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白相间的岁月
2020-09-17梁平
梁平
花甲的花
花甲的花,已经没有了朵。
我在步入花甲的那个早晨,
对着卫生间镜子,打扫脸上的清洁,
电动剃须,手指梳理发际,
那些黑白相间的岁月,任性的茂密。
面对这样的任性,
保持谦虚、谨慎,和颜悦色
善待所有的经验和教训。
没有朵的花骨还在,坚硬的骨
经得起雨打风吹。
与一只蚊子遭遇
迷糊之中,
轰炸机在耳边飞翔,睁不开眼,
顺手一巴掌落在脑门,
有撞机的感觉,有血腥,
懒得起来寻找尸体。
才想起已是冬季,不明白这季节,
也有那厮黑灯瞎火里的侵犯,
就像祥林嫂不明白冬天也会有狼。
终究是睡不着了,
满屋子残留嗡嗡的声音,
把我带回了1938年的重庆,
磁器口的防空洞,伸手不见五指。
我之前写过的一首诗,
成为祭文。
从天府广场穿堂而过
十六年的成都,
没有在天府广场留下脚印,
让我感到很羞耻。有人一直在那里,
俯瞰山呼海啸,意志坚如磐石。
而我总是向右、向左、转圈,
然后扬长而去。为此,
我羞于提及,罪不可赦。
那天,在右方向的指示牌前,
停车、下车、站立、整理衣衫,
从天府广场穿堂而过——
三个少女在玩手机,
两个巡警英姿飒爽,
一个环卫工埋头看不见年龄,
我一分为二,一个在行走,
另一个,被装进黑色塑料袋。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
有点刺骨。
我不会用刀
我不会用刀,
担心伤人,或者用力过猛伤了自己。
曾经追捧金庸的江湖,
棍棒、拳腳都略知一二,
只是缺乏演练。
刀是我的短板,我有自知之明,
手起刀落梦里有过,梦梦而已。
所以英雄主义在我这里,
充其量就是梦想。
那天在厨房里用刀,
洋葱不伤皮毛,我的手逃过一劫,
而刀,落在地上,弹跳了几下,
卷了刃。
终于明白刀也有委屈,
不握在人的手上,好事坏事都干不了,
一个摆设,而已。
戒烟记
真想剁了我的手指,
夹一支香烟,很拽。我不知道,
是我戒不了烟,还是我手指有毛病。
戒烟很容易,说戒就戒,
我戒几百次了,很轻松。
手指不听话,与我不同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在很多时候发誓痛改前非,
比如公共场所,
比如明确禁令,
我把手指囚禁在裤兜里,
连放风的时间也不给。
久而久之,手指貌似归顺了我,
却并不听我的摆布。
举一不能反三,还出尔反尔,
以一当十,自以为是。
我知道总有一天,
我会把我的手指点燃,吱吱地燃,
看它在我眼前,烟消云散。
宅
终于失眠了。
中秋没有月亮,暴雨灌满的夜,
找不到皎洁的碎片。
我想宅想了很久,附近书店,
或者别的什么角落,但是没有。
东南西北的门上了锁,
我不能进出,不能游刃,
身心找不到地方安顿。
如果城市有被掏空的片刻,
我选择锦城,在一只金靴里,
宅它一千零一个夜,
不见任何人。
断 片
我丢失过一样东西,
和我那年在重庆开过的吉普车,
有关联,但很确定丢失的不是物件。
丢了就丢了吧,
旧的不去,就没有新的。
这样自我安慰多少有点阿Q,
一支钢针扎进身体,
隐隐作痛。
吉普车是在酒后忘了停放的地点,
一周后被警察朋友开回来,
只是多了很多灰尘。
和车一起丢失的是什么呢?
那个夜晚的星星和月亮不喝酒,
却被一道闪电剪辑,断了片,
再也想不起来。
城市深睡眠
睁眼闭眼之间,
在梦的边缘辨别这个城市。
府南河楚楚动人的样子,
九眼桥喝嗨了的样子,
夜幕挂满霓虹的样子。
睁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闭上眼睛,
才看见这些形形色色。
眼见为实越来越不可信,
看见一堆笑,
看不见笑里藏的刀。
十字路口目睹一只蚂蚁,
横穿斑马线,看见肇事的车辆,
看不见血。
我看见和我看不见的,
都不能指认。
这样的情形已经很久了,
让我自己给自己纠缠不清。
在城市进入深睡眠以后,
我的另一个我,游离,
我的灵魂出窍。
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
在天上看,看城市揭开面膜,
看赤裸裸的人。
爆破音
在书房听窗外的鸟鸣,
缠满绷带的时间婉转地流走,
轻缓、曼妙得像赝品。
浸淫久了,小夜曲每个节拍,
都在凌迟我的身体。
看见太多不想看见的,
听到太多不想听到的,
说不出话来,嗓子有异物阻碍。
我的血液和呼吸在胸腔里,
集结成气流,攀援而上,
我在气流的上升中收腹挺胸,
眼睛平视前面的方向,
整个世界剩下翻书的动静。
此时此刻,只需要把嘴打开,
气流喷薄而出,发出爆破的声音,
闪电把一把手术刀挂在天上,
我的爆破音,排山倒海。
听经图
从寺庙里出来,
弥勒佛在这里打坐,
攀西一砚生灵。鸟可以飞,
草可以长,山可以拔节,
不能一眼望穿。
然后轻描淡写,
一笔行走千年的社稷,
黑字有了白,
画上的行云流水,
翻卷江山起伏的涛声。
这是一尊满腹的经纶,
阿弥陀佛了。
一砚方圆过眼云烟,
即使没有那串佛珠数落,
照样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