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记
2020-09-07耿林莽
作者简介:
耿林莽,1926年生,作家、编审。已出版散文诗集《草鞋抒情》《散文诗六重奏》等9部、散文集《人间有青鸟》等2部、文学评论集《散文诗评品录》,主编过《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精选》等选本。2007年获“中国散文诗终生艺术成就奖”。2009年获中国作协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60周年荣誉证书及纪念章。
悬 棺
两岸高山,劈面而来。
削壁凌空,倒悬着铁松,紫衫。腾云驾雾,一具具悬棺黑马似的高高耸立,
没有生命的生命,
不甘死亡的死亡,
先民们逃离地狱的遁走,
船夫水手们妄念天国的攀援,
风化为石,为苔藓之青苍,为紫檀木的凝重,为苍鹰垂翅的翱翔,为一种废墟危楼坍塌前的倾斜。人迹难及的绝壁之上,死亡横空而卧。
谁能打开那一无缝隙的棺盖?
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没有灵魂的躯壳,尚有一节无名手指的断骨残留着么?
失去的生命虚构着一种无。
并不存在的“在者”虚构着一种无。
高高在上。压迫人间。
浮 舟
舟子,这时候你浮舟而下了。这时候你正泊舟于危崖之前,这时候你昂立于小小的船板之上,仰望着虚空中那一黑色的孤悬。
你有一种茫然的惊悸,
你有一种空蒙的惶惑。
你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空虚,
你有一种对于死亡的忧惧。
可望而不可及的悬棺,是在那里召唤你么?
流 萤
你的眼睛亮了一下。
一只萤,一只萤翩然而来。从崖壁之上,从遥空,从那悬棺的边侧飞来。
一只萤,亮晶晶的眼睛。
一只萤,亡灵棺廊前的一盏孤灯,几千年岁月的幽灵,原始生命的津液,或是高高懸棺边一茎腐草的魂?
一只萤飘然而来,
死亡的终极是死亡,
生命的幻化是生命。
在悬棺与浮舟之间,在死亡与生命之间,在时间与空间永恒地流动之间穿行一只萤,
翩翩而飞,翩翩而舞,翩翩而行。
越 过
一泓激浪横拍高岸,
一抹闪电耀目如箭。
前面又是险滩——
你奋然而立,发出一声沉雷似的呼唤。
(有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壮阔的呼唤)
倾出全身之力,撑起手中巨竿,
抵住那岸,抵住那岸,
浮舟越过了险滩,飘然而去,飘然而去了。
那一只萤还在江面上翱翔,翱翔,点燃生命的亮色,为你引航。
梦中水鸟
我以梦幻的眼睛看你,桅杆边的沉思。我以梦幻的言语呼唤,
昨日的水手,今日的水兵,
呼风唤雨唤惊雷,唤你驾一艘快艇,
切碎大波,切碎闪电的啸呼,以
骏马之奔驰。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空茫的眼睛告诉我的,却是
别一种风情。
总是夜半。舷边的梦被露水打湿,你听见了青鸟的拍翅。拂去薄雾,她衔来了什么?
那一只青鸟,围着艇转。左舷,右舷,撒一张网,洒一片园。那一只青鸟,衔来了什么?
栏杆上的柱子被拭干了,
甲板上的铁皮被擦亮了,
海铺上了一片月光的丝绸。跳荡的银子,剪碎的流苏。风的手,风的手将月光冷冷地涂抹,涂上你的飘逸,海魂衫,冷冷地冷冷地将月光,嵌入了你梦醒的眼眸。
青色的羽毛似的,海的黑波涛似的,桅杆投射在波涛上的阴影似的,
一点点神秘,一点点忧愁。
总是夜半。那一只水鸟飞来的时候,你如何区分得出:昨日的鸟与今日的鸟,
相同的羽色相同的喙?
我却能从一百个水手一千个水兵的眼里,
认出你那淡淡的翠色,隐匿着
海之波独有的苍茫
与深邃。
失眠的雨
失眠的雨,从天庭,比远还远的地方,一点点垂浇
(是从佛眼里流出来的吗?)
