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电影悲剧美学中悲剧主体的类型及特点(下)
2020-09-10陈欣
陈欣
作者简介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博士,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讲全国共享在线开放课程《电影中的悲剧美学》,专业核心课程《中国文化通论》,研究方向:美学与20世纪文化理论。译注《唐诗三百名篇与佳句》,参编国家级规划教材《东方美学原理》、“华大博雅”文学史系列教材《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参与多项省部级课题;在《外国文学研究》《西北师大学报》《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等专业刊物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获湖北省青年教师教学能手称号,多次荣获省部级各类竞赛一二三等奖。
【摘要】 人类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书写了一个又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喜、怒、哀、惧、爱、恶、欲,都是人类正常的情感,悲剧正是充分展示个体坚强意志与炽烈情欲的人生舞台。无数个体受自己的欲望支配,将自己引向苦难和毁灭,又在轰轰烈烈的抗争中,焕发出超越了平常自我的超凡力量,显示出强大的人生价值和审美价值。在悲剧电影《赎罪》《卧虎藏龙》和《胭脂扣》中,有着妒忌者、执念者、占有者这三种不同的悲剧主体类型。电影艺术中的悲剧主体,不一定表现出高尚的品德和优秀的品质,他们也可以是卑微的、嫉妒的,戕害他人生命与精神的传统伦理中的“坏人”。美学悲剧的本质是抗争与超越,因此,悲剧主体可以是敢于突破现状、争取美好生活的“善”的主体,也可以是摧残他人肉体和灵魂来实现自我超越的“恶”的主体。在审美中应当避免那种以简单的、现实功利原则为出发点的政治或伦理的判定。
【关键词】 电影;悲剧美学;妒忌者;执念者;占有者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08-0004-05
人性是复杂的,有真善美,也有假恶丑。但在悲剧美学的范围内,悲剧人物的善恶美丑和传统伦理价值尺度中的标准大不相同。电影艺术中的悲剧主体,不一定表现出高尚的品德和优秀的品质,他们也可以是卑微的、嫉妒的,戕害他人生命与精神的传统伦理中的“坏人”。美学悲剧的本质是抗争与超越,因此,悲剧主体可以是敢于突破现状、争取美好生活的“善”的主体,也可以是摧残他人肉体和灵魂来实现自我超越的“恶”的主体。
一、《赎罪》——妒忌者的悲剧
莎士比亚曾经创作了一个著名的悲剧人物:奥赛罗。摩尔人奥赛罗是威尼斯城邦雇佣的一个将军,他爱上了元老院元老勃罗班修的女儿苔丝狄蒙娜,并与她秘密结婚。奥赛罗在美貎、高贵的苔丝狄蒙娜面前,多少有点自卑感。他手下的旗官伊阿古,不满奥赛罗提拔了副将卡西奥,忽略了自己,同时也觊觎苔丝狄蒙娜,就在奥赛罗面前想尽办法挑拨,并制造了卡西奥与苔丝狄蒙娜有私情的假象。奥赛罗本来就有心病,很快就信以为真,妒忌的毒焰侵蚀了他的头脑,他疯狂地掐死了妻子。一切真相大白后,奥赛罗悔恨不已,拔剑自杀。
造成奥赛罗的杀妻悲剧,有多个方面的因素:奥赛罗的性格缺陷、苔丝狄蒙娜的单纯、伊阿古的奸诈、诸多的误会,等等。但是最根本的,还是奥赛罗自己心中那如同毒焰一样强烈的妒忌心。由于主体缺乏坚定的自信心,缺乏理性精神的自觉性,缺乏反思能力,必然造成主体理性的丧失,人格独立自主性的丧失而陷入悲剧。
电影《赎罪》中的主人公不像奥赛罗那样强壮有力,具有毁灭性的力量;但是,正是一个看来纯真、善良、富有正义感的小姑娘,却制造了一幕悲剧。
