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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书(散文)

2020-09-10人邻

绿洲 2020年5期

人邻

卧龙岗

十多年了,每年一度来这里。所谓的卧龙岗,哪里有那么多龙,所卧的不过是伏地谋生的虫,凡俗百姓,不过是虫虫相因,繁衍着罢了。

入山,右手边是铺垫起来的一条沟,从风水上讲,不好。大雨一过,泥汤遍地。十多年过去,沟里依旧是零零落落,只有不多几座坟。有人说,这儿是默许土葬的,只是得半夜悄悄安葬。墓园里的人心知肚明,不问,远远等着,人走了,最后拾掇就是。

山上,高高低低,到处都是坟。几座连着的山,甚至山头上,坟都满了。似乎满城的人都怕没了老的去处,急忙忙往这儿紧着赶。也许,用不了多少年,这城边的起伏山地,会连寸土都没了。有時候想,土里埋着的人,比现世的人要多得多吧。

到处是新翻上来的黄土,薄薄散散的,叫人不踏实,可要土色苍苍,平实,可以叫人安心落下脚,还得再有一辈人两辈人的老去才行。新栽的树,还不大,也不多,孤零零的枝条,稀疏的树叶什么也遮掩不住。即便是更早几年栽的树,也没有多高。喜悦去过的某些山里,大树浓荫蔽日,溪涧清流,偶尔的几座坟,在山林里不过是一芥子,给花草树木慈悲地呵护着。秋天了,那些枯干的叶子落在坟头上,在秋阳里依旧是暖暖的,并不显得凄凉。树木落尽了叶子的时候,那些树木则是枝桠横绝,苍劲向天,没有一点颓唐的。

祭奠的地方,在高处。沿台阶上去,墓园的人懒散,台阶修得高高低低,且歪斜着,水泥也早已风化残损,人要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稳住了才能上去。

找到祭奠的地方,墓碑如坐席,和大剧院的座位一样,整齐标着几排几座。那个生前无数次去过剧院的人,现在安歇在了这里,11排3座,想想亡者生前说不定真的是坐过这个座位的。

来祭奠,是被动的。祭奠的那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算是亲人,亦不算的。不过是偶然跟妻子有关。偶然,也得来。人和人的关系,都是这样偶然。即便是直系的亲人,有血缘的,想想,也是充满了无数的偶然。

又一年过去了,那坟,旧年的尘埃还在,旧年的蜡烛、残纸,也都在,只是供果不在了。只过了一年,那些灰尘怎么会积得那么厚,恍若积了很多年了。风怎么把它吹不去。也因着旧年的灰尘,来祭奠的人,似乎老了不止一岁。

这样的灰尘,也是可以写得很美的。汪曾祺写过一则短短的《珠子灯》,恩爱夫妻,先生去了,痴情的妻子,贞心守着,屋子里的灰尘,不只一年,十年的灰尘,都在。茶盘、杯子,珠子灯,灰尘都是不让动的。女子离去后,屋子的门,封了。夜深人静,有人听见穿着珠子灯的丝线,朽了,断了,穿着的珠子“滴溜溜、滴溜溜”落下来,“滴溜溜”的声音,真是好听,好听得有点凄凉,凄凉而美。

这儿的灰尘,还守着去年。一会,守墓的人送来半桶水和一把扫帚。略略冲洗,擦干,在供桌上铺了黄表纸,供了茶,酒,几样水果糕点。燃了香,烧了纸,叩拜着,一边说话,似乎坟里的人真的能听见。妻子还玩笑一样,给亡人念了一段报纸。

忙完,四处走走看看,碑的正面是亡人的名字,男人或是女人,生卒年,籍贯,子女。也有一个人的,生年很早了。那个人呢?早该不在了,也许是葬在了另一处。可也许,已经分开,老死不相往来了。也有一个名字,没有子女的,只一个名字,独来独往。也有刻了两个人名的,先去了一个,另一个也同时刻上,这边用胶布遮住,等这人走了再揭去。人还在,名字就刻在那儿,为什么呢?不能先刻一个,尔后再刻一个么?过去的坟,石碑上就是一个人的名字。另一个走了,安葬的时候再刻一块。若是合葬,才在碑上同时刻了两个人的名字。现在的安葬,说是孝顺,一切不过是敷衍,早没了旧时的认真。

再看碑的背面,干涩无味的“福荫子孙”“后人楷模”,不能拟出点别的什么意思么?