佛在西天,他睡不着。
失眠的雨,佛的大慈大悲的眼泪,淌着,淌着,孤孤单单地滴,
敲打:关着的窗户,撑开的伞。
叩问,唤醒,抚慰,还是拯救?
每一片张开的叶子,
竹叶般青春的眼睫毛,
十七岁小姑娘柔柔的发丝,
老妇人胸前垂挂的念珠上,
都沾着了一颗。
从雨到雨,佛在每一滴雨水中端坐,端坐无言。
雨的冰凉的小手,敲击着痛苦无告的大地,敲击着每一扇关着的门和窗户,
敲着,敲着,声音低微,谁也听不见。
(世界会因之而得救么?)
为了忘却
为了忘却,我把一束萎谢的花枝抛入大海。
蓝色的,蓝色的毋忘我花,沉入了遗忘的深渊。
忘却,忘却白鸽翅羽上洁白亮丽的织锦,以及她一次次同飞蓝天的许诺。
铁门紧锁,钢琴声关闭了悠悠的柔板,
短墙上的紫罗兰花骤然跌落。
吻若虹,似一缕丝绸的梦幻,
迷雾里飘失。
一千次一万次波涛的起伏,埋葬了我的忘却。
却又荡起星星点点,海的黑丝绒衣锦上面缀满了浅蓝色的花瓣,恍若颤颤的唇又在背诵那句烂熟的词语:
“毋忘我”“毋忘我”!
水手登岸
水手水手,登上岸壁。
海岸边的阔叶树,伸出了迎接的长臂。
广场上的喷泉水,释放着狂热的跳跃和欢呼。
远航归来,饮足了粗粝的海之风的浪游人,胸脯上长满茁壮的毛。那是
肥沃土地上的庄稼,海浪间漂浮的水草,生命力蓬勃的旗。
水手水手,放荡不羁。胸怀坦荡,四海为家的男子汉,却总有一角童年时的海岸线,在你的梦魂之间闪闪烁烁?
波涛起伏的红房子,幽幽绿草坪,摇滚音乐旋转着遍地的草莓果,在骚动,在沸腾。
无色伞下的俏女子,送来一杯冰果汁。
躺在沙滩上,袒露阔胸脯。乳汁丰盈的阳光雨,温情脉脉地洗涤,
你:吮吸、亲吻、爱抚,
一遍又一遍。
杯
你把你的脚印留在时间的沙上了。
你把你的影子印在大海的波上了。
你把你的汗水溶进陶瓷的坯中了。
你把你的微笑映作玫瑰花瓣,画到一只只杯子上面了。
你把花枝上的刺和叶子上的泪珠,统统留给自己。
而把一只只漂亮的杯子献给大家。
用它来饮水吗?
用它来喝茶吗?
你说:不。
“让我们用一杯杯诚实的汗水,去换取那最浓最浓的酒,为我们心中期盼的美好明天,
一同举起盛满欢乐的杯。”
“是我”
“是我”。你说,
声音柔和,轻微。却是一种“力”。
一粒铜豌豆,弹跳,响而脆。
煮不烂,嚼不碎:
“我是我自己”。你说。
高山险壁,万丈危崖之巅,惟你一人,昂然而立。
“力哟,力哟,力哟!”你在念着沫若诗篇:
站在地球边上呼号!
雄姿英发,你以两手掐腰,目光炯炯地,闪烁。
你的美肉体地吸引了我。
你的美精神震撼着我。
“是我”,你说,
两个字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我是我自己”,
不是
大树上的喇叭筒,
机器上的螺丝钉,
麦田里的稻草人。
在那口号不断的岁月,到处传诵着千篇一律的话语克隆。
而今,我连一句也背不出了,
却记住了你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
响当当的两个字:是我!
