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中的灾异与祥瑞书写
2020-09-10唐元
唐元
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中的灾异与祥瑞书写
唐元
(防灾科技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河北 三河 065201)
《古风五十九首》是李白的代表性作品,其中的灾异与祥瑞书写起到了丰富诗歌艺术表达效果的作用,也成为经史与文学的跨界通道。组诗的首篇采用灾异书写史中最重要的典故之一“西狩获麟”,实现了诗歌的经学意蕴和复古宣告。灾异祥瑞意象在组诗的咏史诗、时事诗中普遍使用,提供了典故的互文、超越的视野和沟通天人的轨迹,激发了想象力和虚实相生的韵味。祥瑞书写对其中游仙诗的美感生成也发挥了值得重视的作用。以天人感应为基础思路的灾异与祥瑞,集成了众多的天文与物象,提炼了大量来源于现实又超越于现实的可知可感可联想的符号,并且在长期发展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文化内涵,可谓文学创作者的一种意象宝库。灾异与祥瑞,作为经学的理论、史书的记录,也在文学表达中促进了文本、意义与韵味的生成。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灾异;祥瑞
《古风五十九首》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一组五言古诗,并非完成于一时一地,它们被汇编在一起,可能完成于《草堂集》的编辑者、李白的族叔李阳冰①。五言古诗是李白诗歌创作中数量最多的诗体,《古风五十九首》是其中翘楚,在李白诗集中地位很高,陈廷焯认为“太白一生大本领全在《古风五十九首》”[1]。此“大本领”的展现,在于此组诗不仅展现了诗歌的语言艺术之美,更展现了深厚的经史意蕴和时事沉思。在《古诗五十九首》所包含的咏史、时事、游仙、咏怀、咏物各种诗体中,李白积极运用经学和历史典故,使得这组诗歌体现出经史与文学的跨界感,完成了表达意义的丰富层次,对灾异与祥瑞的书写更是其中的亮点。灾异与祥瑞是体现中国天人感应思想的重要符号系统和学说体系,广泛影响各文化门类,在文学史上也被普遍运用,在意象营造和隐喻象征等方面效果明显。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从第一首的结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开始,灾异祥瑞的书写就开始达成了对经学意义的巧妙运用。它以经学之气韵,贯入文辞之肌理,便成文章典雅之正体,打开了“文以载道”的通道,使得李白飘逸的神思有了厚重的源泉。同时,诗人也借由灾异祥瑞典故普遍具有的经史背景所带来的巨大阐释空间、历史意味和沟通天人的共识,拓展了诗歌创作的表现力。
一、对“获麟”经学意义的巧妙运用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2]1670
作为《古风五十九首》的开篇之作,此诗采用“以高行卑”的创作方法②实现“文以载道”的写作目的,以经学提高文学的体位。作为组诗,《古风五十九首》虽非一时一地所作,但是流传中读者已形成整体眼光。正如阮籍的《咏怀》以“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开篇,方能笼罩其后80余首的如泣如诉,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开篇,才能统摄后面50余篇的纵横捭阖。此诗作为《古风五十九首》的首篇,发洪钟之音,挺立主干,总领全组五言古诗,纵论古今上下,是李白诗集中不可或缺之主音。
“西狩获麟”是灾异书写史中最重要的典故之一,是《春秋》经文的最后一个事件,原文只有9个字:“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春秋》三传对这个事件有不同的解释,尤以《公羊传》引发最多。后世普遍认为《春秋》以“西狩获麟”终篇是孔子带有情感因素的选择③,并且随着经典阐释的层叠累加,后世越来越倾向于认为这个《春秋》结尾具有微言大义,甚至对其有过度阐释的现象。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的解读可作为折中之选:“麟者,仁兽,圣王之嘉瑞也。时无明王,出而遇获。仲尼伤周道之不兴,感嘉瑞之无应,故因《鲁春秋》而修中兴之教,绝笔于获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为终也。冬猎曰狩,盖虞人修常职,故不书狩者。大野在鲁西,故言‘西狩’。得用曰获。”[3]“西狩获麟”遂由灾异事件演变为圣人的一声沉重叹息,进而成为后人感伤时世、沟通圣人与古今的一条情感通道。李白对这个灾异典故的巧妙运用,不仅实现了诗作的载道升华,也印证了灾异与祥瑞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文化史上源远流长,不仅是意识形态和符号图腾的作用,更是具有精神传承和情感触动的能量。
