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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溪禅画对日本画风的影响

2020-09-12

收藏家 2020年7期
关键词:禅宗日本

邹 珺

一、法常牧溪的生平及所处时代背景

牧溪禅师,法号法常,在中国古籍中的记载少之又少,即是有记载也是寥寥几笔。牧溪的生平众说纷纭,记载混乱,矛盾重重。徐建融结合了宗典《中国画史上的三画僧》和徐邦达《僧法常传记订正》的一些观点,汇集中国及日本的许多材料,对法常的生平进行了较为清晰的考订。全文如下:

僧法常,号牧溪(一作谿),俗姓李,蜀人。生于南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轻时曾中举人。兼擅绘事,受同乡前辈文人画家文同的影响。绍定四年(1231)蒙古军由陕西破蜀北,四川震动,他随难民由长江到杭州,并与马臻等世家子弟相交游。后因不满朝廷的腐败而出家为僧,从师径山寺住持无准师范佛鉴禅师,在这期间,法常受禅林艺风的熏陶而作《禅机散圣图》,曾得殷济川的指授。端平二年(1235),日僧圣一来华从无准学习佛法,与法常乃为同门师兄弟。淳祐元年(1241)圣一归国时,法常以《观音》《松猿》《竹鹤》三轴赠别,在日本画坛赢得极高评价。由于日本方面的努力,加上国内对法常绘画的贬斥,因此,法常的作品大都流到日本。宝祐四年(1256)五十岁以后,法常住持西湖边的六通寺,目睹权臣误国、世事日非,于咸淳五年(1269)挺身而出,斥责贾似道。事后遭到追捕,隐姓埋名于“越丘氏家”;而禅林艺坛,从此传遍了他的死讯。直到德祐元年(1275)贾似道败绩,法常才重新露面,这时已是将近七十岁的高龄了。至元二十八年(1291),法常与世长辞,享寿八十五岁,遗像在杭州长相寺中。

此文具体详尽,精微细致。考证了牧谿的生平,得到了研究牧溪禅师的日本学者认可。

从徐建融的考证中我们大体了解了牧溪禅师所处的时代环境。当时的蒙古大军开始分步骤进攻南宋国土,宋初太祖赵匡胤制定的“崇文抑武”的政策,给后世文人无限遐想与向往。然在抵御了辽、金之后,蒙古军强势入侵时,南宋已是强弩之末,岌岌可危,风雨飘摇。此时的佛教禅宗一脉却甚是昌盛。“禅”是梵文“Dhynan”的音译,相传是释迦摩尼传授的佛法,在印度一脉单传,至二十八世菩提达摩时来华,正是中国南北朝的南梁时期。禅宗在中国传播后,逐渐分为多个宗派。至宋朝,宋室南渡,宋高宗大兴佛教,禅宗盛行。临济宗禅师圆悟克勤的弟子虎丘绍隆将法脉东传到了日本。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着圆悟克勤送给弟子虎丘绍隆的印可状(禅宗认可并允许修行者嗣法的证明)之前半段,是现存最古的禅僧书迹。

虎丘绍隆的第一代弟子中最负盛名的无准师范,即法常牧溪的师父。无准师范任“五山十刹”之首的径山寺第三十四代主持期间,径山寺兴盛达到了顶点,为南宋佛教中心。而此时的日本经过了遣隋使、遣唐使的官方学习交流,894 年在菅原道真的提议下终止了遣唐使,两国官方交流停止,但民间商贸往来没有间断,宋元时期的渡日僧和入宋僧搭乘商船往来两国之间弘法、学佛。圆尔辩圆便是众多入宋僧人中的一员,他辗转来到杭州,上径山,经人指点拜在“天下第一等宗师”无准师范门下学禅,并得到无准师范的亲身传授,此时牧谿已是无准师范的弟子,他与圆尔辩圆成了同门师兄弟。1241 年圆尔辩圆带着无准师范的顶相和印可状,牧谿相赠的《观音》《松猿》《竹鹤》三件画作,离开径山寺回到阔别6 年的日本。开创了崇福寺、承天寺、东福寺,倡导无准师范的禅道,被授予“圣一国师”的称号。现今藏于东福寺的“无准师范像”、大德寺的《观音》《松猿》《竹鹤》为日本国宝级文物,也是流散日本的十大文物。

