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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瞳线

2020-09-07武雁萍

翠苑 2020年4期
关键词:纱巾

作者简介:

武雁萍,笔名苍凉逐梦,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西南军事文学》《阳光》《诗选刊》《星星诗刊》《草原》《黄河》《山西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芒种》《延安文学》《翠苑》《鹿鸣》等刊物。

1

白梦对着镜子画眼线。

其实,三年前她文过美瞳线,后来被耷拉下来的眼皮盖住了。她找过文眼线的人,那人说,美瞳线本来就是半永久的,不可能文一次管一辈子。她辩,一辈子管不了三年总可以吧?那人哑口无言,让她卸妆看一下,不行就免费再补。翻开眼皮,那条线躺在睫毛上方,像一条延伸下来的破折号。破折号引来的下文是,交半价给她再往粗文一下。白梦没同意,钱倒是不心疼,只怕眼皮再耷拉,总不能将美瞳带当作美瞳线来用。

眼皮咋就耷拉了?眼线笔捏在手里,她一边画一边嘟哝。右眼的一笔而成,黑色的虹便飞上了眼睛。看不出眼皮耷拉呀,咋美瞳线就没了?左眼的虹倒是飞上去了,可末端画得不好,不是高就是低,不是粗就是细。汗,忽地一下冒出来,像水泼到脸上,白梦赶紧用纸巾吸了,又拿粉扑压了压,这才没把脸上的妆毁掉。节令还未入伏,不至于热成这样,难道真的是?不会,不会,月事虽然不稳但还好。白梦这些想着,给自己安心。第四次,总算画好了,两条眼线对称,线尾像小蝌蚪的尾巴。

这样用心化妆,是为了参加高中毕业35周年同学聚会。

一切收拾停当,离开梳妆台转身的一瞬,白梦突然发现右侧头顶有些异样。她趴在镜子前细瞅,是几根硬生生竖起的白头发。白梦一惊,赶紧散开头发翻找。她越翻越快,眼睛越瞪越大。

十多年前,白梦在北京798艺术区看过一个纪录片,叫《莲》。白梦之所以这时候想起这个纪录片,是因为同样的震惊。

纪录片记录了一位垂暮老人的日常生活,她有着一对三寸金莲。三寸金莲不稀奇,白梦见过奶奶和姥姥的,只是她们都早早离世,有关迟暮的画面未曾留下。《莲》拍得很真实,许多特写镜头对准了老人的身体。她裸着上身吃饭,光着身子冲澡,又拿了内裤换上。白梦看到,老人的身体被几根骨架撑着,外面胡乱扯了一层皮盖住,皮又盖多了,这里垂下一条,那里又掉下一缕。皮还粗糙不平,褶子套着褶子,黑黑紫紫的,失去了本来的肤色。

这样一张人皮此刻就在白梦眼前晃。已经惊恐万分,可偏偏又想起来老人的乳房和私处。白梦想来,乳房该是女人最为傲人的地方,挺拔硕大、弹性十足,而那位老人的,像是灌了一点点水的猪尿泡,咣叽咣当甩在腰间。关于她的私处,白梦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就像当时一样,惊得不敢看也不能呼吸了。

定心了很久,伴着唉咳之声,白梦用镊子一根一根拔白头发。汗又毫无来由地蹿出来,旋即长成小豆子从头顶一粒粒滚下来。白梦又是一阵忙活,才把自己收拾完毕。

白梦刚从车里出来,就听到宋凡之冲她喊,让她别动,他过去帮她提行李箱。集结地在宋凡之的公司,聚会三天,去往内蒙古。宋凡之从车流中七拐八拐过来,接过白梦的行李箱,边走边说,早等上你了,车多,拖着个箱子过马路不方便。白梦一听,脚步一停,绷着脸,不方便?我老得不行了吗?走走走,在马路中间呢。宋凡之一边说,一边拽着白梦往前走。白梦还是气鼓鼓的,不愿迈步,趔趔趄趄着才过了个马路。刚迈上马路牙子,白梦一把揪住宋凡之,不依不饒,你仔细看看,我哪里老了?是有鱼尾纹了还是有法令线了?说完,狠狠剜了一眼宋凡之。宋凡之一乐,说,姑奶奶,你没老,嫩着呢,才十八岁。说完,再次拽了白梦想走,白梦用力一甩,站在原地呼呼喘着邪气。