影片的故事背景设置在20世纪30、40年代的英国。在一座华丽的庄园里,美丽、高雅、迷人的贵族女孩儿西西莉亚和管家的儿子罗比相恋了。可是,一直暗恋罗比的西西莉亚的妹妹布莱安妮却一直在曲解他们的关系。她看到了姐姐和罗比在喷泉边的片段,拿到了罗比写给西西莉亚的只言片语,发现了一个遗落在地上的姐姐头上的星星饰品……再加上前来做客的罗拉被强奸的事实,她就执拗地在自己的脑海中认定:罗比是个大色魔。
布萊安妮活在她自己想象的世界中,她认定了罗比是色魔,她把她所有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和她幻想中的情境联系在一起。她找到了被强奸的罗拉,看到了强奸者是谁,却暗示自己、也诱导其他人一致确定了罗比的罪行。
在罗比去寻找那一对走失的双胞胎兄弟的时候,大家一起定了罗比的强奸罪,毫不犹豫地报了警。警察抓走了罗比,西西莉亚明知道罗比的无辜,却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罗比离开,陷落牢狱。四年之后,为了摆脱牢狱,罗比只能选择参加战争,偶然间重遇了恋人西西莉亚。西西莉亚一直在等着罗比回到她的身边,但是罗比再也不会回来,他在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前夜,在弗朗哥,死于败血病。而西西莉亚也在同一年,死于炸弹爆炸引发的水汽管道爆裂……
当一切都难以挽回的时候,那个当年作伪证的小女孩布莱安妮才追悔莫及。影片通过布莱安妮之口,诉说她的赎罪:“她说她意识到,当初的幼稚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为了赎罪,她来到了姐姐曾经工作过的医院做护理培训,化名塔里斯。其实,与其说是为了对西西莉亚和罗比赎罪,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救赎。布莱安妮曾经的爱恋和妒忌,蒙蔽了她的双眼。这不仅仅是一个十来岁小女孩自以为是的愚蠢,更是人性的欲望。
电影用了一个“叙事圈套”:前面讲的故事,就像是真相一样,包括姐姐和罗比对自己的原谅,但随后作者又推翻了前面的叙事,提供了真相——姐姐和罗比的悲惨结局。这时,我们明白了“她说她意识到,当初的幼稚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这句话——其实是谎言,是一种虚构。
事实上,布莱安妮从小就暗恋罗比,她用尽各种方法吸引罗比的注意力:特地邀请他欣赏自己创作的小说,故意掉进水里等着罗比来救她……所以,当她看到罗比与姐姐一起,在喷泉旁边亲密的互动,她是嫉恨的。她不愿意相信罗比爱上了什么人,宁愿假定罗比是罪恶的,才能让那颗妒忌的心好过一点。
布莱安妮做了伪证,她亲口对警察讲述了并不存在的“事实”,而那个强奸案的受害者罗拉,也由于虚荣和无奈,顺水推舟地将罪行移植到罗比身上。也许正是当年连布莱安妮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那种隐隐的爱恋,让她潜意识里对罗比的爱,转化成了对罗比的恨,把罗比推向了强奸罪行的深渊,让她做出了懊悔终身的事情。而真正的强奸犯,那个到她家做客的糕点大亨,却始终逍遥法外。
成年后的布莱安妮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却再也无法挽回。她终其一生都在创作自传体小说《赎罪》,想要借助小说,来给当年的事情创造一个美好的结局,完成心灵的救赎。正是她年幼时的自私、卑劣造成了西西莉亚、罗比,还有她自己一生的不幸。布莱安妮无法泯灭自己的良知,一生都在忏悔。而这种忏悔,只是她自我欺骗、麻痹自己的心灵,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的赎罪方式!
