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一种文学生活
2020-09-07陆克寒
作者简介:
陆克寒,生于1964年,文学评论家,常州工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一
那真的是一处令人向往之地!
我说的是法国作家左拉的别墅:梅塘(Médan)。这个域外地名的中文转译,巧妙构造出一则清幽素雅的汉语意象,仿佛天衣无缝的灵敏戏法,转身之际就手点厾出古意悠然的水墨小品,“法式场景”便出落成“中国气韵”,宛如禅指轻触,随即花开满庭,“梅塘”这个名称就在汉语里清辉流转……
梅塘无梅,也没有池塘。假如你依照汉译地名的意义,去那里寻觅“梅花三弄”“池塘春色”这类意境,必定会大失所望。倒是有一条河,那条名满天下的塞纳河,在它前面不远处日夜流淌,优雅而婉转。2010年,翻译家余中先慕名寻访而去——
从巴黎的圣拉撒路火车站出发,乘坐前往芒特-拉若丽方向的郊区短途火车,不用半个小时,便到达了西郊的维莱纳车站。下车后步行,沿着塞纳河边上的一条公路北行十来分钟,就到了小小的梅塘镇,大文豪左拉的一处故居就在那里。①
其时距离左拉去世,已百年有余;距离他购置梅塘别墅,更隔着一百三十多年的光阴。1877年,长篇小说《小酒店》问世,出人意料地大受欢迎,既给左拉带来巨大声誉,也使他获得丰厚收入。一直以来,因为手头拮据,他在巴黎居无定所,屡屡搬迁,常致身心俱疲;如今,手头陡然阔绰,他首先想到的便是置房安家。巴黎城内太过嘈杂,他想要一处安静场所,但又不能离开巴黎太远。寻尋觅觅中,便在西郊梅塘不期而遇一幢小楼,还附带一小块地皮,他一眼看中,立马买下——便是他的梅塘别墅了。
小楼两层,有点局促,束手束脚的神态,模样已显陈旧,甚至还有些破败。但左拉并不在意,他心里自有盘算,破旧是可以打理的,他需要一处交通便捷的近郊住地,眼前这块处所真正打动他的,是周遭环境的宁静和优美。1877年某天晚间,在全家寄住的公寓房内,他对济济一室的朋友们宣布:“我在梅塘买下来一个小破楼。”他解释说:“我是为我的母亲买下它的,她在城里住腻了。当然同时也为我,当我的工作太满溢时,我可以去那里住一下。”②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分明是压抑着欣喜。
我们如今难以考究左拉迁居梅塘的确切时间,但知过后不久,一众好友便相约前往梅塘拜访了。“我们来到了一栋白色的小楼前,楼前就是花园,花园里种了五彩缤纷的花卉、蔬菜,花园四周就是农田,有一条铁路穿过”;跨越门槛时,其中一位开心而幽默地对主人说:“您知道,我的老兄,下一次我来的时候,我要带一棵树过来。”③
自从迁居梅塘,别墅的改造、兴建几乎一日未停。左拉对建房造屋拥有挥洒不尽的兴致,他的建筑热情源源不绝、经久不衰,一如他旺盛的文学创作激情。“每一次,来宾们下火车后都会面临一片永恒的工地。左拉一买下这片地产,就叫来了一队工人建房屋,一干就是十五年。他让他们装饰老房子,设计新建筑,一点一滴地,渐渐扩大着房产。左拉夫人以铁腕领导着这队人马——工人和仆人,确保每星期六支付工钱。”④最先竣工的是一幢四方形楼房,贴紧两层楼的老房子,拔节而上,四层结顶,新旧两楼高矮错落,景象有些触目惊心。莫泊桑见此,莞尔一笑,感慨道——
这简直是一个巨人拉着一个侏儒的手!⑤
左拉本人却颇为得意,他将新楼命名为“娜娜楼”——《娜娜》是他的最新长篇小说。他自己设计房间布局及装饰,餐厅、厨房、卧室、浴室各得其所、各美其美,顶层做成大书房,橡木书桌、石头壁炉,壁炉上方刻着他的座右铭——“无一日不写一行”。1886年,老房子的另一面又竖起一幢新楼,棱柱状,楼顶呈三角形,左拉为它取名——“萌芽楼”,因为建造费用为长篇小说《萌芽》的全部稿酬。
后人推测:左拉兴致勃勃的造房“癖好”,源于他幼年所受家庭熏陶,他的工程师父亲便是一位资深“建筑迷”。但我相信,左拉的建筑爱好,他对设计与装饰的郁勃兴趣,以及近乎挑剔的精细讲究,与他的文学创作热情和精雕细刻的追求,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一如他以文字造就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也以建筑营造自己的一方园地。他在巴黎郊外精心营构梅塘别墅,在纷乱尘世辟一块清宁之所,一如他苦心孤诣虚构自己的文学世界,欲求于乱嘈嘈俗世厘定出道德秩序来。这样看来,左拉用自家小说命名自家建筑,委实隐含着别一层深意。他一面创作小说,一面营造建筑,就像一位虔诚的工匠痴迷于祖传手艺,沉浸在每一个细节中;他孜孜不倦打造着自己的小说世界和建筑空间,以便在纷扰人世好安顿自己的灵魂,还有肉身。
二
那真的是一种令人神往的文学生活!