年年给一个近乎陌生的人上坟,多年来给老家的爷爷奶奶却只上过一次坟。

父母出来的早,因各样的变迁,老家的坟早就没了。前几年陪父母回老家,他们老了,难得回去,以后再去也不易了,就想着去给老人上一次坟。表弟开车,父亲凭藉着几十年前的依稀记忆,一路打问着,慢慢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却不想去路不对,方向反了,眼看着到了,却给一条沟隔在了这边。沟很深,过不去,再转而过去,还要寻路,心想,坟早就没有了,这地方也只是大约,也就不必过去,远远的这边能看见便是。

几十米宽的沟,那边的田地,现在却不知是谁家的。

在沟边摆放好纸钱供品,点燃鞭炮。鞭炮一响,惊动了沟边住着的人家,几个男女出来,知道这家人的老坟在这儿,就不作声地立着看。出来的男女,没有老人,若有的话,是会知道张家多少年前在这儿有祖坟的。看着沟那边,那些陌生的田地,才知道我的根原来就在这儿。那根扎得那么深,再远,再不来,根子也是在这儿,拔不出来的。

耄耋之年的父亲,沟边跪下,笨拙地磕了几个头。父亲四岁失去父亲,十三岁失去母亲,孤儿一样跟着大了他十几岁的姐姐。看着磕了头的父亲艰难地起来,我在想,磕头那一会,他心里想了些什么呢?父亲十九岁到西北,中间也回去过若干次,却是一次也没有给父母上过坟。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没有给老人上坟呢?父亲答:平田整地,早就找不到了。父亲没去上坟,也许是因由对父母的陌生,那时候他还小。而之后的几十年,孤儿一样的父亲一直在西北生活,父母就显得更遥远陌生了。

磕了头的父亲,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许,是父亲老了,八十多岁的人,脸上的表情难免麻木,但父亲的心里一定知道,这是他去西北以来唯一一次给父母上坟,也是最后一次。他老了,走不动了。

我也跪下,磕头,心里却是默念着,我可能不会再来了,但我在心里记住了你们。清明的时候,我会记得在那边的路口给你们烧纸。

临别时,我转过头,再一次看看沟那边,那会儿我却在想,没有坟,没有墓碑才是好的吧。再几十年过去,一百年、几百年过去,又是什么样呢?沧海桑田,只有这边的土是不变的。人在土里,即是安身了。

车行远了,我心里默念着:我们走了。不再来了。来世再来看你们吧,如果真的有来世。

卧龙岗,四处再走走看看。一边是守墓人的小屋,过去看看,屋里简陋,知道人晚上是不住的,只是白天,见有人祭扫,送一小桶水一把扫帚过去。人走了,供桌上的食物,会给人拾掇了去。

一次,还见到那人的孩子,一个五六岁的秀气女孩子,欢欢喜喜地跑来,等着我们走了,好拿走那些水果糕点。在坟地里跑来跑去,她不害怕么?也许习惯了,这些就不算是什么吧。孩子正是新生,在长大,身上尽是上升的阳气,是什么也不用怕的。也许,世上本来就无所谓“鬼”,只是大人们心有杂念,才胆怯的吧。

守墓人的小屋簡陋,但还算洁净,心想,若是在这里住一夜,星斗满天的晚上,出去走走,会是什么感受呢?人死如灯灭?不会吧。物质不灭,人又会转换成什么呢?在这坟地里走走,也许可以更深地感受所谓的人生的吧。泥土下面的那些人,也许会说话,说那些平时说不出来的话。也许,到了另一个世界,才能真正看懂看透这边世界的荒谬。

也还记得我的老师老乡先生曾经说过,也说不定我们现在就是在阴间,人家是去了阳世。

我这位老师,前年走了。他四十岁时候,好像就有六十岁那么老了,后来就没有再老过。前年七月的一天,微信里忽然收到他的信息,一看,是不好的消息。知道是师母发的,于是赶紧电话过去。第二天匆忙过去,第三天,老师就走了。

那天医院病房里看望老师,为了突然的到来,几个人编造理由,老师微微一笑,随口问些什么,几个人却不知如何作答。老师哪里会不知道我们的来意,对他的去日,他自然是明白,不过坦然罢了。

清明的时候,这边烧纸,也并没有想着给老师烧几张,也许是知道老师不喜欢。老师周年的时候,想着去上坟,却因为什么没去。也许,心里是排斥那个墓地。那墓地,老师自然也是不喜欢的。他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他喜欢野地,自由自在的野地,他的诗集就叫《野诗》。

今年,就是老师的三周年了,是庄重祭奠的日子。去么?不知道。也许会去,也许,不会。可那个日子,即便是不去,心里依旧是去坟上了。老师嗜酒,我们好好喝上一杯吧。

一个人真的可以给埋在地下么?我不知道。可有的人,是永远埋不了的吧。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守墓人走了过来,他要拿走刚才送过来的水桶和扫帚,看着他的眼睛,心想,这个人闲下来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会想些跟我们不一样的什么吗?他要是读书,会读一些什么书呢?他要是写作,真的会写出不同的文字的。

又想起数年前在医院,曾见一个守太平间兼带给亡者化妆的人,因离去的人是我熟悉的,也就不避讳,站在一边看他认真化妆,看了许久,一边心里感激。这样的人若是写点什么,是不大一样的。

转到墓园的另一处,一对老夫妇在看别人的墓碑。看到一座墓碑上有亡者的瓷板像,手里指点,有点羡慕的样子。我过去,看看粘在石碑上的瓷板像,风雨日晒,两个亡者的像都有些褪色了。真要留这样一个像么?其实,真的不必。去了,也就去了。人生,也不过是偶然。偶然的,留它作什么呢。

