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的“忍”与“迂”
2020-09-10丁辉
丁辉
如果说儒者最重要的两门功课是“仁”与“义”的话,方孝孺于“义”一门,就其与建文帝朱允炆的“君臣之义”交了一份满分答卷,是优等生无疑;而于儒者另外一门功课,也就是“仁”一门却是严重的不及格。
“全节”的代价
朱棣本无心杀方孝孺。四年前燕王朱棣起兵谋篡,大军临发,他的首席智囊姚广孝叩马而谏,谆谆以方孝孺为托:城下之日,不可杀方孝孺,“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何况朱棣初收功,诸臣恐慌观望,正是其收拢人心之时。若能争取到德高望重的方孝孺为其所用,则不需刀锯鼎镬,天下纷纷,或可一举而息。毕竟帝位攘夺,乃帝王家事,对大多数臣子而言,老朱家是由侄子朱允炆,还是叔叔朱棣做皇帝,究非痛痒所关。
燕王兵至,建文帝朱允炆自焚死(一说出走),方孝孺作为建文帝倚重的大臣之一,却只是被收下狱,且旋被释出,请至朝堂。应该说朱棣一开始身段是放得很低的,以下对话录自《明史》:
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
面对方孝孺的步步紧逼,朱棣理屈词穷,最后只得抛出“此朕家事”四字,看似耍无赖,却也有言外一层意思:我们老朱家内斗,干卿何事?你们儒生莫要太自作多情了呵。通观有明一代,皇帝多不拿读书人当根葱的,折辱士夫无所不用其极,因此鲁迅才说明朝皇帝都是“无赖儿郎”。
无赖儿郎朱棣既已撂下脸子,接下来就不客气了,让左右伺候笔墨纸砚,说:我这即位的诏书,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孺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以下《明史》关于朱棣怒杀方孝孺,可谓至简,只有七个字:“成祖怒,命磔诸市。”
修《明史》诸人或欲为朱棣开脱的缘故,隐去关于方孝孺之死许多活生生、血淋淋的历史细节,好在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八“壬午殉难”述之甚详。有两个细节或场景尤值得注意。
其一,据《明史纪事本末》,方孝孺受刑之前,跟朱棣之间还各有一句对话:
文皇(按:指朱棣)大声曰:“汝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
呜呼,方孝孺有什么权利这么说!要知道,正是方孝孺一句“便十族,奈我何”间接促成了中国刑罚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朱棣“成全”了方孝孺,于方孝孺的“九族”之外,又把方孝孺的门生、师友凑够“十族”,尽诛之。最后史家点数人头,受方孝孺一人牵连而死者多至八百七十三人!其中大部分是方孝孺的故友门生,这些人死于朱棣的残酷不假,同时也可说是死于方孝孺的一句“豪气干云”,否则朱棣未必有“株连十族”的天才想象力。哀哉!方孝孺顾念与建文帝朱允炆的“君臣之义”,欲舍生取义,以身全节,无可厚非;但那只能是方孝孺自己的事情,不能舍别人的“生”来“全”自己的节。正学先生若能有一念之仁,于自己全节的同时,也须顾及为他人“全身”,最起码尊重别人“全身”的权利,为别人的“全身”留下余地。
残忍的“斗狠”比赛
其二,据《明史纪事本末》,受方孝孺牵连而死的方之亲族、师友在时间上都死在方孝孺之前,在空间上也是死在方孝孺“之前”。每个人都由行刑者带到方孝孺面前,当着他的面处死。然我们的正学先生除了在杀到自己的弟弟方孝友时流下几滴眼泪外,一直无动于衷,甚至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不一顾”)。
这是在干什么?这是朱棣跟方孝孺在较劲,在比赛,比赛的项目不妨叫“斗狠”。而如你我所知,所有的比赛无疑都带有游戏的性质。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别人的生命成为这场比赛或游戏的道具。读史至此,你想到了什么?反正我是想到了《世说新语》“汰侈”部里的一则:
石崇每邀客宴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导)与大将军王敦,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美人,颜色如故,尚不肯。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比赛项目相同:斗狠;比赛的道具亦相同:人的生命。在东晋朝的这场比赛中,最后大富豪石崇“输”了,大奸雄王敦“赢”了;在大明朝的这场比赛中,中国历史上就残忍而言排名前几的皇帝朱棣“输”了,名震天下的读书种子而兼忠臣孝子的方孝孺“赢”了。
一念之仁,就是“不忍”,就是对生命的恻隐和悲悯,孟子所说的“仁之端也”。孝孺先生真千古罕有之“忍”人也。当孝孺先生梗着脖子大义凛然之际,可否想到,若非自己一句“便十族,奈我何”,这些人未必就非死不可。方孝孺若能有一念之智,当朱棣说“汝独不顾及九族乎”时,只需临机一句话,自己全节,别人全身,各臻其美,然而方孝孺想不到。
据《三国志·吕布传》,曹操灭了吕布后,欲以“杀其老母及女儿”逼降吕布的谋士陈宫,陈宫说:“宫闻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在公,不在宫也。”曹操在杀了陈宫后,“召养其母终其身,嫁其女”。名震天下的“读书种子”方孝孺不可能没有读过《三国志》,不过是读死书,死读书,不能活学活用罢了,或者就谓之“迂”吧。
好文章也可能误人
方孝孺之“迂”非止此一端。清朝人编的《古文观止》计选文222篇,明朝的文章入选的很少,总共才18篇,而方孝孺一人独占两篇,一篇是《深虑论》,一篇是《豫让论》。可见方孝孺的文章确是好的。但好文章不一定是好办法。好文章也可能误人,还误人不浅。
就拿著名的《深虑论》来说。开篇即气势不凡:“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天下的祸患是防不胜防的,虑之于此,最后却出其不意,祸发于彼。秦定天下,惩周诸侯之强,卒亡其国,变封建而为郡县,以为这样一来即可以万世江山,不料十多年后,陈胜、刘邦即起于垄亩之中;汉又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封同姓为王,以为藩篱,不料最后王莽卒移汉祚;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历朝历代,皆惩前代之“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
这样的对历史的观察不可谓不敏锐、深刻,而方孝孺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排除了一切“人事之谋”的有效性:“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说白了,就是为政者只要“积至诚”“用大德”,尊王道,行仁政,则天道昭彰,上天自会保护你,不会让你亡国。要知道说这话的可不是什么乡间陋儒,而是建文帝朱允炆的“首席智囊”啊。
试问:当朱棣兵临城下,颇有“仁厚”之风的建文帝朱允炆在后宫被逼自焚的时候,天何言哉?!当朱棣一朝权在手,即对建文旧臣发明了“诛十族”“瓜蔓抄”的时候,天何言哉?!当朱棣后来以比之乃父更为残忍的手段,把中国古代的黑恶政治推向巅峰状态的时候,天又何言哉?!
巧合的是,朱棣的首席顾问姚广孝关于“天道”“民心”也有“高论”。事见《明史·姚广孝传》,建文帝朱允炆削夺诸王,姚广孝密劝成祖举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姚广孝)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方孝孺处处合于圣贤经传,却无济于事;姚广孝的话说得简直很混蛋,卻在关键时刻让朱棣吃了定心丸。
历史不可能重来,但历史的其他诸般可能性却难免引诱我们后人作联翩遐想。如果方孝孺在坚持“仁”的时候,不那么“迂”,多一点“权谋机变”,大明朝是否就会在经历了洪武一朝的昏暴与黑暗之后,扭转到一个较为温暖而明亮的方向?然而,历史毕竟无法重来。
(作者系宿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