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的生育之“痛”:新时期小说生育现象概览
2020-09-10蒋华
蒋华
摘 要:新时期小说通过对顺产、难产、流产和堕胎、不孕、非婚生等生育现象的叙写,表现历史与现实观照中难以言说的生育之“痛”,反映其背后折射的文化、历史、现实问题,体现了作家的探究与思考。
关键词:新时期小说;生育现象;反思
基金课题: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新时期小说生育叙事研究”(项目编号:16C0869)。
生育问题一直是公众关注的焦点之一。文学是社会生活的能动反映。新时期小说尤以贴近现实、直面现实而引人瞩目。1976年以来的四十多年小说创作发展过程中,生育现象成为诸多作家书写的重点,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作家作品。毕淑敏的《生生不己》《鲜花手术》,张翎的《阵痛》,莫言的《蛙》《丰乳肥臀》,王周生的《性别:女》,池莉《太阳出世》《大树小虫》,郑小驴《西洲曲》,严歌苓《小姨多鹤》,等等,通过对顺产、难产、流产及堕胎、不孕、非婚生等种种生育现象的描叙,抒写了历史与现实观照中难以言说的生育之“痛”,反映了背后折射出的文化、历史、现实问题,体现了作家的探究与思考。
一、顺产:痛并快乐
生育使人类生生不息、薪火相传。但在生育方面,男女并不平等。“男女之欲后的怀孕之于男人和女人是有着根本区别的:男人能照旧他原来的样子,但女人则变成另一个人。”[1]作为生育之性,从有孩子的那一刻起,女人就不得不放下女性的神秘、娇羞、隐私乃至尊严,裸露面对孕检、生产、哺乳等孕育环节,生理的痛暂且不说,心理的痛欲说还休。《旧约创世纪》耶和华说“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疼痛中的女性突显母性光辉,痛并快乐着。因为“无论是谁,全人类都一样。因为新生命将从你这儿诞生,太阳将从你这儿升起。不破不立”,即使妊娠反应再重,也要一咬牙、一跺脚,“把饭当药吃,把怀孕当仗打”[2],一路过关斩将,孩子终于要降生了。于是,疼痛成了“无边的苦海”,女人“在水深火热的波峰浪谷里被抛来抛去。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无法减轻,无法逃避,即使想叛变也停止不了这酷刑。只有硬熬,哦,女人的地狱!”痛不欲生的痛苦简直让人痛不欲“生”!终于,“一阵温热突然从她腿间流了出来。这股温热很有劲道,像山洪挟裹着石头般地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哗的一声冲出了她的身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的身子空了,——是没着没落的那种空[3]。”新生命创世而来。
“有哪一种创造比得上生命的创造呢?那是一个奇妙无比的生命工程。我以全部女人的心计投入到这样一个充满欢乐和痛苦、充满温馨和疲惫的创造中”[4],从中享受到极大的快乐。“女人既造就了一个新生命又造就了一个新自己”[5],越过疼痛之门,抚育新生命的过程中伴随着女性的自我成长和自觉奉献,“如果她的盛开需要肥沃的土壤,我情愿腐朽在她的根下”[6],这种不求回报的母爱,是女性生命创造的幸福宣言,是穿越生命之痛后的精神涅槃。
二、难产:向死而生
生育的过程是一个新生命诞生的过程,生育的过程同时也可能是一个生命被毁灭的过程。“女人生孩子就是过一趟鬼门关,和阎王爷的脸就隔着一层纱”,“生孩子是一只脚踩在棺材里一只脚踩在地上”[7]。生死两端一线之间。
《性别:女》中,大姨难产,哭叫着“我要死了呀,我不行了呀”!“接着一阵急促的喘息,孩子那只嫩嫩的暗红色小脚丫伸了出来,外婆赶忙把它塞进去,在产道里捣鼓,外婆每一次努力,都伴随着大姨一声惨叫”,“第三天,大姨挣扎着还是起来了,她梳梳头,洗洗脸,把孩子露出下身的小脚一次次送进肚子。”,“第五天,大姨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紧闭,只有鼓着的肚子微微起伏。当天夜里,大姨死了”。死时,下身“发出阵阵恶臭”,被抬进棺材的时候,“下身流出一块块腐烂的肉团团”,不忍卒读。