梁静从公司大门口走过来,先瞅了白梦又瞅了宋凡之。这是在接白梦呢?怪不得到处找不到你。话是对宋凡之说的,但眼睛却斜斜地瞭着白梦。白梦瞥见梁静眼里的东西,邪气更胜,莞尔一笑,说,是啊,他怕我过马路不安全。说完,笑眯眯地瞅着宋凡之不松眼。梁静见状,刷地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朝白梦一挤眼,说,沈从安在会议室,你还不赶紧看看去?真的?他来了?脱口而出的话变了调,加之失常的面部表情,白梦自觉过了头,便开始讪讪着道,来了好来了好,我去看看他。磨叨完,这才转身,慢慢走了几步后加快了脚步。找我什么事?宋凡之闷声问梁静,眼睛却望着白梦的背影。梁静不答,朝宋凡之意味深长地笑。

沈从安有两个发旋,这是白梦曾经盯着经常发呆的地方。如果不是粉笔头呼啸而至,她的浮想联翩便会发出什么白马什么仙女了。她渴望长着两个发旋的脸转过来,朝她看,朝她笑,朝她说话。可是,她的愿望实现起来有点难,因为那两个发旋很少转向一边。

跟沈从安同桌的宋凡之却相反,他干脆把凳子横过来,倚墙而坐,时刻注视着后桌的一切。他把什么《收获》啦、《十月》啦翻得“哗哗”响,引得白梦跟他借书。白梦一开口借,他便笑成了一朵花。看着这朵花,白梦毫无反应,梁静却心里泛酸。

同桌的两个女孩子都心细如发,她们知晓对方的心思。

打开会议室门,白梦拿那两个发旋儿套男生的头。那么久地盯望,难免不会生出拓印来,虽然时隔三十多年,有些旧事不怕蒙灰,吹吹,照样记忆犹新。会议室里有五六个男生,脸朝她的她都熟悉,背对她的只有一个。但是,那人头顶别说没有发旋儿,根本就是光溜溜的寸草不生。

难道他是沈从安!?

顺着人们望向门口的目光,那人一扭身,发现了白梦,眼睛亮了一下。啊,大作家来了,这得赶紧迎接呀。说着,朝白梦走了过来。就是沈从安。鼻翼旁边的黑痣,是沈从安的另一个特征。只是,这颗黑痣窝在疙疙瘩瘩的肉里,看清楚费劲一些。

瞪那么大眼睛干吗?不认识我了?沈从安说。

哦,老同学嘛,咋……咋能不认识。白梦声音有点虚,不敢看他的脸。

你都变成大作家了,又漂亮又有魅力,真没想到。沈从安倒是自自然然、热情真诚的样子。

许是受沈从安的情绪感染,白梦这才放实了声音,说,别褒贬我了,只是喜欢写写而已。你不都是大教授了吗?佩服佩服。说完,目光还是有点飘。

不值一提的事。回头把你的书给我一套,我得好好拜读。

我的书可不值一读。

别这么谦虚好不好?谦过头了就是傲。

……

白梦低下头不晓得如何接话。都出来吧,人都到齐了,出发呀!宋凡之一嗓子给白梦解了围,她讪讪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沈从安。眼睛总算有处放了,白梦不禁长长吐了一口气。可脚下的步子灌了铅,像是从远方一路跋涉过来。此刻,白梦的脑袋像是被凿了一个窟窿,风呼呼耳过,她真想截住什么问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白梦上车的时候,同学们已经坐好。顺着过道往里走,走到中间,有一只手拉住了她。旋即,这只手被另一只手拽开。老宋,人家教授和作家坐一起才有得聊,你一个商人凑什么热闹?是梁静的声音,说着,白梦被梁静拽到沈从安的身边,按进了座位。梁静接着又说,如果你一个人无聊,我陪你坐。说完,一屁股砸进宋凡之旁边的空座。

目的地是乌珠穆沁草原。尽管家乡毗邻锡林郭勒盟,但大多数同学没去过真正的草原。有老同学相伴去看大草原,人们都分外开心。

坐在沈从安身边,白梦一点都不自在。窗外掠过的风景进得了她的眼,却进不了她的心。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兴奋难掩失落,欢喜难盖伤心。可这失落伤心又无来由,总不至于是因为老同学头顶的不毛之地吧。可事实却真的是从光溜溜的头顶取代了那两个发旋儿起,她的心里隐隐荡起了一阵伤心。偏偏,她又坐在沈从安旁边,突兀地又加进了烦乱。