此诗末句“绝笔于获麟”,具有形式与内容的双重同义指向。形式方面,此句如《春秋》之终章一样出现在全篇的结尾,与《春秋》文本遥相呼应;内容方面,它表达的就是《春秋》绝笔于获麟之义。这样美妙的处理,使得此诗如《春秋》一样,有了一个余韵悠长的结尾,绕梁千年。李白的诗作,也借此打开了“文以载道”的通道,使得飘逸的神思有了厚重的源泉。李白的创作从儒学中采撷甚多,从《古风五十九首》首篇这种大声铿锵的经学气韵便可窥见一斑。钱穆《中国学术通义》言:“韩昌黎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唐诗人自陈子昂之后有李太白,此两人皆有意上本《诗经》来开唐代文学之新运。”[4]《古风五十九首》首篇以“大雅”起句,以“获麟”收尾,以《诗经》与《春秋》为创作标杆,纵论诗史,正是以经典为参照,才有了“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批评底气,也才有了“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的革新动力。钱志熙在《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整体性》一文中就将《古风五十九首》与唐代的复古诗学联系在一起④。《古风五十九首》首篇,在李白《古风》组诗中,在李白作品中,在唐诗中,甚至在扫荡前代浮华、创制时代新风的唐代文学中,都有提纲挈领的宣告意义。
当然,经学与诗歌毕竟属于不同的领域,诗歌之回味无穷,在于阐释空间之巨大,在于情感判断之悬置。将经学立场渗入诗歌,固然可使诗作厚重典雅,但有时也难免滞涩呆板,即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5]。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首篇,正声铿锵,立意宏大,上攀圣贤,此诗的结尾之处,应有缥缈不尽、远韵悠然之感,方得实中之虚、浓中之淡,得留白之远境。杜甫言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志向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经学气韵贯入文学肌理的最佳代表作,其结尾“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2]2266二句,摒弃典故,纯粹以情感之流荡无尽收束,远韵悠长。李白的《古风》首篇以“西狩获麟”灾异收尾,就是用这个典故本身具有的巨大阐释空间和历史与情感韵味,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李白的“绝笔于获麟”,是经学典故与文学表达融汇的精妙之作。
二、灾异祥瑞在《古风五十九首》咏史诗与时事诗中的作用
灾异祥瑞是书写史上的重要意象,祥瑞的主要类型包括天文瑞象、气候瑞象、农业生产瑞象、水土瑞象、奇花异木、奇禽瑞兽、仙境瑞象、祥瑞器物、祥瑞图案等;灾异的主要类型包括自然灾害、天文异象、动物反常行为、植物异常反应、建筑物异常损毁、不明物体出现、谶纬等。大量灾异与祥瑞被儒家赋予丰富的符号意义,进而被各个思想流派和文学创作者广泛使用。祥瑞与灾异两者是不可分割的,它们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的,如果只歌颂祥瑞,不警戒灾异,那么祥瑞的阐释就会沦为谄媚;如果只警戒灾异,而不歌颂祥瑞,那么灾异警戒就太激烈。两者的结合,刚柔相济,就是“美”与“刺”的融合、“劝”与“讽”的融合。《古风五十九首》中出现的主要灾异祥瑞意象如表1所示。
在咏史诗与时事诗等取材于具体事件的诗体中,李白普遍采用了灾异祥瑞书写。咏史诗体,是文人五言诗的开端,自班固《咏史》开启,以左思《咏史八首》立下范式。在乐府中五言诗已然十分普遍的情况下,文人诗能在五言体上另起炉灶,与咏史诗体的特别之处不无关系,即民歌的创作切近目前,而文人诗的创作空间,不仅是眼前,古今之深邃与学思之无涯,都是其灵思之所在,因此咏史这一诗体本身,就是文史之间的跨界。
班固的《咏史》被认作文学史上第一首文人五言诗。尽管班固此作在文学史上有创体之功,尽管此诗之内容与“咏史”之诗体是切合的,尽管班固并不缺乏文采斐然的其他作品,但其千年来依然摆脱不了锺嵘那句“质木无文”的评价。历代人们认可锺嵘的看法,认为班固对缇萦救父故事的五言诗体书写,徒有诗体而未有诗味。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李白对灾异祥瑞的运用之所以成功,就是其促进了诗味的形成。
表1 《古风五十九首》中的主要灾异祥瑞意象
从诗体上来讲,《古风五十九首》第一首是咏史诗,以文学史变迁为题材。之所以把咏史诗和时事诗放在一起讨论,是因为这两者的题材,都来自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具有纪实性。但是灾异祥瑞的纪实性就没那么明确。因为许多灾异祥瑞是地方通报的,在通讯和信息摄取存储技术都不可与今日相比的古代,这些通报不一定是真实的,不能排除有些是为了某种目的的杜撰。并且,即便是真实发生的灾异和祥瑞,人们对它的关注,重点也不在于其真实性,而在于如何去理解它们。在阐释这些灾异祥瑞的过程中,就又仁者见仁了,或歌颂,或讥刺,或以祥瑞宣扬,或以灾异警刺,这个过程不是一个纪实求真的过程,而是一个阐发使用的过程。所以,在咏史诗和时事诗中使用灾异祥瑞意向是危险的,可能会面临纪实与虚构难以两全的困局。不过,这种矛盾,也正是相反相成的机缘。
