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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侠的花开

2020-09-06蔡依静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伯母花猫橘色

蔡依静

直到那一天,日月星辰一起听见了,听见了那座南方小城里,花开的声音。

所有的猫都有四条腿,会用四只爪子沾上些许泥土,印在地板上,然后,提着这四只爪子走过自己生命里的四季轮回。

可它不行。从几个月大的时候开始,它就和别的猫不一样了,永远也不可能在地上印出四朵梅花一般的图案了。

那一晚的夜空黑得让人压抑,那两个人渐渐向它走来,气氛是那么让人紧张,它不知道那两个人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手里拿着一张大网和一个铁笼。那两个人的身上有着怪怪的气息,压得它喘不过气来。他们向它走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恐惧让它的大脑只剩下空白,再无其它。它的妈妈走了,离它越來越远———不是妈妈不想救它,只是因为那两个人来得太快,而妈妈,又离它太远了。原来妈妈也恐惧那个冰冷的铁笼子。它该怎么办?是要跑吗?妈妈还没来得及教它。思考的时间远远不够。冰冷的网已经完完全全地将它罩住,它奋力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那网的束缚。它被那人拎着右腿提了起来,塞进笼子。它不愿就这样离母亲而去。“咔—”它听见了一声脆响,是它前腿被折断的声音。

就这样,它被偷猫人冰冷的铁网和残忍的双手折断了右前腿,成为了只有三条腿的独行侠。

它被铁笼禁锢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它都分不清是自己的一场噩梦还是它所经历的现实了。它只模糊地记得,在那个周围都是被铁笼禁锢的同伴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将它抱出了那充斥着绝望和痛苦的铁笼子,那女人的气味是陌生的,却让它那么地心安。它伏在那女人的肩头上,不愿再睁开眼睛回想它所经历的最丑陋的现实,不愿再看到那两个披着华丽皮囊,却干着偷捕、买卖勾当的可恶的身影,也不愿再回望那个因为不甘被囚,而让它失去了一条腿的冰冷的铁网。

那女人是小区里的一位伯母,她把它带回了我们居住的小区,它在那里找到了一棵足够粗壮的树根趴了下来,不分昼夜、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它不敢起身,小区里有许许多多的猫,它惧怕它们的嘲讽。

好在伯母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令它心里生出许多暖意。她每天都在专属于它的小碗里放进一些猫粮、鱼泥,在小碗旁边的碟子里倒满牛奶。每天肯用手抚摸它的只有伯母,每天肯和它说话的也只有伯母。她会用手温柔地轻抚它的头和背脊,轻声地和它低语,像是在鼓励它站起来重新面对生活。

这就是它的童年么?在它一生中最应该淘气撒欢的年纪,也许它就只能趴在这里,接受上天赐予它的命运了。

过了一个月,它还是老样子,如依旧雕塑一般趴在树根旁,每天用苍凉的心境消磨生命中的每一簇灿烂。

也许它真的就要一直在这大树下仰望星空了,我想。

后来,伯母也渐渐不常来了,只是还会在每天下班回到小区时顺便往它的小碗里添一些猫粮,没有鱼泥,也没有牛奶;没有温柔抚摸它皮毛的手,也没有如天使吻过的嗓音一般轻柔的话语———谁会一直喜欢一只沉默得诡异,不会讨人欢喜的小猫呢?

它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这世上唯一肯喂养它、怜悯它的人,也渐渐疏离它了。直到有一天,她不再为它单独添置猫粮,只是把猫粮放在离大树不太远的阶梯上,给所有的猫群享用。

它应该会去和猫群抢食,去跟伯母撒娇,去乞求她再用鱼泥和牛奶喂养它不再虚弱的身体吧?我以为。

但它似乎有脾气了,似乎如今才明白如麻雀一般不吃嗟来之食的含义。那棵本来与它的橘色皮毛交相辉映的大树,现在只余下了无尽的苍翠,没有了的那一抹暖色,显得格外冷清。

它离开了大树,谁会知道它去了哪里呢?

那就是它的处境,极少人关注它,更没有人知道它的去向。伯母在大树下徘徊了几天,最后也无奈地把喂食地小碗拿走了。

它以前是那么孤僻脆弱,连离开大树站起身来都很罕见,它怎么会走呢?只有三条腿的残躯,它能走多远?

“它会回来吧,它不会就这样离开小区吧。“我始终这样期望着。

于是,每天放学,我都会在树下的冬青那儿多待上一会儿,就像母亲等待我平安回家一样,我期待有一天它又出现在那棵树下。

可它还是没有回来,就像一个与父母赌气的孩子,不计后果绝尘而去,只留下家人在窗边张望。

它走了十几天了,它还好吗?我不时从楼上向下张望,它仍旧没有回来,那棵大树依旧青翠而单调。

大半个月过去,那棵树下始终没有它回来过的痕迹。我终于放弃了热切地期盼,在心里默认它的离开。

我分明已经明确地告诉自己它已经走了,为什么脑海中还是会闪烁着那抹温暖的橘色?为什么放学后还是会习惯性的在树下站上片刻?为什么还是会时不时地在楼上向下张望?

等待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在它走后的一个月,我在树叉间隐约看到一抹橘色,会是它吗?可是,它为什么是在树枝上?它已经学会爬树了么?不,不会吧,它只有三条腿,又怎么会爬得上连同龄的猫都爬不上的大树?

