碎碎的物件用笔写下来,做这件事足足花了他一个多小时。

上街时,韩云标把那一沓钞票揣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张纸放在了裤子口袋里。上街之前,韩云标还用剪刀剪了胡子,用梳子把快要打结的头发梳了一遍,出门时,他想起韩胜勇反复念叨的话,回家戴上祝晓月给他的口罩,在村口的路障口,黄河拿起远红外体温器,像《无间道》里的梁朝伟拿着手枪,朝着韩云标的太阳穴点了一下,黄河念着,36度5,正常。算是放行。

升平镇街上,往日熙熙攘攘的景象不见了,行人三三两两,汽车大多趴窝在马路两边,街上的店铺关了一大半,只剩下几家卖日用百货的超市和商店开着门。韩云标走进一家超市,收银员和导购员如临大敌地盯着韩云标,一个收银员拿起远红外体温器对准韩云标,他觉得自己又挨了一枪。

从超市出来时,韩云标拎着几大袋东西,饼干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橘子苹果香蕉,还有毛巾内衣香皂衣架,除了这些,他在超市女装区给刘素娥买了一件打折的外衣。

韩云标觉得这几袋子东西越来越沉重,他的两只手明显不够用,他想打个车。可没出租车司机揽活,韩云标把东西放下,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高高扬起,大声喊着,一百块,回铜炉村,有没有愿意的?

路边趴窝的汽车对韩云标的出价没有任何反应,这些平时眼巴巴地守着生意的车主们不知道上哪去了。韩云标一连喊了十几次,喊得嗓子直冒烟,从路边闪出一个戴着绒帽和粉色口罩的矮个男人,他小声对韩云标说,嘿,哥们,别喊了,我带你,咋样?韩云标看了他一眼,说,好啊,走吧。

矮个男人连走带跳地跑到路边,钻进一辆带壳的白色电动车,在升平镇,大家管这种车叫“乌龟车”,四千多一辆,双排座,勉强挤得下四个人,专门跑那种十公里以内的短途。矮个男人帮韩云标把东西塞进车里,韩云标想坐他的身边,矮个男人不让,说是非常时期怕传染,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靠他养,要不是实在揭不開锅,谁愿意冒着危险出来拉活?

韩云标只好挤在后排,电动车在空旷的马路上行驶,矮个男人说,兄弟,说好了啊,一百块。韩云标把一张钞票递给他,不耐烦地说,给,谁会赖你的账?矮个男人接了钞票,呵呵笑了,说,没想到啊,非典过了十几年,这什么新冠肺炎又来了,还在咱们武汉死劲地闹,政府让咱们乖乖听话在家,咱们也愿意,谁不惜命怕死呢,是不是?可日子一长,咱们就扛不住啊,人要生活啊,再这样搞,只怕要揭不开锅了!

矮个男人一边滴溜着小眼睛朝四周警惕地张望,一边嘴里絮絮地唠叨。韩云标不想听,就任由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快到铜炉村路口时,矮个男人心领神会地把车开向小路,在羊肠小路上,这种带壳的电动车发挥了它灵活的性能,像鼹鼠一样闪躲腾挪,不大会工夫就到了韩云标的家门口。

在韩云标家门口,韩胜勇守在不远处,他看着矮个男人帮韩云标往门口搬东西,他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去帮忙,顺便问一下矮个男人的来路,但最终还是没过去。

矮个男人走后,韩胜勇朝韩云标搭话,说,哟,还不错啊,自我隔离意识还挺强的,存东西呢?韩云标不想说什么,他把东西放进房里,关了大门。

墙上的韩凤江看着韩云标,韩云标也看着父亲,他觉得父亲的嘴角似乎有了笑意,额头也舒展了许多。他望着韩凤江说,爸,咱们想到一块了,春来大雁归,我要到野鹅塘守着大雁们,别让人害它们!我刚刚去街上买了东西,家里有米有油,腊肉腌鱼还有,院子里的菜也吃不完,妈妈不会挨饿,放心,我也不会挨饿,我买了一些东西,在野鹅塘住上十天半个月没问题!你在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托个梦。

说完这些,韩云标似乎放下了一块大石,他觉得父亲一定会支持自己,韩凤江活着时,韩云标时不时往野鹅塘跑,说是要去保护大雁,韩凤江也没有阻拦,他不像村里其他人,别人老说韩云标发神经了,一个人在野鹅塘一待就是一天,韩凤江没有任何评论,韩云标从野鹅塘回来,他也只是满足地微笑。

韩云标不见了!

