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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落的山谷

2020-09-10王川

绿洲 2020年5期

王川

冬天,我渴望一次远行。万物收藏,岁末的毫光似乎正微微照亮一扇期待开启的门,缝隙间透过来的,没有温暖,只有寒风呜咽。

雾霾中的城市一片混沌,虚影中的楼群把记忆切割得支离琐碎。无雪的冬天,心头像被一块巨石压着,身体变得僵硬不堪,目光游移、呆滞。没有突如其来的惊喜,没有想念与期待,甚至没有忧伤,一切都在沉默中慢慢退去……连时光都老了。

正午时分,窗前书桌上偶然洒落的阳光,昏暗、冷寂,带着令人感恩的柔和,却总是缺少温度,它们徒然地覆盖着你的手掌,但不会让你意识到,那些光来自天上,就像温暖来自人间和大地。我久久地凝视着这日影细碎的晃动,感觉时间和生命的指针在缓缓地飘移,一个寒冷的季节漠然地滑过书页上的文字,隐匿在永不回返的虚无之中。还有什么需要等待么?我早就熟悉了那些雷同的大自然日历,翻过去,再翻过去,于是,每一个黄昏,都在清冷的午后迅速降临,只留下一道半融的冰一样的白光,如剑刃般划过西方的天空。

那些被我喂熟了的鸟雀从窗台飞走了,它们丢下我,将叽叽喳喳的吵闹带到遥远的树丛中,那里,或许有半个月亮悬挂在被冷风吹得空空荡荡的枯枝上。

无数个不眠之夜。我侧脸在窗帘永远打开的窗框里看星移斗转。我的忧伤就像冬夜的星辰,一直醒着,却无处诉说,也无从说起。它们一样能够滴水成冰,却不能奔流成河。它们源自灵魂的寒凛,源自内心塌陷的一座巨大冰山。我感到肉身的沉重。但我知道,这些沉重里仍有着渴望飞升的轻盈,如高空的降雪,如一行行诗歌在飞鸟的翎羽上闪烁。我希望仍有那轻盈的灵光闪现,再次注入我的躯体,让它携裹着一颗疲惫的心向高处飞升,哪怕从半途坠落,粉碎后能凝结成山巅美丽晶莹的雾凇……

必须出发了。

这是一次艰难的行程。艰难不在于和时间对抗,而是要面对一个需要跨越的庞大空间——那座看似近在咫尺、却要靠脚力一步一步攀登上去的山顶。环视四周,苍郁森然——如果在瑟缩中你还有爱,这大概就是爱的质感与色泽,凝重而沉默,是大山投放给你的视觉与感觉,它属于冬天最安静的时辰。

人在时间面前永远都是失败者,所以需要用空间的位移证明自己的存在。荒诞的是,生命的位移并未带来更多,而往往是边走边丢失。“人的情感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身体的状况?在一个人极度疲劳的时候,最美好的情感也显得淡漠了……”(耿占春《退藏於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7月第1版)是的,尤其在登山过程中,这种体会最为明显,甚至你根本意识不到,迅速的消耗中,那些预支的情感也几乎没有被位移的身体所印证。我只好在大口的喘息中一次次停顿下来,坐在冰冷而坚硬的石头上,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茫然四顾。这是不是也如那位诗人所说的,是一种“身体与精神之间的摆动”?只是肉体的“摆锤”更容易被感知到罢了。有人告诉我,我们要去的那座山并不在视野之内,它被眼前的莲花状巨石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后面。我无法揣度它会有多远,除非你会飞,才能在更高的维度将它锁定。

抬头望着上面,很远的顶峰之上是开阔而高远的蓝天。没有羽翼在那里滑翔,冬天收敛了所有的翅膀。逃离城市的雾霾后能目睹这片冷寂、凝冻的蓝天,纤尘不染的、宇宙蛋清般的蓝天,心还是感恩般地被与它一样的颜色覆盖。噪声退隐,宁静的深处,能听到耳膜擦过的宇宙回音,就像佛家密咒的某一个喉音或鼻音。这单纯的声部隐秘、无语,只有在深山的静坐时才能辨识,让我想到古代隐士的物我两忘。与透彻的蓝天一样,它也不动声色地覆盖着别处,覆盖着遥远,覆盖着诗歌与生命的搏动,让你在浩瀚的静寂里抛下粗重,获得轻安,甚至一念拂动,就可以替代那些缺席的翮翅,超脱人世混沌,俯瞰万物苍生,豁然不知身在何处。