又想那些合葬的,其实一个人便是。这个人和那个人不过是偶然相遇,真的有什么关系么?也许一个人来的,还是一个人去的好。

也或者,就不必葬了,反正也是骨灰,真的就不必了,倾入东流的河水就好,顺水而下,流经去过的地方,也流经熟识的人爱过的人居住的地方,一路过去,也就算是悄然的辞别了。

可父母却惦记着墓地,尤其母亲,她是怕以后的墓地会更贵了,我们要多花钱。父母几次催促,不忍去买,似乎买好了墓地,就是在等着他们的离去,可因了这催促,还是悄悄选了,甚至还破例请了风水先生。

看完,选定,看着那块地方,知道父母故去后,将要在这儿安歇了。心里难过。这陌生也寻常的一块土地,本来没有关系的,以后却是命一样跟我们系在一起了。

选定了,一边走走,看看别的石碑上的字,一律不好,心想家里老人的墓碑,到时候,这样的字是不肯用的,是要请个熟识的书家朋友,认真写了,刻上。

该下山了。卧龙岗下来,经过一个山坡,早几年,这儿还没有一座坟,现在,坟满了。经过的时候,忽地想到自家也已经是“耳顺”的年岁。纪德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怀着这恳切,是可以坦然应对的吧。父母身边,也并无可以安歇自己的地方。安歇在何处?这边,还是另一座城?唯一的女儿就在那座城。想想,还是自由自在的好,不麻烦了,一撒了之。女儿惦念不惦念,也都是无所谓的。只偶尔想起,就好。

之前写过一首诗,也许可以算作墓志铭的:

“我一生都试图站得笔直,

但都没有站好。

此刻,我还是宁静躺下,安歇,

和大地平行,

一起望着天上的流云,

继续带走我再也不能随行的……”

近中午了,肚子“咕咕”叫,饿了。且大步下山罢。三公里外,先前去过的那家馆子还开着,甚至更火了,几样老菜煞是不错,该去尝尝了。

尤其,阳光正好。

廿八古镇

这样的小镇,闲来走走,心下是安然的。安然,脸上才有和善,才会衣衫洁净,眼神清澈。

沿小街,古旧的石板路上走着,恍惚几百上千年过去了,似乎石板上有依稀人影,有车轱辘声,说话声,叫卖声,却是各省各样的口音。

先一天,古镇该是落雨了,黛瓦若墨,白墙若纸,雨水在白墙上“写”了那么多若隐若现的,读,不可读,却有着雨水自己的意思。

几家门口,有横着的半是翠意的竹竿,细细线绳系着一串串的腊肉和鱼。猫却不在这里仰脸,只在隔壁一家门口的台阶上安逸卧着,虽然鱼肉的腥味儿,它分明是嗅得到的。

一家门里,老人安坐,捧着一本书,出神地看着,时光似乎忽地就慢了下来。

小店里,有各样物什,有识的,有的却不知道,也并不想打扰人家,似乎在这小街上,看看最好,就那样看看,似乎自己家里一样,走过去,最好。

依旧有老的营生,一家剃头的,顾客安逸地半躺在竹椅上,师傅的剃刀利落,“刺啦,刺啦”。旁边的炉子,坐着水壶,水开了,冒着“咝咝”热气,叫人想起小时候。

也有卖蓑衣的,自然这蓑衣是没人穿了,不过摆在这里,叫人想起过去的雨中,这儿的人,“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样子。

下午稍晚,小街的人渐渐少了。游人离去,忙着的是街里的女人。水塘边,有人就着石头捣衣,一边跟身旁的人说着什么。捣衣声中那些街坊话语,湿润润的,带着亲切。

竹篮里携着青菜的女人也回来了,到了家门口,就着那道石槽里的汩汩流水,择着,洗着。水的清凉,那青菜更碧绿了。

晚会儿,一家家的炊烟起了,袅袅地,升了上去。到处都飘着白米饭的香味。

半日过去,自然是饿了。进一家小店,有菜豆腐,枫溪鱼,腊肉,酒,择一窗边位置坐下,一边问几句堂前的忙碌女子。

独自一人,有独自的惬意。微醺时候,街灯亮了,嫣红的灯笼也亮了。这一晚,饮了多少酒呢?都不知道了。

出门,一盏灯,若月;远处的灯,若烂漫星星。埋怨屋里灯光太亮,若是古意灯烛,外面的星月即是举盏的好伴侣了。

几分踉跄,似不辨路,却安然寻回住处,原就想好的,如许悠闲地方,哪里舍得匆匆就去了。

简单洗漱,卧床翻几页樋口一叶,其中一篇是《檐月》。女主人喃喃自语:“丈夫今夜又要迟归了。孩子已经早早入睡。炕火已热,酒也已温。现在是几点钟了?咦,那不是上野宽永寺的钟声吗?”

