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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个夜晚过去

2020-09-17草白

山花 2020年9期
关键词:气味

草白

像往常那样,齐亚睁开眼睛,环顾着这个简陋而不失温馨的小屋,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和一个三门衣柜,都是单数,都是眼下的她正使用着的——很快,她就要离开这里,再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当最后的日子临近——越来越近,齐亚有一种回到当年大学毕业前夕的错觉,也是这样慌张、错乱、晕晕乎乎,整个人好似被无边的醉意击中。好多个黄昏,她独自一人在医院对面的小树林里走走停停,直到深夜來临,露水漫上草叶。

这天黄昏散步时,齐亚收到孔南的短信。孔南告诉她,他快要回去了,或许就在这几天。不知她今晚是否有空。他想请她去他母校,或许他们可以在那里吃晚饭。最后,他又为自己的唐突道歉——如果她另有安排的话,那也没关系。

她当然有空。

她当然没有别的安排。

另外,他当然不知道,她也快要离开了。收到短信的刹那,心底的欢喜和忧伤竟如此强烈,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一个礼拜前——他们不过才认识一个礼拜——他们在朋友书店的开业活动上认识。结束后,彼此加了微信。他送她到地铁口。回宿舍后,还收到他的问候短信。他们泛泛地聊过一些,知道他是来这里出差,马上就要回去。他的母校就是那座著名学府,他在那里读了四年书,仅此而已。

关于那座知名学府,齐亚去过不止一次,惟独不曾在夜里光顾过。

现在,他邀请她去那里。他们约好了见面时间和地点。来首都后,那些夜里,齐亚总要写废掉两三张A4纸才肯入睡。那天晚上从书店回来,她便开始在白纸上写那个名字,重复的、密密麻麻的字,越看越觉得陌生,甚至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这是谁的名字?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巧合?

齐亚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那张肤色深黝的脸,浓黑的眉毛,过分明亮的眼睛,像某种穴居动物。事实上,孔南酷爱户外运动,懂得野外生存技巧,惯于在便携式燃气灶上烹煮食物。他的微信朋友圈里尽是些深山密林里的风景照,给人一种随时可能从人群中消失、退隐山林的感觉。

一年前,齐亚被单位派到此地进修,初来乍到的那个秋天,她被瘙痒症折磨得形销骨立。北地气候干燥,雨水稀少,鼻腔和牙龈经常性出血,连加湿器也无济于事,而每天拥堵的地铁六号线更是让她近乎崩溃。待到十一月中旬开始供暖,瘙痒症渐趋消失后,她才慢慢适应并喜欢上了这里。尤其是当从寒风呼啸的室外来到暖意融融的屋内,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人的漫漫长夜,无所事事,让她有种近乎避世的感觉。待天气转暖、春天来临后,她才去医大校园里散步,或者到学校附近的胡同口转悠,街角落摆放的剃头担子和地铁里那些穿梭往来的男女都让她感到好奇。

在这里,齐亚坐的最多的便是地铁。某些时候,她感到过去的生活正逐渐远离,尤其是当坐在地铁里,耳边轰轰的声响,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更加重了这种感觉。只有当深夜梦醒时,她才惊觉一切都还等在那里,什么也没变。

他们约在七点半,学院路地铁B口碰头。

天还亮着,正值下班高峰,齐亚挤在人群中间,陌生人的身体和气味离得如此之近,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告诉自己过了安检口,上了车,找到座位就好办了。这一天,她很幸运,只过了两站路便安逸地坐下了。她没有以阅读打发时间,也没有玩手机,想到那个即将见面的人,她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人群在她身边聚集,来来往往,但鸦雀无声。她眯眼望着他们,想到此行的目的地,忽然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与车厢里大部分人不同的是,她不是回家,也不去一个固定的地点,她是一个人,孤单,却也自在。其实,除了那个人的眼神——那种长时间在阳光和绿草地里奔跑过的人才有的眼神,她什么也想不起来。换乘时,她走出车门,随着人群和指示牌,涌向下一列地铁。之前好几次,她坐反了方向,还浑然不觉,可今天没有。

