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诗与“新感受力”的强化
2020-09-21刘波
刘波
通过阅读《文学港》2020年初至今刊发的部分诗歌作品,我能感觉到诗人和编者拥有自觉的“诗的意识”:首先,诗是生活的,可以源于生活,也可以超越生活,还可以解构生活,但一定是和生活对话以后流露出的“真言”。这些真言并非都是真理,但它最好是一种别样的美——文字上的出其不意之美,智识上的理趣之美,情感上的共鳴之美,以及阅读后的“不知所措”之美。从这些作品中,我也洞察到了诗人们朝此方向的努力,有的粗放,有的精致,有的自我戏剧化,似乎都在竭力靠近那些错综复杂的经验带来的对自由精神的思考边界。
在打破统一趣味的背景下,这些诗的内在品格还是表现为个体性,以日常生活化作为精神底色,能隐隐地透出诗人们自我要求的个性化美学。他们将诸多先锋、前卫的现代性姿态内化到对生活和语言交融这一本质性的理解里,形构了普遍的日常主义诗学。因此,诗歌在诗意转换上的微妙变化,这些诗人既是亲历者,也是见证者,他们的经验性书写辨析了更为具体的生存、情感、困惑与特定的人生命题,最终是要超越单纯的记录和罗列,而达致一种“诗的高度”。
在这些作品中,寒寒的诗较为独特,这并非说其诗歌有多好,而是在于诗人的写作带着创造的野心和韧性之力。《山中》既有古典雅致,又不乏理性的言说,而在面对更为日常的生活时,她又注重变形,“九月的第二个清晨,街头/开始笼罩起理想主义的薄雾。”(《九月练习曲》)她的诗消解了能指滑动的顺畅性,更为讲究难度意识,就像她在怀念山谷风景时道出的真相——“正如我们此刻深陷于修辞而非群山本身”(《多少年了,我们依旧怀念它》),生活只是背景和素材,修辞所带来的诗意才是写作的终极目标。寒寒或许代表了一部分低调追求幽暗诗风的写作者,他们更注重内在变化和诗的力量感,而非轻飘飘地释放表达的冲动和诱惑。邓朝晖同属此类诗人,她的写作暗含着隐秘的审视意味,虽然也是基于对人生的有感而发,但她并不满足于提供日常风景的文字素描,而是将所见所闻通过词语的转化召唤为一种美学伦理。“我从山顶飞过/我俯看我的深渊/一些松枝、柏树、白杨/和缠绕它们的蛛网/屋顶、瓦楞/和残缺不齐的生活/我压抑住自己的冲动/杏花在屋顶上开/那么美/在屋顶上绽放//我压抑住冲动/摁住虚无的自己”(《深渊》)。作为风景的深渊,此时也是诗人内心的深渊,她以向内的视角对接了目光所能触及的事物,并以不同角度的观看之道给予它们主体的修正。邓朝晖热衷于风景书写,而如何由此建构新的话语,对她来说是更大的挑战。
有些诗歌就是在提炼生活感受,但有着极强的自我对话性,那些日常感悟如流水般娓娓道来,节奏明快,似一气呵成,有着小说叙事的流畅。文珍的《另一首即事诗》就是如此,题目即表明她的主旨和方法,如何在诗里谈论一件事和一群人,并获得创造的释放感和对生活“道理”的直接呈现。而安琪的诗,这些年也在不断寻求变化,日常在她笔下被诗的现代性装置所激活,这是她经年阅读和训练的结果,虽然她没有刻意表现目击成诗的自信,但她仍以纯熟的技艺与生活互动。“一张白纸的少女,双手提着裙裾,躬身前行/起初只是踱步/后来就是旋转,啊清秀的少女/天地辽阔/如无边的白纸,适合你奋笔疾书/美好诗篇。/你旋转、旋转,仿佛一支永远也不想停下的/笔!”(《白纸青春》)安琪越来越跳脱诗的束缚,她甚至不惮于用散文笔法去叙述想象的场景,试图接续浪漫主义的抒情传统,这也是她这些年一直选择自我突围的回声。
作为训练有素的诗人,陈计会一直在维护着自己对大海的热情,但又审慎地保持距离,以便更清晰地发现诗的可能。“不管你在与不在,海一直都在/眷顾你我,笼罩一切”,在组诗《与海为邻》中,诗人尝试在靠近生活的同时为大海立传,他以诗的方式与大海同构为气象生动的汉语景观。胖荣的诗看似在写生活现场,实则无不指向了过往的记忆,诗人经由对回忆的翻转,写下了那些容易被我们所忽视的身体与信念,并赋予了诗歌某种怀旧气息。就像他在书写窗户时,“我时常停留和注视/想起窗中的面孔,和夜晚透出的光”(《永恒》),也能将目光和思绪延伸到永恒性上,这看似偶然之举,实则为一种能力和修养。温小词的组诗《低处的欢喜》明确透出了她的风格:温婉细腻中不乏思想的尖锐,且渐次通向深刻。比如她写单身女人:“所有细节的花边都刺绣着/她感情上的小洁癖”(《单身女人》),她写蔷薇花开:“每个五月,都是一场/不知节制的青春”(《蔷薇开了》),她不过多强调立场,只是尽力表现经验与词语融合时的丰富性和启悟性。张敏华的组诗《莱茵河畔》更像是国外游记,但我们并未读到多少异域之感,乃诗人以本土化的方式在消化自己的异乡见闻,且意外地折射出一种乡愁。“十月把我留在异乡,异乡是我扭伤的踝,/故乡是我穿在脚上的一双鞋。”(《莱茵河畔》)我们被从域外风景带回到了内心的“忧思”,这指引一个诗人完成了与生活的和解,形塑了诗与思的格局。而与张敏华有些相似的是,马行的组诗《勘探队》,也是以主题写作的形式保存了他阶段性的边疆生活点滴,这种带有浓郁纪事色彩的书写,从情感价值上对于诗人自身是有效的,而向外的逻辑如何能从局部延展到整体,完成对这些风景的“公共审美”建构,则是很大的考验。
如果我以陈超先生曾提出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来衡量这些诗作,会发现有些诗人越来越遵循“个人化”的原则,而对于“历史想象力”稍缺乏冒险探索的动力,这其实指涉了一个普遍现象:当下诗歌写作可能愈发限于个人独语的内循环,而无法向外敞开更广阔的空间,这也是诗歌虽然表现为多元创造,但又无限趋于同质化的原因。一旦诗的创造缺乏野性的力量,新的发明就会陷入危机,增强“新感受力”(苏珊·桑塔格语),对于越来越疲乏的诗人来说,也就相应地变得更为迫切和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