一个人的
“独立宣言。”
望 海
海是一只篮子吗?盛水的篮子,在动。
上下翻动的手指,忙乱地编织,疯疯癫癫的阳光,摇晃着它,摇个不息。
有思想的水,密如树枝,忧伤的沉甸甸的大脑的软组织,看不见了。
屈原的骨瘦如柴的手指,闻一多激烈颤动的手指,海子的被火车轮子轧断的手指,看不见了。
蓝色的青色的铅灰色的小爬虫,
肉色的黄色的金光闪闪的小爬虫,
爬满了夜晚的屋脊。
听得见瓦片倾倒和碎裂的声音。
一个起伏不定的庞然大物,匍匐在那里像一只乌龟的壳。
裸
肤肌似的芒原,八百里平川,可以走马,狂奔,
蹄声唤来初醒的黎明。
流水是更纯净的裸,永恒地漂泊,
她的拒绝,包括每一条
穿衣裳的鱼。
桥是宛转的曲线。月光来时,幽幽地起伏。
月光来时,登上碧草如茵的滩,
亲近水,
五分钟的温柔。
崂山水
崂山水洗过的石子,亮出了阳光的皓齿。
一滴滴鸟声从齿间迸出,叮叮地在石壁上弹跳,溅落在涧水中了。
野樱桃树满山满谷,一粒粒圆圆的果子挂在枝上,那是
鸟声熟了,染红了水。
水是甜的……
失
那一年,你失去了手中的提琴,
枯枝寂寞,手指再拨不响绿叶上的雨声,
于是你走向黄昏。
炊烟负重,疲倦如纤夫肩上的绳,
河水清清,淡去琴弦上最后一抹余晖,
山坡展现乌鸦沉默的背。
你想听:小草们还在呼吸吗?
小船泊岸,稀疏的苇。
远处传来了晚祷的钟声。
风云变幻,岁月萧条,祈祷的钟声填补了音响的空白。
夜之门紧闭,铁栅栏林立,
跪着的人们在祈祷。
你站着,却失去了手中的琴。
江上,一个诗人的行吟
从水到水,一个诗人在行吟。
水本透明,洁白如镜。芦苇叶子染绿了她,一如梦寐,一如深淵。
芦苇叶子修长,像是诗人嶙峋的瘦骨因风的吹拂而有了些许的动感。
风的触动,月光之手的触动,能使她发出点声音来么?
从水到水,屈子行吟的路,是一条泪流不止的河。
“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无女”。
这是屈子的悲哀,也是我们的。
一千年过去,两千年过去。
影子般飘忽,梦呓般迷茫的水,流淌着的,依然有贫苦人的眼泪,屈死者的呻吟。
这是屈子的悲哀,也是我们的。
从水到水,一个诗人在行吟,
细若游丝的一点点声音,在江上,
荡漾起伏,痛苦地浮沉。
醉 马
铁壁上走马。我听见
蹄声叩冷荒原。
夜,还长满可嚼的冻草么?
沙场归来,剪落日之余焰。红鬃烈马,自古是帝王之雄威。
于是饮马于酒槽。于是奋然作感恩之长嘶。于是一醉千载,
陈骏骨伴帝王之亡灵。酒精麻醉了骨骸,至今不醒。
骨上有青色的磷光。有殷殷之血。有古铜色琉璃瓦的声音。我燃一炷香于殉马坑暮色将临的残壁,我萦绕我的足音于万籁俱静的黄昏。我侧耳而立,听不到一匹骏马
醒来的悲鸣。
不守规矩的风
赤裸裸的风,不穿紧身衣。
少女的鬓发,牧师们道貌岸然的长胡须,贵妇人耳环上叮当作响的珍珠串,都可以嬉戏。
没有什么隐私的帷帘,不敢去撕破。
不知道什么叫疆界,什么是禁区。
木栅栏,铁丝网,巴士底监狱,徒然地设置。
万里长城,喜马拉雅山峰,古埃及的金字塔,都挡不住它
傲岸的阔步。
不守规矩的风:流动,喧嚣,呐喊,奔突;
铁链锁不住。
不守规矩的风,鞭打着海,指挥一个狂浪区。
溢出主航道,防波堤,水的野马群,奔向壮烈的凯旋;
是风扬着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