这是韩胜勇观察一天一夜的结论,早上起床时,韩胜勇拿着洗漱用的脸盆毛巾和牙膏牙刷,到门口的水泥台子上洗漱,他拧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流水声里瞟一眼前面的房子。韩云标的房间正对着水泥台子,透过韩云标的窗户能把韩云标一天的作息看个大概。自从镇里把韩云标作为重点帮扶对象开始,韩胜勇就养成了每天观察韩云标的习惯。儿子韩壮飞说他是在偷窥,韩胜勇气得怼儿子,他这是在工作,完成镇里交待的任务,这几年来,刘素娥和韩云标的低保、土地流转、医保,哪一样不是他这个当村长给办的?可韩云标总是不领情,按说韩胜勇也不怎么跟韩云标一般见识,一个发神经的人嘛,可韩胜勇总觉得憋屈。

可韩云标没有出现,从早到晚,他都没有出现在韩胜勇的视线里,他打电话给黄河,问韩云标有没有出过村,黄河说没有。韩胜勇慌了,他用儿子小时候玩过的迷你望远镜观察了大半夜,也没有看到韩云标的人影。等到早上起床时,韩胜勇靠在床头想了好一会,得出了一个结论:韩云标跑了!

一个发神经的人,在防疫的关键时期不见了,这可是一件大事,按镇长在全村两委会防疫工作会上的说法,这是事故,搞不好连带镇长都要挨处分。韩胜勇越想越害怕,他赶紧给村里两委会成员打电话,让他们发动群众,找到韩云标的下落。韩胜勇想到了刘素娥,但她是老年痴呆,整天说着不着调的话,算了吧。

一上午工夫,各种线索聚集到了韩胜勇的耳朵里,有人说看见他上了村后面的韩家山,有人说看见他在村旁稻田的水泥墩子上供奉的土地公公像那里偷吃村民供奉的水果,也有人说在镇上一个姓白的暗娼那里见到了他,这小子,趁着手里有几个钱,就管不住自己下面的玩意了……

韩胜勇让村委会成员赶紧按这些线索逐个去查,到下午吃饭时,这些线索都被一一否定,韩胜勇叹着气,这些日子大家都戴着口罩,认错人也是难免。

无奈之下,韩胜勇只好找韩云标五服以内的亲戚,在村里,韩云标这一支系大多搬走了,除了韩云标和刘素娥,只剩下韩言忠和孙兰芝守着老房子度日。韩胜勇找到孙兰芝,她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韩言忠在谷场上晒太阳,韩胜勇把事情给孙兰芝说了,孙兰芝想了想,用手指着野鹅塘的方向说,我想,他八成是去野鹅塘了,我听他妈妈说过,云标有事没事老往野鹅塘跑,说是要照顾大雁。

在韩胜勇满世界找韩云标的时候,韩云标已经来到了野鹅塘,在塘边一处废弃的老房子里住下了。为了顺利赶到野鹅塘,韩云标做了准备,在天没亮时,他悄悄地从家里推出了那辆二八自行车,车上绑着自己准备的各种东西。立春刚过不久,天地还没有从天寒地冻中苏醒过来,韩云标穿着军大衣,在夜色里骑着自行车行进着,往野鹅塘的路他闭着眼睛都会走。这些日子,镇里的各村都设了卡,一些卡点附近要拐小路,韩云标像一匹识途的老马,在各条道路织成的网状道路中穿行。平时只要步行一个小时的路,他骑车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到达了野鹅塘。

韩云标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野鹅塘很大,说是塘,跟一个湖差不多,那时的野鹅塘像一个丰腴的美女,这些年修路盖房,野鹅塘成了名副其实的塘,活脱脱一个瘦弱不堪的老妇。塘边有一座低矮的瓦房,那是原来的镇种子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每个乡镇都有这样的种子站,到九十年代时,种子站撤销,原来种子站的一排黑瓦房也被废弃,二十多年过去了,一排房子只剩下一爿,孤独地守望着野鹅塘。

