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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花的格霓

2020-09-21林漱砚

文学港 2020年7期
关键词:外婆母亲

林漱砚,本名林晓秋,1979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乐清市。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第四批人才,2017年度浙江省“新荷十家”作家,2018年未来之星温州文学小说家奖获得者。作品散见于《作家》《青年文学》《江南》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另一面》。

午后,醫院的ICU(重症监护室)门口,阳光从低矮的护栏外翻跃进来,烤红了一大片水泥地。走廊两旁各有一排蓝色塑料椅,背阴的一面挤满了人,寥寥几个争不到好座位的家属苦着脸、眯着眼,坐在对面的日光底下。心事压在家属们的脸上,一个年轻女人伏倒在亲属怀里,抑制不住地低声啜泣,脚下胡乱丢着揉成团的纸巾。

林雨曼在背阴面的人群中环视了几遍,都没有发现格霓姨娘的身影,正准备掏手机,格霓却轻唤着林雨曼的名字,从日光底下缓缓站起身来。“阿酒”姨父昨晚病重入院,格霓陪夜。入住ICU的病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吊着,都少不了一番折腾,家属也跟着受罪。但站在林雨曼面前的格霓,脸上却鲜有倦色,头发随意在脑后拧成一个发髻。格霓一直梳这款发髻,林雨曼近来才知道这叫“随云髻”。

“现在情况怎样?”林雨曼问。

“医生说他两肺全白了,胃溃疡很严重,还有糖尿病,血糖32点多,总之被酒喝得一身毛病。医生一会儿说要插气管镜,一会儿说要心电监测,每做一个检查就要签字,七七八八签了好几个字了。”格霓拉着林雨曼的手,述说“阿酒”的病情。

“阿建阿东呢?他们做儿子的,应该在才对!怎么叫你一个人守着?”

病人刚送进ICU的前一两天,几乎家家都是人马齐备,拿主意的,跑腿的,眼巴巴等探视的,一圈一圈人。待到病人病情稳定了,家属也守得疲乏了,才会轮流值夜。丁海建、丁海东身为人子,真是心大,直接将病重的父亲扔给格霓一人守候。

格霓用手指把一缕散出来的头发塞进发髻里,说:“人在里面躺着,有医生护士看着。名字我倒是会签,大字还能认得几个,知情同意书也就那么回事,我看了头一份,后面的都不看了,直接签字得了,阿建阿东在这里也没什么事。”

“阿酒”在家排行第九,上有八个姐姐,小名阿九。阿九在母亲和八个“姐姐妈”的宠溺下,年轻时吃喝赌骗,年纪渐长时,吃和赌省略了,酒瘾却成倍膨胀,早上扶墙而出喝酒,晚上喝醉了扶墙而归。母亲撇嘴说,知道扶墙而归还算好的,多少次喝得泥螺一般瘫在大路上,是阿东和阿燕开车把他拉回来的。阿东阿燕是他的小儿子和小儿媳。母亲说,这小名取得真是触霉头,阿九,不就是“阿酒”的谐音么?此后,大家都唤他为“阿酒”,他倒也接受,说这一辈子有未还清的酒债,必得酒杯常满才行。

我前半世劳苦,后半世得享福,阿酒把此话挂在嘴边。游荡多年后,手头见绌,阿酒卖了几处老宅,又像打入了一大剂鸡血——反正老宅多,八个姐姐没要求分一杯羹(在当地,出嫁的女儿不得娘家的财产),都由他一人继承了。阿酒喝得更畅快了,逢熟人便拉住喝酒,也不管对方有事无事,谁不跟他喝,就跟谁急。有时候一个人喝得无聊,就跑儿子家,让孙子给他开酒瓶。两个儿媳妇见他来气得就翻白眼,把儿子反锁进房门。阿酒就叉腰大骂,直至翻出当年给丁海建花的一千元学费,或给丁海东娶媳妇时买的一床棉被等陈年旧账来。

这一次,阿酒喝得有点惨,头一天跟一个酒友斗酒,酒友败下阵来后,阿酒还从他家提走了三斤自酿的药酒,回家独自喝。他吐了喝,喝了吐,折腾到第二天夜里才呼呼大睡。平常,他只要睡一觉就宿醉全消,但这次他睡了两天两夜也没能醒过来。

林雨曼说:“姨父这次危重着呢,他血糖这么高,会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白肺,在重症肺炎里是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疾病。酒精中毒还会引起肝肾功能衰竭……无论哪种病都可能要人命的,他们都不知道?”

“来与不来,都随意吧。”格霓叹了一口气。

她们正谈着话,身后冒出一男一女,一来就蹙眉正对格霓,眼神锐利,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掉。女的高声指责格霓,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送到医院来?男的深沉些,但吐出的话有棱有角,像石头子一样掷向格霓,他说即便格霓不肯送,也得通知他们,让他们来送,他只有这么个妻舅,还不想让他早死呢!

格霓嘴唇抖了一下,刚刚整理好的发丝又滑到了鬓角边。林雨曼挡在格霓面前,想怼一句什么,却被格霓推开了,她冷冷地说:“二姑姐,他现在醒了,等一下就是家属探访时间,你们自己进去问问吧,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医院?”阿酒的二姐、姐夫暂时闭了嘴。格霓说着“劳烦过来探望”之类的客套话,示意林雨曼离开。阿酒的二姐、姐夫客气而疏远地朝林雨曼点点头,便一齐扭过头盯着ICU的大门。一个医生推门出来,把口罩拉到下巴,手里举着一本病历,那些刚才还在发蔫的家属们一下子鲜活起来,呼啦啦围了过去,格霓以及阿酒的姐姐、姐夫也围了过去。林雨曼被他们晾在了一边,便顺势往医院外面走去。

傍晚回到母亲家,三姨娘格丽也在。母亲家毗邻医院后门,多年来一直是亲朋来医院的歇脚之所,过去是借宿、吃饭,现在交通便利了,大家还是喜欢过来聊几句再走。地利也为家庭带来了长期收益,母亲将商品房分割成两个小套,自己住一套,另一套长期出租给医院的病人和家属。租客像马灯似的走不停,但他们的脸孔都极其相似——病人的脸孔,或者家属的脸孔。虽然不从同一个门出入,但总归时常照面,这些脸孔令人生厌,家里始终弥漫着医院的气息。但母亲认为她能熬,每天有五百元的收入,这到哪里去找呢。家里其实并不缺钱,但母亲愿意为这五百元“熬”着。这又不痛不痒,至于那些病人,当自己没看到就好了!母亲说,格霓这样的日子都熬得下去,我有什么难过的呢!或许,每个人对“熬”的概念不一样吧,林雨曼想。幸好母亲还算近人情,保留了林雨曼出嫁前住过的房间,才让她有了退身之处。

林雨曼吃罢晚饭,坐在桌边听母亲与格丽聊天,董尔平已经好久不见,闭上眼睛,仍能看见他把自己最爱的花瓶砸下五楼的画面。下午林雨曼离开医院之后,母亲和格丽也去医院探望了,她们去的正是探访时间,见到了阿酒。现在她们跟林雨曼复述起当时的情景,还是气愤交加,尤其是格丽,气得太阳穴两旁的皮肤上下抽动。

她们穿隔离衣戴隔离帽绑好鞋套,好不容易进到那个死气沉沉的ICU,看到阿酒不仅已经清醒了,而且还脸色红润,“比我的面色还好看。”格丽比划着说。她们完成了慰问仪式,各给阿酒留了五百块钱,当作慰问金,此时阿酒的脸上还能挂得住,勉强半抬起缠满仪器的手作别。这时,也怪格丽多嘴——但格丽说,他都喝成这样了,难道不应该给提个醒吗?母亲插话说,要是提醒有用的话,还要医生干什么?格丽“提醒”阿酒说,妹夫,这次都喝成这样了,以后记得不要再喝酒了。不料阿酒一听突地变了脸色,抬起浑身上下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左腿(其他部位都缠满了仪器),脚跟点床,屁股一使劲,就将左边身子移到床沿,一脚踹向格丽。格丽毫无防备,当场被吓懵,幸亏母亲眼明手快,一把扯开了格丽。