阳光安详,疏淡,均匀地涂抹在裸露的山岩上,如褪色的金粉。在松林与枯草间,它投下的阴翳仿佛有深入泥土与岩石的分量。大概是半融的残雪给了我这种暗示,雪的表面已经酥脆,显现出颗粒之间的缝隙,周邊蔓延的水痕比阳光投下的树影更深,它们正向腐殖质的泥土渗透。

我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片狭窄的山谷,在流淌着几缕白云的河流下方。因为峡谷两边的山峰太过高耸,原本的宽阔在远处观瞧只是一条窄窄的缝隙。这是在我们穿行了很久的山道之后才得以认识的真相。它在不同角度的忽隐忽现也误导了我们,好像行走的不是我们,而是它。我们要像一只只麻雀般飞入它的深处,才能穿过不断抬升的通道到达一个关键的垭口,并在那里再度转向,奔赴山顶。

凡是巨大的事物才能遮蔽与隐藏真相,包括森罗人间的某类体制,包括被大山包裹着的时序、物象——它苍茫俨如岁月,连无尽的坎坷都像,好像它本身就是岁月。因为太过葳蕤或空寂,我无法找到对它的恰切比喻。一个精神的避难所?一个收纳了大自然旋律的自娱式乐园?一个以色彩的喧嚣与空间的岑寂交织而成的道场?我相信,所有的比喻均隐藏于四季,但一定是在某个通灵的瞬间出现,那一刻,你会被它们的神秘启迪贯穿,突然,一个词语会意于一次通感,让你的知觉进入了物候的躯体,并与之合二为一。可如今,漫山遍野都是苍郁之色,植物收敛了它们的书写,沉默着各归其位,按捺下不能表述的肃穆,甚或悲伤,在你的心里投入冬日那隐忍不发的拟象。不,当我站立峰巅,才发现,它的肃穆是如此盛大,完全可以成为某类诗歌或生命的精神背景。那种无尽的绵延,才是天地间最壮阔的乐章,无需命名任何一个声部,它们随时会在你的情感跌宕间显灵,并一再托举着你的渺小与卑微,然后被落日融化,被劲风吹散。

在曲折的山道中,我遇到了背负口袋、挎着篮子的农人,他们的村舍藏匿在大山深处,涧边门前或许有一块块形状不一的“牛梭子”地,产一点谷物或果蔬。每逢赶集的日子,家里的油盐酱醋用尽,便要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回于一条重复的山道,将采购的物什带回家中,那都是些日常必需之物。除此之外,大山所容纳的一切,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而且呈现为一个最及物的价值系统。他们太过熟悉其间的草木、坑洼、陡坡、石崖及每一道梁、每一个弯了,那并不是他们心中的陌生旋律。他们与岁月共生,与大山同在,连脸上的皱纹都是对山岩褶皱或梯田埂垄的模拟。岁月只剩下一条不断重复的路径,像他们手臂上隆起的青筋,一根根劳作的“遗迹”和见证。

他们步履迅捷,朗声消失于一个山侧的拐角,尾音悠远,四周突然的阒寂让我再次听到了耳膜擦过的宇宙回音。这条道路也许就是我的前辈们走过的道路,无数年前,他们推着独轮车,行走几百里,到另一个遥远的县城收购线香,然后在家乡周边村镇的每一个大集上贩卖。他们早已经过世,身后也再没有香火,操劳的一生不过仅仅留下了摆在我眼前的这条曲折小径。他们也曾经粗音大声,红黑的脸堂汗流涔涔,漆黑的眸子像炉子里新添的煤炭,闪烁着击碎贫寒的亮光。可他们仍是一生贫寒,身后仅仅留下了摆在我眼前的这条曲折小径。我抬眼看看屏障般的山峦,看看无声的穹庐,它们之所以永恒,是因为它们没有任何心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是,如是哉。难怪宇宙的回音是如此空茫、冷漠,颓然死去了一般。

几只麻雀在头顶疾速飞过,投射般坠入山阴垂下的晦暗幕布中。这里没有乡村打麦场上空麻雀铺天盖地的壮观场面,连成片的细碎叫声都没有,因为没有食物的丰盈带来的兴奋,麻雀也不过是天空抖落的碎屑。记得,乡村打麦场的麻雀嗡地一声集体起飞,在低空盘旋,像一个透明巨人抖动的披风篷。我们用吼声和土坷垃轰赶着它们,只见那“披风”翻转一下,席卷着一片嘲笑声渐渐飞远。我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早年的乡村影像,是因为生命不断迁徙的一步步实际就是一次次告别?还是只能通过相似的场景再一次次回返那早已不在的虚空?