韩云标把自行车推进屋子里,他用随身带的手电筒当做灯,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墙上的石灰已经脱落得七七八八,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霉味。从屋旁找来一块木板,铺在地上,韩云标把从家里带来的一床棉絮盖在木板上。被单是原来韩凤江垫过的,上面似乎还留存着父亲的气息,至于被子,韩云标觉得身上的军大衣就是最好的被子。这件军大衣是韩凤江年轻时在四川搞三线建设时发的,那时的韩凤江刚二十出头,他穿着军大衣回到村里,在当时还叫大队的村里当会计,娶妻生子。韩云标小时候经常把父亲的军大衣当被子盖,盖上军大衣,他觉得自己躺在父亲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安顿完毕,韩云标来到塘边。春天还没有来,水面冒着寒气,万物似乎都在睡梦之中,了无生气。他望向天空,只要春天一到,大雁就要飞回来,它们的祖先曾经在这里栖息、繁衍,也许会有一两只大雁感念故土,飞到这里停歇,哪怕只是偶尔停歇,他都觉得是一种莫大的欣慰。

韩云标在塘边的草地坐下,冬季发黄的枯草中,已经有了一些低矮的嫩草怯生生地钻出土来,黄绿相间的草上带着水珠,和着泥土的腥味。韩云标贪婪地呼吸吐纳着这些气味,没有什么比得上野地里让人周身畅快,他觉得浑身的无数个毛孔都在舒展,有的还在呼喊,和天地相呼应。

因为疫情,整个世界仿佛都停滞了,铜炉村如此,升平镇如此,襄河县也是如此。这些日子,韩云标每天听到各种消息层出不穷地传来,武汉封了城,然后襄河县跟着也封了,再后来升平镇和各村也封了路,人们都惶惶不安地窝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疫情早点过去。

韩云标翻开手里的《平凡的世界》。这是他高中落榜后到武汉一家酒楼打工时买的,他把自己当成书里的孙少平,在迷茫的人世间苦苦追寻生存和发展的意义。从高考落榜开始,他开始了四海为家的漂泊,父亲得了慢性肺病,他二话不说,从浙江的工厂里辞工回乡,气得韩凤江拿着棍子满村里追着打他。父亲哪里知道他的心思?他觉得在异乡太累了,超负荷的工作、工头颐指气使的呵斥、每个月打了折扣的微薄工资……他经常想念老家,想念野鹅塘里的大雁,他也想像北归的大雁一样回到家乡。

让韩云标没想到的是,回乡后,干农活养活不了人,农村打零工的机会太少,没有钱,韩凤江的病慢慢加重。父亲死后,哥哥韩云武被一个女人骗到外省搞传销,生死不明;姐姐韩云霞远在宜昌,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

韩胜勇在野鹅塘找到韩云标的时候,韩云标还在塘边看着他的那本《平凡的世界》。

和韩胜勇一起来的还有黄河,他骑着那辆红色“铃木王”摩托车,载着韩胜勇在颠簸不平的小路上行进着。看见了韩云标,韩胜勇让黄河停车,他朝韩云标奔过来,喊着,总算找到你了!

韩云标一回头,看见韩胜勇,他似乎早就等着韩胜勇的到来。他对韩胜勇说,你还是来了。韩胜勇喘着粗气说,你呀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我他妈是不是跟你上辈子结了仇,你为什么这么害我?

韓云标用手指了指自己戴的口罩,说,看见没有?我戴了口罩的。韩胜勇忍住心里喷涌而出的怒火,说,你是戴了口罩不假,可你也不能到处乱跑啊!韩云标说,放心,我这些日子就在这,绝对不会到别出去。

韩胜勇说,你为什么老是惦记着那些大雁呢?它们是动物,生下来就要被人吃的,你犯得着为这些鸟跑到这鬼地方受罪呢?韩云标盯着韩胜勇看,一边翻着白眼,似乎要用这种怪异的表情表达着内心的不屑。他说,人的命是命,大雁的命就不是命了?大雁惹我们了吗?它们不打扰我们,还给我们增添美丽的风景,它们为什么要被人打死吃掉?我们人类为什么不积一点阴德,就这样让它们自由自在的不好吗?这几年,野鹅塘连一只大雁都看不到,这里已经不是它们的家了,你们怎么还不想要保护这里呢?他的话不重,却让韩胜勇觉得一句句捶打在胸口。

阳光一点一点铺洒在水面上,给韩云标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黄河跟韩胜勇商量,他贴近韩胜勇的耳朵说,干脆把他绑了吧,省得废话。韩胜勇说,那怎么行?他是个坏脑壳,要是他杀了你,连坐牢都不用,犯得着吗?黄河被韩胜勇的话吓着了,他问韩胜勇,那可咋办呢?要是镇里知道了,可是要处分咱们的。韩胜勇想了想,说,这样吧,你给祝主任打电话,跟他汇报,实在不行就让他过来处理,情况特殊,他不会不管。