母亲心火冒起,伸手夺过送给阿酒的红包,还搡了搡格丽。但格丽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跟在母亲身后出了病房。格丽说,送出去的红包再收回来,怪难为情的,何况,一切还不是看在格霓的面子上吗?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真的,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格丽重复着这几句话,几乎要掉下泪来。格丽出生那年,中落的家境渐有起色,外婆认为她的出生给家道带来了好运,最是疼爱她。

两姐妹同时抹起了泪——真不知道格霓这几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叹息过后,她们同声讨伐起了阿酒,这个杀千刀的,简直就是个祸害,害得咱家好苦!她们眼角泪渍闪烁,鼻子下、嘴唇上缠绕着一股透明的粘液。两个老女人的哭相,就像对面旧檐头久积的灰色水印一般令人不快,林雨曼站起身来。

母亲这才想起还有一盘茄子忘在蒸锅里,拿出来后,将蒸茄子拌上油盐,但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筷子拨成一丝丝,而是狠狠地戳得稀烂,问林雨曼,再吃点不?林雨曼摇摇头。她又问格丽,要吃不?格丽放下了筷子,说没有胃口吃饭,本来就胃不舒服,被阿酒一吓,胃更加疼了。她端着心口,提起了格美,说大姐死得太可惜了!

格美死时还不到四十岁,林雨曼才读一年级。那天傍晚,林雨曼正趴在昏暗的门后小桌上写作业,母亲从外面进来,连窗帘都没拉,就贴在门后边换衣服,一边颤声说:“格美姨娘走了,我要过去一趟,你在家好好写作业。”她换上一身发黄的白衣服,趿着一双白布鞋就出去了,连晚饭也没给林雨曼烧。林雨曼追到门口,一个白色的臃肿背影正在急速飘远,一大蓬马尾辫耷拉下来,在后脑勺鼓出一个大包。天空飞满了血丝般的晚霞,林雨曼回到门后面,盯着从门板缝隙里漏进来的白光,想着是不是有一束巨大的白光接走了格美。

格美留给林雨曼的印象浅白又深刻,她很難描绘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之前林雨曼与她并无过多接触,只听外婆经常念叨这个长女。很多命运跌宕的大家庭里,家中长女都是既懂事又苦命的。格美病后做了三次手术,最后一次手术复苏后,她一双手臂上插着管子,一红一白两种液体源源不断滴进她的身体里。林雨曼远远站着看她,不敢靠近,这可能是林雨曼唯一一次仔细观察她。护士匆匆走进来,手里捧着一袋红色液体,泛着血沫子,似乎还冒着一团热气。枯槁失神的格美居然一眼就看到了血袋,抬起手阻止护士说:“这袋血退了吧,我不打了,我撑得住。”她的手瘦得像支筷子,蜡黄的皮肤包着干瘪的青筋。护士撇了下嘴说,不要命了!输液架上血袋里的殷红色映红了母亲的眼,她翕动高颧骨,大张着嘴巴,想狠狠斥责出什么话来,最终却只是贴在格美耳边说,不用担心,这点血我们用得起。

格美临死时正值溽暑时节,一直嚷着想喝雪水。家人弄不到雪水,拿冰棍化水给她喝,她喝了一口,就哀求着让她直接爬到河里去死。格美下葬时,林雨曼去送别。狭小的中堂里,黏腻着一团团浓稠的空气,沉闷异常,玻璃冰棺蒙着水汽,压缩机轰轰响着。几个亲戚搀扶着外婆,手里举着白毛巾,给她们自己抹一把泪,又给外婆抹一把泪。

外婆到死都在埋怨,说如果不是因为阿酒,格美也不会早早地“去”了,这个女儿,命苦。说的次数多了,大家几乎认定格美就是被阿酒害死的。除了格霓,阿酒家的任何人都是她们的宿敌,包括格霓的孩子。外婆把格霓的两个儿子称为“杨梅子”,意思是说他们就像杨梅核一样既尖刻又无用。

当年,外婆一家靠海而居,外公有两艘渔船,格霓书读得好,还会捉蛏子。本来她也会像三个姐姐一样,嫁入附近的平常人家,过着温饱无虞的生活。甚至,大家预测,她容貌出众,又上过中学,应该比姐姐们都嫁得好。偏巧十九岁那年,某日她在滩涂上捉蛏子时,有个男人路过,对她说,老在滩涂上捉蛏子算什么?不如我带你去外面逐花吧!

逐花就是追着花跑的意思,这个叫阿九的男人说,他是个养蜂人,每年要根据花开的季节,辗转三四处地方,哪里花多、花美、花香,就往哪里跑,这样酿出来的蜜才甜。他说他见识过的花比格霓吃过的饭还多,薰衣草,梨花,槐花,枣花……他吃过的蜜比格霓吃过的盐还多,玫瑰蜜,桂花蜜,龙眼蜜,只要闻一闻,就能辨出这是什么蜜来。

说得格霓春心荡漾,回家跟外婆说,一辈子面朝滩涂背顶太阳能有什么见识,这屋前屋后,不是晒着鱼干就是腌着蟹酱,你见过几种花,吃过几种蜜?母亲说,格霓如此一说,在场者竟都觉得鼻端飘满了海鲜的腥臭味。

不出几日,阿酒的家境脾性都已被打听清楚,身材瘦小的外婆,努力挺直往年受过伤的背,持拐杖往中堂的高背椅上一坐,让格美奉母命前去阿酒家,“让他死了这条心。”格美骑着当时时髦的“小凤凰”自行车,赶了五里路,眼见穿过一个桥洞就要到阿酒家时,却撞上了一辆“永久”牌大脚踏车。格美摔倒在地,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尽管医生诊断格美是得了骨癌,摔跤只是让症状提前出现而已,但外婆一口咬定就是摔跤才令格美得了癌症。此事成了外婆一生的心魔,到死都无法解脱。

全家人都陪格美在医院治疗,格霓趁机跟阿酒私奔了,外婆恨得牙齿都咬碎了。多年以后,格霓首次归家时痛心懊悔,说当时还以为格美只是骨折住院,否则就是阿酒拿刀架她脖子上,她也不会离开家半步的。

格霓回家是在一个冬天,外婆家门前的滩涂上一片寂静,翩跹的水鸟都隐匿不见了。邻居则像水鸟般聚集到外婆家看热闹,外婆像轰鸡鸭一样把他们轰出门,插上门栓,顿了顿,又拉开门栓,取出一瓢鸡食泼到院子里。

格霓头束白花,在格美墓前痛哭流涕,三天米粒未进,大家就原谅了她,同时对阿酒的恨又加深了一层。外婆坐在格美椅子坟的背上,牙齿紧咬,尖下巴抖动着,像咬着一块带血的生肉。她身穿黑衣,倚在雪白巨大的坟圈里,显得那么孤独,虽然还有这么多人围着她。大家都悲凄地立在坟前,尖下巴抵在胸前。外婆的四个女儿长相都随了她,据说下巴是显性遗传。

外婆为格霓摆了一桌接风宴,裁了一身新衣裳。多年音讯不通,外婆曾以为格霓被阿酒谋害在哪条穷山沟里,再也回不来了。除此之外,外婆对格霓的态度还是冷淡的。阿酒没能踏进外婆家半步,自然不可能同桌而食,林雨曼得以坐在末座,陪格霓一起吃饭。外公留了船上最好的海鲜,外婆看着满桌海味说:“还是家里的海鲜好吃吧?”