影片中不断重复罗比的梦想:“寻你,爱你,娶你,无怨无悔一同生活下去。”而这只是一个梦,逝者已矣,永远不会回来。
布莱安妮犯的是与奥赛罗相似的错误,妒忌心使她丧失了理性,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就想毁掉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后果也必然是难以挽回的、悲剧性的。
悲剧人物是超越者,而超越在本质上就是对外界现实的突破、破坏,就是打破现实的宁静秩序,掀起波澜挑起矛盾。这种矛盾往往产生于情欲的渴求与伦理道德的自觉自律的冲突,从而导致了精神的撕裂与情绪的失衡,由此更产生出主体心灵对传统伦理习惯的自我负罪感,布莱安妮正是这样的一个悲剧人物。
在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审美判断是一种情感判断,理性内容已融汇于情感的爱憎好恶之中,美与丑以某种确定的、蕴含着爱憎情感的物态形式——形象、行为来表现。因此,在审美中应当避免那种以简单的、现实功利原则为出发点的政治或伦理的判定。
二、《卧虎藏龙》——执念者的悲剧
美学家邱紫华先生说:“通常,悲剧主体具有强烈的自我保存和维护独立人格的欲望,往往因为对现实的不满而显示出强烈的不可遏制的超越动机,并能按自己的意志去付诸行动,即使命运使他陷入苦难或毁灭境况之中,他也敢于拼死抗争,表现出九死不悔的悲剧精神。”电影《卧虎藏龙》中的主人公玉娇龙,就是这类悲剧主体的代表。
《卧虎藏龙》曾获过四项奥斯卡大奖,这也是中国电影第一次荣获奥斯金奖。这部影片一经放映,就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它不仅让西方观众感受到东方文化的独特魅力,就连中国观众对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中国古典文化元素也醉心不已。
江南水乡,白墙青瓦,古都闹市,荒草旧寺,辽阔戈壁,如画竹海,在这些背景前,侠士们的恩怨情仇,捉对厮杀,在荒漠上驰骋打斗,在竹林中倏忽来去,剑光交错,都不像中国传统的武侠片那样,只是为了呈现一场江湖儿女的豪情盛宴。
一如电影开始时的那一段大提琴声,婉转悠然,有着无尽的忧伤,这是在讲述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大侠李慕白修道遇阻,萌生退隐江湖之心。他来到红颜知己俞秀莲处,让她押镖去京城之时,顺便将自己的青冥剑送给贝勒爷。李慕白也借此隐晦地向俞秀莲表明心迹,希望能断绝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与俞秀莲相伴,一同归隐。
俞秀莲将宝剑送到京城,交给贝勒爷。在王府,俞秀莲遇到了从新疆回到京城的玉家小姐玉娇龙。玉娇龙表面装着对宝剑不感兴趣,其实喜爱尤加。当天晚上,她就身穿夜行服,将宝剑盗走。俞秀莲阻拦玉娇龙,两人发生了激烈的拳脚打斗,但最后玉娇龙在碧眼狐狸高师娘的帮助下遁走。
贝勒爷府中护院刘泰保,看见蒙面人消失在九门提督玉大人府内,回报贝勒爷,希望能去玉府查个底儿掉,被贝勒爷斥退。九门提督玉大人主管京城治安,责任重大,且又是刚从新疆调回,贝勒爷顾全大局,不想妄动。
俞秀莲从那晚的交手中,隐约猜到盗剑者是玉府小姐玉娇龙,俞秀莲对玉娇龙旁敲侧击迫使她归还宝剑。不料,玉娇龙在归还青冥剑的时候,李慕白早就等在那里。原来,李慕白见玉娇龙根骨奇佳,天资又好,怕她误入歧途,就起了收她为徒的念头。但玉娇龙愤怒拒绝,转身离去。
江湖上有名的大盗碧眼狐狸,曾用美色引诱李慕白的师父江南鹤,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武当派的玄门正宗武功,但没能得逞。她下毒手害死了江南鹤,盗走了武功秘籍,远赴西域,藏身于玉府之中。
玉嬌龙8岁时被碧眼狐狸暗中收为弟子,并从秘籍中习得武当派上乘功法,武功比识字不多的碧眼狐狸更为精进。来京城之前,玉娇龙在一次官匪交战中,遇到了大盗“半天云”罗小虎,两人私定了终身。玉大人为了结交朝中权贵,让玉娇龙嫁给鲁翰林。出嫁当天,罗小虎冲散了接亲的队伍,要玉娇龙跟他回新疆。玉娇龙左右为难,干脆一走了之,投向她梦想中的江湖。孤傲骄气的玉娇龙不懂江湖规矩,逢人一言不合就开打,闹得与武林人士人人为敌。俞秀莲欲降服玉娇龙后,劝导她走向正途,没有成功。李慕白也多番引导,终无效果。最后,李慕白为救玉娇龙,身中碧眼狐狸的毒针而死。悔悟后的玉娇龙在俞秀莲的指点下,来到武当山与罗小虎相会,在罗小虎闭眼许愿之时,跳下了万丈悬崖……
玉娇龙这个悲剧人物形象塑造成功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她性格的复杂性:她任性、冲动、偏执,刚烈得容不下半点不同的意见。她又有着与她年纪不相称的成熟和心机,私悟武当剑法心诀,武功精进,连碧眼狐狸这种老江湖都一直没能看出来。
