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南地区“除恶救难”故事之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2020-09-10王承斌
王承斌
论西南地区“除恶救难”故事之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王承斌
(许昌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西南地区“除恶救难”类故事与远古神话及各种英雄叙事有一定关系,但也有明显不同。这类故事朴素浅显的主题下有着丰富的文化意蕴,如表现出“高权力距离文化”中叙事者对不同阶层和谐相处的渴望,有较明显的女性文化色彩,肯定集体主义价值观念对个体合理要求的认可及长期取向的文化价值观等。深入解析这类故事,揭示、弘扬其中的优秀文化精神,不仅有利于提升民族地区文化的吸引力,也有利于当今社会的思想文化建设。
除恶救难;故事;流变;文化意蕴
西南地区民间“除恶救难”类故事让人读之难忘。关于它们,人们往往认为那是受远古神话影响,表现了民众为生存而做的努力与抗争,歌颂了勇于赴难的奉献精神。此认识不误,但深入考察,在那朴素浅显的主题下,还有着深刻的思想价值。“民俗文化不是反映个人,而是反映群体,反映群体的审美观念和价值取向。”[1]那种在长期流传过程中积淀的民间集体无意识包含着丰富的文化意蕴,值得我们去深思、解读。
“除恶救难”作为一种叙事模式为各民族共有,但因地区生存环境及各民族文化传统等不同,同一模式之叙事在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中会呈现不同特点,表现出不同内涵,所以讨论时需作具体考察。本文以西南地区“除恶救难”故事为中心,结合其他叙事文本,借助文化心理学方法作相关分析。
一、“除恶救难”类故事之流变
“除恶救难”类故事有较固定的模式,多是讲述某地出现一“恶”,导致当地人生活痛苦,甚至无法生存,于是民众中某人挺身而出,历经艰辛除去此“恶”,使民众的生活得以继续。例如《宋兰飞天》一文写西南上江地方连年灾害,民不聊生;附近山上一棵李树所结果实有神奇法力,可除灾害,但雷公作恶不许人们采摘,许多人为摘此果而丧命;宋兰不惧艰险,勇斗恶雷公和蜈蚣精,在金鸡的帮助下成功夺得“李果”除去灾难;雷公败退回天上带天兵来报复,宋兰为保护民众再次斗雷公最终没有返回[2]。
人们通常认为,这类故事反映了人类为求生存与自然灾害的斗争,受远古神话《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等影响较大。此说不误,但若换个角度看,民间叙事折射的内涵及文化心态与远古神话已然不同。
首先,远古神话中的“恶”基本是自然灾害,是一种无意识之害,而民间叙事中的“恶”,虽可看作自然界异己力量的化身,但已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灾害,多为具体可感的个体存在,其恶行多为有意识之行为,具有明显的主观性和目的性。如前述《宋兰飞天》中,真正的“恶”并不是自然灾害,而是阻挡人们摘“李果”的雷公,正是它及其帮凶蜈蚣精的阻挠,民众才无法生存;而作恶的雷公被宋兰打败后怀恨在心,竟回天庭带天兵来报复,明显见出社会中权势者对下层民众的欺压。又《芦笙是怎样吹进水族村寨的》一文写富贵人家之女被野鸡精掳走,后被穷猎人救回,强抢民女的野鸡精有更明显的强权者特点。换句话说,民间叙事中的“恶”,已由神话传说中的自然灾害衍化为人间强权者的侵害,具有了更多的人文色彩,表现出社会上不同阶层的矛盾冲突。
其次,神话故事强调个人力量。《女娲补天》故事中女娲凭一己之力拯民于水火之中,《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等英雄神话也基本如此。这些神话中或有民众的出现,但只是为衬托英雄形象之高大而存在的。不仅远古神话如此,后世各民族历史上出现的英雄叙事,也多强调个体力量,强调个人的巨大作用和重要性,如《格萨尔王》写从前藏区天灾人祸不断,妖魔鬼怪横行,民众生活痛苦不堪,半人半神的格萨尔一出生就为民除害,具有非凡才能,长大后东征西讨,征战四方,除去人间众多妖魔致太平后,功德圆满的格萨尔返回天界。与这些故事相比,西南地区“除恶救难”故事不着意宣扬个体能力,其主角的英雄色彩比较淡薄,有一些甚至与英雄无关。比如,水族故事《铜鼓的传说》写犀牛作怪致水淹庄稼,铜鼓斗败犀牛并长期镇压而不返,其主角是物而非人,反映了民间图腾崇拜和万物有灵思想。《红果与白刺》一文写两兄弟被化身女子的老虎色诱入山洞,后虽逃回村寨,但引来虎患,二人在与虎搏斗中身亡,他们的所作所为已很难称得上英雄。《金毛狗》中主角金毛狗在主人被虎咬死后化身女子,承担起育孤责任,也没有明显的英雄事迹。还有其他一些故事是强调集体的力量,后文“集体主义价值理念”一节将对其进一步论述。可以说,这类故事与远古神话、英雄传说已有明显不同。