大家都等着格霓说出后悔不迭的话来,但她却总也不提。母亲和格丽三番五次挑起话头,都被格霓岔开去了。林雨曼搁下筷子,很直接地打量起她来。格霓原本黧黑的肤色变得白净,烫着一头波浪长发,斜垂到胸前。林雨曼认为格霓的日子不会太差,因为于女人而言,历来长相白净就代表生活优渥,至少,她是愉快的。

格霓擦擦手,离了座,从堆在墙角的编织袋里往外掏玻璃瓶,陆续掏出了十五罐蜂蜜。她打开一罐,只看了一眼就说:“这是槐花蜜,水白透明,能够凉血止血。”说着拿一支小汤匙,舀一小勺蜜放到林雨曼嘴里。她又打开一只玻璃瓶说:“这是玫瑰花蜜,蜜甜浓稠,养血美颜。”又换一把小勺,再舀一勺放进林雨曼嘴里。她说,沾了嘴的勺子不能再用,否则蜂蜜就腐败了,只要保存得当,这些蜂蜜放几年都不成问题。一家分得一罐蜜,林雨曼一人再独得一罐,每天泡蜜糖水喝。林雨曼跟格霓年龄差距小,格霓比母亲更疼她。外婆生了四个女儿没有儿子,三个姨娘生了八个儿子,唯有母亲生了一个女儿。母亲说,生儿子面贴金,你们都有儿子独独我没有。

大家分得蜂蜜,个个悬心坠地一般松了一口气,尽管再恨阿酒,却也希望他能赚大钱,好让格霓享福,让格美不白死。外婆搂着格霓,笑着抹起了泪,大家以为她又会重提格美的事,只要一提,她准能泪湿前襟。幸亏她没有提,只是叫了镇上开照相馆的老李来拍全家福。早年农村里都不兴拍照,认为是人之将老才拍照留个影子在世上的。但外婆不一样,她是地主家的大小姐,读过女子高中,虽然也缠脚,但思想新潮,规定女儿必须上学,还立下众多家规,其中一项是,每个孙辈都必须学会一样西洋乐器,林雨曼就会拉小提琴。

外婆整理着蓝色对襟大褂,对着镜子,用一把黑色塑料长梳子沾点水,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绕一圈,再用银簪子绾住。一大家子人涌到院子里站队形,背后不遠处就是发黄的海水。正是退潮时间,海浪一个接一个打上来,但添上来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弱,海岸线越来越远。林雨曼站在后排中间位置,两旁各站着四个高大的表兄弟,像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中间突然塌陷了一个洞。

“你身上有一股蜂蜜的味道。”林雨曼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格霓,“姨父对你好不?”

“他是个有趣的人。”格霓浅浅一笑,指着远处的大海说,海有海性,山有山趣,都好。

林雨曼还是不能理解,什么样的人能被称为“有趣”。她又问,“大家都说他好吃懒做,是真的吗?”

“养蜂的苦,是懒惰人能吃的吗?”

格美病逝后,在这个大家族里,除了外婆,谁都不愿意提起她。外公外婆归于沉寂后,母亲身为二姐,俨然家长角色。在眼下的光景中,格丽提起格美,更激起了母亲的愤慨。但是再愤慨又能怎样,如今一个躺在坟墓里,一个躺在医院里。顿了顿,母亲说,不必再提格美了,格霓也够苦的了,再提,她心里也不好受。林雨曼返身回来,拿筷子头蘸点茄汁,放进嘴里啜着。

门铃响了,进来的是丁海建,母亲和格丽像是背地讲人闲话,被人听了墙角一般,尴尬地互望一眼。母亲理顺脸部表情,站起身来问:“晚饭吃了没?”丁海建双手各捧一盆花,说是格霓托他送到这里来的,阿酒这次住院估计得几个月,花没人浇水,怕是要渴死了。他说声“格丽姨娘也在这儿”,把花往地上一放,说车里还有几盆,得多跑几趟,便又下楼去了。

母亲探过头来,拨开枝叶仔细瞧了一下,嘟囔着:“有没有车前草、药菜?”母亲一生只信奉中医,但凡头疼脑热,绝不去医院,都自己拔草药煎了喝。确定没有之后,她唠叨起来:“这辈子就知道花、花,耳根子软,心又浮,才会被人骗得惨!”

母亲这话或许是说给父亲听的,因为他为了买所谓的名花,曾被骗过几笔钱。不料父亲在里屋接上话茬说:“就是,花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种的吗?”

格丽说:“当年大家都说妈最疼我,我看最疼格霓还差不多,真是宠子害子。”

丁海建把十来盆花搬上楼,谢绝了母亲的挽留,楼梯上旋即响起噔噔噔的下楼声。母亲不耐烦地叫父亲出来,把花整到阳台上去,免得横在客厅中央碍手碍脚。父亲趿着拖鞋出来一看,说想不到这阿酒,酒品差一点,种花倒是有一手,这花养得肥肥圆圆,不知道看的是《种花大全》还是《盆花养护技巧》?

林雨曼想起格霓第一次归家时,自己去她家玩的情景。

外婆严禁任何人跟格霓家有亲密接触,那天外婆去了菜市场,格霓从后门进来,穿过中堂,见林雨曼独自躺在条凳上逗鸡鸭,便提出带林雨曼去她家玩,她家有个大花园。林雨曼丢下外婆交待的看家任务,头也不回地跟格霓走了。

在路上,林雨曼问格霓:“你去的地方,有很多花吗?”

“是呀,满山都是,人都香醉了。”

“你们养了很多蜜蜂吗?”

“几十箱呢,很勤劳,每天飞进飞出,提着小桶小桶的蜂蜜回来。我们放进去的只是一张薄薄的蜡皮,没多久,拿出来时,蜡皮上筑满六角形蜂巢,割开封口蜡,巢里的蜂蜜就流了出来,亮晶晶、甜蜜蜜……”

林雨曼相信,那时候的格霓住在童话里。如果是林雨曼,也扔下赶海弄潮的活儿,逐花去了。

格霓家或许住在童话里,但通往童话小镇的却是一座简陋的小桥,只有一块拱形水泥板横跨在水面上,两边无遮无拦。林雨曼突然想起了格美发生交通事故的那个桥洞,心就慌了。格霓让林雨曼闭上眼睛,腿上只管迈步,她牵着林雨曼的手走。林雨曼再睁开眼睛时,就已经在对岸了。

格霓住在阁楼上,木梯子也没有扶手,林雨曼紧贴着土墙爬到二楼,楼板中央豁开两个大口子,织着一张薄巧的蜘蛛网。林雨曼一屁股坐在楼梯口,哭了起来。格霓牵手搂肩,半抱半推地把林雨曼弄下楼,自己跑到楼上搬了一只化妆匣子,让林雨曼看里面的东西:一对塑料耳环,一包装在透明袋子里的粉色面霜,还有一个蛤蜊壳。格霓打开蛤蜊壳,用手指沾一点透明的蛤蜊油,涂在林雨曼脸上,很骄傲地问:“香吧!”