沈从安的嘴一刻没闲着,从这个同学谈到那个同学,又从过去谈到了现在。白梦很想说点什么,可她的心被那股子伤心揪着到不了要说的话上。她只好努力听着,不住地点头,简短地说着“嗯、是、对”之类的字。好在,沈从安在兴头上,没发现她在应付他。

你,……很热吗?沈从安审视着白梦,话里面有些许迟疑。

啊?……白梦没料到沈从安突然问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嘟哝道,热、热、热吗?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从包里取面巾纸。

沈从安朝前面喊了一嗓子,师傅,冷气开大一点。

不能大了,再大就冻死人了。有人也喊。

一包纸三下两下就用完了,白梦又拆一包,也不知道是包装有点结实,还是手有点抖,愣是没有拆开。这一急,忽地一下,新汗顶旧汗爬了满脸满脖子。梁静向后探过身,瞅着白梦,“哈哈哈哈”笑着,嚷道,师傅,冷气不要动,白梦是更年期冒汗。

你才更年期!白夢忽地一下站起来,揪住了梁静的衣领吼道。

梁静显然是被白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是呀,我是在更啊。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冷气“呼呼呼呼”响着。白梦这才反应过来,手烫了一样松开了梁静的衣领,眼睛紧张兮兮四下瞅了瞅,身子一歪,瘫进了椅子。梁静拽了拽衣领,坐下前,对沈从安努了努嘴,意思是让他安慰一下白梦。宋凡之也猫腰看了一眼白梦,什么话也没说,心里轻叹了一声。

可能,女同学们在经历,男同学的老婆们也在经历,更年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车厢里很快恢复了吵闹,甩扑克的甩扑克,说笑话的说笑话。梁静和宋凡之都绷着脸,一个气呼呼地看着窗外,一个默默翻着手机。刚才,宋凡之唠叨梁静,梁静一听就火了,连珠炮一样说道,更年期不能说?不说就不更了?哪个女人不更哪个女人不老?怕有什么用?我就不怕。好好好,你对你对,我不该说你行吗?宋凡之怕梁静再说下去声音高八度,赶紧认错,扑灭了梁静的火气。

哎呀,还哭呢?再哭妆可要花了啊。沈从安歪着头,一脸笑意。

我也不想哭,可是眼泪控制不住。说完,一串泪水“吧嗒吧嗒”落到了裙子上。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90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沈从安眨巴了几下眼,突然念了这么两句,然后一本正经问白梦,这是哪部小说的开头?说他一下想不起来了。

什么?……白梦不解,一时没反应过来。沈从安又说了一遍。

《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的。白梦说。

沈从安还是一本正经,说道,你说,等我们90岁的时候能把什么看年轻了?

90岁?白梦擦了一下眼泪接着说,两只痴呆的眼睛,看什么都半死不活,哪里还有年轻?白梦一脸凄楚,眼角更红了。

现在呀,现在不年轻吗?沈从安开始比比画画,继续说,比如我的头发,尽管中央一毛不拔,但地方还能支援,等40年后,恐怕就没这么幸运喽。

白梦看了一眼沈从安由周边盘到头顶的一缕头发,扑哧一下笑了,说,还好意思说,没找到你那两个发旋,害得我害得我……

嘿嘿,笑了。看来自嘲见效。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道,哦,对了,得把话说完呀,害得你怎么了?

沈从安一本正经等她回答,白梦心里小慌了一下,她总不会实话实说,告诉他不见了发旋儿心里难过吧。白梦迎了他的目光,笑着答道,……害得我差点找老天爷算账去呀。

对,是得跟他算算账,让他赔我头发。

我也去,问问他是不是饿死鬼转的。

饿死鬼?