二、“除恶救难”类故事之文化意蕴
(一)高权力距离文化中的和谐追求
权力距离是不同文化区别的维度之一,“指的是组织机构中处于弱势地位的成员对权力分布不平等的接受度和预期度。这里涉及的基本问题实质上就是人与人的不平等程度”[3]6。根据人们对待权力距离的态度等,社会文化可分为高权力距离文化和低权力距离文化。霍夫斯泰德认为:“高权力距离通常意味着该社会对于由权力与财富引起的层级差异有较高认同度,这些社会一般倾向于维持层级制度体系,自上而下的交流受到限制。”[3]6在这种文化环境中,权力阶层和无权力阶层间难以相互信任,易产生冲突。君主专制的中国封建社会在这方面较典型,社会等级制度森严,上下有别的不平等观念影响甚大,“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4]之类的纲常礼数被人们所认可,人们对不平等现象常能接受容忍,但也存在潜在的冲突。
地方文学作为当地社会生活的反映,必然会表现出地方文化特点。西南地区民间文学就较明显地表现出当地高权力距离文化的特征。如《杀虎射鹰》一文叙述当地老虎吃人,族群只剩兄弟俩,他们最终设计杀死老虎;另一地老鹰将当地人吃的只剩两姊妹,两兄弟在仙人指点下前往相助,设计杀死了老鹰,然后与两姊妹分别成亲繁衍后代。这个故事里,老虎、鹰往往被视为自然界异己力量的化身,但又何尝不是人类社会强权者的表现?在他们的侵害下,人们无法生存,彼此间冲突激烈。《宋兰飞天》中的雷公,《芦笙是怎样吹进水族村寨的》中强抢民女的野鸡精等,也都有明显的强权者特征。而《山满》一文写山满习武,反抗官府和财主的压迫等,表现的则是对现实生活中恶势力的直接反抗。这些叙事表现出不同权力阶层间矛盾冲突的激烈。
然而,当地也有些“除恶救难”故事隐含了不同权力阶层,尤其是无权力阶层渴望与其他阶层(包括与权力者)和谐相处的愿望。如《射太阳》中十二日并出为害,人们因无法生存而射日,但随后发现生活又离不开太阳,于是想方设法请出一个太阳与人类和谐相处。如果说此文还多少表现出人们对自然的敬畏,表达了与自然和谐相处愿望的话,那些叙说不同出身之青年男女婚恋的故事,则更多地透露出不同阶层和谐相处的愿望。例如,布依族故事《铜鼓的传说》中,孤儿古杰救了龙女,二人日久生情同回龙宫,古杰用宝锄完成龙王的刁难(阻碍二人结合之“恶”),与龙女正式成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类似文本还有《侗笛声声》《金凤凰的故事》等。此类故事常常是富家女与贫苦男子(或富贵男子与贫苦女子)相爱,不同阶层间的差距成为他们结合的障碍,但他们不惧困难,历经坎坷除去种种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其中似乎有着西方《灰姑娘》故事的影子。也可以说,这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了低权力距离文化的特征,那是霍夫斯泰德提出的与高权力距离文化相对的另一种文化维度,它“不看重人与人之间由财富或权力引起的层级差异,而更强调地位和机会的平等”[3]7。在这种文化环境中,处于不同权力地位的人相互间比较信任,相处较和谐。
西南地区文学表现出不同权力距离文化并存的特点,其原因大略有二:一方面在于高权力距离文化与低权力距离文化的区分不是绝对的,在同一地区的不同时期会有所变化,也可能同时存在于某一社会的不同地区;另一方面,西南地区是远离政治权力中心的偏远之地,当地山高路险、地广人稀、自然物产丰富,民众一般较少离开乡寨,生活较独立、封闭,且寨中多行自治,强调团结自保,封建强权专制在乡寨中影响相对较弱。所以,当地虽受传统社会高权力距离文化的影响,但程度不是很深,不同阶层间虽有矛盾冲突,但不甚激烈,尚能和谐相处。当地民间文学中出现的不同权力距离文化并存的现象,便是此情况的反映。
(二)男权社会中的女性文化价值理念