是很香,而更让林雨曼开心的是,格霓把这只蛤蜊油送给了林雨曼。林雨曼年仅十二岁,却能像大人一样拥有时下最高级的护肤品。

林雨曼在格霓家后花园见到了阿酒,阿酒圆脸酡红,身材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嚷着让格霓给林雨曼泡蜂蜜水,要多放蜜,少加水。他似乎也不像大家口传的那般讨厌和不祥。“我在这里辟了个花园,等我不在外头跑了,就在这里种很多花,你一定要再来。”阿酒放下锄头,拎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呷一口,咧开嘴,咝,喷出一口酒气。

回家后,林雨曼把脸蛋和双手都抹满蛤蜊油,油溜溜的手指按在哪里,那里便有一个指印和一股幽香。母亲盯着林雨曼油光发亮的脸蛋,从她衣袋里搜出蛤蜊油,狠狠训斥之后,让她背家训。林雨曼刚学会说话时,外婆就每天教她背家训:女子不穿鲜艳衣服,不穿短裙,不戴首饰,不烫发,不化妆,不擦有香味的面油……

外婆得知了林雨曼去格霓家的事,托母亲转告,再不许跟格霓家的人有任何接触。母亲说外婆又想起了格美,她没有当面斥责林雨曼,是怕自己心头难过不分轻重,骂疼了林雨曼。林雨曼知道外婆疼爱自己,她小时候的玩具,是外婆托人定制的漆金描花实木小南瓜和彩漆小铜马。林雨曼答应不再去格霓家。

第一次归家后,格霓只在家待了一个礼拜,就跟阿酒出门去了。她说:“逐花的人耽搁不起,昆明的紫云英要开了,不能误了花期。”外婆千叮咛万嘱咐,将一大袋鱼干挂在她的手腕上,说到了外头吃不上家里的海鲜。格霓答应林雨曼尽快回来看她,还要给她带蛤蜊油。

阿酒这般一无是处的人,尚且知道种花莳草,董尔平表面文质彬彬,却一生气就砸东西。林雨曼是在他砸坏家里仅存的一只花瓶后,搬回母亲家住的。他骂了一句粗话,抢在前头从林雨曼面前夺门而去,以示是他先甩了林雨曼。林雨曼搬了个人物品出门时,门框上,“金凤鸣清夜,良宵值千金”的对联还在。婚礼前,董尔平特意请本市一位书法名家写了这副对联,对联的内容,据说是董尔平翻了两本喜联书挑选来的。挑字如挑人,千挑万选的字才配得上你,董尔平说。后来,每年春節换对联时,董尔平仍旧请书法家写这副联子,弄得年年像新婚。

这样想来真是讽刺!林雨曼重重地把筷子扔进水槽。母亲嚷起来:“起来起来,我要收拾碗筷了!”父亲还在搬花,没有像往常一样闻声赶来帮忙,她又唠叨起来:“鼻子下的一张嘴都混不上了,还种花种花!种花当得饭吃?”

林雨曼踱出门来,望着暮色中的医院,想了想,终于没有再去看望格霓。在街上胡乱转了几圈,回到母亲家中,格丽已经离开,父母望望林雨曼,眼神像看着进进出出的病人或家属一样。母亲开了口:“当初寻死觅活要嫁的,现在也别说后悔,像格霓那样被阿酒打个半死,还不是苦熬着?”

林雨曼不说话,进了自己房门。

大家都以为阿酒会死在医院里,不料他只用了一周时间便度过了危险期,转入普通呼吸内科病房。母亲背地里跟格丽说,酒精能杀菌,会不会是因为他长期喝酒,体内酒精积累多了,把病毒给杀死了?格丽说,恨也是恨,却也希望他好起来,再差的活人也比死人有用。

母亲说,既然转科了,好歹得去看看,她又特别强调格丽不用去——我跟医院住得近,不去面子上说不过去,你不去没事,这种烂人,给他这么大面子干嘛?

母亲说不能空手去医院探病人,打算买点伴手礼,让林雨曼陪着去,年轻人眼光好。到了街上,也不过都是母亲在做主,买了几斤香菇,两瓶食用油,说这些哪个人家都用得上。林雨曼没有反对,默默掏出手机扫码付了款。“啧啧,现在的社会,就得你们年轻人出马,什么都手机上点点就行了,我哪里会用这些。对了,我记得正月里你家婆给你拿了一盒人参,你说自己不吃这些。如果不吃,就拿来送阿酒吧,省得花钱买。”

林雨曼实在懒得回家去取:“在店里重新买一盒吧,那盒已经被我吃掉了。”

她们出了店门往停车场走,天色昏暗,乌云大片大片扯开来。没走几步,眼见一阵大雨来势汹汹地从西边漂过来,母亲赶紧打开手中的遮阳伞,林雨曼嘱咐她小心走过来,自己迈腿就跑。就二三十米路,跑到车里已经浑身浇透。她擦着往下滴水的头发,恨自己好自私,这么大的雨,怎么就没想到扶好母亲再走呢,不知母亲会淋成什么样?母亲也很快赶到车里,说这雨好大,一个人撑伞都遮不住,两个人撑的话,都要成落汤鸡,幸好你们年轻人跑得快。

林雨曼和母亲回家换衣服,母亲说,身上擦擦干,头发一定要用吹风机热风吹,免得着凉。去医院时,雨已经停了。夏末的雨,征兆明显,来得不加掩饰,收得干脆利落,就像人心一样。

医院里,阿酒半靠在病床上,正飞舞着手指跟邻床患者说话:“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好得快?都是因为我养蜂的时候,被蜂叮得多,蜂毒能治百病,有些人养蜂,就是特地为了用蜂毒来治病!”

林雨曼“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距第一次回乡的五六年后,格霓再次返乡,没再出门去。期间林雨曼又偷偷去了一次格霓家。格霓家的花园里已经开满了鲜花,破屋翻新,有了一种归乡养老的意味。格霓只带回来两箱蜜蜂,其它的都扔在了外头,带不回来了。带回这两箱蜜蜂,他们也吃了很多苦——要等到冬天花落时,蜜蜂归巢不外出了,他们泡好白糖蜜水喂养蜜蜂,再将蜂巢包好取暖,一路坐车回来。格霓说,阿酒本来不想带的,但是她喜欢,他再麻烦也给带回来了。

格霓搓着手说,家里的冬天真冷,这几年在外头,哪里天色暖、鲜花多,就往哪里跑,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林雨曼说,那多可惜啊,你们为什么要回来呢?

花枝使劲摇动了一下,蹲在花丛里的阿酒丢下花锄,进屋去了。紧接着,就听见里屋传来牙齿咬开啤酒瓶盖的声音。林雨曼跑进里屋看阿酒,怯怯地叫了一声“姨父”。他睁着被酒精毒得赤红的眼睛,瞪了林雨曼一眼,拎起四只啤酒瓶转身出来,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前顾自喝酒。格霓端出一碗粥,还没到跟前,就被阿酒欠起身子一巴掌打飞了。粒粒白粥混杂着白色碎瓦,像将融的残雪。格霓的眼圈刹时红了,林雨曼也惊呆了。

阿酒变了,但说不出来变化在哪里。林雨曼见他两次,他两次都在喝酒,只是似乎喝的不是同一种酒。林雨曼全身木呆,下意识地捂住脑袋,右手中指立马袭来锥心的疼痛,忍不住厉声尖叫起来。格霓跑过来,拉起林雨曼的右手看看,慌张地对阿酒说,曼曼被蜜蜂蛰了!