没过多久,祝晓月开着一辆墨绿色现代越野车赶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祝晓月让警察在远处站着,他走到韩云标跟前,看了一眼韩云标手里的书,说,韩云标,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喜欢看书,我那年听说你考大学没发挥好,要不然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韩云标说,没事,大学没考上,我现在不也在上大学吗?社会大学呀。

祝晓月说,韩云标,你是个聪明人,我实话跟你说,疫情防控是大事,我也理解你想要保护大雁的想法,可你要服从大局,配合居家隔离的政策,懂不懂?韩云标点点头,说,我懂,我现在就住在野鹅塘,放心,我哪也不去,等大雁飞回来,让它们安全到家,我保证就回去,行吗?韩云标看见祝晓月没反应,又补充说,最多到三月初,我一定回家!

那天下午,韩云标像一个得道的僧人,平静地和祝晓月韩胜勇等人辩论着,他用语言一次次地感动着自己,流着泪讲述当年看见大雁被猎杀的惨状,叙说着自己这些年来一次次来野鹅塘失望而归的惆怅。最后,祝晓月他们留下韩云标离开了,韩云标答应他们,一步也不离开野鹅塘,直到半个月后韩胜勇来接他回村里。

韩云标开始了他在野鹅塘自我隔离的日子。自从辞职回老家后,韩云标再也没有用过手机,他和外界渐渐隔离起来。家里只有一部座机,主要用来和宜昌的韩云霞联系,至于韩云武,失踪后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韩凤江临死前念叨着他的大儿子韩云武,嘱咐韩云标去找到他,把他带回家,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家总得要回的。

对父亲的嘱托,韩云标没有办法完成。他觉得没必要满世界找哥哥,脚长在他身上,就像大雁有翅膀,既然有翅膀,就可以循着家的方向一路飞回来。可韩云武到底没有像大雁一样飞回来,他一直消失,甚至消失在了刘素娥的记忆里。

在野鹅塘待着也不错,带的干粮够捱上十几天,再说野鹅塘不是还有野花野草吗?等春天来了,它们耐不了寂寞发疯似地钻出来,他就可以像牛一样啃草吃。小时候他也吃过草,有一种抽穗了的草本植物,村里人叫毛簪,两头尖尖,嫩嫩绵绵的,咀嚼时有淡淡的甜味。韩云标想,要是以后母亲死了,他就搬到野鹅塘,守着这方天地度日。他想象着自己被这里的动物们拥戴,大雁在高空中为他引吭高歌,野鸭在他的带领下每天出操锻炼,水里的鱼虾为他表演舞蹈,就连那些有毒的没毒的蛇也乐于和他交朋友,绕在他的胳膊上撒娇。

韩云标坐着看水,躺着看天,少有人打扰。远处的国道上,平日里车辆川流不息的场面不见了,偶尔有几辆车经过,也大多是挂着“武汉加油”的货车经过,那些急匆匆一闪而过的小车也收敛了平日的自在。韩云标觉得现在的野鹅塘才是最好的光景。

韩胜勇隔两三天来一次,有时,他还带了一点吃的,装在饭盒里,有包子馒头,甚至还有鸡蛋面。韩云标不要,韩胜勇就拿不配合工作来吓他,韩云标不怕他这一套。可人家好歹是个村长,这些日子韩胜勇瘦了一圈,也有了黑眼圈,说起话来直打呵欠。韩胜勇给他讲村里的近况,说上头开出了每个村十万的奖励金,只要不发生确诊病例,就能拿到这些钱,可铜炉村没这个分,那个挨千刀的曹大华,正月初二还跑到街上卖菜,得了肺炎,整个村子都闹得鸡飞狗跳惶恐不安。至于刘素娥,韩胜勇说还挺好,每天自己做饭,有一次还问起韩云标去哪了,韩胜勇说镇里派他守野鹅塘,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韩云标用笔在纸上记着日子,正月只剩下了尾巴,几场雨过后,青草一天天地疯长,空气也湿润了,水里偶尔有野鸭在游泳。来野鹅塘十天,他似乎已经能嗅到空中大雁即将飞来的消息。

雨水时节,大大小小的雨一场接一场。等雨过天晴,韩云标就在塘边来回逡巡,他心里的紧张情绪一天天滋长着。这天下午,他正在塘边走动,看见塘边不远处移来了一个人影,越来越近。他仔细一看,是个戴着灰黑色草帽,穿着一身蓝衣蓝裤的人。那人找了块草地坐下,扯下了口罩,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韩云标走近这人,对他说,干嘛的?那人回头,看见戴着口罩的韩云标正盯着自己,忙说,哎哟,不好意思啊,干部同志,我是附近铁鸡村的,这些日子实在憋得厉害,就出来透口气,放心,我抽完这根烟,马上就回去!见韩云标还在朝自己走近,那人吓得扔掉了烟,说,好,我马上走,别抓我呀,我可不想蹲号子!