自从左拉购置下梅塘别墅,与他交往密切的青年作家——于斯曼、埃尼克、都德、莫泊桑等,便时常前来聚会。塞尚有时也欣然前来,这位崭露头角的画家,被印象派视为后起之秀,现在却与他的印象派师友们渐行渐远,他发誓要走自己的路。好客的左拉对朋友们说:“你们知道这所房子的大门是为你们敞开的。你们什么时候觉得它讨你喜欢了就过来,或者如果你们闲着的话,每天都可以过来。”⑥恰与主人的热情、豪爽匹配,梅塘别墅的“饭菜好得没话说”⑦,美食的诱惑无法抵挡,莫泊桑说:“我们都是饕餮之徒,左拉一个人的食量就抵得上三个普通的小说家……”⑧饭后,他们有时去钓鱼,“这时候埃尼克就显示出了才华,同时却让左拉颇感绝望,因为他只会从水里钓上来几只拖鞋。”⑨有时,众人一起乘船渡过塞纳河,到对面小岛去散步。船名“娜娜号”,当然也是船主左拉命名的;划船者通常是莫泊桑,他喜欢操桨这活儿。靠岸后大家上岛,莫泊桑独个留在船上,仰面躺倒,船身随波摇摆,他则闭目遐想,“天气温和,晴朗异常”,他悠然享受这片天地的安宁和纯粹,直到夜晚悄然而降,“空气中满溢着草叶的清香”⑩。
但更多时间,他们围坐在左拉的大书房里,海阔天空地神聊。他们谈论到梅里美,有人由衷赞美他:“多么有魅力的讲故事的人啊!”于斯曼却偏不认同:“一个讲故事的人,就是一个因为不会写作,就肆意兜售琐碎小事的先生。”随后,他们“列数起了所有的著名故事人”,一致认为“最优秀的,当数那位身材高大的俄国人屠格涅夫,他几乎算得上是法语写作的大师”{11}。他们如此臧否前辈同行,颇有指点江山、俯仰千古的书生意气,青春才华与激情满溢而出,任意挥洒。
他们志趣相投,聚集成一个文学群落,后世名之——“梅塘集团”。左拉自然而成群落领袖,此间情形正如莫泊桑后来追述——
我们只是几个好朋友,一种共同的尊敬之情让我们相遇在了左拉的身边,而后,性情方面的一种亲和力,对种种事物的一种相似感情,一种相同的哲学倾向,让我们团结得越来越紧密。{12}
其时,正值左拉自然主义文学思想酝酿而成,他向众人讲述他“未来的小说,他的文学思想,他对各种事情的观点”。他的语调听上去就像情动于中的真诚布道,他自己沉浸其中,他充满灵性的思维则感动着所有聆听者。他们一致反感长久流行的浪漫主义,认定一个浪漫主义作家就是“面向贵妇人的小说家”,“他只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或者是一个大傻瓜”{13}。
通过浪漫主义者那华而不实的感伤癖,通过他们那对法则和逻辑的系统性无知,蒙田和拉伯雷的古老常理、古老睿智在我们的国家几乎荡然无存。他们用谅解的概念替代了公正的概念,在我们中播撒了一种充满怜悯和感伤的情感,它已经取代了理性。{14}
“梅塘集团”指责浪漫主义者以“理想化”和“感伤癖”放逐了文学的理性精神,背弃了法兰西文学的理性传统。左拉诸人强调文学对现实世界与生命的真切感受:“在触及我们感觉的事物之外,我们什么都想象不了”,“我们只有这样一个唯一的对象:存在和生命,我们必须能够理解它,通过艺术来表现它。”{15}所谓“能够理解它”,意指理性分析的能力。而在理性分析的基础上,“通过艺术来表现它”,则是文艺创作要义所在。“梅塘集团”既确认理性为文艺创作的逻辑基点,理性精神便跃升为其文艺思想的内核——这与崇尚“情感”的浪漫主义,立地表现出划界对峙的姿态。
看起来,左拉诸人的文学观似与现实主义一致,但他们执拗地抗拒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认为其“典型化”原则也是对“存在和生命”的一种人为“拔高”。在断然否决浪漫主义、又执意抗拒现实主义的局况下,转首掉头别求新径自然成为唯一选择。适逢其时,19世纪法国思想新变涌动,左拉直面遇见实证主义哲学,孔德、丹纳等人将社会现象及人类精神归结于自然法则的思路,将其文学认知引向自然科学;而19世纪后半期新兴的遗传学说、细胞学说等,又为左拉等人重新释读现实社会、打量生命本质,提供了自然科学的认识资源,其小说人物塑造诸因素即此染带自然科学的认知蕴涵,便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这是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生成逻辑。而“梅塘集团”就像一只硕大的果,生长在自然主义的逻辑藤蔓上。
