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金文书写风格与行文格式的演变
——以西安博物院藏青铜器为例
2020-09-12崔钧平
□ 崔钧平
金文是西周时期至今所见的主要文字形体,字数约2870 个①。西周一朝不仅是三代金文字量最多的时期,也是中国汉字发展历程中上承殷商下启东周文字的重要发展阶段。西安博物院收藏有一批自商末到西周晚期的有铭青铜器,可以形成完整序列,为我们考察西周铭文书体及行文格式的演化过程、研究青铜器断代分期提供了不少参考。
一、馆藏商末西周典型青铜器
西安博物院既藏有王世明确的重器,也不乏时代特征鲜明的典型青铜器,将这些材料按照年代先后排序,可以形成探讨古长安地区西周金文演变的材料与时间标尺。相关器物的选择首先要具备较好的时间精度,即使不能确定具体的王世也应有较窄时间跨度;其次器物上的铭文应当能够反映西周金文变化的一般情况,以便于我们掌握相关规律。通过对西安博物院有铭青铜器的筛选,可以挑出8 件具有代表性的器物,详情如下。
子尊(图2),西安沣西大原村出土。大喇叭形口,长颈,腹部微鼓,高圈足。腹部饰以饕餮纹。圈足内壁铸铭文现存8 行36 字。记述了乙卯这天,子在天子祖朝进献了耳环、牛等祭品,为王所赐赏,子又分赏给丁贝,丁便作了此器。子尊器形与西周早期甘肃灵台白草坡M1:16伯尊③相似。但其铭文不见年、月及月相术语,而以干支纪日起首,更符合商人铭文习惯,
因此年代可能不出商末周初的范围。
西周王世与青铜器分期、金文书写风格分期对照表
仆麻卣(图3),西安沣西兴旺村出土。弧形盖面,菌状捉手。器体扁圆,圈足外撇。带状提梁,两端饰浮雕兽首。提梁、颈部、圈足均饰夔纹,颈部前后增饰浮雕兽首。卣盖内铸铭3 字“宁父丙”,器内底铭文27 字(含合文1)。合文“戈北单册”是族名,包含戈、北单等氏族,表明做器者是这几个家族的共同后裔。仆是职官名,即驾车的御者;麻为人名。铭文所记为(大臣)州子对下属仆麻进行奖励并颁付王的赏赐一事。仆麻卣的提梁与西周成王时器相合④,菌状捉手的年代上限亦将该器指向西周早期前段。
永盂(图5),西安蓝田县泄湖镇出土。附耳,侈口方唇,腹部较深,下腹弧收,圈足略外撇。腹中部前后加饰浮雕卷鼻象首。口沿下饰一圈有目窃曲纹,腹部饰以向下的蕉叶,圈足饰窃曲纹。腹内底铸铭文12 行123 字,记录了(大臣)益公遵从王命向师永赐田,在场见证的朝廷卿士有:井伯、荣伯、尹氏、师俗父和遣中。唐兰根据铭文所提及的人物和王年,将其确定为恭王十二年器⑥。
豳王鬲(图6),陕西省眉县出土。宽缘外折,束颈圆肩,浅腹联裆,腹部有月牙形扉棱,三短柱足。上腹饰圆涡纹,下腹和足部饰纵向沟纹。沿面有“豳王作姜氏齐”6 字铭文。豳为西周非姬姓诸侯国,姜氏是豳王妻。西周圆涡纹铜鬲比较少见,眉县出土同形同铭的另1 件豳王鬲则装饰重环纹,酷似微伯鬲,可知豳王鬲年代与西周中、晚期之际的夷厉之世相去 不远。
善夫吉父鼎(图7),西安市文物商店移交。方唇,平折沿,立耳,半球形深腹,圜底,三蹄足。口沿下饰重环纹,腹中部有一道弦纹。腹内壁有3 行16字铭文:“善夫吉父乍(作)鼎,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善夫吉父器”并非只此1 件,自1940 年至今前后共发现鼎、鬲、、盂等16 件铜器,均出土于陕西省扶风县任家村,各器年代相近、称谓相同,显然是指同一个人,即梁其⑦。其年代参考“梁其器群”不出西周晚期宣王、幽王范围。
吴王姬鼎(图8),西安市征集。立耳、方沿,深腹、圜底,下接三个蹄足。上腹两凸弦纹间饰一周窃曲纹。腹部内壁有三行20 字铭文:“吴王姬乍(作)南宫史叔(饲)鼎,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器形和纹饰与西安市长安区所出吴虎鼎⑧、河南三门峡虢国墓地所出虢姜鼎⑨大体相同,时代当在西周末期到春秋初期之间。
二、西周金文书写风格的分期与演变
殷商甲骨文字体以象形构字为主流,符号化的形声字比例还不占优势。据江学旺统计商代甲骨文指事、象形、会意三类象形化文字约占70.66%,其余为形声字;到了西周时期象形化文字衰退,形声字比例上升到59.9%⑩。可见西周金文书写风格分期的衡量标准,主要是象形化减弱与符号化加深的程度。这个标准又可从肥笔的使用、笔画团块的有无、字体是否形象、文字大小相近与否、线条弯曲平直情况等若干细节方面加以考察。结合上述典型器物的铭文,可以将西周金文书写风格分为三期五段(见对照表)。
第一期,商末到康王。商晚期金文字体大小有别,象形化突出,字符团块、肥笔明显,字体边缘整齐,线状符笔直且粗细均匀,以父癸豆为例(图9)。“”“父”两字几乎就是简笔图画,“癸”字线条规整。商末周初,图画式象形字符已经少见,部分文字线条勾勒的形象意味浓厚,不少字局部团块、肥笔明显,如子尊(图10)。“见(献)”字象睁眼侧立的人,“王”字下部似斧,“琅”字右半有波磔。字的大小有别,但笔画规整,尤其是横画、竖画的平直度好。西周早期的金文几乎保留了商末周初的全部特征。如仆麻卣(图11),“戈北单册”族徽文字象形,“王”字下部斧形收窄,“父”头肥笔、身有波磔。但字符舒展规矩,字体有向竖长发展的趋势,讲求笔画左右的对称与粗细的均匀,是符号化增强的一种体现。