“精诚有所感,造化为悲伤。”[2]1676这是《古风五十九首》第三十七首中的诗句,李白在这首咏史诗中,以邹衍受冤而五月飞霜和齐女受冤而雷霆下击朝堂的两则前古灾异,来引申天地自然对人类冤恨的感知:“燕臣昔恸哭,五月飞秋霜。庶女号苍天,震风击齐堂。”进而申述自己的冤屈痛苦,与古人同样地叹息流泪。祥瑞与灾异之所以得到写作者和阅读者长期的青睐,重要的原因是其通达东方哲学中最深邃的内核——天人合一。在祥瑞与灾异的书写史中,写作者解释自然的渴望和文字的表达能力,不仅能到达天地之美的常态,也还有罕见异常的变格,表现出写作者言能尽意的信心。阅读者也群起响应,凭借文本架起的鹊桥,去完成这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契约。上天降下霜雪与雷霆来彰示人间的冤屈,也许终究是虚妄的,但是人间冤魂那震天动地的精神力量却无比真实。艺术本是虚实相生,对沟通天人之际的灾异与祥瑞的运用,成为李白盘活咏史诗与时事诗的要诀。
《古风五十九首》的第二首,是典型的灾异谴告,以月食灾异表达对皇后被黜的担忧:
蟾蜍薄太清,蚀此瑶台月。圆光亏中天,金魄遂沦没。螮蝀入紫微,大明夷朝晖。浮云隔两曜,万象昏阴霏。萧萧长门宫,昔是今已非。桂蠹花不实,天霜下严威。沉叹终永夕,感我涕沾衣。[2]1671
《古风五十九首》第十三首有:“驺虞不虚来,鸑鷟有时鸣。”[2]1672这与第一首使用的“获麟”典故一样,也是采用儒家认为瑞兽遇治世、善政才会出现的观点,召唤时世的新生。第五十一首以神兽夷羊代指贤良,来鞭挞“夷羊满中野,菉葹盈高门”[2]1678的丑恶现实。第三首,是对秦始皇生平的咏史之作,在写秦始皇求海上仙人及不死药的历史事件时,李白以奇幻笔写长鲸异物,为收尾处对秦始皇的批评蓄势,亦是借古讽今、借灾异进行讽谏之意,并激发出夸张笔法的运用: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2]1671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6]247“方士徐市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望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6]263根据历史记载,李白选择了海中巨鱼这个异物作为切入点,想象出巨鱼的奇幻形态:“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崔嵬是形容山体高峻的词语,李白在这里用来形容长鲸,瞬间写出鲸体之巨大,形成如山压顶、排山倒海之势。接下来继续用山作形容,长鲸的额头有如五岳之雄伟,它呼吸时,扬起势如云雷的波浪,在视觉中又加入听觉,而当它的脊鳍张开,甚至将青天都遮蔽了。最后,如《史记》中射海鱼事紧接始皇的病与死一样,李白也将诗意急转直下,道出求药无获,长生不可得的虚妄:“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卒章之评述,是对始皇求长生之哀叹,也是对唐皇类似举动之隐喻,以古讽今。李白在咏史诗中的灾异描写,恣意施展了自己非常擅长的想象力的奔腾、奇幻场景的描摹、夸张手法的纵横,这与灾异意象亦幻亦真的性质非常契合,使得依托史实的咏史诗增添了奇异与跌宕。李白在这首诗前半首中对秦始皇功绩的总结,依据历史,不做演绎和夸大,是咏史诗之正色,而述及求仙射鱼之事,虽亦见于史书之载,但此事中之异物成为李白施展奇幻笔法之凭借,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又扩展了咏史诗之文学表现力,可谓绝妙之作。
李白在《古诗五十九首》中所使用的灾异与祥瑞意象,涵盖了自然灾害、天文异象、动物反常行为、建筑物异常损毁、奇花异木、奇禽瑞兽、仙境瑞象、祥瑞器物等各个方面,为组诗中借古讽今、针砭时弊、抒发胸怀、托物言志等写作目的的达成,提供了典故的互文、超越的视野、沟通天人的轨迹、想象力的凭借、虚实相生的韵味,将灾异祥瑞在文学书写中的作用多面立体地展现出来。
三、灾异祥瑞在《古风五十九首》游仙诗中的作用
既然文学作品离不开虚构与想象,那么对祥瑞灾异在文学作品中书写的讨论,就不应该停留在“是”与“不是”、“真”与“不真”的层面上,而应该是在一个审美的世界里,承认祥瑞灾异在文学史上的持续在场性。祥瑞与灾异题材体现出了纪实性题材所不具备的广泛适应性,它甚至不会随着物质条件的进化、生活工具的变迁、社会组织形式的改变而变得不合时宜。如果放下所谓“迷信”的蔽障,我们大可以承认,祥瑞与灾异题材是多么符合人类对虚构和想象的思维欲望,又是多么符合人类创造出神鬼夜哭的炫美文字符号来编织锦绣文本的欲望,它甚至能够轻易挑动起人类心惊肉跳、废寝忘食的生理激越,所以尽管在数千年的书写史上,它不可能占据一个正大光明、修齐治平的主流态势,但在人们心中蠢蠢欲动的构思、写作和阅读期待中,它一直占据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位置,有着恒久的生命力。
李白高妙的想象力和表现力与灾异祥瑞的天人感应式思路十分合拍,这在李白的游仙诗中也有明显体现。祥瑞灾异学说对道教符号和叙事体系的建设有明显的启示作用,如谭敏所说:“道教祥瑞神话故事的思想渊源与古代天人感应中的祥瑞、谶纬学说密切相关,祥瑞、谶纬的隐喻性象征在道教灵验故事中演化为形象、生动、易于大众所接受的神话感性形态。”[7]当李白把浪漫的想象和离奇的意象融入游仙类型的诗歌时,读者已经不再停留在这种类型化甚至僵硬化的游仙诗体本身,而进入艺术享受的妙境,不得不说,灾异祥瑞的书写史、阐释史对李白诗歌的意象创造、神思构建、美感生成是很有启发作用的。如《古风五十九首》的第四首:
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衔书且虚归,空入周与秦。横绝历四海,所居未得邻。吾营紫河车,千载落风尘。药物秘海岳,采铅青溪滨。时登大楼山,举手望仙真。羽驾灭去影,飙车绝回轮。尚恐丹液迟,志愿不及申。徒霜镜中发,羞彼鹤上人。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唯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2]1671