现在,我试图猜测后面那座大山的模样,但所有的想象都被眼前巨石堆积的景象吞噬。置身于大山之中,你其实只能面对一座座对你形成重压的山峰,别的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好垂下目光,试图于乱石堆砌之间找出一条可以涉足的道路。然而,没有。这是我出行之前就获知的答案,是的,因为这个答案,我才决定挑战。挑战意味着忘却,哪怕是暂时的,为了延迟记忆的一再侵犯。

短暂的行程必然浓缩了更多的艰辛——用脚将自己的身体迅速拔高到一个需要到达的地方,像一场运动比赛,要付出所有的体力,甚至是透支。想象只会导致退缩,很多事情证明了这一点,那些心中不断闪回的“剧情”,过往的,想象的,无非令自己更加虚弱。思念、牵挂、担忧、追悔、愤懑、忧郁、自恋、同情、真诚……莫不如以肉身与山川“共情”。放下对肉体沉重的掂量去征服,或许才能体会到什么是畅快淋漓。好在,在记忆中,只有面对高山,我没有退缩过——真实的跋涉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某种自虐的快感。那快感里背负了一切,同时又遗忘了一切。除了喘气、出汗,甚至连周边的风景也顾念不上。登山就像破釜沉舟的人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多像一句虚假的励志格言,不过却是我冬日登山的真实感受:在没有路的乱石间穿行,在倒伏的杂草和越来越多的积雪上攀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随时打滑的脚下、可能滚落山下的危险之中,其间还要提防被斜坡横冲而来的枝条划伤……在这样的困境中怎会产生坐在沙发里的胡思乱想。每次,小心翼翼地把脚掌踏实;每次,等待恢复一丝继续攀登的气力。对我而言,就是全部。而这些,只有到达山顶之后才会结束。

是的,面对一座大山,你首先要充分打量自己,而不是对手,对手的强弱也许决定了你的成败,但你意志力的大小更为关键,它可以提起你的自信,放大你的能力,更会及时提示你作出符合实际的决断。当征途过半,无力再前进一步,更不可能原路后撤时,你才知道,顽强和坚韧才是生命惟一剩下的一门必修课,除非,你甘愿被队伍抛弃,陷入难以预料的绝境之中。

天色黑沉沉,雾气浓重。深夜,几度醒来,看表,看窗外的黑暗。现在,与你共枕的只有时间,它守着你,却不露声色。时间从不主动去提示人,是你对它的依赖让你渐渐变得焦躁、不安、疲惫。出发——本来就是一个与时间合谋的词汇,它代表着一个起点,不管这个起点有什么意义,能决定什么,还是会导致怎样的神秘事件;出发就是——你必须在某一个准确的时间醒来、起床、走出家门、乘车,然后抵达某个被指定的地点。有一个被指定的地点,说明你已经签署了一份协议,而且心甘情愿;如此一来,一个地点便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因为它代表一个陌生的群落已经形成、等待集结。你是这个群落的一员,因为你决定遵守这个群落的协议,去实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目标或心愿。所有在同一时段经历了同样颠簸汇集到同一地点的人都是如此。

天亮了。乡镇街道上的往来车辆开始了一天的喧嚣,农用车嘣嘣的噪音穿破了雾气,挟裹着寒风扫过,在微露的晨曦中卷起阵阵尘土。出行的人们身背背包,急匆匆地寻找同伴,向集结地靠拢。很多店面还没有开门,门口幽暗的灯光尚未熄灭,破旧的货架挡在门前的人行道上。