第二期,昭王到孝王,以穆王为界又可分为前段、后段。前段主要指昭王、穆王世,文字大小趋向一致,方中带圆的竖长字体成为定式;以偏旁符号构字的特征明显,偏旁间追求大小与位置的协调,局部符号独大的文符不多;文字线条化、平直化特征强烈,以竖笔尤为突出。簋的“王”只是下横用了肥笔,“簋”字攵旁有小波磔,“唯”“”的隹旁竖笔平直少曲, “”字妾旁直立不再是模仿跪姿的曲笔(图12)。后段字符大小相近,具有象形特征的肥笔、团块几乎绝迹,波磔完全消失,字体结构偏重符号化;文字线条疏朗有致、粗细匀称,绝大多数笔画或平直、或略带弧度,易于书写。永盂通篇只有“召”“履”“万”因为字形复杂较而略显突兀,其他字的大小则较为一致(图13)。单字符号化强,甚难看出所象的原型,但仍然存在斜向的偏旁笔画,比如右倾的“师”字、上部斜向的“”字。需要说明的是天、丁、在等字不论在西周早期、中期或是晚期,团块化象形字始终占有一定的比例,字形变化也不大,这类字时代特征不明显,不宜用于断代分期。
第三期,夷王到幽王,夷王、厉王为前段,宣王、幽王为后段。前段文字符号化明显,已经完全摆脱了象形的特征。字符结构疏密得当,笔画端正,用笔顿挫清晰;平直、转折不死板,显示出较高的艺术水准。豳王鬲中的“豳”字火旁抽象为∙与⊥,“王”字及“姜”字的羊角、女旁与西周早期的象形字差别较大(图14)。后段文字与前段特征一致,简省笔画的情况更加清楚,文字比前段略微潦草。如善夫吉父鼎“万”字简省下部,“永”字简省水旁(图15);吴王姬鼎“姬”字女旁、“万”字下部、“永”字水旁连笔都是字符简化的表现(图16)。
三、铭文格式与布局
商代晚期,青铜器上的铭文以族徽文字为多,记事铭文少见。我们经常能见到亲属称谓加十干的铭文样式,比如“父某”“祖某”“母某”“妣某”(图9)等,即大家所熟知的日名。已经形成成行竖写的习惯,但是由于单字大小差异较大,加之字符间距过小,铭文布局因此略显杂乱。
商末到周初,铭文继承了前期的特点。记事铭文绝大多数铭文不见年、月及月相术语,而以干支纪日起首(图17)。成王时出现月相名词“既望”“初吉” ,康王时又出现了“既生霸”“既死霸”,具有西周特色的铭文格式正在孕育之中,比如鼎(图18)。铭文成行竖写,一般从右上方读起,字的大小有同一的趋势但横排少有齐整的,字符间距稍有加大美观性加强。
昭王之时青铜器上铭文开始以“惟王某年”的格式展开,即先说王年以及月份、月相、干支,表述完时间后才展开叙事。或者省略王年直接以月份行文(图19),月相可有可无(图12)。这种格式成为后世的定例。昭王之后,金文单字大小比较接近,字符间距明显加大,铭文纵横排列均比较整齐。
总结上述情况认识如下:第一期商末到康王,是西周金文书写风格的模仿或孕育期。这一时期周人自己的书写风格与行文格式还没有完全形成,但在继承或模仿商末的金文的基础上孕育着新的因素。即自商末到康王,字体的团块、肥笔在逐步为线条化所取代。铭文中月相词开始出现,以纵书为行文习惯,字体大小不一、间距较小。第二期昭王到孝王,是西周金文书写风格的发轫期。西周金文字注重偏旁协调搭字、简省繁笔,日渐形成横平、竖直、折角圆润的书体。形成以“王年月份”为起始的行文格式,字符大小相近,纵横排列整齐。第三期夷王到幽王,是西周金文的成熟期。字体线条修长优美,笔画搭配疏密有致,字体书法艺术性高。铭文格式与布局延续了第二期的风格。
注释:
①刘孝霞《金文字量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9 年,论文摘要。
②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西省新干县博物馆《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发掘简报》,《文物》1991 年第10 期。
③甘肃省博物馆文物组《灵台白草坡西周墓》,《文物》1972 年第12 期;甘肃省博物馆文物队《甘肃灵台白草西周墓》,《考古学报》1977 年第2 期。
④马军霞《出土商周青铜卣研究》,西北大学硕士论文,2006 年,第22 页。
⑤李学勤《论长安花园村两墓青铜器》,《文物》1986 年第1 期。
⑥唐兰《永盂铭文解释》,《文物》1972 年第1 期。
⑦韦心滢《克之家族结构与相关问题研究》,《青铜器与金文》2018 年第二辑,第118 页。
⑧穆晓军《陕西长安县出土西周吴虎鼎》,《考古与文物》1998 年第3 期,第70 页图2。
⑨李清丽、杨峰涛《三门峡市虢国博物馆馆藏“虢姜”组器》,《文博》2009 年第1 期,第14 页(图在封二)。
⑩江学旺《从西周金文看汉字构形方式的演化》,《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3 年3 月,第2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