不觉间睡着了……日本的小镇和这里,一样的静谧温馨啊。

醒来,上午九点了。欲推开窗子看看外面,却发现窗子昨夜就开着,照了一夜的月色。

海南记

我对海南知之甚少。其实,我对哪儿都知之甚少,即便是去过的地方。

海南孤处,人从哪里来,何方来,是说不清楚的。南海边,望茫茫一片,想人是怎么渡过茫茫大海过来的。心下感慨,太不容易了。

一直以为南蛮之地,没什么古物,去海南博物馆,却见到那么多,海南忽地在心里沉起来。

遗物太多,印象深的却是一驾车的轮子。与别处不同的是,车轮用两块半圆的木板拼就,并加以榫卯固定。车轮亦比别处小很多。海南一地的人,大约常居不移,并不需要按季迁徙,也并无重须负,木板拼就,稍许加固的车轮已经足够。

一行人里有刘恒的,博物馆里却不见,说是去了儋州,看苏东坡遗居。刘恒回来,说什么都没有。记得某年去河西的阳关遗址,快要到了,同行的一位诗人却不肯前行了。现在想,诗人是要留下想象。

博物館出来。我和习习站着,过来一女子,是周晓枫。读过她的文字《你的身体是仙境》。读的时候,心里忽地一抖。晓枫也许有点近视,眼神是迷蒙的,却让人觉出微微的笑里含着“折刀”般的锋利。

五公祠。祠内祭祀着唐宋年间被贬海南的贤臣名相李德裕、李纲、赵鼎、胡铨和李光。不了解这些人,也不想了解,只是想有他们被贬时候的日记看看。看过黄庭坚的《宜州家乘》,绝好。还有叶天廖的《甲行日注》:“初六日戊寅,晴。大风。与倌、倕访顾太冲,同至崎龙山,红黄绕岩,苍翠交错,高下扶疏,迷离浓淡,秋气萧瑟,乃艳冶至此。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余下酒,置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余。余左手执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馀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暗中扪床而寝。”真好。前人不幸,却是我等之幸。文字读来的涩味,若给人遗忘了的深秋的干果。

回头,也许会查查这五位大人,有否这样的绝妙文字。

午间,去骑楼老街一家经营马来西亚饭菜的馆子。黑色的椅子,一律是靠背很高且有拱尖的。椅子的靠背,雕了镂空的符号也似的小人,剪纸一样,有些迷人。楼梯处的墙壁上,装饰有长条木板,雕刻了一排小人头。小人头有装饰意味,且夸张,尤其是涂了金色和艳丽的绿色、蓝色,炫目而有些神秘。没问店家,有什么意味,也许不过是装饰,带着一点热带风韵罢了。

饭食,无甚新鲜,味偏酸甜,且偶有辛辣罢了。好吃的有一种夹心、表面裹了椰丝的糯米团子,里面是红糖汁,一口下去,满心的糯甜。惬意的是室内的阔大,无端叫人仰起脸来四处看。很早时候,海南的人去马来西亚谋生,那边的人也会过来的。想最早的几个马来西亚人漂洋过海到这边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席间,跟坐在一起的刘庆邦,说起他的短篇小说《幸福票》。庆邦敦厚,只是微微一笑。

在北海那边见过骑楼老街,这边的大略相似。几条老街正在维修中,略略显新,希望能修得旧一些。

喜欢旧一些的甚至是破旧的老街。这街上,无数的小的店铺,太杂,甚至可以说是杂乱不堪,卖烟酒的,小食杂店,水果蔬菜店,间或一家小旅馆,小餐馆,各样的小修理店,杂到没有办法说清。虽然乱,可这会儿人少,显出奇怪的悠闲。

买烟酒的小店,小家悠闲的,进去看看卖些什么酒。问多少钱,却没人应声,有点由着人的意思。瞄一眼看店的年轻女子,只顾低头看手机。还是出去吧,酒也只是看看,没有买的意思,不买,别扰了人家的清净。

这儿的店,大多是女子照看,只一个人,进来客人,只看你一眼,就不管了,除非问什么,不搭话的。很多店,前面卖东西,后面居住,也许有人买酒的时候,后堂里正炒着一盘腊肉,香味迅疾就窜了出来,惹得人馋。这样的店,上午十点也许十一点才开了门,卖不卖什么,到中午就做饭。不知出去做什么的男人也回来了,孩子也放学了,女人的菜也炒好了。一只方凳放两三碗菜,腊肉、鱼、番薯叶什么的,一人一碗米饭,仔细或“呼啦呼啦”吃着。现在吃饭的碗,瓷太细了,想起小时那种蓝边的粗瓷碗,碗底有一圈是不上釉的,筷子在碗底一触,“刺啦”一声。

小店门口的安静里,忽然之间,也会有人过来说一声什么,声音却是炸了一样。之后,声音忽地低了下来。来人与店主,两个人凑在一起,一个坐板凳,一个蹲着,嘀咕半天,一会,来的人走了。俩人说了什么,不知道。