韩云标笑了,他的笑声让那人紧绷的表情轻松了下来,等韩云标走到离自己五六米时,他说,够了,我知道了,你和我一样是溜出来的,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隔远一点好。

那人手里拿着一根泛着油亮的棍子,韩云标辨认了一番,他几乎可以确认,这根棍子是一支猎枪的部件。

韩云标再看一看那人,中等个子,黝黑的皮肤,虽然额上沟壑纵横,但凭五官看,韩云标还是认出来他是谁。

你以前在这里打过大雁吧?韩云标大声说。

那人惊讶地看着韩云标,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韩云标蹲下身子,望着水面,缓缓地说,我看见你打过,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几个帮手。

那人“哦”了一声,说,没错,那时候我上有老下有小,为了生活,我时常干打猎的营生,我的祖辈靠打猎混饭吃,当年野鹅塘还有野鹅的时候,我爷爷经常到这里打猎,除了给全家人吃,还有的卖给县里市里的贩子。等到他死了,野鹅塘就没有了野鹅,我爸爸就带着我到这里打野鸭,也打大雁。那时候村里搞集体,管得严,不到万不得已,我爸爸不会出来打猎,这根猎枪也是偷偷藏在柴火房里。

韩云标说,看样子你也是当爷爷的人吧?

那人说,是啊,我今年七十一了,村里分单干以后,管得没那么严,我爸爸死得早,我就把打猎的事干起来了。呵呵,那时候我们也有几年的好日子,特别是打到了大雁,人家外地的販子收购价特别高,都说大雁的肉好吃,一只一两斤重的大雁抵得上七十多斤大米。

韩云标冷冷地问,后来呢?

那人把抽得只剩下烟屁股的烟头摁在地上,嘴里吐出了长长的烟,说,唉,等到我的儿子结婚的时候,野鹅塘再也没有来过大雁,不光是野鹅塘,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也没有了,连野鸭也少。没有了野物,我就不是猎人,这根猎枪也打不出火,我干脆把枪拆了,枪管成了烧火棍,这根木头就成了我的拐棍。

韩云标看着那人,他的目光浑浊,全然没有了当年瞄准时的凶狠。

那人打量着韩云标,说,你是来这里拉荒捡破烂的吧?我告诉你,只要你运气好,打得了几只野鸭什么的,卖给出高价的贩子,就能管半个月的吃喝呢!贩子有出货渠道,那些有钱的特别好这一口,真的。

滚!韩云标朝那人怒吼。

那人看见韩云标像一头作势欲扑的豹子,吓得手脚并用,落荒而逃。

又过了几天。

离三月只剩一天,野鹅塘边的柳树已经垂下了浅绿的丝绦,韩云标想着韩胜勇就要接自己回村,心里不免焦急。这天上午,天空干净得像一面瓦蓝的镜子,韩云标猛然听到空中传来隐约的声音,那是大雁喊着号子,它们回来了!

韩云标仰望天空开始奔跑。绕着野鹅塘,他的双脚在泥泞的小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即使右脚上的鞋掉了也全然不顾。他朝天空呐喊,春回大雁归,春回大雁归!

大雁还是排着阵势飞走了,韩云标不免有些失落,但想到它们应该去了更安全舒适的地方,他又觉得释然。

下午,韩云标蹲在塘边,出神地望着大雁飞走的方向。暮色渐浓,他似乎看到一个小黑影,在朝自己艰难地挪动着。黑影时而近时而远,似乎在犹豫着什么,韩云标揉揉眼睛,他几乎惊喜地叫出来:大雁!

从个头来看,那是一只瘦小的大雁,应该是落单了,所以孤零零地来到了野鹅塘。韩云标觉得心里某个最柔软的部位被撞击着,他眼含热泪,伸出双手,朝大雁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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