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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松树

2020-09-07雪静

翠苑 2020年4期
关键词:松树飞机孩子

作者简介:

雪静,本名高晶,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一级,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曾出版长篇小说《旗袍》《夫人们》《天墨》等16部,并在《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大家》等杂志发表中短长篇小说若干。

沈小洁知道姜永的消息已是两天以后了。在这两天里,她先是被学校的同事频繁探望,后来姜永部队的首长和战友们又蜂拥而至,不停地嘘寒问暖。沈小洁凭直觉认定,姜永发生了意外。

沈小洁这样想的时候,姜永的飞机残骸已淹没在一片苍茫的树林里。姜永留给沈小洁的只是飞机座舱里的一片头盖骨,像标本一样装在一个精致的骨灰盒里。沈小洁守着这个骨灰盒发呆,她不相信里面装着姜永,那个活蹦乱跳的真实的姜永从此真的在人间蒸发了吗?但事实证明姜永是永远回不来了。想到这个可怕的无边无际的永远,沈小洁的脸上立刻奔涌起汹涌的江河。她就一心一意地坐在窗前想姜永,看他的照片,直至泪水把照片浸得模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姜永怎么就舍得抛下她独自飞走了呢?她今后一个人该怎么办?……

妈妈心疼女儿,接着说,你哭吧,把对他的想念都哭出来,以后再也不要想他了。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

沈小洁忽然转过脸,怒目瞪着妈妈说,人是有感情的,怎能哭完就忘了呢?请您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妈妈悻悻地走了。

沈小洁抱起桌上的照片,伤心地哭出声来。

沈小洁跟姜永来到部队已两年有余,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北方一座城市当小学老师,那座城市冬天的时候有闻名世界的冰灯。沈小洁与姜永恋爱的时候,姜永总喜欢冬天去看沈小洁,他们流连在各式各样的冰灯里,晶莹的冰灯映着两颗晶莹的心,沈小洁有天被姜永吻得死去活来,就指着冰灯对姜永说,你敢对灯起誓,我们一辈子厮守吗?姜永说,对灯起誓容易,可惜这是冰灯,遇到暖暖的太阳就会融化了。你愿意我的誓言被太阳融化吗?沈小洁摇头,心想能融化的誓言还算什么誓言呢?后来,沈小洁就跟姜永来到了遥远的异地,仍是当小学老师。姜永的部队在一个山沟沟里,下了火车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沈小洁初次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真不适应,但爱在这里,她不适应也要适应了,她是为愛而来。

姜永驾驶的飞机是轰炸机,机场离宿营地不远也不近。姜永休息的时候,喜欢与沈小洁散步。部队四面环山,山奇形怪状,有的像挺直的棒槌,有的像威武的士兵,有的像娇羞的少女,一蓬一蓬的绿树掩映在山中,山因了树的存在而显得神秘、富有生机。有一棵粗壮的红松树将脖颈探入苍穹,远看如一条巨蟒蜿蜒着身躯。沈小洁每逢走到这里,便有一种心烦意乱的感觉,好像那巨蟒正朝着自己爬行。她就拉着姜永的手说:为什么要生长这样一棵红松树呢?

姜永看了看那棵红松树说,吔,你好像有种不寻常的直觉,我们飞行大队的人都忌讳这棵树,如果哪架飞机的机头对准这棵树起飞,这架飞机保准要出毛病。

沈小洁立刻惊异地瞪大眼睛问,你说的是真的?

姜永使劲捏着她的手说,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呢?

沈小洁忽然扑在姜永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

正是暮色降临的黄昏,四周安静得已没了鸟叫。姜永倾听着沈小洁的心跳,心中猛然生出了一种责任,任何时候也不能丢下这个女人。

沈小洁和姜永离开那棵红松树已是夜色漆黑的时候了,他们步行在跑道外的小路上,沈小洁又特意看了看那棵红松树对着跑道的位置,尽管距离十分遥远,天黑的时候甚至有点模糊不清,但仍让她感到一种忌讳的分量,她反复强调说,记住,姜永,就是这儿,你的飞机千万别沾这儿。

姜永笑了笑,风趣地说,那就最好给我配一副现代高科技眼镜,让我准确无误地瞄准这个方位。

沈小洁扭住姜永的胳膊,撒娇说,姜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难道你真愿意扔下我?!