也有些,就不是店铺,只是在自家门口,或几家公用的门洞边,不碍走路的一侧,放一只方凳或是小桌,摆几个木瓜,一半只鸭子,面条什么的。墙上还有牌子,写着什么吃的之类。有人要,进去,某间屋子里做好了,端出来。

这样的店,晚上八点、九点,没点,看看没有顾客,就关了。想起那些老式的店铺,东壹、西陆之类写着墨迹的门板,到打烊的时候,“跨啦、跨啦”,男人一块一块提起来,推过去。门板上好了,孩子也已经睡了,女子也在梳头洗脸了。这样的一家人的生活,有时候会叫人羡慕的。带了相机,想拍点什么,却没拿出来。还是不拍的好。人家的生活,安逸的,是另一种时间,和我全然不同的时间。记得那样的气息,也就够了吧。

椰林,看椰子以及许多不知名的热带植物。

植物种类太多了,多到不可思议。

想起一些古画,满是山石,满是草木,里面却单单一个人。这儿,也是这样的感觉,植物多到可以把人完全忽略。

见一种什么葵。想起小时候去洛阳,炎夏,外婆手里是执着这样一柄蒲扇的。

这儿的街上,也应该有人用这蒲扇的。

琼海潭门。路过一处海边,正有几艘大船停靠。这些船上的人并不以打鱼为生,而是打捞砗磲。

已经死去若干万年甚至上亿年的砗磲,有些已经玉化了。大到五六尺多的砗磲,活着的时候,一开一合,海水涌动,该是骇人的。

无数的砗磲,海底堆积着。远古之前的死亡,因为时光的历久,已然不是死亡了,只是逝去时光的悄然一部分。打捞它们的人,不会细心注意到這堆积着的没有任何死亡气息的砗磲的美。深海里安睡着的这些砗磲,以静静的死亡,悄然穿越了时光。

这些砗磲,在海底的时候,也许竟不是死亡了的,而是另一种漫长的转世一般的“生”,而一旦把它们打捞出来,才是真正的死亡。

去石头公园。也许,还是不命名的好,就是称作有许多大石头的海边就好。人偶尔走过去,就看见了那么多海边大石头。

那些石头,连绵的,也是各自的石头,沿着海岸线展开,低伏着,也蜿蜒突起。这儿的石头是温和的,不似曾经去过的台州海边,那边的石头是显得狰狞可怖的。蘸一点这儿的海水,只是略咸。稍稍兑一些淡水,是可以慢慢品味的。台州那边的海水也尝了一下,却是咸涩发苦,在唇舌上很久都不消失。

看见黑色的有气孔的礁石,陈应松也许是懂得,告诉我,这是曾经的岩浆。想想也是。这并不甚黑的黑色里,隐含着剧烈燃烧过的那种不甘沦为灰烬的顽强抵抗的黑。那些气孔,叫人想起它们曾经的“吐气”,活着一样的“吐气”。叫人疑惑的是,这些黑色的礁石里,也有着近乎白色的看起来更为坚韧的横竖的一条条“石筋”。有些“石筋”,竟然还相互构成某种隔断一样的构图。数万度高温的岩浆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纤细完整的“石筋”?炽热的岩浆的涌动中,它们竟然纹丝不动。

林森、小甫、小驴,几乎是瞬间就爬上了海边最高的礁石。年轻,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想起自己三十几年前,自虐一样,独自爬上几十米高的铁塔,风大得人一松手就会给风吹得飞出去。那样的独自在大风中,有一种微痛的快感。

我知道几个孩子的视线所及,但是我不想上去,不过是海,站在那个高处,看见的也依旧是海。

看了台州的海之后,我写了一首诗:

海,茫茫的,

漫不经心,甚至近乎麻木,

没有任何一点暖意。

没有。大海只是

阴郁,厌倦的......

无法看到海的全部,

我只是看到了一小片,品尝了一口海水,

就觉到了它满是荒芜的气息。

尽管,那个陪着我的写诗的老渔民,在海岸上一家小酒馆,跟我喝着当地的黄酒,说着那个微凉的黄昏里无限温暖的话,他甚至还答应有机会带我去对面的大陈岛,但是那处海边的荒凉气息,坚硬的荒凉气息,还是深深浸透了我。

而这儿的海,却是有着几分温柔的。海与人一样,各处都是不一样的吧。

海边的礁石上,在某一处坐下,感到身子下面有中午的阳光蓄留在那儿的力量。粗糙的礁石里,那些暖热的力量,粗糙地缓缓地散发出来。

海浪从远处推送过来,一波一波的,浑然无隙,带着远处和海底潜藏着的不可测识的力量。无尽的,无尽的,那样的耐心,是骇人的。

低头看礁石与礁石之间的缝隙,海水忽地一股过来,忽地又是一股,似乎是要无尽地涌过来,固执地穿石而去。该走了,却忽然发现礁石近于海水的地方,有似乎是“虾”那样的东西,黑色的,隐含着什么的黑,形象有些怪异的。一股海水冲刷进来,海水落下后,那只“虾”还固执地在那里。惊异于如此力量的海流,竟然没有将这“虾”冲刷了去,它的指爪该有着如何的坚韧力气。深知于海水,深知于大海秘密的,该是这样的物种吧。这只近乎“恶”的力量的“虾”,也许就是用这种方式感受着无尽的大海,在浩瀚的星空下无休止的潮涨潮落。这样的“虾”若是会写点什么,会写出些什么呢?与这样的固执无畏的“虾”相比,人的洞悉也许真的是无力的。