图1 圆悟克勤送给弟子虎丘绍隆的印可状之前半段

镰仓时期日本的政权落入幕府将军手中,但没有获得教权,遣唐使的学问僧传回的天台宗、真言宗等寺庙为当时的皇室所掌控,自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源朝开始,幕府就在探索能代表镰仓武家文化的对象。禅宗的参悟生死符合了幕府武家精神需求,武者若能领悟“出入生死之巷,恰如游戏之场”的“死生如一”观念,便能达到参破生死,处变不惊、唯主君马首是瞻、赴死亦从容的境界。如此,禅宗为镰仓幕府所接受,成为武士的精神支柱,对武士道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而牧谿的画一经传入日本便受到日本人的狂热追捧。

二、法常牧溪的画作在当时中国画届的地位

图2 圆尔辨圆带回日本的牧溪绘 观音

元代庄肃写的元代画史《画继补遗》中记载:“僧法常,自号牧谿,善作龙虎人物,芦雁杂画,枯淡山野。诚非雅玩,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同时期的美术鉴赏家汤垕的《画鉴》如此提及牧溪“近世牧溪僧法常,作墨竹粗恶无古法”,如此的评价表明当时牧溪的画在画坛是不受欢迎的,原因何在?这要从当时的院体画、文人画、禅僧画说起。宋朝建国初期设立了翰林书画院,专门为皇室宫廷贵族服务,一时“地方招试者源源而来”,两宋时期画院出现了空前繁荣局面。画工所画的作品反应了当时最高统治者的审美标准,思想是被皇帝束缚的。画师在绘画的时候注重写实性,这时候的笔法,写实技巧达到了新高度,但是没有自由发挥的空间。以苏轼、文同、米芾所倡导的文人画,传承了王维的以诗入画,强调意境、神似,希望从世俗、规矩中跳脱出来,借山水笔墨寻找精神寄托。禅画是中国画独有的艺术表现形式之一,其特点和特征在于:禅画笔简意足,意境空阔,清脱纯净,通过脱尘境界的简远笔墨开示中,体现了一种不立文字,直指本心的直观简约主义思想和卓尔不群的禅境风骨。三种画风中心点不一样,院体画体现的是形境、文人画体现的是诗境、禅画体现的是禅境。随着禅宗的兴盛,禅宗的瞬间顿悟,倡导的简约,宁静,含蓄,使三种画风都渐渐融入了简素的特点,出现了苏轼的墨戏、梁楷的简笔、马远的一角、夏圭的一半。然而南宋时期主导画坛风向的还是宫廷画院的画师,他们评判画的标准是按照他们的规矩来评判。牧溪随性的画风,有时候甚至以蔗渣代替毛笔点墨而成,这种建立在“非画”基础上的特殊绘画形式,被他们认为是“粗恶无古法”,由此,牧溪的画基本都流到了日本,中国只有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了一幅《花果翎毛图》,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了一幅《写生果蔬图》。时至今日,知名收藏家王季迁在与徐小虎教授访谈对话中,说到八大山人与牧谿时依然认为牧溪的山水以米氏的标准来看不是太好,因为笔墨不及格。