传统社会里,像大姨难产一尸两命这样的悲剧数不胜数。随着科技发展,现代社会生孩子,安全问题似乎勿用多虑,“我的医生说现在死于生产的妇女比死于感冒的人还少”,但是,“这世界,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绝对的。没有,我们谁都不知道自己与哪一种意外可能结缘”,“羊水栓塞是非常小概率事件,但死亡率非常高”[8],李川奇(《宝贝》)太太正是死于这种小概率的羊水栓塞。生育之险不容忽视。
《生生不已》里,难产以一种向死而生之势呈现。乔先竹生产之时,“迫不及待的孩子用头颅把生命之门撞碎”,她一阵狂喜,“把双腿张得如同巨大剪刀,好给孩子前进的路减少阻碍。血就奔涌得更畅通无阻”[9]。最后,“那个婴孩终于诞生了。他驾着血的波涛,乘一叶红色小舟,翩翩莅临这个潮湿冰冷的世界。他的最后一跃,是被滚滚热浪射出生命之门的,犹如洪水暴发时的泥沙俱下”。在这里,人类的自然母性神圣而镇定,即使新生命的孕育伴随着母亲生命衰亡,母性毅然向死而生,在生—死—生的交替嬗变中,生生不已,人类希望不止。
三、流产和堕胎:锥心之痛
不是每个生命都能应运而生,男女一时欢娱的结晶有时是不受欢迎的,或影响事业、前途、名声,或有违国家政策,或影响现代人的自由和享乐,等等。总之,不受欢迎的生命常常需要流失于无形,因此诞生了诸多关于流产和堕胎的故事。
《鮮花手术》盛名之下就是一个关于流产的故事。出身贫寒的军医黄莺儿与英雄宁智桐因病结缘,爱情的结晶不期而来。在那个名声、尊严、前途大于一切的特殊年代,黄莺儿决定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深夜,她做好一切准备,躺在床上,指挥甚至对医学一窍不通的宁智桐来动手进行流产手术。结果,宁智桐把盆腔的大血管切断,一时血流成河,黄莺儿命悬一线……
《青衣》中,视舞台为生命的筱燕秋消隐十年后,好不容易有机会再次登台“奔月”,不料却在公演前夕意外怀孕。为了保住自己“嫦娥”女一号的位置,她毅然服下了药流药片“含珠停”,腹中“珍珠”虽如愿滑落了,却因感染和“不干净”不得不输液治疗。连番的演出和身体的不适让她在输液时睡晕了,一觉醒来,演出即将开场,“嫦娥”已然花落别家。
《蛙》则是时代烙印下非自愿流产现象的集中展示:有了三个女儿又冒险怀孕的耿秀莲在姑姑的围追堵截中跳河潜逃,在计划生育船的紧追不放中,耿秀莲筋疲力尽而流血流产,尽管姑姑们尽力抢救,耿秀莲还是死了。王仁美为了生个儿子,偷偷取环怀了孕。小跑、姑姑等各路人马轮番上阵、软硬兼施,王仁美最终同意流产,却莫名出血死在了手术台上。身高70厘米的半截子人王胆冒险怀上二胎,与姑姑的搜捕行动斗智斗勇,结局是孩子得以早产,王胆命丧黄泉。
顾坚的《爱是心中的蔷薇》也是一个由堕胎引发的故事。一个违反计生政策而被迫引产出来的健康女婴被想生儿子担心断子绝孙的父亲活生生扔在垃圾堆里,后被经历过引产“妹妹”被活生生泼进医院化粪池的丧亲之痛的高考复读生宝存偷偷救下,爱的传奇由此展开。
如果说生育是瓜熟蒂落的自然过程,那流产和堕胎就是违反这一自然规律的行径,对母亲而言更是割肉之伤、锥心之痛,终其一生也无法释怀,“不管大人怎样,孩子是无辜的,而堕胎,则是极为不道德的罪恶,是一种谋杀”[10],正因为如此,北妹(《西洲曲》)投河自尽,宝存(《爱是心中的蔷薇》)的母亲抑郁而终;也正因为如此,早年杀戮无数的姑姑(《蛙》)晚年夜不能寐,在自责自悔中聊以度日,嫁给郝大手及其捏造的2800多个泥娃娃以求自赎。
四、不孕:求而不得
對于新生命,有的人是得而不愿,而有的人却是求而不得。先天不足,后天受损,社会压力等诸多原因,导致不孕不育成为很多人心中隐秘的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由此引发的故事让人叹息和反思。
《小姨多鹤》中,7个月身孕的小环为了躲日本兵爬上牛背,被牛拿大顶甩下来提前临盆,血流成河中,二孩选择了保大人,孩子没了,小环活下来,却再也不能生育。二孩的父母花7块大洋买下日本婆子多鹤来替小环生张家的孩子,“买日本婆子给张家接香火”[11],故事由此发生。
《橘子红了》也是一个因不孕而发生的悲剧故事:外路作官的大伯为了子息在城里讨了二房,而让大太太困守桔园;困守桔园的大太太为了子息,费劲周折给大伯讨了个三房——秀芬;秀芬不负重望有了身孕,却在二太太一番折腾后不幸小产,在产热中凄凉辞世……