阿酒瞪了格霓一眼说:“你又不是没被咬过,什么大不了的事?蜂毒是好东西,能治百病!”他的余光瞟到林雨曼脸上,像一枚刀子飞了过来。他“咕咚”一声灌酒下肚,一口酒气喷到林雨曼脸上,吼道:“你不惹蜂,蜂怎么会惹你?它咬了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林雨曼气急交加,一脚踢翻了阿酒搁脚的矮凳,他的右腿重重磕在地上。格霓捧着林雨曼的手,小心地将蜂刺拉出来,涂上蜂蜜,呵一口气,安慰林雨曼说,过一天就好了。林雨曼双眼鼓胀,狠狠地剜了阿酒一眼。

格霓带林雨曼参观她家的豆腐磨坊,他们不再逐花,在家做豆腐维持生计。几张方木桌拼成一方台子,四块木头围成一个正方形,铺着米白色滤布。大锅里豆浆热气腾腾,格霓舀了一碗,加白糖给林雨曼喝。豆浆很甜,喝完后,碗底还积着一层未融化的糖。磨好的豆浆倒进滤布里,加入石膏,凝成豆花。等豆花做成了,她又舀了一碗给林雨曼,林雨曼觉得豆花更好喝,美味到令她忘记了手上的痛。林雨曼觉得,不逐花,做豆花也很不错。格霓舀了一碗豆花递给阿酒说:“呶,喝了它,解解酒。”

豆花还要经过加工,压去多余水分,做成豆腐、豆腐干。格霓小巧的身子像块轻飘的秤砣,攥着石板使劲往下压,多余的水分就哗哗从四处奔去,流进下方凹槽里。大家把卖豆腐的漂亮女人叫作豆腐西施,但格霓回乡后变化极大,总有一股苍老之态沉默地挂在脸上,像一块被压榨的豆腐干。

从此以后,林雨曼再没去过格霓家,不是因为禁令严苛,而是林雨曼自己不愿意去了。格霓经常带着豆花来母亲家,林雨曼问,为什么没有蜂蜜呢?她说,采百花才能酿一滴蜜,院子里花太少,蜜蜂出不了蜜了。

后来,听说格霓家的蜜蜂“逃”走了。阿酒每天喝酒,格霓忙着做豆腐,蜜蜂也寂寞,蜂王出走后,整箱蜜蜂就溃散了。

蜂毒治病的说法,林雨曼后来也在报道上见过。她用的化妆品,很多人也说含有蜂毒成分,但这总也无法与阿酒养的蜜蜂联系起来。邻床患者却极有兴趣,凑过头来向阿酒打听,他的血糖只涨不落,能否用蜂毒来治。林雨曼定睛看阿酒,就像当年在酒席上用直接的目光打量格霓一样。阿酒黑红松弛的圆脸压在雪白挺刮的被套上,竟像是被白布割出了缕缕皱纹。阿酒无处安放的眼珠转了几圈,最后落在被套上。再混账不堪的人,终究敌不过疾病的折磨。林雨曼感觉已经勾销了当年他瞪自己的一眼之仇,目光便也柔和起来。

格霓暗地里朝邻床患者挤挤眼,见对方毫不理会,站起来整整已经很得体的衣裳,慢慢走出房门。隔两分钟,她又踱回来,张望一下,见阿酒还讲得唾沫飞溅,便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发梢,渐渐低垂下脑袋打起了瞌睡。

“我们走啦,你好生休息着。格霓你也一样,有空就眯一眼,小心把自己身体搞垮了,没人服侍更可怜。”母亲很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往病房外走去。

外婆忌日,家族聚会,母亲让格霓务必要来,阿酒就让他躺医院里好了,又死不了逃不走。林雨曼最讨厌参加外婆的忌日聚会,母亲和两个姨娘都会哭成一团,仔细听听,原来哭的不是死者,而是自己。八个表兄弟也会来,各怀心事,在酒席上碰了杯,转身就说有事要先走一步,再也没有当年“排排站、拍拍照”的闲情。

聚会结束后,照例,格丽要到街市上买衣服,格霓到母亲家来聊天,虽然她常来,但还是有聊不完的话。她每次来时,跟母亲在外屋说话,说着说着就悲泣起来,林雨曼想出来查看,她又马上拭去泪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扬着嘴角微笑起来,但皱纹里分明使劲憋屈着一股悲苦,令褶皱越发深刻了。

母亲说,他这次大病一场,你又日夜服侍,他总会长点记性,以后不打你了吧?格霓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有一年,阿酒发酒疯,毒舌诅咒外公外婆,格霓忍不住回了一句,阿酒锅铲一挥,把她后脑劈开一道五公分长的口子,但格霓似乎特别皮实,去医院照了个CT,清创后就回家等着自己長好。母亲和格丽都以为她会送了命,可她却真的好了。外婆很是生气,说这是欺负咱老周家没有男丁么?她几乎按捺不住,要集结八位外孙去为格霓讨公道。

格霓哭着说:“别这样,让人看笑话。”

外婆软和下来,禁不住又埋怨起来说:“当初早就知道阿酒是个吃喝赌俱全的人,为何不听劝,以致走到这一步呢?”

格霓争辩道:“当初他不是这样的,当初喝酒他是有分寸的,是小珍死了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

大家都呆住了。一只蝼蚁爬过脚背,林雨曼骇声大叫起来,母亲在林雨曼腿上狠拍一掌,又紧紧拉住了林雨曼的手。外婆缓缓地问:“你们这次回来,没有把她‘带回来?”格霓摇摇头说:“不带了,少个念想,要不然阿酒天天跑坟头看,还不得喝死掉。”

大家都是第一次听格霓提起小珍。小珍是格霓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可爱的小女孩,阿酒最疼她。有一天,阿酒在割蜜,格霓带小珍去溪边洗衣服,小珍不慎踩住了一条五步蛇的尾巴,五步蛇在小珍的脚趾上反咬一口。“山里人都说被这蛇咬了只留走五步的命,我不信,背着小珍拼命往山下跑,没想到,真的才跑了几步路,小珍就从背上滑下来,扑倒在地。”格霓十指插进头发里,攥着头发往下扯,松开手,两大把黑发滑到地上。那头发像是从她脑袋里连根拔出来的。

但是即便没有小珍的墓可供祭奠,阿酒也喝得跟死了差不多。丁海建、丁海东对父亲也颇有意见,尤其是丁海建,见父亲天天喝得烂醉,还毒打格霓,气急攻心之下打了阿酒一巴掌,阿酒站立不稳,跌进了门前的臭水沟里。此事被阿酒记恨了一辈子,逢人便说:“养子不孝,小子居然想把老子推到水沟里淹死。”丁海建也斜着眼睛看父亲,恶狠狠地说:“你这么能作死,一条臭水沟怎么淹得死你?”

外婆在世时常说,家道酬和,格霓家里吵闹不休,怕是不得好运了。母亲看不下去,气愤地要替格霓伸张正义——该离就离,财产分割我替你去法庭上说。格霓说:“别呀,他也是个可怜人,小珍死了,他的心也死了,是我害死了小珍。”

母亲拍了一下格霓的头说:“小女孩是可怜,但那是被蛇咬死的,他那么有能耐,怎么不自己带着孩子?要是孩子在家跟着他,还用得着去溪边?如果他不在外头养蜂,你用得着跟他到那些荒山野郊去?如果不是他勾引了你,格美会死吗?”

母亲几乎要把阿酒历年来犯下的罪条都一一数算清楚。虽然责备的是阿酒,但格霓的眼泪霎时从眼眶里漫出来,她对格美的死始终抱有深深的负罪感。尤其是外婆,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身体羸弱,虽然并无大病,但迫切需要人在榻前陪伴。其他人都忙,外婆竟毫无顾忌地念叨起格美来,说如果格美在就好了,她嫁得最近,可以天天陪我;如果格美在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孤苦零丁。还说,我刚看到有个人影从眼前走过去了,你们看看,是格美吗?说着,就泪眼婆娑起来,泪水绵长得跟格美去世头一年无异。大家看在眼里,就都跟着抹起泪来。

后来,格霓也学乖了,在阿酒喝到发神经之前,赶快从家里逃出来,在林雨曼母亲家躲上一夜,第二天回去,阿酒大抵还在睡觉,到了中午,阿酒酒醒了,一般也会忘了昨晚之事,格霓凭此方式躲过了无数劫难。这一次,格霓隔半天回一趟家,瞧瞧阿酒一直在喝酒,就回到林雨曼母亲家,最后一次回家时,见阿酒叫不醒,才着了慌,送到医院来的。