已经聚集了几个人。那个地点就在一个没有开门的店面门口。他们在曦光初露的时刻旁若无人地聊天,在瑟瑟冷风中跺脚,抽烟,等待,四处张望。都是陌生的面孔。什么力量能让如许多的陌生人聚在一起?而且我抵達的时候,这个聚集的数字仍不能最终确定。我感到这个陌生之地带给我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只有快步走过去,才会打消他们朝我张望过来的疑惑。他们以站立的地点表达着身份,用蜷缩的身体和响亮的对话画出了一个明确的圈子,似乎在声称——他们,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的同道,今天,你必然和他们发生联系,而你们将一起与一座大山发生联系。

这样的时刻总让我浮想联翩。我甚至相信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左右着人们,是让他们擦肩而过,还是终生相守,甚或半途分别、生死两界。我不止一次产生过某种幻觉,每当我在黎明时分,乘车穿越一座城市或乡村,就会忽然觉得以前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居住过,有过亲人、朋友、妻子、儿女,而此生因为眷恋了别处,才将那里的一切全部错过了。今天,面对这里破旧的街道,一座乡镇所在地,面对一群或许也是擦肩而过的人,我再次产生了同样的幻觉:我究竟是要错过,还是要与之相伴?

多情是一种苦难。面对彻骨的美,这种多情更是致命,它是人体自酿的毒药,会让你血脉激涌、不顾一切。好在这是冬天,肃杀的原野、山峦没有令人沉醉的景致,垂直拔高的艰辛也容不得你有丝毫的驻足流连,更不容你注意他人面部细腻的表情——可以说没有——丰富的表情一定是在全然的放松之下缓缓涌上每一块肌肉的,在那样的情况下,你可以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友情,什么是心有灵犀,什么是坦然接受,什么是彼此信任或情意缱绻。而这样的时刻,你更需要自己,需要每一块肌肉的协调和发力,需要根本意识不到的直觉判断,需要信任自己的一双脚、一双手、一道灵敏的目光。当然,还有水和食物。一切缠绕在你脑子中的情绪都消隐殆尽,一切意识的牵绊均抖落于地。是这样吗?但你知道,没有选择,这就是选择。很多时候可以退却,但这样的攀援却再无退路。所有的卵石、泥土、草根、冰雪都准备承受你的重量、你的踩踏、你的无情的抛弃。你根本不会眷恋它们,你只希望一步之后就是另一步。难过的最是不停的喘息,一口接一口,冰凉的空气直入于肺,抵达最深处;胸腔饱胀,被凛冽的山风填满。呼吸越来越急促,背包越来越沉重,足以证明你肉身的沉重,空气的轻盈简直要把你压垮。空气难道是最沉重的物质?那么,人又如何凌虚飞升,像古书上记载的那样?难道仅仅是缺少一对羽翼?难道只有鲲鹏才能扶摇而上九万里?人身太小了,又缩成重重的一团,不可能拥有飞升的能力,只能靠一双脚笨重地跨越一段可怜的距离,只能靠想象去弥补不可飞升的缺憾。但是,意识在哪里?当肉身变得不能负载沉重时,意识早已缩回到体内,它自顾不暇,何来飞升,何来灵动?“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我没有青蛇,达不到纯阳子的修行道行,我只知道,我背包里透明的矿泉水已经变成了一坨冰疙瘩。

终于翻过一道梁,天空更近了。从高处俯视,那条卵石堆砌的沟壑展现在斜下方。石沟形成了一个长长的通往山肩的斜面,在半空突然结束,远处看不到任何续接的情节,只能望见云朵停驻高空。石头的缝隙间,甚至是石面上仍积着残雪,一位多年前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孩对它的描述是:那是很残很残的雪!她认真的表情曾引起我的狂浪大笑。现在,我也面对了这“很残很残的雪”,但是这样的雪比初雪更滑,它已经由美丽的花瓣状结成了圆圆的颗粒状,你踏在上面等于踏在了无数个滚动的雪珠上,而且会发出咯吱咯吱、让人感觉牙碜的声响。初雪被踩踏的声音是吱吱的,有一种劲道的反弹力,它会包围住你的鞋底,用一小片雪饼消解掉滑动的力。但是岩石上一层薄薄的残雪却隐含着杀机,稍不留神就能被扯翻在地,甚至会导致凶险的情况发生。你必须把每一步变得小心翼翼,踏上的一只脚必须做片刻的停留,等待腿像树根一样扎稳,才掂量着用力蹬起后一条腿,迅速地完成一连串动作,将身体固定在两块岩石间,寻找下一个机会。你绝不能试图将一只脚踏入石头之间的积雪之中,你根本不知道深浅,也许底下就是一个陷阱、一个深深的石罅,它会夹住你的脚踝,让你受伤,让你拔不出来,以至于无法继续完成攀登,甚至会让你长时间痛苦地滞留在严寒的大山里,等待最可怕的后果。