人类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后,男子的社会地位日益提高,逐渐形成以男性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中国古代社会男权思想十分严重,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基本处于无权的从属地位。“夫为妻纲”的禁锢,“三从四德”的枷锁等,无不昭示了这一点。这种思想也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宣扬男性主导地位,认为女性是服从者、应遵从“三从四德”的作品,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比比皆是。
值得注意的是,在西南地区“除恶救难”故事中存在大量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叙述女子在除恶过程中的英勇无畏和奉献精神。《宋兰飞天》中勇斗雷公,除去灾难的宋兰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另一故事《娘花》,也描述了青年女子娘花挺身而出,历经艰辛杀掉巨蟒,为民除害的过程。《桔尼线》《龙女斗旱魔》等文,亦写仙女或龙女除恶,救民于苦难之中。这种对女性力量的肯定,有时还隐含对现实男权社会的否定。如《迁徙记》中“磨刀石显灵”一节,记载因逃难而定居他乡的人们受官府欺压,还被抓壮丁,男人纷纷躲藏,女人却奋起反抗,在显灵的磨刀石的帮助下打走了官兵。
西南地区还有其他一些故事也表现出这种文化特征,如《古相与阿秀》写财主家独生女阿秀深爱穷青年古相,主动追求爱情并鼓励古相去她家求婚,当求婚被刁难时,她又主动帮古相完成难题,而当二人婚事最终不得女方父亲许可时,女子便选择与情人逃亡。这个故事中的阿秀一反传统女子羞涩、怯懦的形象,在爱情的追求上主动而大胆。其他如《阿莉》《凤凰情》也都是写女子在爱情上的主动,《虎姑娘结亲》中的虎姑娘更是用武力逼男子与之成亲,《潲片不认人》一文则写女子在家中脾气暴躁,经常用潲片打丈夫。《鸭龙女》中女子智斗财主,《杨八妹计救兄长》中杨八妹巧救兄长等,是赞美女子智慧超群且不畏强权、敢于斗争等。可以说,从女性主动挺身而出为民除害,造福民众,积极参与社会事务,甚至在男性退缩时奋起反抗,到爱情上的主动追求,家庭中的强势等,无不体现出女性文化色彩。霍夫斯泰德研究认为,女性文化价值理念强调男性和女性间的共同性,强调“男女平等”——男女在社会及家庭中的地位接近,“性别角色没有非常明显的区分”[3]7。与之相比,中国传统主流文学很少有这样全面的表现,偶尔出现的类似作品,如《木兰诗》《虬髯客传》《白蛇传》等,总是明显受到男权思想的影响。
(三)集体主义价值理念下对个体合理要求的肯定
传统文化多重视集体而轻忽个人,如在青年男女恋爱婚姻方面,多强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当事者的个人要求,造成了很多悲剧。西南地区民间叙事则在强调集体的同时,又对个人合理要求给予肯定和认可。如在《倒栽杉》一文中,廷牌附近的水族禁止同姓婚嫁,一对同姓男女相爱并私下成亲,被抓住后按族规要沉河喂鱼,寨中老祖公因同情而出面协调,与守旧的寨老们约定:若违犯族规的夫妻能栽活倒栽的杉树苗,则修改族规放了他们。后来杉树苗在男子精心照顾下竟奇迹般存活,当地也因此废除陈旧族规,允许同姓婚嫁。同类故事还有《“永定风规”碑》,剑河县侗族遵行“女还舅家”的婚姻制,女子必须优先嫁到舅家。小广寨一位姑娘被有权有势的舅家强迫嫁其痴呆儿,被逼无奈的姑娘最终选择与相爱的男子殉情;官府在民众强烈要求下规定:当地婚嫁可以遵行旧规,但前提必须是双方自愿,严禁强娶。这两个故事所叙之事在中国社会广泛存在。除去不合理的族规就是除去另类形式之“恶”,保护了个体的合理要求。若将这些故事与传统文学中《孔雀东南飞》《梁山伯与祝英台》等加以比较,不难看出其中的差别。
(四)长期取向的文化价值
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有长期与短期两种文化取向的对立。“有着长期取向的社会着眼于未来,强调长期性的承诺,尊重传统,推崇节俭和持久力,倾向于做长期规划和投入。”[3]7这种文化注重社会长期的可持续发展,愿意为将来、为目标而努力,甚至愿为未来而忍受现时的苦难;注重环境保护,关注人们行为如何影响后代等。中国古人提出的“先王之法,畋不掩群,不取麛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6]便是其直观表述。“短期取向的文化则更关心眼前利益,追求立竿见影的成效,对未来的关注和计划一般只局限于可预见的时段内”[3]7,甚至为了当前的生活享受而不顾未来。两种文化取向的目标指向不同,在行为方式、处世态度上亦相差甚远,但二者在社会上常交错并存。