她要去那里,赶去与他汇合,这个见面的念头牢牢地指引着她,让她穿过长而曲折的通道,沿着上行的电梯,走出地铁口。不用说,过去一个小时里,外面已经暮色四合了。

黑暗里,齐亚不安地站立,眯着眼睛,前后左右张望着,似乎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正分开车辆和人流,向她走来。她暂时看不见那个人,但知道那个人马上就会出现。她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差不多了。环顾四周,凝望着每一个从路口那边过来的人,但都不是他——黑暗中,她不能确定是不是他。

某一刻,齐亚微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样子来。她索性不再想,也不再张望。另一种情绪随之涌上心头,居然为此刻的自己可能落在他人眼里的模样莫名地担忧起来——尽管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并没有一个注意她,或许,她真正担忧的是被他看见。他随时可能看到她。后来,她干脆站到那棵孤零零的树下(附近并没有别的树),这样当他望见她的时候,大概就不会觉得她是孤单一人了。

他终于出现在她面前,是须臾现身的,并没有经历由远极近的过程。闪亮的眼眸,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好像那是他漫长一天中第一次见到人。她不说话,羞涩地别过脸去。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她生出一种轻微的诧异感。他们朝着他来的方向走去,彼此并排走着,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不想说话。他笃定地走在前面,引导着她,似乎根本用不着征求她的意见。

他们进入他的母校,很多从外地来首都的人都会去那里参观,而夜晚到这里来,在她,这是第一次。她居然感到新鲜、有趣,有一种不知会碰到什么的隐隐的欢乐与兴奋。她跟在他后头,偶尔并行时,他便向她介绍斯地斯景,带着回忆中人特有的恍惚而迷离的语调。

他的这种语气一度让她感到吃惊,好像这个人忽然被什么东西附体,不再是平常的样子了。很快,齐亚的注意力便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有个声音仿佛在告诉她这里并非寻常之地,其实,自双脚踏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夜晚的校园让她感到极不真实,没有穿梭的人群,也没有喧嚣的声响,偶尔听到灌木丛里传出的断续而尖锐的虫鸣声,好像来自森林。

齐亚闻到雨后树林里才有的气味,幽微的、清新的、欢快的,是植物和土壤散发出的气味,来自最底部的气味。在首都,她还从来没有闻过这种气味。她欣喜而迫切地走在他身后,他们走过一些低矮的树枝和灌木丛,一些似乎无人居住的平房,走到散发出更多好闻气味的地方。

他径自往前走着,在那些黑暗里走着,在光亮与阴影的缝隙里走着,并不顾及她的流连与迟疑。

最后,他将她带到一间灯火通明的餐厅。

就是这里了。我们以前常来这里吃饭。他坐在她对面,第一次用那种眼神打量着她。她神情恍惚,还没有从刚才的气味里走出来。

他开始点菜,没有任何迟疑,从接过菜单,到递交出去,不过短短几分钟。她想和他聊点什么,说一说刚才穿过校园时的感受,不知他有没有闻到那些气味,多么好闻的气味啊。但她迟疑着,什么也没说。从他的神情中,齐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不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再说他们坐的是大堂的卡座,端着餐盘的侍者在餐桌前穿梭往来,杯盘碗碟的碰撞声不时传来——他忽然也冲着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摇摇头,没有听清。

齐亚还在想着那片林子,想那里的气味,有多少人曾在这初夏的夜里走过那些地方,如今,那些留下名姓的人都去了哪里呢,另有一些不为人知者更没有被人知晓的可能了吧。她的思绪跑远了。当饭菜上桌时,她才感到饿了。他点的是宫保鸡丁、咸蛋黄焗南瓜、浓汤胡萝卜煮鲈鱼,他大快朵颐,说它们还是过去的味道,一点也没变。

齐亚谨慎地搛取盘中食物,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品尝着,那是一些让她感到陌生的味道,辛香、浓郁、微辣,还未来得及回味,便被快速地吞咽而下。他似乎在说,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回到这里。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暧昧、感伤的意味,模棱两可。她也想起十年前,即将告别校园生活,整日整夜沿着运河之畔游荡,伤感得好似下一刻钟就会死掉。