玉娇龙是心怀执念的,她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欲望,总想着打破自己身份地位和生活环境的桎梏,按自己的主观意志去生活。她喜欢青冥剑,就去偷来。她梦想像游侠一样在江山湖海中任我行,就在新婚之夜出奔。
她内心的欲望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对爱情的追求。罗小虎对她而言,只是生命中的一次奇遇。在她渴望江湖,渴望冒险的时候,遇到了罗小虎,满足了她猎奇的心理。仅此而已。
那么,是一个江湖梦吗?当她和罗小虎在山洞中相处,当她在逃婚的时候和整个武林为敌,当她一边打斗一边吟诵打油诗……固然是威风八面,但被碧眼狐狸杀死的蔡九血淋淋的现场,点菜之后那空空的钱袋……最后还是得投奔到俞秀莲的家中。鲜衣怒马、少年意气,都只是想象中的产物。一旦落入凡尘,所有的梦想最后都只是空空荡荡。
玉娇龙就像矫夭的世外飞龙的一样,谁也无法困住她:位高权重的鲁家不能,一代大侠李慕白不能,碧眼狐狸更是不可能。她追寻的是彻底的自由,但人世间有绝对的自由吗?逃婚,意味着与父母决裂;跟罗小虎去新疆,意味着终为人妇,甚至是落草为“匪”。她无从抉择。可能,最终的跳崖才是她唯一能解脱的方法吧。
一代大侠李慕白又是另一种类型的悲剧人物:纵横天下,剑法少有人敌,最终却败了。不是败给敌人,而是败给了自己。在坐关之时,眼看着进入了一个从未达到的境界,在可能得道的那一刻,他却感到了害怕。一代大侠,在他眼里,李慕白可以是空,青冥剑可以是空,万法皆可以是空。但,自己至爱的人呢?如果在得道之后,可能会失去她呢?也许,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东西。
李慕白凡心未泯,情丝难断,但多年来,他和俞秀莲之间始终是相知却无法相守。对于江湖儿女来说,一纸婚约和逝去多年的结拜兄弟(未婚夫),成为他们面前难以逾越的鸿沟。他对俞秀莲有敬有爱,这种复杂的情感,让他既想亲近又在疏离,他的爱是隐忍而克制的。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勇敢地坦陈了自己的心声,可惜为时已晚……
执念者,遵从于自己的内心,执着于自己的信念,是可敬的。但如果这种理念与现实产生冲突,必然会产生悲剧。不过,在这种矛盾的斗争中,悲剧之美也呈现在了观众的眼前。
三、《胭脂扣》——占有者的悲剧
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塑造了名妓杜十娘这一人物形象。在明万历年间,京师名妓杜十娘“久有从良之志”,她偷偷积攒了一个百宝箱,以备不时之需。寻寻觅觅,她看中了书生李甲,但却隐瞒了百宝箱的秘密。当李甲四处借贷,赎出了杜十娘之后,李甲又后悔了。他屈从于礼教和家庭,再加上受到富家公子孙富的挑唆,以千金之资把杜十娘卖给了孙富,背弃了他们的爱情。刚烈的杜十娘一怒之下,当着李甲和众人的面打开百宝箱,随后抱箱投江而死。李甲“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 杜十娘对李甲深深的绝望,追求真爱的理想破灭,导致她最终以死抗争。
电影《胭脂扣》的主人公如花,也是一个妓女,也有对不公的社会进行抗争的行为,同样令人同情。但我们对这个悲剧人物,却不能简单地用社会伦理、善恶等价值标准去评判。
影片一开始就是悲凉的气氛,女主角如花那双饱含愁容的双眼,已经预示了悲剧的结局。男女主角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如花正在唱一段人鬼情未了的剧目:“小生谬姓莲仙字,为忆多情妓女麦氏秋娟,见佢声色性情人赞羡,更兼才貌两相全,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风流倜傥的十二少和美丽多才的如花,一见如故。虽然如花也玩儿些欲擒故纵的把戏,是个伶俐的妓女,可到底是交付了真心。
如花想要纯粹的爱。这个温柔娴静的女子,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十二少。可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一个是世家子弟,一个是风尘妓女。两个人除了风花雪月,没有别的谋生技能。这样的日子,又怎能长久呢?相爱容易相守难,为了永远地留住爱人,留住爱情,如花和十二少相约三月八日一起殉情,时间是夜晚十一点。他们相约来世,暗号“三八一一”。
二十三岁殉情,如花的年龄,却满是沧桑。其实如花爱的,只是那个风流纨绔十二少,只是她自己对爱情的执着。那个在红尘中苦苦挣扎的十二少,那个不够坚定的、活过来没有勇气再死一遍的十二少,那个未能坚守他们爱情的十二少,她不爱。影片最后,如花归还了胭脂扣,和十二少斩断情缘,而十二少大声呼喊:“如花,如花,原谅我……”原谅什么呢?到底又是谁负了谁?