沈从安没有问下去,白梦也没有说,她想起了那条美瞳线。

沈从安望着窗外,脸上有些凝重。他说道,人生就像打出溜滑,来不及看看瞅瞅,半辈子就过去了。可我们不说老不怕老,我们依旧年轻。跟之后的每一天比,今天的我们不是很年轻吗?声音不高,白梦的心里震动了一下。

浑善达克沙地掩映在蓝天白云之下。由沙榆、红柳、碧草、野花组合而成的画,随意泼洒在沙地之间,大大小小的淖尔,给飞来飞去的鸟儿当镜子照,一处处沙丘像一首首诗行,在沙海与绿毯中间跳跃。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景点。

白梦一下车就被这里独特的风景吸引了,她环顾了一圈,眼里流露出来的好像都是诗意。

女同学们可没有这么文艺,她们正忙忙乎乎地拍照。单人照、大合照、小组照层出不穷,站着照、坐着照、跳着照、躺着照花样百出。但不论怎么照,都少不了人手一条纱巾。那纱巾被举着、裹着、扯着、飘着,混在女人堆里。白梦有很多纱巾,它们像是一个个犯了事的妃子,被囚禁在抽屉里面。自从五颜六色的纱巾加持五花八门的动作成就了“大妈照”的属性后,白梦就再也没用它们搭配过自己的衣服。她害怕别人喊她大妈。

白梦,来拍照啊。

白梦,快过来。

白梦被一次又一次拉扯到纱巾中间,又被人强行要求摆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动作。

给你纱巾,我们集体拍个合照。一个女同学从包里又扯出一条纱巾递向白梦说道。

白梦没接,也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拿着啊,就你一人没戴。女同学坚持。

我,我,我不喜欢纱巾。白梦喃喃着。

给你。女同学强行把纱巾往白梦怀里塞。纱巾像是电到了白梦,她飞速跳开,纱巾寡落落地飘到了地上。

女同学惊道,嚷嚷开了,纱巾是老虎吗?看把你吓的。

同学们见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白梦脸上一怔,想说,笑什么?你们,你们一个个这样……水桶腰锥子腿胸塌背驼褶子多的,拍纱巾照要多丑有多丑。可话到嘴边,生生掉了头,变成了,这样照其实挺好看的。我去前面转转,你们照吧。

梁静走过来,弯腰捡起纱巾,朝白梦的背影望了一眼,说,人家是大作家,我们是大妈,别难为人家了。说完,又朝远处大喊,宋凡之过来给我们女生拍合照啊。

远处有一沙丘,在沙地中间拔地而起,白梦望了一望,朝那里走去。

宋凡之大汗淋漓追上白梦,说,你就不能随和一点?拍个照怎么了?何必让她们说三道四。

想说啥说啥,随便。白梦继续往前走,她清楚,一离开她们会说些什么。

合点群好不好?大家一块出来一块玩儿一块开心,闹什么别扭,快,跟我回去。说着,宋凡之就去扯白梦的胳膊。

白梦一甩,厉声道,我今天就是不开心,你开心你玩去,别拽我。

你这人……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宋凡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爬沙丘不比爬山,脚陷进沙窝拔出来很费劲儿,白梦爬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鞋子里全是沙子,索性脱了,她发现,光脚爬省劲多了。

沙丘上很平整,纹路清晰,白梦知道,这是风的杰作。草原上的风一年刮一次,一次刮一年,像刀子,在沙丘上这里割割那里砍砍,之后再吹吹,便留下了水波纹。白梦不忍破坏风的足迹,爬到沙丘顶部就近坐了下来。前面有两处淖尔,小小的,像两只装了水的大盆儿,中间隔了一条沙地,马儿一匹匹地从这个盆儿里跳到那个盆儿里,又从那个盆儿里跳到这个盆儿里,水花四溅,玩儿得特别开心的样子。再往前是一片草地,几顶蒙古包撒落在上面,一個穿红色蒙古袍的女子正在一处捣鼓着什么,看那动作,像是压水。果然,那女子一手一桶提着往蒙古包走。走那么快,真有劲儿。白梦心里佩服。沙榆林在蒙古包后面,林子里有人影影绰绰,像是男同学们在马背上。

白梦两脚插在沙里转了一圈屁股,看到远远近近的沙丘都有水波纹,他们来得早,这水波纹还未被其他游客破坏掉。可是,昨天不会没有人来过,只一晚,风就可以将这里洗掉重塑了?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由得又开始五味杂陈了。

最近,一位读者在她的公众号里留言,说她最近写诗歌的主题太局限了,不论写什么,最后绕来绕去都会落到时光流逝上面,那个恣意潇洒的她不见了。文随心走,这是她写作的坚守。这条留言让她发现,原来自己的心已被岁月的针扎伤了,满满的伤感哀怨充斥在诗行里。此刻,白梦的诗行在天空中,她看到有一朵云彩走得很快,它先是浓浓的一捆,像束了绳子被什么拖着急急往前走,但,走着走着就散了架,一团一团地分开,一薄片一薄片地离散,一丝一缕地向四处抽逸,渐渐地气若游丝,最终化入了天空之中。