三、牧溪禅师画作在日本受到青睐的根本原因

图3 牧溪 渔村夕照图

牧溪生活的年代在日本是镰仓幕府时期,这个时期两国的往来不是官方的,主要是民间的商务贸易和僧侣之间的交流。大量的中国陶瓷、织物和绘画输入日本。渡日僧和入宋僧把当时南宋盛行的禅宗带到了日本。源氏在镰仓建立了以武士阶级为中心的武家政权—镰仓幕府。于是便形成了以京都朝廷为代表的公家和以镰仓将军为统帅、以武士为主体的武家分庭抗礼的双重政治体制。京都与镰仓成了两大政治集团的中心,京都的文化、宗教受遣唐使的影响,但多在皇室贵族间传播,作为精神领域的宗教即大唐传过来的天台宗、真言宗等也为皇家所用,这期间入宋僧人及渡日僧传到日本的禅宗受到镰仓政权的关注,他们倡导、推行禅宗。这期间镰仓政权内讧,建立了足利氏的室町幕府,后南北朝对抗,直到1573 年足利尊氏统一了全国。效力于幕府将军的武士们出身多元,有限的文化修养制约了他们研读深奥的宗教经典的可能性,而且他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潜心学习或严格修行。而不立文字的禅宗,以坐禅内省为主,讲究以心传心,摆脱了其他宗派繁冗复杂的经典约束和膜拜礼仪。这首先就为宗教的世俗化提供了前提,使它突破了上层贵族的狭小范围,而在中层武士和下层平民中广泛地扎下了根基。长年的社会动荡和持续战乱,人们内心惶惑不安。武士们驰骋沙场,生死茫茫;百姓们面对山河破碎、政权更迭,更是无所适从。不同阶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需求某种精神的安慰和支撑,寻找某种超乎自然而又神秘强大的力量。这时,中国南宋的禅宗思想,终于在日本找到了发展和普及的最为适宜的土壤。禅宗倡导顿悟,主张棒喝之下顿开茅塞、立地成佛,这种不拘形式、直截了当而又干脆果断的方式正是武士阶级求之不得的。武士的参与使禅宗在当时普及更广,发展更快。同时由僧人和文人画的水墨禅画也随着僧人和商人的参访贸易带到了日本。

图4 牧溪 竹鹤图 圆尔辨圆带回日本

室町幕府定都京都之后,足利家族的成员们开始致力于文化活动,特别对禅宗进行了大力扶植,同时还鼓励与中国发展经贸关系。禅宗僧侣成为文化传播的主体,远离战火的寺庙则成为文化传承的驿站。10年的应仁之乱使得足利家族中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筋疲力尽,他传位于自己的儿子,在东山建了银阁寺,过着隐居生活。因能阿弥的鉴定,他收藏了大量牧谿的画作,且十分挚爱,挂在自己的庭院之中。同时还接纳了能阿弥引荐的村田珠光,在银阁寺自己书房同仁斋建了第一个四叠半茶室,这间茶室的建成,标志着贵族的书院式茶室被新的以自然简朴茶室所取代,标志着日本茶道的诞生,茶室内插花、挂画,珠光开创了以禅僧墨迹作为茶室挂轴的先例,当时的墨迹几乎仅限于中国禅僧的作品,首选的就是足利将军珍藏的牧溪画作,足利将军在牧谿的画中看到了“非作意”“无心的创作”,这正是茶想要的简素、自然、本真。经过珠光、绍鸥、千利休三代的努力,集大成者千利休从提倡草庵式茶室开始,他将茶室空间压缩到最小,室内装饰简化到最少,处处体现着禅宗“本来无一物”的观念。他还精简了严格而烦琐的茶道规定动作,力求以“无”的心态对待世间万物,使得日本从最初的中国书院式喝茶习惯,转化形成了纯粹日本式的空寂、幽玄的草庵式茶室所取代。在成书于日本南北朝后期至室町初期的茶道典籍《吃茶往来》中记录着,当时的茶会装饰中使用了牧溪的《观音图》。

四、牧溪禅师的画风对日本的影响。

镰仓、室町时期,随着禅宗渗透到社会文化和日常生活的各个层面,人们的审美意识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从平安时代贵族阶级浪漫的“物哀”转向“空寂”与“幽玄”的美学追求。庄肃对牧溪画作评价的以助清幽中的“清”“幽”二字表现出了牧溪充满禅机、简素、随性的画风。这时日本的禅宗思想成为文学,成为绘画,成为一种美的生活模式,一种独特的美感。牧溪的画传到日本后不久,日本本土就有很多禅人开始学他的画风,入宋僧和商人回到日本时也都想方设法带回牧溪的画。牧溪圆寂后,日本一些画师不辞千里,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寻找他的足迹,学禅、学画,其中二位来华禅僧,一位是默庵灵渊,他一生仰慕牧溪的禅宗水墨画,他来到杭州,在牧溪主持的六通寺中长期居住,深得牧溪禅师的神髓,被日本画界封为“法常再世”。另一位禅僧可翁,在杭州待了10 年,学成回日本后创立了北宗画一派,传世作品“朱雀图”正是牧溪禅宗水墨画艺术的蕃衍。日本御用绘师宗湛,因酷爱牧溪而号“自牧”。而如拙、周文、雪舟、雪村等都是学习牧溪画风的日本画家。