姜永说,别听风就是雨,这很可能是谣传,你不要太迷信了。

这天开始,沈小洁心里对姜永有了一份特别的记挂。每逢姜永去飞行,沈小洁都要千叮万嘱,姜永的脑海已布满了沈小洁的叮嘱,这些叮嘱就像那棵红松树一样深深植在他大脑的信息处。

沈小洁痛苦地回忆着两天前的一切,她和姜永特意骑车去逛了市里的家具城,她要买一套奶白色的家具,配上砖红色的沙发。沈小洁也说不清为什么喜欢这种色调,好像是追赶时髦,像西方电影电视剧里的家居。姜永当时什么也没说,他是个对生活没有讲究的人,这与他的出生有关,他出生在农村,父母靠做豆腐为生,自小也就养成了随遇而安的习性。而沈小洁则出生在城市,家境优越,一副公主派头,她与姜永相识完全是因为英雄救美。有年夏天暴雨成灾,突发大水,在街上闲逛的沈小洁一下子就被洪水冲走了,姜永恰好也被冲进洪水里,但他水性不错,一把拉住了沈小洁,死活都不松手,直至把她拉到了水浅的地方。事后沈小洁出于感激,不停地给姜永发微信,两人一来二去就谈上了恋爱。沈小洁的父母知道后坚决不同意,沈小洁则非姜永不嫁,这事拖了两年,父母见女儿铁了心,如今的女孩子又比男孩多,担心过多干预会让沈小洁成了剩女,索性就随她去了。沈小洁偷偷和姜永到外边玩了一趟,回来跟父母宣布已经结婚了。

沈小洁真正跟姜永生活在一起,还是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但她努力让自己尊重姜永,他毕竟是丈夫。于是,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她非要姜永表态不可,而逢到这时,姜永只会说,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姜永也算是个知趣的丈夫,他们白手起家,什么都要自己买,家业要一点一点置办起来,他不听媳妇的又听谁的呢?就这样,沈小洁在市里的家具城订购了这套家具,沈小洁跟店老板说,一定要货真价实。店老板连忙表态,质量保证。

沈小洁和姜永骑车回来,在路上进了一家烧烤城,韩国烧烤,本市电视台早已把这家烧烤城的广告做进了千家万户。姜永和沈小洁进了烧烤城,就像进了名副其实的食品世界。他们在异国情调中,品尝了各类烤肉。虽然是炎热的夏季,但烧烤城清凉的世界和冒着热气的火锅给了沈小洁和姜永视觉及味觉上的无比快感。他们边吃边聊,对未来的家居生活有种种设想。姜永最后说,给我生个孩子吧?沈小洁白了他一眼说,生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说罢,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吃饱喝足,他们满意地出来,沈小洁一路上不停地跟姜永说,下次再来吃,你说个时间吧。姜永说,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我奉陪。

姜永的随和是沈小洁最得意最骄傲的地方,单凭这一点,她也不会再爱上别的异性。尽管情感世界在这个越来越商品化的社会变得五花八门,可沈小洁依然为梁祝的故事而陶醉。

沈小洁想了想说,等你飞行回来吧。一周以后,估计家具快做好了。

姜永说,一周以后……那还有许多天呢,你肚里的馋虫还不搅得天翻地覆啊。

姜永说话的时候有点漫不经心,他的自行车倾斜了一下,车轱辘轧了一只易拉罐,不知谁丢在路边的。沈小洁始终跟在姜永的后边,这使她本能地看清了他的一切。在姜永的自行车轧过那只易拉罐的瞬间,沈小洁飞快地将易拉罐驱到了路边。这时,一辆汽车驰了过来,扬起一股灰尘。沈小洁用手驱着灰尘,跟姜永说,你开飞机可不能像骑自行车这样随意,那是庞然大物,要万分小心。

姜永轻松一笑说,开久了跟骑自行车一样。

沈小洁立刻沉下脸说,那你就是对我不负责任。

姜永见沈小洁沉了脸,急忙说,我就是敢对飞机不负责任也不敢對你不负责任呀。飞机可以用钱买,你是用钱买不来的。

沈小洁紧跟着说,飞机和你同样重要,飞机就是你,你就是飞机。

姜永笑说,我这话是跟你开玩笑呢,身为飞行员,我岂敢对飞机不负责任?