久久,白梦还呆看着那已经不存在的云朵,目光迷离涣散,她感觉到了一种游离,像是什么东西托举着她轻飘飘地上升……

白梦,快下来,开饭了。

这一声喊叫像一堵墙,挡住了她飞升的去路,她低头瞅着下面的宋凡之,心头一紧,好像自己真的从空中急速坠落。

白梦起身往坡下走。

陆陆续续,车又来了不少。小扎格斯台,对,白梦想起了这个地方就叫这个名字。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又在浑善达克沙地腹地,居然有这么多人知道这里。白梦回头瞅了瞅,足迹是一串浅浅的小窝窝,一阵风吹过,她又向后瞅瞅了,那串小窝窝浅了许多。白梦迎着风往前走,没再回头看。

吃饭的地方正是白梦在沙丘上看到的蒙古包。同学们都已经坐好,白梦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桌上已摆好了几样凉菜,穿红色蒙古袍的女子端了主食进来,放下盘子后退着出了门。她刚一出去,梁静掩住口鼻小声说,你们猜,她多大?白梦在沙丘上见过她。门口放着两只水桶,好大,白梦进来的时候扫了一眼。能提起两桶水健步如飞的女人,一定得是年轻人。可是,她的脸白梦仔细打量过了,与年轻根本不搭边。白梦想,梁静让人猜年龄,那答案一定相反,她是年轻的。到底多年轻,白梦已不想关心,老的必须老,年轻的提前老,都是无奈和悲哀。她夹了一只蒙古饺子,狠命地嚼了起来。

我的妈呀,她才32岁?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随之是杯子落地的声音。这个声音接着又道,你们看,白梦好像都比她年轻,怎么会怎么会?听到有人提她的名字,白梦脱口而出,说人就说人,别拿我说事。声音里全是火药味。那个声音有些委屈,白梦,我是说你年轻呢,没有说你不好啊。我用你说……后面的话被白梦生生吞了下去。出来半天,她已经当了好几次靶子,不能再当了。白梦这是怎么了,以前不这样啊?又一个有点战战兢兢的声音挤进了人们的耳朵。

一顿饭,白梦吃得疙疙瘩瘩,好像胃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余下的行程就是坐车了,从小扎格斯台到东乌珠穆沁旗,将近500公里。白梦走到最后一排刚坐下,宋凡之便看过来,没有接他的目光,她把脸扭向窗外。微信响了,宋凡之发来了一行字,坐过来吧,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白梦没理他,手机设置了静音,闭上了眼睛。有两三个月了,白梦睡眠一直不好,每到夜里,脑袋沉沉闷闷的,却怎么都睡不着。眼睛闭着比睁着看得更多,天上的地下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几百辈子前的破事都能翻出来在她眼前晃。觉自然被这一湖堆挤没了,躺着像是受烙刑。睡不着气就大,白梦的家人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白梦本想在车上眯一会儿,可一上午令她不快的场面又撞到了眼前,更令她难以平静。她干脆睁了眼,呆呆瞅着窗外,仍由飞速流逝的风景划破她的心……

白梦有点文艺病。这病治不了。最近,这病好像加重了。

文艺病反应在白梦身上就是无端地伤怀。像以前,什么春去了花落了之类,触景生情,白梦就会犯病。病情加重以后,伤怀的诱因也在增多,好的坏的只要白梦碰了,思来想去总能想到悲伤上来,文艺病一发就不可收了。比如刚才,说她年轻本来是好事,要放以前,她只有偷乐的份儿,可现在却躲在角落里发病。

52岁如何?32岁又如何?人人都是数字,由零开始走,走又不会让你走远,总会卡在一个数字上。停下来,意味着诀别,意味着不存在。白梦还没做好准备,可头顶扎出的白发,无缘无故的汗水,失常烦躁的情绪都悄悄开启了要停下的前奏……

白梦忽地一下站起来,眼神犀利,像是要反抗什么。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三步两步穿过过道,走到车厢前面抢过了宋凡之手里的话筒。她说,别听宋凡之瞎白话了,我给大家说个段子如何?

你说段子,大姑娘上轿子吧,快说,快说。

不是梦游吧,你确定?