那天夜里,她从书店出来,看见他站在灯光下,用那种眼神望着她。因为那个笑容,她来到这个夜晚,坐在他对面的餐桌前。吃饭的时候,她仍想着那些气味,泥土的气味,来自土壤和植物根部的气味……一种近乎神游的感觉。她体验到一种莫名的感动,似乎过去了的一切仍保存在那气味里。

她迫切地想要去接近它们。

他忽然说,你别走。

他拿出手机,对着她的身影快速照了一张。她对他的这个举动感到诧异,但并没有说什么。从餐厅出来,他们再次回到幽暗的角落里,丝丝缕缕的气味又回来了,还是那么好闻,那么——沁人心脾。他带领着她,在教学楼、餐厅与宿舍楼之间穿行,都是小路,路道两旁错落地生长着低矮的灌木和高的树,但暮色中这两者都看不真切。如果没有他,她肯定会迷路的。

后来,他们去了湖边。

她早就知道那个湖。在湖边,不仅有塔,还有芦苇丛。但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当走到有水的地方,那种凉飕气不仅附粘在皮肤表面,还被她的呼吸带入体内,简直沁人心脾——她第一次感到这个成语所蕴含的妙义。

时间流逝,她逐漸感到自己走在一个不一样的地方。是夜晚带给她这种感觉,还是因为那些气味,或仅仅是因为这个人在她身边——她无暇去想这些。月光下,泛着亮光的湖水显得格外幽深,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池塘边行走的经历。那些水在白天是流动的液体,到了夜里就成了光,照亮着夜行人的路。小时候,祖母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荒野里,当夜晚来临,十六个小脸颊、红肩膀的小人儿就会跑出来,他们手挽手,蹦蹦跳跳地,连成一片,为大地守夜。

她既渴望看见那十六个跳舞的小人,又感到害怕:那些红肩膀的人,是因为流了很多血才变红的吗?还是他们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

——他站在坡地上,向她招手,说很高兴她也喜欢这里,那个晚上第一次见面,就想请她到这里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一种并不明朗的、干巴巴的气息。但她是高兴的,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她走到他身边,想要听他说更多的话,而那个人忽然闭了嘴,只顾着加快步伐。即使在过一段陡坡时,他也没有回头,或停下来等她。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邀请自己到这里来。她从没有想过这一点——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了。渐渐地,那种温柔而恍惚的情愫消退了。她竭力掩饰自己的失落,不让他看出来,当然,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餐桌前说过的话又回到他的唇边。这一次,它们引起了她的注意。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觉得那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无非是青春期的离愁别绪,还会有什么特别的呢。

湖上有风刮过。月亮就在那里,很大的月亮,非常圆,好像是瞬间生成,又随时可能消失。她感到吃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总觉得今晚看到的月亮比别处要圆满一些。走过湖泊,走到一些树和另一些树之间,青草和土壤的气息又回来了,那种沁人心脾的感觉,做梦一般的感觉。

六月了,白日里尚有些闷热,夜里却是凉快的。校园里一片幽寂。他们走过一座爬满青藤的院落,四周植满绿树,灯光恍惚地亮着,给人一种隐隐的随时可能被彻底照亮的感觉。

他告诉她,他们以前就在那里面上课。

——那是他们的教室。

她点点头,一个绿树环绕的地方,多么美。在那样的地方上课,大概一切也都是完美的吧。这样想着,她笑了,嘲笑起自己的幼稚来。那一刻,她也想起自己的母校,那座散发出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楼,每次进去都被熏得泪眼汪汪。那时候,她应该也是快乐的,除了学业,并无生活上的烦愁。

如果这个夜晚到此结束,戛然而止,她仍是愉快的,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愉快的夜晚——但她很快就会忘掉它,不留一丝痕迹,直到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她叫小童,你俩长得可真像呢。他忽然这么说,好像只是随口说出,下一秒钟就会将此遗忘。

