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记
2020-09-07阙亚萍
作者简介:
阙亚萍,1977年出生,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见于《青年文学》《雨花》《西部》《南方文学》等刊物。
初夏时节,院子里的梅树上结了一颗颗饱满圆润的青梅果子。祖母抬头,枝叶间的碎光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形成一道道闪亮的光丝。她眯起眼睛,说:“又到做梅子酒的时候啦,这一年又一年的,过得真快啊……”祖母的床底下整整齐齐摆着一坛坛青梅酒。一走进她的屋子,酒香盈溢,每一坛上都有一个小标签,写着酿酒的年份。
梅雨季快到了,祖母催小叔把树上的青梅摘下来,趁着天好,把酒酿下去。小叔爬到树上,摘了一箩筐的青梅交给祖母。祖母端着箩筐,闭上眼,俯身,鼻子对着箩筐里的青梅轻微晃动,很陶醉的样子,像在回味青梅的香气。
祖母在水龙头下把青梅一颗颗拎出来,洗了又洗,放在阳光下晾干。督促我和姐姐去洗手,祖孙仨坐在屋檐下,用竹签把青梅一个个去蒂,扎孔,放进洗净的箩筐。姐姐拎起一颗青梅果子,迎着夕光,眯起了双眼,用眼角的余光看过去,仿佛一束青色的火焰在晚风中摇曳,空气中回荡着细碎的震颤。
祖母取出一只清洗干净,但酒香的余韵仍在缭绕着的瓷坛,她告诉我们,这是才空下来的坛子,里面盛的酒,还是祖父帮着酿的呢。她也是才舍得打开喝,每天喝一小杯,感觉祖父还在。一晃,祖父都已去世五年了。祖母酿青梅酒的风俗是从她母亲那儿传来的,她嫁给祖父那年,就在院子里种下了这棵梅树,而今,半个世纪过去了。祖母将青梅与按比例调配好的黄冰糖,一层青梅,一层黄冰糖,铺入坛中,最后倒入低度的粮食酒。“好了,我们的工作完成了,接下来发酵的事,就交给时间了。”祖母封好了瓷坛,在标签上用工整的小楷体,写下日期:1993年6月6日。
又是一年梅子熟时。这一年,祖母没有酿青梅酒,我们上午刚办完她的丧事。家里都是来为祖母送行的人,他们回忆着与她有关的细节,谈着她平凡细碎的一生。悲伤,再一次击败我,虽然我还保持着彬彬有礼,我知道,也许下一秒我就会溃不成军了。我不能再身处于人群之中了,我不能再听到任何人谈论她。我要走!我要醉!我拎起一坛祖母去年酿下的青梅酒,悄然离家。
我一口气跑到近郊的麦场上,倚着一堆草垛,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橙色的碎光立刻将我身体的轮廓镀亮,似乎在对我进行一次修复与拯救。我把酒坛放置好,如举行古老的仪式一样,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声天上的祖母,她能不能,看到我?听到我?一打开坛子的密封口,陈年的酒香立即氤氲缭绕,仿佛祖母就在我身边,我能听到她的呓语。世上还有比酒更深远,更有况味的水吗?时间附着于它,让它变得甘醇,回味无穷。发酵的,是祖母生命里的温情与善意。我被她的气息包裹着,痛饮一口。从来没有喝过酒的我,眼泪都被辣出来了,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我屏住呼吸,往外大口大口地呼出酒气,一只手放在嘴边不停摇动,作扇状,感觉才好受了一些。再一口,又一口,梅子酒滚过喉咙,体内燃烧着灼人的火焰,仿佛五脏六腑被烧成了灰烬,在体内簌簌落下。我的唇齿之间渗入丝丝缕缕的青梅之香,泪水,在醉意中滂沱。我发誓,只要活着,就要永远记住她的样子、她的气息。一定不能忘了她,一定。她领着我和姐姐坐在屋檐下酿青梅酒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冰糖没有融化,青梅尚未浮出,时间还未发酵,酿酒的人已去往永恒。
我在草垛里睡了一觉,被冻醒时,睁开眼,一束幽微的深蓝色星光在我的掌心里试探,游弋,仿佛我的掌心是另一片天空,使用一种未知的语言。我相信祖母一定来过了,这束星光就是她为我采撷的。
祖母去世后,家里就没有人酿青梅酒了,初夏牧歌般的传承就此断裂。每年到了梅雨季节,会有许多青梅果子从枝头落到泥土里,渐渐腐烂,渐渐枯萎。老屋拆迁时,祖母种下的梅树被挖掘机推倒了。当挖掘机将老梅树连根拔起的瞬间,我的心脏被一声巨响,震得四分五裂,我在刹那间成了一个无根之人。
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童年。