姜永说罢就将自行车停了,沈小洁也停下来,他们靠向路边一棵树下。树是白杨,挺拔地逼向天空,使天空浮游的白云都显得低了。姜永四下看看,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他们已行进在郊外,城市与姜永的部队相距30里路,他们眼下所在的位置正是城市与部队的中间。姜永忽然抱住了沈小洁,他在她面前的冲动就像初恋新婚的情人。沈小洁没有躲闪,只是往路旁靠了靠,试图寻一块遮蔽的绿丛。但树很高草很矮,他们爱的表达只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个下午的浪漫一直持续到晚上都没有消失,沈小洁和姜永吃过晚饭洗了澡,便夹了草席到操场纳凉,沈小洁还带了蚊香和花露水。他们将草席铺到地上,相互偎依着躺下去望天空。天上的星星已经若隐若现地出来了,忽而排成一条线,忽而又列成四方阵。沈小洁看到有三颗星像三个担水的和尚,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她联想到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故事,就推了推姜永说,快看快看!

姜永按着沈小洁的指引往天上使劲看,怎么也看不出三个和尚的样子。

沈小洁忍不住说,你真笨!于是继续看,她也看不出来了。

姜永说,大自然就是这般变幻莫测,谁也把握不了它的规律。你现在看它在天上是星星,掉下来就是陨石,说不定能造成人类的灾难呢。

沈小洁问,你驾机在天上飞都能看到什么?

姜永说,白云呐,飞机在白云里穿梭,就像在棉花和蚕丝里穿梭一样。

沈小洁继续问,除了白云呢?

姜永说,那就是蓝天了。

沈小洁不语了,她想到飞碟对飞机的威胁,尽管那是偶然的不幸,但她仍然担心这偶然被姜永撞上。沈小洁对姜永的飞行技术一万个放心,而天上的意外却是防不胜防的。沈小洁又想到那棵巨蟒般的红松树,姜永的飞机起落的时候真的不会对着它的方向吗?她看了看身边的姜永,想要再叮嘱他几句,而考虑到提醒给对方带来的负面效应,她的话又收敛起来。

第二天,姜永仍在家里休息,并跟沈小洁说想包饺子吃。沈小洁说包饺子太费事了,去超市买速冻的吧。姜永说自己包的饺子馅大味香,沈小洁仍不想包饺子。姜永就说我小时候在家里时,娘经常为我包饺子。沈小洁不以为然道,又提你娘,你娘千好万好,你还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姜永笑说,那我也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呀。沈小洁便笑说,那就为了你娘包饺子吧。

沈小洁去超市买包饺子的肉和菜,不巧的是肉已卖光,这个超市是个小超市,供应对象主要是部队家属。沈小洁只好买了一袋速冻水饺回来,见到姜永说,天不遂人愿,你可不能怪我啊!

姜永叹了口气说,没有吃新鲜饺子的命。

第三天,姜永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叠放得整齐有序。

沈小洁奇怪地想,姜永这是怎么啦?他从未打扫过房间啊!

姜永要走了,临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对沈小洁说,我走了,你自己在家多保重。姜永本来想拥抱沈小洁一下。

沈小洁正在化淡妆,随便应道,走吧。

想不到,这随便的应答竟成了姜永和她的永别。沈小洁想再努力回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沦为了空白。

沈小洁不相信姜永真的永远离开了自己,她觉得他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或者搞一次较长时间的演习。她盼着他归来,急切地盼着,白天她把影集翻出来,一张一张看姜永的照片。姜永的照片不少,大多戎装在身,这使姜永在整本的影集里始终缺乏一种浪漫的情调,而沈小洁此刻恰恰需要姜永真实的存在。她抱着影集,就像抱着姜永的胴体,她在房间里旋转,一圈又一圈,她甚至哼起了歌,是她跟姜永经常哼唱的《山鹰》,姜永驾着飞机在天上飞时,犹如雄鹰一样盘旋。沈小洁在房间里走着转着,困倦了就搂着影集睡一会儿,她在梦中遇到了姜永,姜永驾着飞机穿行在云海之中,他显然跟她相距很远,但姜永说什么,她却听得真真切切。姜永说,你应该尝尝飞机的滋味,你丈夫是开飞机的,可你竟没坐过飞机。你在飞机上会把大地看得一清二楚,你不是喜欢碧绿的田野么……沈小洁说,我的耳朵是不是放了传感器,你在天上说话我怎么会听得如此真切?姜永说,这叫感应。沈小洁信服地点了点头,这时她发现姜永的飞机又升高了,沈小洁有些焦急,就说,我要是坐飞机也不坐你的飞机,我坐在上面你会紧张,就像我去看夜航一样,那次夜航是你飞行,你要我去看,我怕你紧张,硬说不去。其实我去了,偷去的,多美的夜航啊!当你飞行回来,我向你描述那美丽的景色时,你竟生起气来,你怪我不告诉你,可我要是告诉了你,万一你精神紧张发生了意外怎么办?我这样做,也算是与你心心相印吧?……姜永好像没听见沈小洁的话,他的飞机越飞越高,就在沈小洁要望不见它的时候,轰然一声巨响,沈小洁醒了。