抵达山沟之前的一段下坡同样令人后怕。几乎没有路。裸露的泥土里横生着杂乱的灌木丛。干枯的树枝旁逸斜出,还有蔓藤的缠绕、枯草的干滑。你不敢伸手抓握任何枯枝藤蔓,也许就在你准备把身体的重量交付与它时,它会猝不及防地突然折断,将你送入山谷。你只能试着牵一牵它们的牢固程度,蹲下身子向后仰着,双手撑地,两脚跟抵住前面的坑洼,慢慢下行。我在下坠,在与身下的一切发生摩擦。我的选择是,如何强化这一摩擦力,不至于把自己的身体直接交付山坡这个巨大的滑梯。我置身于队伍的中间,时刻注意与身前身后的人保持不会碰撞的安全距离。其间,我一直与下面山谷里的碎石对视,看着它们一点点靠近,表明身后的山梁已经一点点把你送到它的脚下。

我采取的这个姿态决定了我的视角。安全感随之而来。山坡上的树枝虽不可攀附,但毕竟是横七竖八的拦截物,如果我的身体还不至于滚圆而沉重,那么即使失手失脚也不会直落谷底。人的姿态多么重要啊,它不但决定了你的视角,还决定了你对事物的看法甚至态度,虽然有时不免带有自欺性,然而,这种自欺性却给生命或人生带来了改观。很多时候,人根本不会注意自己的姿态,只有面临危难的时刻,姿态的重要性才会凸显出来。危难逼迫出了人的本能,所以,这时候的姿态最实用,相对而言也最安全。人其实很知道如何获得安全感,只是,不面临危难与绝境,总以为处处充满安适和快意。我们最不想面对的就是危难与绝境,我们宁可放松警惕,让它们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也愿意将之视为无物。但如果为了一个富于激情的目的或者纯然为了一次美的历险,我们却愿意面对危难,也许,根本就不是危难,仅仅是艰辛而已,仅仅是在安稳的脚跟之上欣赏壮美。那么,剩下的,确乎只是你的自作多情了。

山谷陷落在山影之中,大片的阴翳一直铺展到山顶,只有斜对面更高的山头上涂抹了一块厚厚的阳光,弥足珍贵的稀世之光。那是就是目的地。阳光展示着它的魅力,一种携带灵魂飞升的力量强烈无比,吸引着所有向它不懈地迈进的人们。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山涧,在北方的大山之中随处可见,然而不同的是,我很怀疑这里曾经发生过剧烈的坍塌,或者奔泻过汹涌的山洪。滚石从前方一直迤逦至山下,看上去,简直像一条很好的山道。这是距离产生的错觉,是紧密嵌接的石头组合的骗局。碎石滚落的轰响早在久远的时代结束,我们无从听到任何回音,即使两边的山峦足以将那些巨大的回声保持良久。谁也无法想象当年那次巨大的崩塌,山体的形态在上古便实现了一次轻而易举的重组。我们置身的是一个早已形成了新秩序的世界。

路陡然升高,在接近山口的地方。那里被命名为“老虎口”。这样的名称代表着凶险,凶险会随时把人吞没。在老虎口前,你还怎么退缩?如果回头望去,你会看到身子已经漂浮在半空,恐惧也许会抽走你内心最后的勇气。稍事休息。你在斟酌自己的气力,只剩下最后一点了。山风陡起。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在靠近山口的地方,都会有这种大风呼啸而过,劲风令人感觉被一种迷狂包围,也许它是被山岩撞击而来,擦过你的身体又从后面合拢,在你的后背和脸颊形成重重的扑打。汗水迅速风干,头发飞扬起来。这是虎的气势与威压,是虎的仰天狂笑吹来的气旋,你突然感觉晕眩——就在此刻,你用颤抖的腿用力登上了最后一块巨石。阳光猛烈地扑入你的怀中……这是温暖的阳光,柔软得像洁净的绒毛,随着微风轻轻抚摸着你的脸,轻快,干爽。它有令你的皮肤微微颤动的分量,它吸引着你体内的潮汐,用积聚、跳荡的灼热笼罩住你的周身。我感到几身透汗之后,脑子清亮如天空。