李白的《将进酒》是被传诵频率最高的一首劝酒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如此有纵深感与开阔感的岁月情怀,因为这首旷古的诗句,我每次举杯,都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不是“极致美学”的信徒,喝酒只到微醺状,就再也不肯喝的人,把自己保护得太好,太怕受伤了。我对这样的人一般都是敬而远之,我爱一饮而尽的热烈,爱燃烧,爱沸腾,生命的瓊浆一泻千里。酒精挥发的过程,仿佛身在云端,引领我远离寡淡,飞向一座座激情山峰。我有一个善饮的诗人朋友,几年前,我们共同参加了一个饭局,朋友看到了桌上的飞天茅台酒,眼睛发光,如遇见恋人般心动、喜悦。他当场许下了诺言:“今夜,我要将酒喝醉。”
在文人雅士心中,诗与酒互为镜像吧?永和九年,王羲之举办了一场雅集,受邀的诗人们在曲折的清溪旁边席地而坐,将盛满了美酒的银质杯子放入潺潺流淌的溪水里,经过弯弯绕绕的溪流,酒杯在谁的面前停留或打转,谁就取走,赋诗后将酒饮尽。这就是著名的“曲水流觞”。王羲之将众人的诗汇总起来,用蚕茧纸挥毫作序,一部《兰亭集序》就此诞生。自王羲之之后,“曲水流觞”引起无数后人的效仿。恭玉府中的“沁秋亭”又称“流杯亭”“水寿亭”,就是对“曲水流觞”的一次致敬。从地上挖出10厘米宽的弯弯曲曲的凹槽,将井水引入,作为放置酒杯的流水渠道。水流从北边流出,从暗道流入蝠池。凹槽从北向南看,是一个“寿”字,从东向西看,是一个“水”字。还有乾隆二十年,三月初三,卢见曾组织了一次“曲水流觞”,参加者有郑板桥、汪士慎、金农、厉鹗、罗骋等人,是“扬州八怪”的鼎盛期。虹桥之流水蜿蜒清澈,诗人们饮一杯酒,吟一首诗,纵享无限好春光。
电影《弗里达》中,墨西哥的女画家弗里达·卡洛一生酗酒,每天都要喝一瓶龙舌兰,以释放的酒精来抵抗身体的痛楚。她在生命的尽头说:“我身上的弗里达全部消失了,只剩残骸,我希望永不再来。”弗里达的生命之烈焰是在废墟上燃烧的,少女时期的一次车祸毁了她健全的身体,她留下的几百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作只有一个永恒的主题:破碎生命的痛苦。毕加索看到她的自画像中,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生命之痛后,感叹道:“我画不出这么好的画。”影片中有一个细节非常动人,弗里达与后来成为自己丈夫的著名画家迭戈去参加酒会。迭戈与另一位客人因政见不同而发生争执,酒会的女主人为平息事端,拿出一瓶白兰地放在两人中间,对他们说:“谁喝得最多,谁就可以和我跳舞。”两个男人,每人都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这时,弗里达走过来,将瓶中酒一饮而尽,她晃晃空酒瓶,眼眸含笑,轻轻问风情万种的女主人:“我可以吗?”于是,两个女人在舞池里共舞了一曲拉丁,她们轻抚过彼此的身体轮廓,在每一个细节里滑翔,眼神迷离,随着潺潺流淌的音乐,发出了战栗声、呓语声、梦一样轻柔的叹息声。空气中弥散着性感与暧昧的气息,两个磁场强大的女人征服了全场。
年輕的时候每一次与朋友们饮酒,兴致上来后,举杯必诵的诗句就是:“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那时候,朋友们都很年轻,热爱文学,个个都相信自己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如果遇到三观不一样的人,会立刻被我们拉入黑名单。下午4点半钟,有人在QQ群里提议了,晚上聚一下?得到一致响应后,群里八九个人就会立即从各自的城市出发,开车、坐高铁、打车,或者坐公交车,无论哪种交通方式,省内的,晚上八九点前都会赶到召集人所在的城市,跨省的,如果赶不上第一场,第二场也能赶得上,第二天一早再赶回自己所在的城市上班。酒菜与环境我们都不讲究,重要的是氛围,是感觉,是对彼此的认同。陌生的城市里,深夜空旷的大街上,一群喝多了的年轻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呐喊:“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互相搀扶,踉跄而行。我们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在这复杂的成人世界里永远保持初心。
更相信我们的友谊永远不会变。