十二少最初对如花,也不过是欢场里的把戏,把弄亵玩:买洋床,只是出于自身虚荣的炫富,当然也满足了如花的虚荣心;放鞭炮,挂嵌着如花二字的“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的对联,皆是如此。如花心中却深深地印下了这个男人的影子,不顧家世身份的悬殊,做起了嫁入豪门的梦。十二少家人反对,应该是在她意料之中,她手上最大的牌正是十二少。
十二少母亲的话:“我看你的品性,你对振邦是不会变的,振邦才二十四岁,过多两三年,我反而担心他……”这正是如花的心病。如花可以说用尽了她的浑身解数,让振邦抽鸦片、让他去戏院学戏、尽心地侍候他,目的只有一个,采取各种方式控制十二少。然而事与愿违,作为公子哥儿的振邦,虽无个性,随心随欲,凡事也被如花推着向前走,可这种情况又能维持多久呢?
十二少母亲的那番话,在如花的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慢慢生长,最终绽开成一朵怒放的毒花。如果今世难成夫妻,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来生再成夫妻吧!所以相约自尽,为了保证十二少无论如何都活不了,除了喂他鸦片膏之外,还让他喝了掺有40颗安眠药的酒。能看出来,十二少对自尽并非那么情愿,不过是生性懦弱,被如花引导而已。就此,两人阴阳相隔,如花一等就是半个世纪。
苦等了53年的如花,做了53年的孤魂野鬼,始终等不到和她相约的十二少。她怀着渺茫的希望来到阳间,到报馆登启事寻人:“十二少,三八一一,老地方等你,如花”。如花总念叨要再见十二少一面,也是一厢情愿地希望看到转世之后的他,这样,才能说明他对爱的忠诚。可是当年,殉情之后,十二少被救活,从此苟活于人世。他性格懦弱,离开了如花,他也没有了生存的斗志,最终败光了家产,颓废老去。最后如花见到了十二少老年潦倒不堪的样子,与其说是嫌弃,还不如说是对背诺者的失望。
如花是悲剧人物,但她对十二少的操控、引导、最后诱使甚至是带有下毒性质让十二少与她殉情,却是超越了一个爱人的底线。如花的爱情很自私,她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过强,当然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她对忠贞爱情的犹疑。影片借一直在帮助如花的报社编辑之口说:“她感情太激烈,我受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爱情面前,又有多少能大度宽容到让爱人离开自己呢?
如花是一个有性格缺陷的女人,也是一个执着信念的女人,就算她的手段让人难以接受,但这一个悲剧人物形象,还是能让我们感伤不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投江自尽,是因为看透了世上男子皆薄幸。而如花是明知世上男子皆薄幸,就趁着十二少还未来得及变心,用死亡留住他的爱,把爱定格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人们对悲剧和悲剧人物的理解,有时会陷入误区——只有好人才会有悲剧。但在悲剧美学的概念里,悲剧人物概念其实是中性的,它原则上不具备政治、伦理及其他倾向和色彩。朱光潜先生曾说过:“从审美意义上去理解……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如果在他的邪恶当中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坚毅和巨人般的力量,也可以成为悲剧人物……已足以给我们留下带着崇高意味的印象。”
如花虽然不是一个心思邪恶的坏人,但她的偏执让人害怕,她的占有欲让人心惊,她是一个有性格缺陷的悲剧人物。这种占有欲若在正常的社会身份背景下,可能最多是一个家庭不和。但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必然会促使她走向极端,同时还误了所爱之人的终身。“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种情感实在是令人唏嘘。
人类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书写了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喜、怒、哀、惧、爱、恶、欲,都是人类正常的情感,悲剧正是充分展示个体坚强意志与炽烈情欲的人生舞台。无数个体受自己的欲望支配,将自己引向苦难和毁灭,又在轰轰烈烈的抗争中,焕发出超越了平常自我的超凡力量,显示出强大的人生价值和审美价值。
参考文献:
[1]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2]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3]卡尔·雅斯贝尔斯.悲剧的超越[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
[4]尼采.悲剧的诞生[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