西南地区民间叙事反映当地人的社会生活,包含着从生活经验而来的朴素的为长远计、为后世子孙着想的理念,包含着对短期行为的批判。如《黄牛为什么不敢下水》一文写各种动物在天神号召下开河引水,唯黄牛不愿出力,天神责备时它表示以后不下水解热,待开河引水成功后,天再热黄牛也不敢下水了。这里除了道德劝诫,还劝导人们为长远考虑,不要因目前的辛劳而放弃。还有一些故事也有这种思想,如《金毛狗》一文,写一对兄妹的父母被虎咬死,家中金毛狗不逞一时之勇,在无法救主人的情况下忍痛返回,承担起育孤重任,兄妹长大成人后杀虎除害;《救月亮》写武士叟上月亮除魔并留下保护月亮,以免子孙后代再受害;《斗犀夺珠》叙阿龙一家子孙几代坚持斗犀牛,终得明珠为大家夜间照明。
三、“除恶救难”类故事之意义与价值
地方文化是各地区、各民族不断发展的精神动力,民间文学、地方风俗等是构成地方文化的重要因素。在长期发展过程中,不同地区文化相互影响、相互渗透,共同构筑起辉煌灿烂的中华文化。它们在保留各自地方特色的同时,又生发出共有的民族精神。深入分析并揭示这种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吸收并发扬其优秀文化精神,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首先,有利于提升地方文化吸引力、影响力。民间文学是当地社会生活的反映,内含了当地的思想文化观念,是地方文化软实力的重要基础。西南地区民间故事中重视和谐的人际关系,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统一,人与社会平衡发展,重视集体与个人利益的统一等,都有着积极的社会意义。通过对这些故事的整理和对其文化思想的弘扬,不仅可增加地区文化魅力,提升其文化吸引力,也有利于各民族思想的统一,有利于彼此的融合与和谐共处。
其次,有利于当前整个社会思想文化建设。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等级秩序、特权观念之流毒以及性别歧视、男权思想等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得以肃清,当今社会不同阶层间仍有心理隔阂及矛盾冲突。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上出现大量急功近利行为,如大肆破坏环境、掠夺自然资源以及各行各业片面追求眼前利益与短期成效等,皆给社会长远发展造成极其不利的影响。优秀传统民间文学、文化的发掘,对于抵制种种不良思想有积极作用。
地方文化在流传过程中,通过民间故事的传讲,通过各种道德规范、社会舆论等影响社会成员,使之约束力颇强。提倡优秀传统文化,从舆论、心理层面对人施加影响,能让人们从内心深处自觉接受正确价值理念,自觉筑起一道抵制不良思想行为的防线,增强自我控制力。就此意义上说,探索、发掘民间文学中优秀思想文化,将其转换为社会需要的思想动力,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1] 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21.
[2] 中国民间故事全集·贵州民间故事集[M].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9.
[3] 霍夫斯坦德.文化之重:价值、行为、体制和组织的跨国比较[M].第2版.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
[4] 孟子注疏[M].赵岐,注.孙奭,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174.
[5] 文天祥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85:349.
[6] 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308.
I206.2
A
1006–5261(2020)04–0119–05
2019-11-07
王承斌(1972―),男,安徽郎溪人,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