不要吵,听白梦说。

……

车里安静极了,同学们都眼巴巴瞅着白梦。白梦一机灵,脸僵了一下,想抽出一个笑容来,可抖了几下也没有成功。白梦咬了咬牙,笑不出来必须得说出来。白梦心里一使劲,话筒里蹦出来一个段子。

哈哈,人家到底是作家,段子都能说得这么有哲理。

白梦看多少书,你看几本?书撕了都不够你下酒。

你读得多你吃啊,晚上省菜了。

如果吃了能当作家,我一定多吃点。

听着满车的吵嚷声,白梦举着话筒没有了下文。突然跑上来她,现在还在恍惚着。沈从安见状,拿过话筒说是要给大家唱歌。白梦这才飘回了座位,耳朵里的歌声也没有把她拉回到车里。

到达牧人之家时,斜阳张开了一只大手,余晖从指缝间漏出来,炫目而迷离。车一停稳,一车人箭一样射向草原。白梦的家乡在沽水镇,属于坝上草原,虽说冠以草原的名号,但她始终不敢用“辽阔”这个词赞美她的家乡。车过锡林浩特市不久,白梦的眼睛就变宽了,草原被她装进来,天空也捎带着装了,牛羊马们蜂拥而进,再没有东西填了,余量还多,她只能让眼睛空着。藏匿了多年的词语终于敢碰了,她大口大口吞吐着它们久违的气息。不觉中,白梦把自己走成了一个小点点,宋凡之冲着它喊她,她当然听不见,声音遇见苍茫就化了就融了。

是宋凡之的微信把白梦追了回来。

塑料布上是烤串、拍黄瓜、凉拌沙葱,当然少不了啤酒,已经启了盖等着人到齐。白梦,跑哪儿去了,赶紧坐下跟我们喝酒。梁静边拉白梦边说。这顿晚餐很人性化,随意结伴,想怎么吃怎么吃,同学们都三三两两找了喜欢的地方喝酒叙旧。白梦他们席地而坐,整个草原陪在左右。沈从安给白梦倒满了酒,递给她说,这个点子真好,前后桌我们4个人聊聊天,来凡子、梁静我们一起敬敬点子王白梦。大家一口干了,杯子不是太大,白梦喝完倒不困难。给自己倒满后,白梦说,这个点子确实是我提议的,因为想看看……没等白梦说完,梁静抢道,是不是想看看沈从安呀?白梦脸热了一下,好在暮色渐浓,没有人看见。管他看谁不看谁,喝酒喝酒。说完,宋凡之一口喝干,杯底朝下晾着,监督其他人都见了底。

一晃35年,为我们都健健康康活着,干杯。

来,为我们是前后桌,为这份缘分干杯。

敬教授,没想到我们班唯一一个教授是你,干一杯。

敬宋总,我们班的大企业家,干杯。

儿女成双,我们班好像只有梁静是吧?真幸福,敬贤妻良母。

大作家好像敬一杯不行吧,得连干三个,是不是?

当然,干,白梦,豁出去了。

一通"叮叮当当"后,空酒瓶子横七竖八躺了满地。月亮升起来了,草原变得静谧安详起来。羊圈的羊们不叫了,估计它们进入了梦乡。牛时不时粗一声细一声哞哞着,像是母亲在叫孩子。不远处闹酒声传过来,看来同学们都喝得很嗨。

白梦第一次这样喝酒,草原的夜制造了一种氛围,让她想喝酒又喝不醉。梁静一手拉着白梦一手拉着沈从安,说道,你们两个必须干一个。

沈从安挣脱梁静的手,一脸迷茫,问,为什么是我们两个必须干?

因为……因为,你们……你们……梁静有点结巴。

沈从安更加疑惑了,看了看梁静又瞅了瞅白梦。白梦心里忽悠了一下,一杯酒端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我和白夢干。宋凡之撞了一下白梦的杯子,仰头就要灌下去。

不能是你喝。梁静眼疾手快,按住了宋凡之举杯子的手。

为什么我不能喝,你得给个理由吧?宋凡之话有点冲,杯子也通的一声杵到了地上。

理由,你不知道吗?人家白梦……白梦……梁静顿了顿,眉头一紧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提高了音量继续说,人家白梦想跟喝的人是……是……是是了半晌,最终也没有把名字说出来,她突地转向白梦,说,对吧,白梦?