此诗起笔以凤凰开篇。凤凰是国人最熟知的祥瑞图腾之一,所以“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不仅仅是对凤的飞腾与五彩的描绘,更是唤醒读者知识经验的过程,接引读者进入一个如凤凰一样的贤才语境,打开如欣赏彩凤飞九天一样阔大炫彩的审美官能。这样一个前提,利用祥瑞图腾强大的塑形和表意能力,作者用很少的语素就完成了。接下来,就顺势写出贤才不得志的窘迫愤恨:“衔书且虚归,空入周与秦。横绝历四海,所居未得邻。吾营紫河车,千载落风尘。”壮志难酬的苦痛得江山与古今之助,而有了深厚的普遍性与感染力。怀才不遇是古来文人常写之主旨,李白亦多言,但是他常以壮阔之笔写小我之悲愤,将一己之际遇置于上下古今之时空,深得唐诗雄浑之三昧。如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就在时间、景色、历史、天地的几层铺垫完成之后,将愁怨与失意托出,显得豪迈壮阔,达到了言说苦难而不沉溺于苦难的效果。《行路难》也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壮景写困境,“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引古人为同调,进而抒发“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悲愤,随后的排解与超脱,又是以壮阔辽远入笔:“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2]1684《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写仙境的代表作之一,在这首诗中,仙人纷至沓来,如在目前,在超凡脱俗的奇幻感受中,作者表态“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2]1780便极具说服力和高格调。在《古风五十九首·其四》这首游仙诗中,前半部分的生平之悲亦由祥瑞带出壮阔之感,这也是李白对符号意象的积极利用。以天人感应为基础思路的灾异与祥瑞学说,集成了众多的天文与物象,提炼了大量来源于现实又超越于现实的可知可感可联想的符号,并且在长期发展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文化内涵,可谓文学创作者的一种意象宝库。该诗后半部分要进入游仙的书写时,祥瑞符号的语境代入已经帮作者和读者完成了审美通道的无缝对接:“药物秘海岳,采铅青溪滨。时登大楼山,举手望仙真。”祥瑞学说与道教修仙在思路与美学塑造上的相似性在文学创作中借由诗人的妙笔水乳交融。最后该诗表达了追随仙人的志向:“尚恐丹液迟,志愿不及申。徒霜镜中发,羞彼鹤上人。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唯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诗意浑成,令人神往。
《古风五十九首·其七》也是一首典型的游仙诗,运用了仙鹤这一中国古典文化中常用的祥瑞符号。仙鹤是高洁与长寿的象征,与道教文化联系紧密,在道教文化中常以仙人座驾的形式出现。此诗中“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2]1671等语句借助了仙鹤的祥瑞内涵,营造出仙人的飘逸身姿,表达了诗人的倾慕之意。《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提到仙人赤松子“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2]1673。白鹿是祥瑞意象中的重要类型“白色祥瑞”的一种,是公认的瑞兽[8],在汉乐府民歌《长歌行》中,即有“仙人骑白鹿”[9]的诗句;龙“既能通天见神,又能给人们带来吉祥,因而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吉祥瑞兽”[10],乘龙升仙的想象很早就出现了⑤。在该诗中,仙人与诗人一乘青龙,一乘白鹿,“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天地间仿佛弥散出笑傲世间、相携远游的浪漫潇洒。《古风五十九首·其四十一》描写东方朔“挥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2]1677。若木是一种神树,出自《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泂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11]若木的色彩明艳,与此首诗首句出现的紫泥、丹霞相匹配,增加了画面的色彩感。
李白作为诗歌艺术的大师,能够最大限度地激活语言材料的作用。灾异与祥瑞,作为中国文化谱系中最重要的符号体系之一,在诗人李白的笔端体现出巨大的文学表现能力。
注释:
① 可参考杨海健《〈古风五十九首〉的来源与集成》(《国家图书馆学刊》1999年第1期)。
② 可参考蒋寅《中国古代文体互参中“以高行卑”的体位定势》(《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
③ 可参考唐元《“西狩获麟”:〈春秋〉三传的解经体式与视野》(《求索》2016年第4期)。