沈小洁醒来后就用手摸姜永,姜永不在,她喊了两声,空荡荡的房间响着她动情的叫喊。沈小洁只好抓起电话,她按了飞行大队的号码,电话传来“嘟嘟”的忙音。这下沈小洁有点急了,她坐起身,将那一摞影集收好,她恍恍惚惚似想起了近几天的事情。她的房间一拨一拨地来人,他们在姜永的照片周围放了一把一把的鲜花。沈小洁记不清来人的面孔,她的视线始终模糊着,她的心和眼睛都在流泪。

白天的记忆,使沈小洁终于有了一丝清醒,她的姜永真的是不再回来了,她抱起他的枕头,使劲抱着。这是凌晨两点,灵魂出窍的时候,沈小洁感到姜永轻轻偎依在自己的身旁,她闻到了他的气息,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汗味,似驾驶舱的味道。姜永说,飞行员嘛,没有驾驶舱的味道就该退休了。现在这味道让她感到那么亲切,她嗅着,发狂地嗅着。她想起和姜永曾因这味道引起的不愉快,那是多么真实的不愉快啊。现在她想重现这不愉快,却再也不可能了。

沈小洁就这样在房间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月,她出外活动的时候,仍是感觉姜永没有离开自己。于是她便往姜永的飞行大队走,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她说,我去找姜永。也不管人们对她是什么样的表情,反正姜永她是找定了。她先走到機场,寻那架06号飞机,她想只要找到姜永的飞机,姜永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机场很空旷,有滚热的风烫在脸上,沈小洁一圈一圈在机场上转,看了几架飞机,都不是06号。她有些绝望地蹲在地上,立刻有泪水湿了干热的地皮。这时,几位士兵走了过来,他们扶起沈小洁,将她拉进了一间阴凉的屋子。沈小洁于是知道了姜永发生意外前的许多细节。

因为故障,姜永的飞机在空中将油耗尽了,这时距机场跑道还有相当的一段距离。地面指挥命令机上的人迫降,姜永观察了一下方位,好像是一所学校,他想到沈小洁和她的学生,他的飞机不能在沈小洁和她学生的头顶上爆炸,姜永就将飞机一如既往地朝前开,寻找农田或者空地,这时飞机抖动起来,姜永知道情况已万分危急,他就让机上的其他人跳伞,机上共有4个人,有人催促姜永一起跳,姜永骂了句:混账!当最后一只降落伞飘出舱外的时候,姜永驾着他的飞机摇摇晃晃朝前冲去。他冲向了一片树林,他的飞机犹如龙卷风在这片树林中呼啸,瞬间卷起冲天大火。姜永就这样消失了,留给沈小洁的只是机舱里的一片头盖骨。

沈小洁默默听着,眼睛看着地面。透过朦胧的水雾,她看到地面长出了一棵树,树高大粗壮,弯着脖颈,就像一条巨蟒。沈小洁忽地站了起来,嘴上喊着:红松树……她飞快地跑出了屋外,在太阳下急奔,空旷的跑道蒸烤着她娇俏的身影。

沈小洁冲出跑道,进了一片麦田,这时她看清了那棵红松树和那座山,山和树距机场相当遥远,那其实是几十里的路程。沈小洁奔跑着,脚步不停,她要跑到山下,问问那棵红松树,为什么要盯住姜永?沈小洁相信姜永的飞机在跑道上曾经对准了那棵红松树,他把它惹怒了,就鬼使神差地吞了他。沈小洁跑到山下,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上没有了日头的光晕,那棵红松树苍老地弯着脖颈,沈小洁远远地看着,用憎恶的目光看着,她觉得那棵红松树是那么伤痕累累,苍老难看,即使是一条巨蟒,也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了。沈小洁看了一会儿,忽然拾起脚下的石头向树砸去,一块两块三块……砸啊砸啊,她感到红松树在向她的脸上身上喷血,一股又一股的血浆把她朴素的衣着染得血红。