这里要特别介绍一下室町幕府时期的特殊人群,他们剃发佩刀、称作“阿弥众”,他们是幕府将军的艺术监督,长期参与美术作品的管理鉴定,他们不仅在日本绘画史上而且在鉴赏史上都产生过不容忽视的作用。他们还辑录、编纂了极为珍贵的藏画目录和鉴赏史料,为研究宋元绘画对日本画史的影响留下了不可多得的重要文献。“阿弥众”的主体属于同一家族—阿弥世家,最重要的成员是祖孙三代:能阿弥、他的儿子艺阿弥和孙子相阿弥。能阿弥编写了《御物御画目录》,整理并记录了将军家所收藏的宋元绘画。他又与子孙合作,在按照当权者的艺术趣味装饰房间的同时,致力于发掘和收集绘画等艺术作品,并将其分门别类,汇集成了《君台观左右帐记》。此书共记录了30 位中国画家的作品目录,176 幅中国画,其中法常牧溪的画就有104 件之多。作者首先对中国画家依时代归类,然后按艺术品级分为上、中、下三等。此书中牧溪的名字上方写着“上上”二字。由此可见,日本对牧溪禅宗水墨画艺术喜爱之极。

阿弥家族的创作实践也与他们的鉴赏目光相一致,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牧溪无声却强大的影响力。能阿弥的《白衣观音图》,运笔即被公认为牧溪风格。

在“阿弥众”的审美判断中,牧溪式的美代表了日本的美,牧溪所绘的《潇湘八景图》则成为室町时代“天下首屈一指”的珍宝。其中“渔村夕照图”“烟寺晚钟图”被定为日本国宝级文物。到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室町幕府势力日渐衰微,牧溪的绘画遭到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新的权力者的分抢,从此在战乱中四散,分藏于各地大名的宝库中。于是,再现“天下名宝”的全貌,成为当时统治者的一个梦想。江户时代中期,“八景图”曾一度被整体临摹复制,临摹者是狩野荣川,其摹本现在收藏于根津美术馆。为这一复制工程而收集“八景图”的是江户幕府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他首先从手下大名那里索回各部分挂轴,对不知去向的部分则按照以前的摹本再度临摹。由于德川吉宗的努力,终于留下了一个八景俱全的完整摹本。画中所绘的场景,也成了日本人造庭院的依据。

牧溪所创造的美,满足了日本文化自身的发展需要,它作为一种非本土的文化顺利进入到日本文化当中,并且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经过岁月的冲刷,最终融汇成为日本传统美的一部分。这正是牧溪在日本获得崇高地位的真正原因。

五、小结

无准师范和法常牧溪一生从未去过日本,但他们笃信的禅宗、禅画,在最为恰当的历史时期和最为适宜的文化环境中进入了日本,禅宗的流行促成了水墨画的兴盛,同时也催化了空寂幽玄美意识的形成,而水墨画又以直观的画面表达了禅思,映现了空寂幽玄的美。三者之间形成了一种环环相套、交错互动的关系。牧溪的水墨画不着痕迹地集三者于一体,处处渗透着禅机,并且隐含着与空寂幽玄相通的艺术因素,因此便具有了一种内在的深度和神秘的魅力。使得牧溪具

图5 牧溪 松猿图 圆尔辨圆带回日本

有超前意识的画作日益受到尊崇,最终深入到日本人的生活当中,这个过程,恰与日本民族空寂、幽玄美学传统的形成过程相一致。因而他脱俗的技艺和对自然的深刻感知,震慑了日本。他创造出的禅意美,一直影响日本的画风,被日本文学大师川端康成奉为“日本画道大恩人”。至今,牧溪的禅意美在日本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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