现代社会形形色色的生育压力也反映在小说作品中,池莉的新作《大树小虫》第二章以“2015年1月没怀上”“2015年2月没怀上”……“2015年12月没怀上”为题,用整整12节写不孕不育:已有一个女儿的钟鑫涛和俞思语夫妇在父辈们再生一个儿子的殷切希望中,整整一年,尽心尽力、时时刻刻,严格按照大师规定的时辰和排卵期同房,最终却因钟鑫涛精子质量问题白忙活一场,小两口压力山大,生育压力力透纸背。
求之不得又不得不生,借腹、借种、私生和非婚生子现象因此产生。
五、非婚生子:情非得己
传统观念中,生育是婚姻的直接目的和结果,但生育跟婚姻关系并非绝对相关。随着婚恋观念的转变,婚前性行为日渐普遍,非婚生子现象屡见不鲜。
《黑骏马》里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在耳鬓厮磨中一起在草原上长大,情投意合,白音宝力格去旗里进修学习之际,索米娅被黄毛希拉侵犯,怀上了孩子,草原的习性和自然法则让奶奶和索米娅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奶奶认为“希拉这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喂,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呀”[12],自然接受并生下了孩子。
《小城之恋》中,“他”和“她”为小城文工团里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先天不足,可有可无,在结伴练功中暗生情愫,在精神的空虚压抑中转而寻求肉欲的释放与勃发,肉欲的燥动中“她”怀孕了,从此,“她”从来没有过的安定下来,与“他”一刀两断,安静地独自生下并抚养着双胎孩子。
《丰乳肥臀》则是非婚生子大合集。上官寿喜天生没有生殖能力,却背负着传宗接代的使命。为此,妻子鲁璇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借种生子,来弟、招弟、领弟等七姐妹生父各异:姑父于大巴掌、杀狗人高大膘子、赊小鸭的、江湖郎中,甚至和尚、败兵,不止于此,为了生儿子,上官鲁氏与传教士马洛亚私合,艰难而屈辱的生子之路以生下上官金童而告终。
除了未婚生子和非婚生子,文学作品中对现代社会中出现的非正常生育现象——代孕也有所反映。上文提到的《蛙》中,小跑的二婚妻子小狮子耍花招拿到了蝌蚪的精子,偷偷安排烧伤毁容的陈眉代孕,姑姑亲自接生,蝌蚪晚年得子,大家的生子梦得以圆满。在小说中,有违人伦的代孕俨然形成了新兴产业链,引发了对生命伦理的深切思考。
概而言之,无论是顺产、难产、流产和堕胎、不孕、非婚生子,新时期小说中的生育现象充满了难言的生育之“痛”,其背后折射出的复杂的文化、现实、历史问题也势必引起人的探究和反思。
参考文献:
[1]刘媛媛.面对疼痛的自己:女性文学视域下的女性与生育[J].妇女研究论丛,2011(1).
[2]池莉.太阳出世//烦恼人生[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
[3]张翎.阵痛[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60.
[4]叶梦.风里的女人[M].郑州:中原人民出版社,1994:62.
[5]池莉.怎么爱你也不够[A].池莉文集(4)真实的日子[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262.
[6]池莉.来吧孩子[J].小说月报,2008(5):59.
[7]王周生.性别: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8]六六.宝贝[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208.
[9]毕淑敏.生生不已//毕淑敏文集:雪山的少女们[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9.
[10]郑小驴.西洲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09.
[11]严歌苓.小姨多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5.
[12]张承志.黑骏马//北方的河[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