不知过了多久,沈小洁终于无力地倒在地上。她看见越来越多的村民聚过来,他们在沈小洁和红松树中间说话:这女人疯了吗?她怎么敢砸树呢?这可是神树哇!这树是一个大人物的风水,这个大人物即将在这片土地上出世。

沈小洁听着议论,突然对着天空笑起来,她觉得她的姜永已经脱胎换骨了。

当晚,沈小洁做了一个梦,她看见天空中有一个红色的亮点,像蝉翼一样透明。亮点越飞越高,沈小杰觉得那就是姜永,她拼命追赶起来,可她怎么也迈不动脚步……沈小洁醒了,浑身汗水透湿。她从床上爬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她走到了姜永的遗像前,她看到围着姜永的那些鲜花,这回她确信姜永是真的离开了自己,她跪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哭声如泣如诉,像一支箫回荡在漫漫的长夜。

过了几天,沈小洁订好的那套家具运来了,摆放家具的时候,她特意留了一块空位,四四方方的一块墙壁。当晚那块四四方方的墙壁就挂上了姜永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棵巨大粗壮的树,内行人一看便知那是机场对面神秘的红松树。

一个月后,沈小洁上班了,她两手不停地做事,几乎成了班级学生的保姆,她教他们学习,帮他们洗衣服,带他们挖野菜……她的手和脚都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自言自语:那红松树哇!……然后就是她满脸的泪水。

日子在伤感中慢慢过着,有天早晨,沈小洁起床后感到一阵恶心,便匆匆跑到卫生间呕吐。自从姜永出事后,沈小洁的母亲一直住在这里。沈小洁的呕吐,让她妈妈警觉起来,她怀疑沈小洁怀孕了,于是忍不住提醒说,你今天到医院检查一下吧,看看是不是怀孕了?

沈小洁愣了一下,不得不把妈妈的提醒放在了议事日程上。姜永出事前,他们如胶似漆折腾了若干个晚上,如果真是怀了姜永的孩子,沈小洁应该怎么办呢?是让孩子出生后就面临单亲家庭的尴尬,还是索性不要孩子出生?

沈小洁心里犹豫的时候,妈妈又在一旁说话了,妈妈说,如果真怀了姜永的孩子,那就打掉吧,你才28岁,带着姜永的孩子怎么好再嫁人,人生还有那么漫长的路要走呢,抚养一个孩子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沈小洁未语,任凭妈妈唠叨。她听见妈妈继续说,孩子一旦出生,你跟姜家的关系再也断不了了,爷爷、奶奶来看孙子你能不让吗?若是你嫁了人,有了这孩子怎么跟人家相处?

沈小洁仍未语,眼泪却哗哗啦啦掉了下来。

妈妈在一旁又说,你甭哭,人到了为难的时候,哭死都没用。

沈小洁仍是流眼泪,直至眼泪流不出来为止。

沈小洁一连呕吐了几个早晨后,被妈妈拉到部队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她真怀了姜永的孩子。

沈小洁一片茫然。

妈妈当即表态要把孩子做掉,医生说人流手术要胎儿40天左右的时候做为宜。妈妈就逼着沈小洁表个态,沈小洁语气坚定地说,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孩子是姜永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要好好想想。当年他救过我的命,我才嫁给他的,他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是单传。

妈妈没好气地瞟着沈小洁说,你别自找罪受,干傻事!

沈小洁未语,自从姜永出事后,她很少跟妈妈说话,妈妈说的那些现实得不近人情的话让她的心灵难以接受,她甚至怀疑妈妈的心生锈了。

沈小洁怀孕的消息很快就被左邻右居和亲朋好友知道了,几乎是100%的人都劝她不要这个孩子,让她与从前的生活告别,轻松迎接新生活。沈小洁一时真拿不定主意了。

胎儿快40天的时候,沈小洁突然想去乡下看看姜永的父母。自从姜永出事后,沈小洁只在追悼会上见过两位哭得死去活来的老人,如今也不知道两位老人怎么样了。这天,沈小洁跟别的老师调了课,就搭乘公交车进了城,又换了长途公交车,坐了数小时才到了姜永的家。

姜永的家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生活气息,豆坊里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有蜘蛛在木板上结网,轧豆子的石碾上也爬满了虫子。沈小洁站在门口喊了几声,半晌里面才传出微弱的问话,谁呀?