格霓来的时候,如果出租房没客人,就住出租房,否则就住林雨曼出嫁前住的房间。母亲右手心拂着左手背说:“住那个房间总归晦气。”其实,林雨曼觉得母亲是希望出租房天天客满。不知为何,林雨曼总觉得母亲跟任何人的关系,闻起来都有金钱的味道。

去年,林雨曼跟董尔平吵过一次架,她借口董尔平出差,自己忘带家门钥匙,来母亲家借居几晚。恰好其中有一天格霓过来,就跟林雨曼同床而眠。那天她们先是揣着长幼之别,虚张声势地客气着,林雨曼说你累了你先睡,她说你先睡我不累。林雨曼拿出一盒面膜,问格霓:“你要贴一张不?”格霓说,“不了不了,那是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林雨曼说:“贴一张吧,生气也好,难过也罢,没有什么是一张好面膜解决不了的。”她们贴着面膜,林雨曼蜷在椅子上刷朋友圈,格霓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两团模糊的白影子映在玻璃窗上。林雨曼想跟她说点什么,一开口,却也只是问,“海建、海东的老婆生二胎吗?”格霓说,“是想让她们再生一个呢,两家的男孩都五六岁了,想想时间也真是快。谁说不是呢,当年那个被蜂蛰都哇哇大哭的姑娘,现在面对满地碎瓦破盆,也只是轻轻关上门,撇一下嘴角就出来了。”

“你呢,怎么样?”林雨曼揭下面膜,用掌心温润着脸颊,让精华再吸收一点。当初,格霓就是这样教林雨曼涂蛤蜊油的。

“没人说话,孤单得很。阿酒清醒的时候多数时间在喝酒,喝醉的时候只嚷嚷一句话:我有钱,我有很多钱,走,喝酒去!”

最夸张的一次,阿酒的朋友三更半夜送他回来时,跟格霓说:晚上睡觉警觉点儿,他在酒桌上舌头发直,反复说家里刚取了十万现金,搞不好会有红眼的人,我一直在桌下踩他的脚都制止不住。格霓打电话给两个儿子,丁海东没接,丁海建说,歹人杀了他倒清爽!格霓说,万一杀不了他,倒杀了我呢?丁海建迟疑了一下说,你关好门窗,别想太多!格霓用柜子顶住前后门,坐了一夜,稍一迷糊,就看到周围浮起几双绿莹莹的眼睛。

眼前的格霓,已经不是早年那个谈花谈首饰、浑身散发着蜜香的人了。奇怪的是,印象中,林雨曼觉得母亲从来没有年轻过,相反,却觉得格霓一直都是比母亲年少很多岁的年轻人。有时候,年轻与否不在于岁数,更多的在乎活力。身上一旦没有了流动的生机,人也就迟暮了。格霓那美丽而脆弱的容颜虽被时间打败,但是衰老并未来临。这样真好,林雨曼想。

到十点多,林雨曼觉得她应该睡觉了,否则格霓也不好意思先躺到床上去。林雨曼想张开嘴打个哈欠,没想到哈欠真的就上来了。格霓合衣躺在外侧,留了很大空间给林雨曼。

到了夜里,格霓的睡相就难看了,不时拿腿踢林雨曼。林雨曼用手推她,摸到了一截粗糙瘦硬的小腿,手心被硌了一下,就輕轻放了下来,仍旧让她的腿搁在腰间。格霓翻一个身,脸朝林雨曼,“嗯!”呻吟一句。她再翻个身,脸朝外,叹息声如松绑的气球扔在静夜里。

格霓裹着淡灰色衣服,月影照得她像一团冰碴子,仿佛要渐渐地消融。她瘦弱到令林雨曼想起了临终前的格美,心里颤抖了一下。窗外晾着格霓的内衣,小小一件,像刚发育的少女穿的,在风里慢慢转圈。

房间里塞满了杂物,这些貌似有用、却永远也用不着的东西,拖累着母亲的生活。意外的是,林雨曼在床与柜子的交界处,发现了一片沾满油垢的蛤蜊壳。林雨曼不确定这是不是当年格霓送给她的那只,因为林雨曼自己后来也买过几只,但是只拿来擦手了,蛤蜊油擦脸的话,不出几天,皮肤明显会黑几个色度。

风把月光吹散。一夜无眠,浑身疼痛,但林雨曼还是带着貌似睡足刚醒的惺忪,跟格霓说:“昨晚睡得真好,你呢?”格霓说,“好,只是占了你的床,不好意思啊。”

此后,格霓没再来。林雨曼问母亲,她去哪儿了?母亲不耐烦地说,在家呗,难道你希望他们家天天吵架?林雨曼也希望日子过得平静,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吵了架。可恨的是,清醒时候的阿酒还是很友好的,他会给花浇水剪枝,不像董尔平,清醒时候跟林雨曼吵架,留下她一人买醉。

傍晚时分,林雨曼再次去看阿酒,其实她一直有个错觉,她要看的人是格霓,似乎住院的人是格霓而不是阿酒。

格霓正蹲在病房外走廊的墙角吃汤面。面条上卧着两个荷包蛋,两条小黄鱼,另有小白虾、鳗鱼鲞等浇头,满满一碗,把面条盖得严严实实。格霓旁若无人,哧溜哧溜用舌尖把虾肉从壳里剥出来。林雨曼也会这一招,是她与格霓同桌吃接风宴时,格霓教她的。

天气不算热,墙角有风,但她吃得满头大汗,还自言自语,这鱼真鲜,跟当初爸爸渔船里的鱼一样。

用母亲的话说,阿酒是个“喝酒成千,吃菜点盐”的人。他喝酒不吝钱财,请客喝酒更是出手大方,但对其他吃穿用度方面吝啬到可笑:他跟格霓玩起了AA制,还对一切家庭开支做了严格限制,比如晚六点之前不准开灯,八点之后灯不准亮着;每周去超市买打折的临期商品,塞满冰箱冷冻着慢慢吃。“这个阿酒,真不知道脑袋是怎么长的!”母亲不止一次在背后斥责他,见了面,却只是用眼角翻了几下白眼。

林雨曼在格霓面前站了几分钟,她的目光才顺着林雨曼的腿,慢慢往上看,然后把盛着面汤残羹的一次性塑料袋打个结,站起身来。她讪笑着说,特意加了钱,让店家多放一份蛋和鱼,要不然吃不饱。

有个护士推着护理车走进病房,见到林雨曼,脸上绽出一线笑意来,问:“你是他什么人?”

“外甥女。”

她沉吟了一下,转头朝门外喊道:“陈医生,陈医生过来下,39床的外甥女来了。”

陈医生夹着病历,应声而来,介绍了一大通阿酒的病情,说医生用支气管镜冲刷了两次,从阿酒肺里洗出了一堆脓痰粘液,救他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阿酒肺里的大洞还没好,炎症正在虎视眈眈,回家去的话白肺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让林雨曼劝阿酒权衡利弊,继续治疗。林雨曼频频点头。陈医生悄声问林雨曼,“你姨父是不是家庭经济困难,筹钱有难度?”陈医生包着大口罩,遮去了两边脸颊,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话语中,隐约可以听出一丝不屑。医生护士一定认为阿酒是个酒精中毒的穷疯子,喝酒喝出了毛病,现在没钱医病了。

林雨曼相信类似的话阿酒已经听了无数遍,也没有再劝的念头,便看向格霓。格霓微微摇头,推着林雨曼往外走。不料阿酒竟然扯着嗓子叫起来:“曼曼,曼曼,我要吃豆花!豆花可以解酒!”