④ 参考钱志熙《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整体性》(《文学遗产》2010年第1期)。
⑤ 周保平、贺俊彦《汉画祥瑞龙》:“早在新石器时代的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仰韶文化层就出现了以蚌壳拼制的乘龙升仙图案,表明早在5000年前,人们已相信死者的灵魂可以乘龙进入天界。”(《中原文物》2008年第6期)参见濮阳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编著《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3期)。
[1]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83.
[2] 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2172.
[4]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5:80.
[5] 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6.
[6]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 谭敏.唐代道教祥瑞神话故事的政治主题[J].学术论坛,2006(11):170–173.
[8] 曾磊.汉晋六朝瑞应图录中的白色祥瑞[J].形象史学,2007(2):30–62.
[9] 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442.
[10] 周保平,贺俊彦.汉画祥瑞龙[J].中原文物,2008(6):79–84,102.
[11] 袁珂.山海经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320.
Discussion on the Expressive Function of Auspicious Signs and Calamities Writing in LI Bai's
TANG Yuan
(Institute of Disaster Prevention, College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 Sanhe 065201, China)
is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of LI Bai, the great poet of the Tang Dynasty. The descriptions of calamity and auspiciousness enrich the expressive effect of poetry, and also become a bridge between history and literature. The first poem adopted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allusions in the history of disaster and abnormality which implicate the restoring of classics. The image of calamity and auspiciousness are widely used in poems stimulating the charm of imagination. The writing of auspiciousness also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aesthetic feeling in the poems about immortals. The calamities and auspiciousness based on the induction between heaven and man integrated many astronomical and substantive phenomena, extracted a large number of symbols which originate from reality and transcend reality. Calamities and auspiciousness, as the records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historical books, also promote the production of text, meaning and aroma in literary expression.
LI Bai;; calamity; auspiciousness
I207.2
A
1006–5261(2020)04–0107–07
2019-12-17
防灾科技学院“思政教育”研究项目(2019SZJY11);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7FZW061)
唐元(1983―),女,河北邢台人,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