家人熟睡后的深夜里,我又一次失眠了。起床,从冰箱里翻出一碟卤牛肉、一碟拌黄瓜,开一瓶红酒,坐到了阳台的摇椅里,吹着晚风,对月频频举杯。想起黄庭坚的诗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一种无法言说的人生况味弥散开来。夜色越来越稀薄,我想起那些昔日的朋友们,翻开手机QQ,不知不觉中,群里已经几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话了,上一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2016年5月4日。我发出了一个笑脸的表情,过了很久,无人回应,大家应该都在睡梦中吧。很多人的微信也没有加上,就消失于茫茫人海了,我知道,通过一两个尚有联系的朋友,肯定能知道他们所有人的近况。只是,又何必呢?还是远远地念着吧。不知道他们可曾写出伟大的作品?而我,已远离文学,以及与文学有关的人与事很久很久了。承认失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失败才是人生的常态,生活就是一部失败之书。我也已经人到中年了,朋友越来越少。我一退再退,属于自己的领土不多了,一个人偷偷喝点酒,算是我的私人领土里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
在京都衹园的一家小居酒屋里,我点了清酒、乌冬面和炸天妇罗。日本有“茶道”,并衍生了一种叫“侘寂”的美学感悟,还有像千休利这样的茶之鼻祖。以清酒、烧酒,闻名于世的日本,有没有“酒道”呢?代表人物又是谁?守屋仙庵在临终前写过一首诗:“当我死时/埋葬我/在小酒馆的/一个酒桶下/如果幸运/木桶会漏……”守屋仙庵一生只钟情于独酌的乐趣,似乎只有独饮,才能品出酒香中的余韵,以及酒与人生,与天地之间的况味。同样,在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的电影里,父亲们总是出现在一个固定的长镜头里,背对着观众,盘腿坐在榻榻米的阴影里,独自饮酒。仅仅是一个极其克制的背影,就有一种静水流深的感觉,仿佛被撕裂、被损毁、被抛弃的部分都埋藏于岁月的深水之下。
穿着和服的服务员轻轻推开纸拉门,一束橙光落在榻榻米上,她从一只蓝色餐盒里取出一只盖着碗盖的黑底镶红碎花,发出莹莹光泽的木碗,放在餐桌上,掀开碗盖,里面盛的是清汤乌冬面。接着取出一只红底黑花,中间凹陷如美女细腰的瓷质酒壶,配一只同款酒杯。用这样的酒器喝酒,一定会让人忍不住多喝几杯吧。江户末期,有一个叫赖山阳的文人,对于酒器的考究可谓到了极致,酒杯要金刚石的,理由是:其色如晓月在水,若使用玉器,则不能彰显其色。他还在意饮酒的时间,下午五六点,在夕阳的照耀下,比叡山会逐渐变成紫色,薄薄的紫光投射在他住所的纸拉门上,这时候斟上酒,才是最佳时刻。江户末期是一个相对安稳的时期,这么考究的生活,也只能在安稳岁月里吧。
服务员绵软的噪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说了几句日文,我一句也听不懂,观察她的表情与姿势,应该是“酒菜上齐了”的意思吧。我对她致谢,她微笑着轻轻退出,并帮我拉上榻榻米的纸拉门。我观察方桌上的食物,从外形到盛放的餐具,以及配饰,将细节之美做到极致,甚至让人不忍心动筷子。想起一首俳句:“烂漫樱花树下,乘兴欲饮一杯,樱花片片飘落洒在酒杯。”此时不是樱花季,但那种极盛与极哀的气息无处不在。当一壶清酒快见底时,我终于让自己兴奋了起来,仿佛处于某种被启迪的边缘。一壶澄澈的清酒让混沌世界通透起来,所有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事物都值得信任,值得依附。压在我心头的阴霾逐渐散去,在日常生活中感觉过不去的坎,此刻也变得微不足道了。清酒中最具张力的细节就是一个“粹”字,如潺潺溪流注入血脉之中,有一种脱去尘垢后洗练的感觉。日本的民间有一句俗语:“人生的尽头,我希望能吃碗清汤乌冬面再走。”我想说的却是:“人生的尽头,请给我一壶清酒,借着大醉,跟人间挥手说再见,再见,再也不见啦!”
物哀,是日本文化的精神坐标。要知物之心,更要知物之哀。世间万物之美,情到了最深处,就是哀。饮酒,是身体、灵魂、酒,三者渐渐融为一体的过程。美酒入喉,浅浅斟,细细品,动作一定要缓慢,一定要轻柔。时间也慢了下来,如一出能剧,一朵隐藏着的花,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在却充满了张力。当身体与灵魂盈溢着酒香,当酒香中有了饱满的生命力,才能深深地感知到那极纤细、极幽微的“哀”。如此,才算没有辜负了这美酒。就像和泉式部的和歌:“沁人心脾,令人生哀。”此时,盘腿坐在京都衹园居酒屋的榻榻米上的我,抬眼,看到窗外鸭川溪的水流澹澹,紫光粼粼,仿佛这一生被我辜负过的所有美酒在唱一首哀婉的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