格霓捂了一下阿酒的嘴巴,说:“疯了,叫这么高声,现在天都要黑了,还去哪里买豆花?明天我早点去早餐摊上看看就是了。”

回到家,格丽又坐在母亲家的客厅兼饭厅里,跟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格丽穿着碎花仿真丝套裙,烫着细碎的小波浪头,手腕上缠着一条仿老蜜蜡手链,通身搭配色彩艳丽,像一面斑驳的油漆墙。

四姐妹中,格丽是最有闲的一个,两个儿子还未成亲,她白天黑夜地网购,贵重东西买不起,二三十块钱一套衣服,五十块钱一件首饰,她帮邻居买,帮亲戚买,帮朋友买,几乎要成廉价服饰批发商,享受着购物的乐趣。

格丽扯扯林雨曼身上的裙子说:“这面料垂手,多少钱买的?”林雨曼微笑说:“忘了,几百块吧。”格丽愣了一下,又抻了抻裙摆,反过来用指甲刮刮,就把头转开去了。隔一会儿,她对母亲说:“二姐,你又不是没钱,便宜衣服也要买几件穿穿。”

母亲说:“买什么衣服,我衣服够多了,几年也穿不坏,新的旧的,还不都是一个样?”

林雨曼进了屋,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摇椅平常都是父亲躺着的,父亲汗味大,帆布椅面被汗水久渍,散发出一股雨后土尘的味道。母亲与格丽在外头叽叽咕咕聊天,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林雨曼还是听得真切。

“妈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四个姐妹当中,就我最节俭。”母亲说起了她当年嫁给一贫如洗的父亲后,如何勤俭持家,才终于买了房,又把林雨曼培养成人的故事。这故事林雨曼听过无数次,或许这是母亲穷尽一生最得意风光的业绩。风吹过,只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格丽像是好不容易从这股霉味里穿越出来,说:“现在就你最好了,有退休金,还有房租,曼曼又孝顺,这样的日子去哪儿找?”

外头停顿了一下,林雨曼偷望出去,竟与母亲的目光刮擦了一下。四目交锋,她们同时收回了偷窥的目光。这次在母亲家住得有点久,母亲这般精明的人,早已洞察其中的缘由,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母亲高声说了几句客气话,语调又低了下去。林雨曼没有再窃听的念头,侧身躺好,取出一大杯绵云冷萃。从医院出来,在街上闲逛时路过咖啡馆,她看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突然动了心,也进去点了一杯。当服务员问她是堂食还是外带时,她看着四周边喝边聊的悠闲女人,改口说,打包吧。打包回来的咖啡刚好趁這个时机喝掉,否则被母亲看到,又不免一顿唠叨。费钱,伤胃,这苦药汤有什么好喝的,她肯定会这么说。

外面有人敲门,母亲起身,与对方说了几句什么,是租户来反映有一面窗户关不上,母亲对格丽说:“你看,租个房,看似轻轻松松每天都有钱收,但麻烦事也很多,一会儿说煤气没啦,一会儿说抽水马桶塞了,更可笑的是,连床上有蟑螂也叫我去处理。”

格霓来母亲家取纸巾,说阿酒问过邻床的人,医院超市的一包纸巾居然比外面贵两元。母亲和格丽转而谈起了阿酒的病情,说阿酒捱过这一劫可算是不容易,又问格霓:“这几天累吗?夜里可有在椅子上眯一眼?如果医院没什么事,就来我家过夜吧,跟曼曼一起睡。”

格霓回答说:“不累,租个陪床,一晚二十块钱,晚上清洁工阿姨会送过来,第二天早上过来收走,省事,倒也不用劳烦你们了。”

林雨曼觉得格霓不来住也好,她实在不习惯跟一个长辈同眠一床,何况两个不如意的人住一起,只会徒增烦恼。格霓进来看了一下林雨曼,林雨曼忘了把冰咖啡藏起来,母亲随后跟进来,果然唠叨起来说:“这么晚了还喝咖啡,年轻人不要胃也罢了,还不用睡觉了?”母亲大概忘了,其实林雨曼已经不年轻了。又或者,母亲其实也不老,她只是喜欢把自己定位为“老人”罢了。

住院几日,阿酒心疼钱,一直嚷着要出院,称自己的病全好了,说医生们早看出他是个有钱人,让他多住一天院就是多骗一天钱。格霓不让出,他就骂格霓,还见医生骂医生,见护士骂护士。医生们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丁海建和丁海东,他们敷衍着,说儿子管不了老子的事,要死要活都由他自己,始终不见人影。医生们终于忍不住,对格霓发了脾气:“你们一家这么不配合,还治不治了?”

格霓劝不住阿酒,只得让母亲来劝他。母亲让林雨曼同去,说阿酒喜欢女儿,会给面子的。林雨曼不知作何表情。

阿酒正跟格霓在病房里吵架,旁边立着两个年轻女子,提着几盒包装看似很高大上、但一看就知是绣花枕头的保健品。

格霓人小声弱,努力抬高了音调说:“八百块钱一瓶的维生素C,五千块钱一把按摩椅,这不是骗钱是什么?你在她们店里都已经花了好几万块钱了,得到了什么?还不照样该生病生病,该住院住院?”

“好歹人家过年过节都上门来,给我洗脚送礼品,平时也电话不断,问长问短,我就是把钱让她们花光了还好呢,自己过几年享福日子!”阿酒咆哮着,紧接着就连咳十几声,像点燃了一串鞭炮,脸蛋憋得黑红。那两个女子立马上前,坐在床头,一个拍着阿酒的背,另一个安抚道:“大叔不急不急,好好跟大婶说话。”倒把格霓弄得像个外人。

格霓对母亲说:“你看,就是这样的矫情,搞得刚开始医生都误会了,有几次找不到海建海东,说叫你那两个女儿来!”

母亲看不下去了,很不屑地回击那两个推销员:“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儿?骗钱的人精!电视上都放了,平时给点甜头,拿两块钱一斤的鸡蛋联络感情,背地里图的是人家的大财。你们这种人,就该抓起来坐牢,不能再让你们出来祸害别人家了!”

阿酒像是被母亲的声势唬住了,低声说:“那两个混账儿子要是有她们一半好,我也知足了!唉,小珍呀……”阿酒深陷下去的眼窝里突然滚出了两坨泪,说如果小珍还在,一定又乖巧又懂事,因为出事时小珍就已经会帮他的忙了,阿酒割蜜她递蜜刀,阿酒割好了蜜,她就给阿酒捶背。

谁也料不到阿酒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提起小珍,格霓抹了一下眼圈说:“疯了,好好治病!”林雨曼偷望母亲一眼,母亲把头转向角落,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那两个女子趁机提起礼品溜走了。

护士进来,紧绷着脸说:“请保持病房安静!”阿酒一把揪住护士服的袖子,嚷着:“笔给我,我签字,我要出院,是活是死我自己负责!”

阿酒出院回家后,性情变得更加暴烈了。他说不喝酒,身上像有无数条虫子在咬,咬得他受不了,只能摔东西解气。他还说,这是因为他有酒债未偿清,上天惩罚他了。格霓忧急攻心,默默对着母亲流泪。

过几天,听说阿酒左手左脚有些麻木。林雨曼接了一句说:“该不会是中风前兆?”母亲对格霓抱怨说:“本就不该让他出院的,住在医院里,好歹有医生护士管教着,现在可好了,烂摊子全倒你身上了!”格霓说:“当初他病得人事不省,才让我们给拉到医院的,现在谁还能捆住他送到医院?绝不可能了!”

事隔一天,一清早,母亲接了个电话,没说两句就慌张起来:“怎么会这样!”