沈小洁说是我,说罢就往屋里走,她看到姜永的父母靠在墙壁上,两人扯着一条被子遮住身子,母亲的眼睛已哭成烂桃了,而他的爸爸根本就不想睁眼睛。

眼前的一切都证明,姜永的意外,让活着的父母再也没有生的欲望了。沈小洁的心忽然揪紧了,眼泪不由流了出来,她顾不得多想,当务之急是救命,要让活着的老人内心生出希望,姜永当年如果不救她的命,她还能活到今天吗?

沈小洁不由大声喊:“爸妈,快醒醒吧,你们有孙子了,要为姜永的孩子做豆腐呀!”

姜永的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问,你这话当真?你当真还是我们的儿媳?

姜永的母亲迫不及待跳下床,拉着沈小洁的手说,你真怀了姜永的孩子了?

沈小洁说,妈,我为什么要骗您呢?

姜永的母亲仍不放心地问,你们家里人让你为死去的姜永生孩子?

沈小洁说,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是姜永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有权利让孩子出生。

姜永的母亲突然给沈小洁跪下了,她边哭边说,儿媳妇呀,你要受大罪了,我们姜家世世代代感谢你呀!

这时,姜永的父亲掀翻被子跳下床,拉起姜永的母亲说,你啰唆个啥?马上给儿媳妇做豆腐去。

沈小洁回城的时候带了一大包豆制品,豆腐片、豆腐皮还有刚出锅的豆腐,她想无论别人再说什么她都要把姜永的孩子生下来,即便将来再嫁人的时候,她首先要考虑为姜永的孩子找个好爸爸。她想了一路应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想著想着竟想到了那棵神秘的红松树,于是就决定叫“姜红松”。

“姜红松”在沈小洁的肚子里平安住到40天的时候,有天沈小洁班里的一个女生到办公室交作业,女生是数学课代表,是周边老百姓的子女,部队规定凡周边老百姓的子女都要就近入学。女生的爸爸还是一个村干部,沈小洁曾去她的家里作过家访。

女生看到沈老师正在打量桌上姜永的照片,边打量边流泪,嘴里喃喃自语,姜永你放心,待我把姜红松生下来,我还让他开飞机,我就不信那棵红松树真能把儿子怎么样?……

女生知道那照片上的军人是沈老师的丈夫,前段时间飞机出事故去世了。女生什么也没说,悄悄放下作业就走了。

女生回到家,就把沈老师在办公室看着照片哭的事情跟爸爸说了,女生还说都是那棵红松树惹的祸,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村里人把那棵红松树伐掉呢?

女生的爸爸愣了一下说,对呀,沈老师受那么大的痛苦,还在教学生,她丈夫就是为了怕飞机伤着学生才摔死的,我怎么没想到为她办点实事安慰一下她呢?女生说,爸你别净说好话了,有本事明天就把那棵红松树伐了,免得以后部队再摔飞机。

女生的爸爸未言语,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村里找了几个壮汉去伐树,并差人买了鞭炮,说树一伐倒就把鞭炮放了,放得越响越好。

这天,沈小洁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忽然听到远处鞭炮脆响,响声很大。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朝窗外张望。这时正好下课铃声响了,沈小洁放下教案奔出教室,担任数学课代表的女生也紧跟了出来。沈小洁跑到校园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朝远处眺望,她发现远山的林子里有鞭炮在响,声音很大,便不由问道,山上在干什么呀?

跟在她身后的女生说,沈老师你不知道吧?我爸说为了安慰你,也为了部队不再摔飞机,正带人伐那棵红松树呢。

沈小洁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话未落地,只听远处传来一阵众人的欢呼,夹杂着众人的叫喊:红松树倒喽,红松树倒喽!

沈小洁随着喊声踮起脚极目远眺,她模模糊糊望见那棵巨蟒般的红松树正倾斜着身子倒下去,“哗哗啦啦”砸倒了周围一片树木。

沈小洁眼前忽然一黑,猛地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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