三
左拉将文学前辈福楼拜,尊为“自然主义之父”。尽管心高气傲的福楼拜向来是法国文坛的“独行僧”,他不屑于参加任何文学团体,就像一位虔诚的苦修士,他关上门一遍遍修改自己的句子,口中念念有词,手头涂来改去,直到心满意足才肯作罢,更多时候却因不能称心如意而郁郁寡欢。不过,千真万确,福楼拜关于“作者隐匿”的创作观点,还有他对小说叙事“客观而无动于衷”的风格追求,给左拉等后辈提供了文学启示和创作经验。
1867年,就读于鲁昂中学的莫泊桑得以拜见而结识福楼拜。福楼拜对这位中学寄宿生的关照非同寻常,他与莫泊桑的母亲和姨妈均为幼年伙伴,共同生长中凝结着非比一般的情谊。这份关照延续到莫泊桑中学毕业离开鲁昂之后,并且,从对莫泊桑生活的关心转至对其文学爱好的关切。自1873年起,有好几年光景,莫泊桑几乎每星期都将自己的习作寄给福楼拜,并且,每隔一段时日他就从巴黎乘火车赶去鲁昂郊外福楼拜家,当面聆听指教。福楼拜年长莫泊桑近三十岁,他教导后者要养成独到的观察力——
观察人们长期来相当关注并企图表达的一切,以便发现别人没有观察到和没有人写过的方面。
当你走过一位坐在他门口的杂货商的面前,一位吸着烟斗的守门人的面前,一个马车站的面前的时候,请你给我画出这杂货商和这守门人的姿态,用形象化的手法描繪他们包藏着道德本性的身体外貌,使得我不会把他们和其他杂货商、其他守门人混同起来,还请你只用一句话就让我知道马车站有一匹马和它前前后后50匹马是不一样的。
这是后人时常转述的一则文学史佳话:大约有七八年时间,福楼拜以一位文学前辈的身份,慈爱而严格地指导着莫泊桑。其间,莫泊桑的习作既与日俱增,也与时俱进,他的手稿日积月累,堆垒起来着实可观,但难入福楼拜的法眼,因而没片言只字面世。我相信这一对师生肯定是较上劲啦:为师的坚守他的文学标准,不肯退让丝毫,他的严格表现出某种不通常理的苛刻,却是一种高贵的矜持;学生的创作热情遭遇老师冷静遏抑,他的倔劲却被老师的严苛激发,他偏要写出一篇叫老师称心如意的作品来。这样的“较劲”其实就是“砥砺”,千锤百炼的不惟是文学表现技巧,更是苦心孤诣、专心致志的创作耐心——是一种专注而高贵的文学态度。
让我们回到梅塘,回到莫泊桑日后记载的那个“月圆之夜”——
于是,我们坐下来,在一片沉睡的茫茫田野中,在明亮的清辉下,左拉开始给我们讲述那个关于战争的可怕一页,题目叫“磨坊之战”。
当他讲完后,众人齐声喝彩:“得把它快快写下来。”
他开始笑起来,说:“已经做了。”
翌日,轮到我讲了。
第三天,于斯曼讲了一个毫无热情的别动队士兵的悲惨命运的故事,让我们听得十分开心。{16}
接下来,是塞阿尔、埃尼克和阿莱克西轮着讲,6个人一共讲了6个故事,除了左拉的故事已经写成小说,其他5位大概都是先讲故事、后写小说。让我们记住这6篇以普法战争为背景的法国小说吧:左拉《磨坊之战》、莫泊桑《羊脂球》、于斯曼《背包在肩》、塞阿尔《放血》、埃尼克《大七之战》、阿莱克西《战役之后》——1880年,它们结集出版,题名是左拉取的:《梅塘之夜》。尽管6篇小说水准高低参差,《梅塘之夜》终究是文学史上一则标志性集合,它的面世是自然主义文学的一次集体亮相。
而我更为关注的是莫泊桑。《羊脂球》写就,他照例邮寄给恩师过目;福楼拜阅后掩不住欣喜,随即复信,脱口称誉:“我敢说《羊脂球》是篇杰作。”我想莫泊桑这时终于吁出一声长叹,就在那一刻,他跟恩师胶着的较劲颓然松弛,他沉默的焦虑便沉淀为更沉默的自信和自在。
莫泊桑因《羊脂球》一夜成名,声誉旋风般传遍法兰西。总有后人对此不胜羡慕,却忘了此前将近十年时间,他承受着默默无闻的寂寥,孤苦地书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