阿酒死了。昨晚,阿酒在院子里砸东西时,重心不稳跌了一跤,刚好跌倒在玫瑰花丛中,茎杆上的长刺扎破了阿酒的腿。阿酒火上心头,拿把菜刀,在玫瑰丛中一阵乱劈。格霓这次也是真动了怒,像薅草一样揪住他的衣服,反手给了他一拳。她不晓得是自己太有力气了,还是阿酒久病体弱,居然连女人的一拳头都经不起了,像突然被石子击中一般扑倒在地上,没吃饭就睡着了。格霓庆幸自己总算过了个安生夜晚,不料今天叫他时,发现他身上已经冷了。

母親说:“这些话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外头千万不能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你一拳打死的,可笑!前几天不就说他有中风的迹象?好好的人还说死就死了呢,更别提他这种病怏怏的人。反正他出院时,自己亲口说的,生死怨不得别人!”

这一次,除了格霓,谁都不感觉意外,仿佛阿酒就是那个该死的人。阿酒的八个姐姐、八个姐夫也没有任何指责的话,他们说,服侍这么个病人,也实在够苦了,以后还有一大家子人指望格霓拉扯呢。他们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格霓必须客客气气地去送阿酒下葬,哭声要响,语气要悲。格霓真的这样做了,尤其是水泥匠即将把墓石封上时,她一屁股坐在满是沙砾的水泥地上,嚎啕大哭,哭骂着说:“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穿着白衣肩背麻绳的丁海建、丁海东在一旁晃着手,指挥水泥匠封墓石,不时用狐疑的目光瞟向格霓。他们各自的老婆都带着一个男孩子远远站着,沉默不语。

母亲和格丽一次又一次把格霓拉起来,格霓却又瘫下身子去,像条八爪鱼一样吸在地上。当年,格霓在格美的椅子坟前也哭得如此仪态尽失,大家都相信她这次也是真的伤心。母亲沙哑着嗓子叫道:“阿建,阿东,来扶一下你妈!”挟着飞沙的山风吹过来,吞噬了母亲的声音。陵园里树顶的枝叶飞旋起来,仿佛要把格霓卷进去。

阿酒“头七”后,林雨曼陪母亲去格霓家问候。雨后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大锅白茫茫的鱼头汤。远处移动的人影车影,就像汤里冒起的一个个浮沫,明灭浮沉。

格霓住的是一处前几年翻建的房子,当年林雨曼去过的那处旧居,早已变成了阿酒的酒钱。新丧人家,有无法掩饰的落寞。格霓家的院子里,旧的玫瑰枝颓败下去,已经不能再开出新花,但旁边又有新的玫瑰枝长出来。格霓说:“想当年到处逐花,外头的花很多,但未必是我的,后来回家了,都是阿酒种花,现在也只能自己动手了,改天向二姐夫学习学习。”母亲撇了下嘴。

风吹过,隐藏在格霓鬓角的一朵白色毛线小花若隐若现。近年来,几乎没见过有人戴这种白花了。格霓相较之前胖了一些,这使得她的身材不肥不瘦恰到好处。格霓站在母亲身边,像刚刚长开的青春期姑娘,而母亲,家长的威严越发明显了。

母亲问她:“就不恨阿酒?”

“我倒是能理解他,也能理解当年妈妈为什么这么恨阿酒了。”

格霓说,这几十年来,也算还了夫妻情分,只是答应给他买豆花的,却没有去,临了还是骗了他。母亲说,这些小事,还提它做什么!格霓说,或许人真的有预感呢,知道自己快要走了,就念起做豆腐的那段时间了。林雨曼想起那天阿酒在床上挣扎着叫“曼曼、曼曼,给我买碗豆花。”竟不由得鼻子一酸。

林雨曼问格霓,一切都还好吧?

格霓笑着说:“都好,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也尽可以去买。看这身材,以后得节食了,没想到女人胖得这么快。以前跟着阿酒,总怕自己吃不到好东西,有一点吃的就拼命吃。现在能够放开肚皮吃了,反而得精减。人就是这样的吧。”

母亲说:“现在好日子来了,不要克扣自己,把以前没享的福都补回来。”

“大家都说阿酒不务正业,其实是我逼得他不务正业,我喜欢花,他就带着我到处看花,还种了一园子的花。他在世的时候,我天天怨,气上心头时,也恨不得拿把菜刀杀了他。现在他走了,倒也时常念起他的好。”

母亲仍旧“嗤”了一声。

格霓搂着林雨曼的肩说:“你脸色有点差,不能再喝冰咖啡了,好好养身体,我等着做姨婆呢。给我生个小外孙女吧,我给她打一枚金戒指哦。”

送别阿酒回来,林雨曼就浑身发软,以为吹了山风着了凉。躺了几天,一直云里雾里,疲软不见消,身上却见了一点红。林雨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扭扭怩怩去药店买了支试纸,果然印证了心中的怀疑。与董尔平分居一个多月,竟令林雨曼忘记了女人的这一茬子事。在顺其自然与打针保胎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了一天注射两针黄体酮的医嘱。臀部很快打得硬肿起来,看着其他女人有老公搀扶拿药,林雨曼就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现在听了格霓的话,林雨曼有些凌乱,突然盼望董尔平来个电话。

奇妙的是,董尔平竟真的来电话了,林雨曼避而去院子里接电话。董尔平没有其他客套话,就像天天见面熟悉得没有任何修饰的老夫老妻一样,说在某银行工作的朋友有销售任务,他就帮朋友个忙,买了一套玫瑰金首饰,让林雨曼回去试试。如果方便的话,他二十分钟后就到母亲楼下。

“谁给你来电话了?”母亲追出来问。

“嗯……”

母亲兴奋起来,一生都拖泥带水的母亲,这一次却利落直爽,催林雨曼马上回家收拾行装。林雨曼说不用,她已经把定位发给董尔平了,到时直接回去就是了。村子很安静,汽车马达声格外响亮。母亲笑迎董尔平进门,问他:“吃过中饭了吗?没吃的话给你煮碗面。”都已经是下午二点半了,她还问这话。就像广州的茶餐厅,下午一点钟过去,服务员还问你是喝早茶还是吃午饭呢?

董尔平的到来,令大家都开心起来,仿佛一场新的生活即将发芽。董尔平跟母親与格霓打招呼,语调优雅地嘱咐她们保养好身体,有事尽管找他,他定将林雨曼的家人照顾好,然后将大拇指和食指交叉一弹,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格霓说:“我们周家只有这么金贵的一朵鲜花,你可得好好待她哟。”

董尔平承诺,一定一定。他凑到林雨曼耳边说:“我买了套冰裂纹花瓶给你,你一定喜欢。”林雨曼说:“冰裂纹,好呀,摔裂了也看不出来!”二人相视一笑。

母亲抚着林雨曼的肩:“你们两夫妻真好,客客气气的,现在这样的夫妻很少了。”

林雨曼把母亲的手从肩头移下来,握在手心里拍了拍。她不知道自己跟董尔平算不算得好,但凡能够过下去的夫妻,只不过是捏准了对方的七寸而已。

“你们好好过着,那一切就是最好的。”格霓找出一枚旧银元赠林雨曼,说让你们见笑了,家里虽不愁吃穿,却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老古董,是当年你外婆给的,现在就传给你吧。这银元林雨曼不陌生,她曾在母亲家见过一模一样的。银元质感很好,握在手里,古朴而温暖。

林雨曼抬头望天,不知何时,天空已清明爽洁,竟意外地看到了一双彩虹。山村出现多年不见的虹霓,林雨曼有些惊喜,隔着院子里的人影,静静地看了很久。虹霓也凝视着林雨曼,林雨曼耳畔仿佛听到了外婆和格美的声音。据说格霓出生时,空中也出现了双彩虹。但是那天的彩虹很诡异,虹伸入水中,霓横跨山上。林雨曼认为,那只是外婆为格霓多舛命运找的一个借口而已,外婆家开门见海,再远处就是山。今天的虹霓纯净而精致,线条分明,亮得出奇。

林雨曼跟格霓拥抱告别,她身上闻起来有股发甜的味道。“保重自己。”林雨曼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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