白梦放下杯子,低头不语。30多年了,白梦是想跟那个人干一杯的。什么暗恋什么追忆都扔进酒里,一口气喝干,然后云淡风轻各自安好。

话到这里,他们都明白了,接下去喝酒的意思有着特殊的含义。突然的冷场让大家都很不适应,白梦揪着衣角,梁静张了张嘴又合上,两个男生看着星星。

过了很久,宋凡之懒懒的来了一声,那么,我该跟谁喝?

是我啊,你该跟我喝啊。梁静“嗖”地一下活了,赶紧举起杯子要碰。

我才不跟你喝呢。宋凡之的声音更懒了,坐在草地上的人也慢悠悠地泻了下去。

梁静也不恼,把杯子往宋凡之手里送,说,来,走一个,走一个。宋凡之死狗扶不上墙的样子,就是不配合。

沈从安坐不住了,拦住梁静说,别求他,我跟你喝,我跟你喝。

梁静不理,端着宋凡之的酒杯,随口说了一句,你跟白梦喝别跟我喝。

再次冷场。酒喝不下去了。夜风吹过来,4个人好像都哆嗦了一下。

要不这样吧……宋凡之坐直身子,想了一阵又说,要不我们4人一二三同时举杯,想跟谁喝杯子就举给谁。

也只能这样了,要不就卡住喝不下去了。梁静首先表态。白梦也点了点头。沈从安朝宋凡之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一——,二——,三——

杯子都被举了起来,可没有一对互为相向。宋凡之第一个放下杯子,苦笑了两声,目光投向了远方。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白梦对自己没有兴趣,梁静对他热情洋溢,只是沈从安出乎他的预料,他的杯子居然对着梁静。其实不仅是宋凡之,两个女生也被惊着了,只是白梦除了震惊还掺杂了些许别的。

你,想跟……想跟我……我……我喝?梁静脸上皱巴巴的,说出来的话也打了结。

是啊,好多年了,就想跟你喝一个。沈从安倒是比较自然,如释重担的样子。难道,白梦,你,你,你想跟我喝?这一句失了刚才的从容,磕磕绊绊的声音里全是不确定。白梦点了一下头,笑得有点勉强。

4个人谁都不再作声,空气似乎冷了几度。第三次冷场开始了。“嘿嘿”“嘿嘿”,宋凡之开始笑。“呵呵”“呵呵”,梁静也开始笑。“哈哈、哈哈”,沈从安和白梦也笑了。瞬间,笑声盖住了一切。来来来,我们一起喝,一起喝,干,干。4只杯子又一次次碰到了一起。

回到蒙古包,梁静一个劲儿傻笑,嘴里不住地嘟哝,居然……居然……怎么可能?难掩的喜色从喃喃自语中泻出来,流得满包都是,好像白梦都无处下脚了。白梦沉着脸,拉开皮箱取睡衣。梁静还在包里转悠,真的吗?真的吗?白梦,沈从安小时候喜欢我?也不指望白梦回答,她又自顾嘟哝开了。白梦整个人都阴着,梁静可顾不得照顾白梦的情绪,她被沈从安的那只酒杯下了蛊。

闹腾了一天的同学们都去见周公了,白梦在枕头上睁着眼睛,看到了失落和难堪在黑暗中冲她狰狞地笑。

白梦,没睡着吧?这兜兜转转的,全部是阴差阳错。我们4个人就是4个字——荒谬可笑。活了半辈子,突然觉得好没意思。神经了一阵之后,梁静安静下来,她发现,这行为不是她这个半老徐娘做的。少女情怀,下辈子再来吧。

白梦没接话,翻了个身冲着梁静。

梁静自顾说下去,现在,脑子里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以前模模糊糊的,不知怎么搞的,现在一下子清楚了,像昨天才发生一样,新鲜得像刚摘的桃子。可是,唉……梁静无端地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可是,心还是那颗心,人还是那个人,怎么就不一样了?说完,梁静不作声了,白梦听见黑暗中有鼻子抽动的声音。

过了很久,白梦幽幽地说,梁静,睡吧。

白梦终于等到了天亮。梁静还睡着,她关严了卫生间的门,开始洗脸化妆。白梦对着镜子感叹,是啊,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也是那个鼻子,嘴巴仍是那个嘴巴,怎么就变了样子?以前的,哪里去了?叹了一阵,白梦拿起眼影。眼影刷在手里捏着,她却一动不动。镜子里的哀伤溅出来,扎了她一下。算了吧,一张老脸配化什么妆?她把眼影、眼线笔、口红放进包里,推门走出来。