我满怀期待,却又不敢肯定,兴奋和好奇驱使着我下楼去寻它的踪迹。

啊,就是它!那个熟悉又孤独的背影。

那抹橘色那么耀眼,左前腿的位置空荡荡的,左耳上缺了一角,犹如象征胜利的V型手势。

我终于放下心来,走上去蹲下身,轻轻地说了声:“你回来啦。”

它回来后的第三天,我习惯性地走到那棵树下,忽见一抹橘色从我身旁掠过,我定睛一看,是它。它什么时候可以跑这么快了?一个月前它还是那个连站起身都吃力的小猫啊。我欣喜无比,对着它的背影挥了挥手:“慢点跑啊。”

它渐渐和我熟识了,却也不像之前依赖伯母那样粘我。每天放学我都会走到那棵树下,它必会在那树枝上,像是也在等我。我仰着头看它,它也低头看着我,仿佛它是高高在上的王,我是仰慕它的恭敬的臣民。我与它闲聊时,它也会“喵喵”地回应我,就像对待伯母一样,只是,它不再乐意让人抚摸它,也不吃好心人们投喂在路边的食物。

那是它回来后的一个月,我在树下、树枝上都找不到它的身影,却听见了不远处老鼠“吱吱”的怒吼,我闻声转头,看见了它———它奋力追捕着一只老鼠,轻盈稳健的背影丝毫不会使人联想到它身体的残缺。只见它拱起身子向前一跃,准确地将老鼠扑在自己身下,肥硕的老鼠并没有把这只三脚猫放在眼里,在它的爪子下手舞足蹈拼命挣脱。我心里一阵紧张,不禁为它默默鼓劲儿,希望它能战胜这只猖狂的老鼠。希望终不负我。当它叼着那只老鼠往回走时,我就知道,它再也不是原来那只只会趴在树下等人喂养的小猫了。

我为它的自强高兴,同时,又为它的蜕变和孤傲伤感。

那天之后,我很少能在树下见到它了,小区哪里有老鼠出现哪里才会有它的身影。

放学后去树下等它,成了我的习惯。大概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们又见面了,我还是在树下,它还是在树枝上。只是,它的身旁多了一只黑白相间的、与它差不多大的母猫,那只母猫起初怯生生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防备,但是见它并不怕我时,便也放下戒备一应一和地跟我聊起天来。

我为它的独立高兴,却又为它的坚强感伤。我終是不习惯那个眼中盈满着果敢、坚毅的它。

当小区里各种花开始争奇斗艳时,当家猫们在阳台上争抢一块铺满阳光的地面时,我又在树下看到了它俩。那只黑白相间的花猫肚子高高的隆起,行动缓慢了许多,无法再爬上那棵紫荆花树了,它们就在树下依偎着,喃喃细语,它用舌头舔舔花猫的背,之后便护着花猫钻进树丛里去。它走在花猫的左边,不时地用背蹭着对方,温馨极了。它走路的姿态实在是不优雅的,但却散发着王者的气场。是的,它是王,无冕之王,它用自己的坚强、独立赢得了我的敬重。

它做了父亲。它似乎很理解这个词的含义,父亲———就是支撑起全家的力量,是孩子与母亲的依靠。孩子们刚出生的几天里,总能看到它在小区里四处寻觅老鼠的身影,它钻进它们的小窝,那是伯母用废木板钉成的箱子。它将食物源源不断地送给虚弱的花猫,一遍一遍地轻舔着孩子们的身体。小猫们的眼睛还没能睁开,缩在母猫怀里甜甜地睡着,它似乎觉得天有些凉了,也伏下身子环抱着小猫,守护在它们身旁。

当紫荆花再次占领了树冠枝头时,它的身后紧紧跟着四只小它许多的小猫,黑白橘三色相间的皮毛甚是好看。它走走,停停,身后的小猫也跟着走走,停停,它不急着赶路,同样,似乎也不着急小猫的成长,它每走几步,就会回头看看它的孩子们,小奶猫们十分顽皮,就像要把它童年未曾体会过的快乐一并享用了似的,尽情肆意在它的周围欢闹着。它从未催促过孩子们,只是带着它们慢慢地走,慢慢地去体会,慢慢地去欣赏它们成长路上的每一处风景。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王者,它变成了一位慈爱、包容的父亲。它那原本溢满了果敢坚毅的眼里,现在盛满了温情快乐。四只小猫你追我赶,好不欢喜,其中一只在玩闹中不小心拌到了石头,摔了个四脚朝天,它看见了,走了过去,先舔了舔小猫的头,又舔了舔小猫的肚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小猫叼起来,让它稳稳地站在草地上,它又领着孩子们继续向前走。

它依旧是这里的王,没有一只猫敢觊觎它的领地。它不像其他的猫一样对人们依赖献媚,讨人欢心,求得安逸。它教给孩子们的,是怎样爬树、怎样捕食、怎样编织自己的生命。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命运没有给它完整的躯体,但它却用这残缺奏响了一曲生命的华美乐章。

它和孩子们披着夕阳余晖洒下的金光,越走,越远。那一刻,日月星辰一齐听到了它的生命之花在逆境中怒放的声音。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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