琼海古村。历史并不太久,也许一百多年吧。大略也是四合院的格局。炎热以及雨水的缘故,是并不敞开的略略封闭的设计。院子里穿过去,头顶只不多一线阳光。

墙体的青砖,一律用白膏泥勾了齐整的缝,显得异常洁净。雨水的反复浸透,那些砖青色蕴含着十足的水分,沉甸甸的青黑色石头那样可靠。

最大的一家宅子,正维修。大家都离开去看别处的时候,刘恒携夫人进去。大家出来,村口等着,半天刘恒仍未出来。一所正维修的宅子,他在那儿凝滞于什么呢?

想起他的《伏羲伏羲》,那也是一所宅子里发生的故事。

保亭。黎族村落。悠闲的几个老太太,坐在一起闲话。几个坐着,一个在吊床上。时间静静的。

仔细看,脸上的皱纹,依旧很深。

可是她们那样闲话着,时间就那么静,不动一样,似乎看看手表,指针也是不愿意动的。

路边,有狗,好几只鸡,鹅。

过去给鹅拍照,鹅却急忙走开。

孙频在那边走着,先是一条狗,后来是几只鹅跟着她。

热带雨林。走了近两个小时吧。太多的不认识的植物。

一种植物,不粗,类藤,但不是,死死地绞缠在另一株树上。时间的久,两两的交互的生存,类藤的这一棵,就结实的绳子一样缠紧、勒进了那一株树的树干,直到那一株原本比它粗许多的树不能呼吸一般萎缩、死亡。

植物的绞杀,一点不比动物优雅。

人类社会呢?也许,一样。

十一

亚龙湾。原先的海边的蛮荒之地,全然不一样了。技术和金钱,加上一点时间,人力,改变了这一切。现代人伟大之一种。

想看见海边先前的样子,蛮荒的,无限生气的,可是,不可能了。

十二

天涯海角。挤满了人。所谓天涯海角的感觉,陈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种感慨,一点儿也没有。

叶永烈和夫人在一边的凳子上歇息。两个近八十岁的老人,一路上几乎是一直拉着手的。

两个幸福的人,在天涯海角也是这样幸福。

十三

上南山,时候近傍晚了。

遥望海边空阔处高大的南海观音,矗立着的圣洁的白色,心里忽地一紧,不由走到栏杆那儿,久久默视。这人间所建造的,哪里還是人间的。不过是人的心愿集成。哪里是虚无,哪里是空相,是实实在在的芸芸众生的大母亲啊。

如此的空阔处,天地相接,目视南海观音,人哪里会有什么“自我”呢?

天色渐渐地暗,观音却是慢慢亮了起来,柔和的亮,微微的亮,不隐也不显的亮。观音的心口处,隐约有灯盏,柔和地映着观音的脸庞。

晚会儿再看的时候,观音已经沉浸在深深的暮色里。映着脸庞的灯盏,也已经消失了。喜欢这样沉浸、消失的感觉,随日月而升而落,如此才会有黑夜之后黎明之时再次见到的喜悦。

回到房间,也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依旧可以隐约看见。在露台上立了很久,什么也没想,只是安静地站着,遥望着那边。

那个晚上,睡得真好。

十四

最后一天,早早起来。北北和习习很早就走了。亮程也早早启程。孔见和傅菲、刘庆邦、赵瑜前几天已经走了。海南的朋友,只有雁翎、鹿玲、建国和林森还陪着我们。余下的人,叶老夫妇、刘恒夫妇、晓枫、应松、原野、孙颖、小驴和小甫,今天也将暂别。

本来,荔红要来的,还没有见过她。若她来了,今天也是分别的日子。

还是现在的好吧。飞机真快,几个小时就到了。若是古代,这一行人的分别,才真正是别了。几千里路,哪里那么容易见面。“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这样诗句的好,现代人是不容易理解的。

天大亮了。八点,人们去拜观音。

雁翎来电话,问:不去么?