当令人下坠的重量不再成为危险与疲劳的搭档,人就可以拋开肉体带来的困窘,收起仓皇失措的虚弱,一下恢复平静。这是一种豁然放下重负的轻松,类似禅修历经艰辛后的顿悟。也许,对我而言,这只是一瞬间,但这个瞬间是高山的恩赐,是与自己肉体对抗的收获。为了忘却肉体衍生的烦忧,必须以彻底打倒它的方式重获新生。老子说,人身难得;释迦牟尼言,只有人身才可修行。如果没有了这个沉重的肉身,何来了悟?何来匍匐大地的苦痛?

“黑松林”的路平坦且没有任何冒险性。的确是黝黑的松林,它遮蔽了所有的阳光,挡住了冷风的吹拂。风挟裹着树枝间干燥的刮擦声在头顶上掠过,树枝彼此的扑打能让你透过晃动的缝隙看到明澈的高空和飞掠的丝丝白云。在缓坡上移动,疲倦,漫长,冰冷偶尔钻进衣服。所有的山都消失了,或者被挡在视线之外。忽然,一大块阳光重重地打到了我的脸上,瞬间让我猛然闭上了眼睛,再度降临的温暖顺着额头向面颊扩散,干冷的风忽又变得温柔了。我慢慢睁开眼,群山展现在我的面前,在阳光下一览无余地闪烁着光辉。那是一种无比圣洁的光,笼罩在高远的天空下,山间的阴影倏然间变成了青黛色,在逆光之中,那些颜色深淡不一的线条延展着,缓缓漫入下方起伏的薄雾里,与苍茫大地连成了一片……

这个季节,在北方凝冻的严寒里,我从没有登上过如此高的山峰。在电视里看到过大雪封山的情景,森林被厚重的雪覆盖着,树挂和雾凇无比美丽地渲染着极顶的风光。然而,当我今天抵达同一位置的阳光下,看到的是台阶上的雪正慢慢融化——一个温暖的正午笼罩着我,仿佛在用突如其来的热情迎接我们这些从后山登顶的不速之客。

山之阳有一条大河奔流,我无法一睹她的芳容。她绕过一座山下的城市,迤逦西去。很多年前,我沿着那条河岸徒步跋涉,穿过一片片丛林和城市的北端,向山顶进发。那个时候,我没有迟疑过,即使在一个黑夜,面对一块高耸入云天、横卧如巨石的大山,也从没有担心攀登的难度,只觉得大地是我的,一切是我的,一片夜色中的黑色剪影即使再高也不过是我征服的对象。那时,我年轻,喜欢俯视苍茫大地的快感。只是所有的过程已然忘却,只记得在山顶伫立的一刻,背后的灯光将我的身躯投射到对面的浓雾上,形成了一个高大无比的形象,似乎把我带入了虚幻的世界。而在山峰的另一端,倏然之间,雾气变作了涌动的云团,横躺在遥遥相对的山峰之间,仿佛一片湖泊,填满了万丈沟壑。温柔的云海缓缓起伏,像被风掀起了波涛,很快又平复下去。刹那间,但见一潭净水映照着天空,感觉纵身跳入便可畅游到任何一个耸峙的山岛。一轮圆月高悬,洁白明亮的光洒落在云海上,洒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峦间,像一层银装,覆盖着亘古的苍茫与沉寂。时间褪去了。我以为那是永恒的开始。那一夜,我把所有的眷恋留在了那里,包括青春、爱情和诗篇。