她愣了愣,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在别的场合,她也听过类似的话,说她和谁长得像。说话者和聆听者都不会太在意。惟有当他这么说时,她除了吃惊,还有一种幽微的伤感,心底某处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书店门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起她来。

你们实在太像了。

——他的声音和语气都更为明朗和清晰了,不会再引起她的误解了。月光下,他们穿过银杏园,那些模糊而庞大的银杏树的树枝组成了一些虚幻的影子,而星光从枝叶间渗漏出来。她身上披拂着那微弱的光,在林间树下行走,想要永远走下去,哪怕眼前这个人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或许今晚之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好像,在他说出那个女孩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建立起某种隐秘的联系。她的心就此被置换成一颗全新的,可以接受任何遭遇和变故了。她对自己的变化感到吃惊。

在胡同口的小酒馆里,午夜来临之前,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灯光下,蓝紫色绣球花散发出影影绰绰的光。胡同口一片昏暗,她似乎看见一位年轻的姑娘从夜色中走来,步态轻盈地走过他们身边,往黑暗深处走去。

他说,今晚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逝去的时光又回来了。那个晚上,他和那名叫小童的姑娘一起吃饭、散步、聊天,午夜来临之前送她回家。第二天,她没有回到校园。过了一个礼拜,她还是没有回来。一个月后,他们都毕业了,要回家了,她仍然没有出现。

他去找她,等在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停不下来。他眼睛发红,嘴唇哆嗦着,好像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十年前,而是昨天。她并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小童去了哪里?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则新闻,一名十五岁的少女在外出游玩的火车上遇见一位巧舌如簧的中年妇女——那是一个人贩子,少女因此被拐卖到穷乡僻壤,成为哑巴的妻子,生下两个孩子,十二年之后才被解救出来。

每次想到这个,她的手心总是出冷汗。

难道,那名叫小童的姑娘也遭遇了这样的事?可从他的语气中,她感到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躲起来。——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忽然激动起来,睁着通红的眼睛,目光愠怒地瞪视着她,好像是在质问她。

她诧异地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不见了,不是因为那个人不见了,而是因为她们长得像,这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来找她的原因。

几年之后,有同学在外地碰到过她,她变得太厉害,那人都不敢认了。所以,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她,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他目光迟钝,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

之前,她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有些人一夜之间消失了。那时候,她还想,人又不是一粒尘埃,一朵浮云,一片树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失踪者的形象慢慢进入她的脑海,那个长得很像她的女孩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在人前消失了——她忽然明白自己流泪的原因了。泪水瞬间盈满她的眼眶,趁他不备时,她偷偷地擦去。

那你呢,学校毕业后去了哪里?她问他。

他眼神迷离,一副醉酒者的嗓音,那外乡人的普通话更显得含混不清了。

——回老家后,我去了邻县一所乡镇中学教书。

——我在那里待了八年。

——那时候,我已经心灰意冷,觉得去哪里都一样,到哪里都无所谓。那个镇子很小,只有两条大街,一座电影院,一个菜市场,一家银行,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在家里,他们坐在门槛上,看日出日落,看所有经过家门口的人,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们就闭上眼睛,听风的声音。

——到了晚上,镇上人家早早地关门闭户,除了电线杆子,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实在没事情做了,我就读书,不停地从网上买书。十年下来,除了留下一屋子书,什么都没有。我能坚持下来,全是因为那些书,是书里那些伟大的灵魂拯救了我。

如果不是借着酒意,她相信他什么也不会说。此刻,他还想说更多,好像要把内心深处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說给她听。

他好不容易才遇见她。

这是十年里,他唯一的机会。

他的眼角不自觉地往上瞟,似乎想起了什么。果然,他说到养鸽子的事,在那所偏僻的乡镇中学里,他养了一只信鸽,给它取名叫阿诺克斯。每天早晨放它出门,傍晚它会自己飞回来。有时候,它没有当天返回,而是过了三天,一个礼拜,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多月——在他以为它不会回来的时候,它却飞回来了,翅膀上带着伤,伤痕累累,鸽子不会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