不去了。

心里想,在心里就是了。

结结实实在心里。

南山这样的地方,是可以住上一阵子的。安心住着,“无”一样,什么也不想。

住好了,就可以安然离去了。

补记:回来不久,有消息传来,鹿玲,走了。还那么年轻。

素描:景物和人

三座房子

三座房子,前后挨着。

左后边的,屋顶是黑灰色,透着隐约的绿那样的黑灰色,沉沉的。门窗,在阴影里,看不太清。

右边的一座稍稍靠后,晨雾淡淡遮着。

中间的一座,靠前,房子有点小女子的俏皮那样,眉眼似的门窗,线条勾勒那样,是久违了的迷人的靛蓝色。

三座房子是自由的分布,似乎随意的安排,却微妙地达到了某种悠然的平衡,尤其是在淡淡的晨雾里。

三座房子,墙壁的白色,坐落在沉实的黄褐色,之间穿插的是过渡的环绕绿色,而背后的天空,淡蓝与白交织的,让一切豁然开阔了。而这时候再细细看房子的白色,才会觉得这白色用的真好,再换其别的,怎么都难看,怪不得那么多房子,都涂饰了白色。

可最有意思的还是中间那座房子的门窗,上面的靛蓝,叫人想起小时候的蓝墨水,晨雾里那蓝色,有点像写在作业本上的算术题,慢慢在潮湿的纸上洇开了,叫人嗅到那种久违了的墨水的气味。

那样的气味,真的,让人想去再找一瓶蓝墨水,一本小时候的作业本,在床底下或者哪儿放久了,有点霉味的,在上面抄一段什么。抄完了,撕下来,贴在墙上,慢慢看一会,从少年时期过来,几十年的时间悄然就一去不复返了。

荷 塘

城市一角,本该是嘈杂的,却有了一小片悠然荷塘。

荷花这会正开着,些微的娇艳。记得在燕园,也是这样的日子,在荷塘边的一块青石上闲坐,见一位先生,问好,先生颔首,微微一笑,不回,却只是说:“荷花开得正好!”

先生是懂得岁月的。

这一片荷塘,好,好在荷花不多,疏密得宜。太密了,就腻得慌。荷塘里疏疏的,这儿,那儿,一簇簇,就好。

荷塘里的水,漾漾的,荷叶,四五片,七八片,正好。一一看那些荷叶,高高低低的,绿的,绿中隐含着初生的紫意的,有几分羞涩也勇敢的懵懂。荷秆摇曳,亦不摇曳,只是细细的风,水面上吹拂着,亦不见吹拂着。

荷花,更是。荷花不多,三三五五,不多的娇艳,才不俗气,水面上一朵一朵隔开,水气氤氲之间,一朵一朵,独立着些微的寂寞。

闲来,在这荷塘边上走走,抑或真的闲了,坐半晌最好,呆呆地看半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若有人携一具琴来,弹与不弹,都是好的。

要一直坐到天要黑了,也不舍得离开。炊烟起了,人不得不走了,走远了,也还要回头看看的。

荷塘里,绿的红的,都晕染了淡墨那样,朦胧着。

回头看看,想着哪天,约一个人走走。走走,就走到这儿了。

到了这儿,说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说吧。

就是坐坐,坐到不想坐了,会心一笑,各自离去。

秋 菊

去友人宅赏菊,自会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诗句的关键词,是“悠然”,更是“见”。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曾就陶渊明的这两句名作,提出自己的解释。他说:“所谓的悠然,是作者看南山的心境,同时也是作者所看南山的姿影。因为‘见’,不是观,是从对方呈现出来,似见非见地看到的。”陶渊明自是想悠然,可哪里能悠然呢。诗里的所谓悠然,只是一时,虽然也并不是欺瞒自家。

《饮酒二十首》有序:

“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酒醉之后,“辄题数句”的“顾影”,其心迹,于酒后的序里昭然若揭,可读诗的人确乎忘了。可也许,读诗的人是不必管这的,不过善于咂摸的人里外一读,会多有些诗的滋味,甘酸混之咀嚼,品味之后,再随着陶令“悠然”一望,心下坚韧,会有另外的敞亮开阔,人世不过如此,可以坦然放下那些放不下,也没有办法放下的。

陶令亦是不常有酒的,酒于他是稀罕物,尤其是佳酿,之后的曹雪芹也是无钱,而只能赊酒的。所幸的是,曹雪芹的画,大约是能够稍稍换几壶酒的;所不幸的是,世人不识,没有一幅留下。于是,即便前二十多年黄叶村剥落的败壁上,有几首诗,即便分明是假的,人们也不忍,还是将就着算作他的故居,让他好歹有个人们的念想处。

陶令爱酒,也实在是需要沉醉,也就“偶有名酒”,竟然“无夕不饮”。一则难得,二则“寡欢”,心下的秋夜是难眠的。也只有秋月之下,“独尽”到“忽焉复醉”“辞无诠次”,才能忘却,沉沉睡去了。

友人家新置的菊花,放在案头,类乎清供。盆菊是清供在一所郊外的房子里,有点鲁迅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意思。想必,这也是友人自家于尘世喧嚣里的一刻偷闲。有趣的是,友人似是无意间,在菊花一边,随手放了几只佛手,佛手虽小,却也是结实地“端坐”在案子上。

忽然间,是佛手密闭着的果香气,忽地出来,人的嗅觉里就充满了香味儿,浓亦不浓,淡亦不淡,若有若无的迷人。

试想,若去掉了馨香的佛手,更换蓄满了果汁的苹果、橘子,带着夏天积蓄的而在秋天饱满丰沛的果香,这案子上会失去了什么?