露水很重,不一会儿裤子就湿了半截。凉意撞上她心里的凉,胸口冻住了一样。她裹紧衣服继续往前走。扑棱棱地,突然飞起了一双鸟儿,不远处有一鸟窝,是她的脚步惊扰了它们。追随着鸟儿的翅膀,白梦的目光渐渐走远。远方,那是她不了解的地方。

白梦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突然加快了脚步,远方是什么,我倒要看看。这么一想,走变成跑,风“呼呼呼呼”灌了过来。跑着跑着,白梦好像听到了什么,细细的一缕,苍凉着抖颤着如泣如诉着。又跑了一段,这声音清晰了,是有人在唱长调。白梦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歌声里面立了起来,她停下脚步,怔怔地听着。她听出来了,站起来的是悲怆,是刚毅,是沉静,是坚韧。寻着这声音,白梦爬上一个缓坡,看到一处被晨阳染红的房舍。

大姐,你唱的是长调吧?歌词是什么意思,教教我行吗?

白梦寻到牛栏边,看到一位大姐正在挤牛奶。听到白梦跟她说话,她笑笑,咕叽咕噜说了几句,白梦没听懂,看来,她也没听明白她说的。挤满了一桶奶,她起身去拎另一只空桶。白梦追着她的身影,不由得啊了一声。她的腿弯得怕人,膝盖撇向外侧,两只脚艰难地聚拢成内八字,像是一个圆圈架着上身。上身更为骇人,背倾得厉害,像是绳子套住脖子往前下方拽,腰不得不跟着弯,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张弓。如果插上箭,白梦估计会射下什么猎物来。看着这张弯弓向那只空桶挪,白梦抢先一步奔过去,提了桶递给了她。

大姐,你怎么,怎么这样?

她好像听懂了,因为白梦脸上浸满了真诚和痛惜。她依旧笑着,说了一句,白梦好像也听懂了,因为在她脸上,白梦读到了无畏和坚韧。“刷刷刷”,奶水射入桶内,她双手一下一下撸着,嘴里又有歌声冒出来,这次不是长调而是欢快地跳跃的短歌。如果换作是她,白梦想,驼着背艰辛地忙这忙那,她会不会抱怨,会不会挺不住。没有答案。白梦不愿意想了。

这一次白梦没有犯文艺病。她帮她挤完了奶,提了水,扫了院子。她们说着话,虽然听不懂,卻一直说着。是的,白梦有很多话想向别人倾诉了。

午餐很隆重,现杀羊吃手抓肉。白梦回来的时候,男生们刚刚在羊群里选好了羊。这羊膘肥个大,足够同学们吃的。羊被牵到了厨房门口,跟平常一样咩咩几声,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人们围成一圈,想见识一下掏心式杀羊法。白梦躲开了。不流一滴血,不嚎叫不挣扎,安静从容地赴死,这就是这只羊的去处。她的去处她也知道,但起码有不舍有哀伤有思念,而不是一圈人嘻嘻哈哈地围观。很快,围观的人就散了,白梦清楚,羊走了。可她还在,跟同学们继续游玩,回家后跟亲人团聚。

草原的羊肉嫩得发脆,没有半点羊膻味。一概闹酒的同学们都噤了声,刀子和手一起上,分食着那只刚刚还在咩咩说话的羊。要在从前,文艺病又会发作,可这时,她好像生出了抗体抑制住了旧疾复发。她吃下去的不是肉,而是那份平静和从容。

下午要去乌拉盖芍药谷,那是几年前突然盛开芍药花的一处山谷。白梦看过人们发的图片,那粉粉白白的花们,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都是下凡的仙子,配上蓝的天白的云,妥妥的就是人间仙境。

司机正要发动大巴车的时候,白梦喊了一嗓子,等等,我要去卫生间。有人说,你不是刚去过吗?白梦边往下跑边说,还得去。

白梦冲进卫生间,奔到镜子前,用粉饼在脸上按压了一阵,又拿出眼影上眼妆,再取出了眼线笔。这次手没有抖,两边都是一笔画成,小蝌蚪俏皮地游到了眼角。涂口红简单,上下唇一涂一抿,便点亮了整个面部。对着镜子,白梦仔细审视了一番后,心里想,芍药花那么美,我可不能顶着一张丑脸去见它们。

出了卫生间,白梦抬腿就跑,边跑边想,要不,回去再文一遍美瞳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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