在学校后面的荒山上,他给他的阿诺克斯搭了一间很大的鸽舍,足可以躺进去一个人。当阿诺克斯飞在外面的时候,他会爬到后山的山顶上,在那里,他似乎看见在遥远的山峦的尽头,大海露出模糊的暗蓝色的一角。

——当说起这些,他的目光不由地往酒馆的天花板上瞟去,可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忽然想起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如洞穴般幽深,如雨后的湖水般洁净,或许是因为阿诺克斯的关系。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办法想象那只信鸽的存在,这个时代并没有人需要它来传递信件,那实在是毫无用处啊。

夜深了,酒馆里四下无人了。

他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他静静地望着她,只是那样望着,眼神有些涣散,还有些不知所措。信鸽并没有驱散她内心的恐惧,失踪者还在路上,或许明天就能回来,或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不想结束这个夜晚,尽管夜深了,快要打烊了,侍者在身边走来走去,发出杯盘碰撞的声响,似乎在催促他们离开。

她不想结束,不想离开。

最后,他望了她一眼,身体摇晃着从座位上起身,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门口走去。那一瞬间,从他的眼神里她似乎看见那只叫阿诺克斯的信鸽,在无目的的人间一次次远行,又一次次返回。

他们互相搀扶着,从酒馆里出来,走出胡同口,走到午夜的大街上。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含糊地吐出一个地名,说自己要去那里。司机在一番搜索之后理智地告诉他,这个城市并没有那个地方。他再次将那个地名重复了一遍。无疑,那不是酒店的名字,也不是培训机构的名字,而是属于某个住宅区——或许是他在那个镇上的家。

司机一再说,这个城市并没有那个地方。可他充耳不闻。一路上,愤怒的司机狂踩油门,将车子开得飞快。他闭着眼睛,将脑袋枕在她肩上,右手紧拽她的左侧胳膊——这是第一次他们的身体靠得如此之近,她感觉他的眉梢和嘴角都浮现出微笑的表情,那微笑所引起的震颤在她身体里蔓延开来。她不由地被此感动,内心有种近乎荒唐的、久别重逢的喜悦,似乎她本人就是多年前他所寻找的那个女孩。

她希望自己就是。

出租车在午夜空荡的大街上奔驰,除了红绿灯,没有什么能阻止它。她闻着他身体里散发出的气味,一种烟草与阳光相混杂的气息,好像彼此已经认识多年。此刻,她感到自己是安全的。她想起小时候经常躲进衣柜里,四肢收拢,额头顶着板壁,嘴唇紧闭着,大人们找不到她,她在柜子里面睡着了。那时候,她也是安全的。

车窗半敞开着,一路上不断有风送进来,拂在脸庞上——她闭了眼睛,去握他的手。他们的脑袋碰在一起,额头相触带给她异样感。她听着他的呼吸声,呼吸着他嘴里呼出的酒气。她被他身体所散发的气息完完全全地包裹着。即使和前夫在一起时,她也没有过那种亲密感。本来,她对那段婚姻几乎是满意的,俩人商量好过几年再要小孩,双方家庭也都应允了。事情发生在结婚三年之后,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离家出走了。两个礼拜后,某天深夜他回来了。他始终没有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甚至只字不提,当作什么事情也未发生。后来有一次,俩人一起在朋友家宵夜,聚会进行到一半,他不声不响地出去了,一个礼拜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他们共同居住的房子里。一年后,她提出分居。离婚时,他要把大房子留给她,自己搬到小房子里去住,理由是他的工资比她高,以后还有买大房子的机会——那时候,连他的善良都让她厌恶,认为这是别有用心。

其实,她真正不能容忍的是,自己居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对此她一无所知,被剥夺了知情权。

这个夜晚,当再次想起此事,她已经没了当年的羞辱感。甚至,在内心深处忽然涌起另一种情感,她感到自己能够理解他了——就像理解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既不同情,也不感到高兴。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终于过去了,完完全全地被翻过去了。

很多年后,当回想起这个夜里的相遇,齐亚或许很难相信这是一次真实存在的邂逅,它一度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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