不经意处,不经意之笔,这也有如作文,正经里忽地斜逸一笔,叫人觉出作者悄悄拐了一个弯,又忽地回来,那才是摸住了文脉的痒处。叫人窃笑,这家伙,怎么想的,会这一出。

友人随意置放的几只佛手,该是这斜逸一笔。

他想过没有,估计是没有,可是潜意识里,他觉得就该这样。

小 院

小院,不过是空地,临时的房子那样,随意盖了,拆了,又盖了,连同随意的围墙。

围墙,是极熟悉的,是青砖,表面不涂抹什么的清水墙,一色的青白,青是水洗过了的青砖,白是勾缝的白灰,煞是清爽。尤其,刚刚雨水淋过了,青的愈青,白的愈白,湿润的有了些江南味道。

围墙五尺来高,最上面用斜着的青砖,砌起菱形的透空格子,上面再并排压一层砖。最上面一层,是顺长的一块砖,沿着墙脊压了过去。有讲究的墙脊,用青砖磨出一个个角,一溜过去,一牙一牙的好看。

小孩子闲来寂寞,会过去,跳起来,或搬几块砖石垫着,扒在透空的菱形处向里面看。有趣时,会看一会,即便是看一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啄食,一会儿又来一只狗,逗着,也觉得有趣。若是无趣,什么也没有,就沮丧地下来,一言不发。若真是心里郁闷,会把头抵在砖墙上,半晌不说话。

刚下过雨,水气淋漓。院里的小水洼,映着半截半截、东一块西一块的树的影子。碧绿之间,是褐色的树干树枝,挺直、穿插着。水洼因为什么的一颤动,树枝树叶,就一起荡漾,似乎那些树本身就是浸在水里一样。

一家的窗子,拉着寻常的花布窗帘,浅色的,小碎花的,洗得干干净净。拉开了的时候,屋里已经拾掇整洁了。傍晚,窗帘再拉上,就是一家人的时候了。吃了晚饭,大人说话,小孩子写作业,一只小猫在桌子底下,挨着人的腿钻来钻去。夜里,躺在床上的人,朦胧的月夜里,依在枕上,说些什么家长里短、贴心的话呢?我曾写过一首诗,拟着小夫妇那情景——

什么也不想,

只想着清晨和你一起出门,

傍晚回家,洗菜,做饭,

亲亲热热说话。

听温柔音乐,翻几本闲书,

也偷偷说几句谁的坏话,

想着,明天要做什么,

要看看谁,还要买青菜,鱼。

天黑了,可以拉上厚厚的窗簾,

依偎着入睡,

念叨几句,门外小路

又是落叶,秋风又要起……

可看的,还有门帘,白布的门帘,上面有图案,单线的绣花,绣了牡丹鸳鸯。后来有爱美的女子用毛线绣出立体的来,剪子修得平平的,家里有这样心细热爱的女人,才更是家的样子吧。

这样的院子里,树和树之间常会拉着一根铁丝或尼龙绳,晾晒衣裳。女人围着围裙,“唰啦啦”抖着一件件滴着水滴的衣裳,手指灵巧地扽扽,搭了上去。女人的手放下来的时候,才让人看清,灵巧的手指因为凉水浸泡和揉搓的缘故,粉嫩嫩的。

那些树里面,有几株桐树。知道这样的桐树,阔大的叶子,遮荫甚好,可以惬意地搬个小板凳,甚至支个小桌,坐在树下,抽烟喝茶,轻声慢语说话的。

现在,这样的院子很少了,差不多都拆光了。

拆光了,也就无奈拆光了吧。

珍惜的人,都老了。

古梨园小憩

古梨园,现在还是中午,阳光明媚,若是夜幕降临,会是这样的景象:

夜幕降临,

穿行的小径,

去向暧昧,

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知道这些梨树,沉甸甸的。

知道那些果子,越是看不见它,

似乎就越沉,越有力气。

头顶的粗细枝条,

树叶浓密,半遮半掩。

不远处,偶尔有什么低低在叫。

园子里满是蟾蜍、青草和梨子的潮湿。

可现在是中午,帆布的躺椅上,闭目无所思,觉得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本来可能就虚无的时光。对这,也写过一首诗:

也许,时光就是用来摆渡的。

读书,抚琴,游走山水之间。

也有些时光,

一盏清茶,看帘外黄叶悠然落。

顺着时光回味,

一生就那么过去了。

佛说,苦海无边;

虽然佛没有说,时光就是摆渡。

据说,这些老梨树都是上百年的,该是清末民初了。想着,恍惚间,也就有落叶一般飘浮的影子,是灰色长衫的人,手在一侧撩着,怕粘了梨树下的浮土。

行走间,那人,忽地咳了一声。

咳嗽声,那么缥缈。想想也是,毕竟是百多年前的人呢。

责任编辑 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