就像那天一样,今天,我同样没有注意到时间,倒是站在山顶的一瞬,在既可以俯视又可以回顾的时候,才忽然感到时间已经断为两截,一端在二十年前,一端被我刚刚甩于背后,它们的连接点竟然是这座大山的分水岭,我站立的这个地方。二十年了,与一座大山的联系仅此而已,二十年的生命被这座山隔成了两半。空间可以触摸,时间无法看见——它在人的成长与衰老中表达着自己,时间猛烈的切割会在生命中留下永恒的印记,它会形成山一般的褶皱,在看不到细部的底端,似乎什么都荡然无存,那些不重要的时刻沉落到黑暗中去了,而那些决定命运的时刻却会异峰突起,在你的对面耸立着,让你无法触及却挥之不去,就像眼前的山峰——也许它给你狂喜,也许它给你悲戚。时间波段的起伏,重峦叠嶂般构成了生命的曲谱,而你所在的每一个时刻,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是在高峰还是在低谷。但我希望,在以后的岁月中,在攀登过更多的高山之后,我还会来到这里,体会古人描绘的阔大境界:“见日月光,旷然而乐,又況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视天都若盖,江河若带,又况万物在其间乎!其为乐岂不大哉!”(《淮南子·泰族训》)

下山选择了一条铺满石阶的路,感觉更漫长,一边忍受着大腿的疼痛,一边欣赏沿途风光。萧瑟的山中空留人语,松林、冰瀑、山峰全都缄默无声,矗立的峰峦在两旁移动,隐没或现身。我们再次置身于另一个大山峡谷之中,夕阳西下,壁立千仞的裸岩金碧辉煌。

没想到后山的另一条路也有着奇异的景色,更没想到,在半山腰居然隐藏有一处碧霞元君庙,并有一座真真假假的墓。据说,那是她修炼得道处。我对这些神话传说并不感兴趣,虽然小的时候读过几遍《封神演义》,知道黄飞虎因纣王无道、妹妹黄妃被残杀,反出朝歌,跟随姜子牙出生入死,死后被武王封为东岳大帝,坐镇泰山,护佑民生。民间便附会了这一传说,也要把其妹黄妃奉为神灵,于是便有了兄妹二人比赛登山,黄飞虎使障眼法赢得胜利,黄妃被会打圆场的姜子牙封为碧霞元君的故事。中国文化对善良的受难者总是充满了同情,用民间的信仰把他们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加之道教文化讲究阴阳和谐,在这样的道教名山,山之阳有男性神明,其阴,则配以女性神明,似乎也实现了某种合理互补的搭配。然而,我怀疑这里面总有对女性潜在的歧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人们对这位泰山奶奶碧霞元君的信仰远远超过了对东岳大帝的信仰,这从山顶碧霞元君祠缭绕不断的香火中可以窥得一斑。二十年前,我从它对面的一块巨石上亲眼目睹了“碧霞宝光”,那是朝阳照耀下的雾气和烟火共谋的奇景,果有置身太虚、飘飘欲仙之感。可是眼前的碧霞元君庙却出奇的冷清,拾阶而上的院落里只有几间朝东的小屋,暗红的墙面,红漆剥落的廊柱,似乎是一座小型祭祠。绕过这座破败的建筑,北面的跨院里便是碧霞元君墓,旁边矗立着一块明代的石碑。整个院子似乎没有人看护,只有几棵古老的柏树静静地守护着这里的一切,无怨无悔,仿佛等待着地老天荒。与山阳随处可见的人文古迹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无疑是一处被冷落的所在,没有热闹,没有香火,没有寻找文明遗迹的目光。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修炼成道的地方,除了空茫的大山,便是岭上的白云,还有相伴无语的松柏,四季的花开花落。世俗的热闹与这里没有任何关系,来的都是过客,不会留下怀念,更不会把牵挂带走。

令我感动与难舍的是,在我们刚刚踏上石阶的一瞬,一只漂亮的花猫便从院子里迎接出来,跑下石阶,挡住我们的去路,喵喵地叫着,在我们的腿边穿梭、磨蹭,表现着突如其来的喜悦和难舍难分的眷恋。它真的是太寂寞了,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它被主人抛弃在这儿,独守山门,于是把每一个来客都当作了朋友或主人。为了这只猫,我记住了这个地方,记住了冬天的碧霞元君庙。

不能再耽搁了。云雾已经在山间蒸腾,甚至隐没了下山的道路。夕阳即将躲进大山的背后,沉入到一片苍茫当中。

我感到无比的疲劳和放松,在踏上归途的时刻,我已经把登山时的艰难抛于脑后。这根本算不上探险,更谈不上冒险,然而,蓦然回首之间,我却突然想起了舍伍德·安德森1941年辞世时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最伟大的冒险不是死亡,而是活着。”

责任编辑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