罅隙
2020-09-03李月峰
李月峰
地铁口遇见过去的同事,告诉她有封信,十天半月了,领导说再联系不上,就退回原处,真巧。她在公司呆了两年,大家都是表面上客气,却没有私交,倒是偶遇时很亲热。她去取信,谢了又谢那个同事,加了微信,寒暄什么时候一起去坐坐。
名字没错,挂号信。她诧异的是,这个时候谁还会用写信的方式联络?落款是同省的一个城市,并不遥远。她没去过D城,想不起来认识的人当中谁生活在那里。
你好哇小穆!你电话号码换了?打不通,差点儿忘记你公司的名字,你知道人有时候会一下子懵住,突然的就想起来了,百度上显示你的城市只此一家,电话也只有一个办公号,接电话的说你不在这个部门,语气不太友好,再拨过去那面就变成了警察,或许她只是好奇,可我不想满足她。试着在不同的时间打电话,期望是另一个声音,可每次都是这一个!我也是耽搁了些时候才想干么不写信呢,虽说古董,你总会收到的,如果你跳槽走人了,结果就是查无此人原件退回呗,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时常会想到窝岛,迄今为止最难忘的一次行程,因为遇见了你,我得感谢那条出了故障的小船,不然我们将擦身而过,不,擦船而过。有时又觉得恍惚,好像是昨天的事,也真的没过去多久,才一年多嘛。我还记得海滩上的那堆篝火,我们看星星时你的眼睛,看、星、星!我可是多年只看路而不看天了,你的眼睛真亮。你猜我那会儿在想什么?周杰伦的歌,他刚出道时唱的,你听过吗?或许你不喜欢他: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看星星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四颗星连成线。我竟然把歌词记得这么牢,佩服自己,哈哈哈!
你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结婚或生了小孩儿?也许太快了点,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奇怪,生活总在不断的变化,比如我,成了孤家寡人,这样的结果很失败,但想过会有这一天,这就是生活。女儿跟她妈妈,女孩儿在妈妈身边好些。我给你看过我女儿照片的,你说像我。
我还是没有微信,这方面我的确是有些落伍。没来过D城吧,说远不远,说近呢不可能散着步就踱过来了,但真的不远。跟你的城市不一样,D城没有海,只有石头,有山,可以爬山。五月之后,城郊有大片大片的蒲草,也就是蒲棒,大城市是见不到野地的,有地都盖了楼了。蒲棒见过?像一根根的小棒槌,小时候跟伙伴们爱玩撸蒲棒,满天都是飞舞的花絮,比蒲公英要壮观。
我时常就会想想你。我真的挺想你!
群里有人倡议,出去走走,目的地,窝岛。垂钓,赶海拾贝,体验渔家生活,山上看日出海上看日落,尚未被商業开发,原始天然风貌。同城网友借此见见面,放松放松心情。她入这个群多是文学爱好者,至少也是看过几本闲书的,有在网络舞文弄墨,有在微博灌输心灵鸡汤和毒汤——对社会各种的不满。她有些文字功底,尝试过在网络上写点什么,然后发现自己缺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是这块材料,努力了努力,晚报副刊登过几篇小豆腐块,也越来越羞于提及。
逢五一小长假,十二个人,有男有女,整一打,码头集合,各持当日晨报。老杨,小露,小艾,老常,老姜,小米,老林……男士姓氏前加老字,女士都称小,显得亲切。老杨留着络腮胡,头发打着卷儿,不知谁开玩笑说他缠上头巾就是阿拉伯人。张罗并全程负责此行的是老杨,岛上有他亲戚。小米二十出头,小巧玲珑的样子。小露不是女士中最年轻的,但漂亮,出乎意料的漂亮。小苗除了晨报,手里还有本女性塑身指导全书,她的身体有些超重。老林发际线靠后,眼睛湿湿漉漉,群里都叫他诗人,“一想到过去的事,雪花就片片落了下来”,如果是原创真不错。她不大看诗,知道几个诗人的名字。老常最显年长,看上去有五十岁,要么就是长得着急了些。惊奇,混乱,吵嚷的自我介绍,相认——跟群里的昵称对号入座,再寒喧,一行人上了船。
不到两小时的行程,都集中在甲板上聊着,谁结婚了,谁孩子多大了,谁具体干什么工作了,住房面积多大是否还贷了,股票通胀通缩贸易战了,淘宝京东拼多多海外代购了……
“没想到小穆还单着呢。”
“女性塑身并不单纯是减肥?”
“从来不上淘宝拼多多,我都在亚马逊买东西,京东也还行。”
“其实吧,有的东西还真的差别不大,就是平台不一样。”
“小露真该去当演员,你可是我见过的真人中最好看的。”
“双胞胎?恭喜小艾,不用再生二胎了。”
“小苗在计生协工作?计生协是干么的?”
“哟,范围大着呢,优生优育指导,月嫂培训,胎教,跟女人生孩子有关。”
“男人要赚钱,压力山大。”
“都不容易。”
她开口的时候不多。除了这些庸常的没有多少趣味的话题,也是因为不适应这种你一句我一句,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群口”。她的注意力从倾听中分散开,瞥见一旁几个人在船舷那儿喂食海鸥。她移过去几步,仰脸看头顶盘旋的鸥鸟,几乎看得清它们褐黄色的喙尖。余光中,离她最近的一个人伸过手来,突然的动作令她不由得身子一闪,最先看到的是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子正面有只飞鹰标志,长帽檐下一张微笑的面孔,肤色黑,不大的眼睛透着戏谑,也似乎在释放着一种友善,他递过一截细火腿肠,“别闲着,你也来。”
“我不知道海鸥吃火腿肠。”她掐一小块诱饵扔向空中。
“它们什么都吃。”
一会儿,听那人说,“在海上对海鸥得好点儿。”
她要说什么,被奔过来的小艾打断了。
“小穆小穆,那回你推荐的书叫什么名?我想买来看看。”
她一时想不起来,在群里发过几回书单。
“最近在看什么书?”
“《简·爱》。”
“太老了。”
好多书她都在重读,《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爱玛》《傲慢与偏见》……她觉得那个时代被描写的女性存在着某些共性,对生活对婚姻的一种不安和焦虑情绪,这情绪似乎一直延伸到现代。
“我是为孩子,你让他看书他不服气,‘你咋玩手机呢,也对,怎么着装装样子吧,天,什么时候看书要装装样子了,一个曾经的文艺女青年,悲催吧。也没办法呀,家里两个小老爷们儿呢,不,三个,一大俩儿小,你没结婚体会不到,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像上了弦的钟转个不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早送晚接孩子上学放学,超市市场淘宝京东,吃的穿的用的,要配合老师监督两个小的写作业,周六周日陪着上钢琴班美术班,又报了个跆拳道班。还有两边的老人,一大堆亲戚,你可别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有时我就想自己简直就是超人。羡慕全职太太?就一个不拿工资的保姆。就说这次为了出来玩儿吧,安排了又安排,还是搞得老公婆婆不高兴,就算保姆也得有假期吧。其实呀,我真要羡慕你,一个人来去无牵挂,自由自在。”
听上去都是抱怨,却不免炫耀的意味,她听着,开了小差,想着在礼貌上跟刚才说话的陌生男人示意一下,回过身,戴棒球帽的男人不见了。
“过来,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小艾拉拉了她。
“……小露真掉海里了,我第一个跳下去救。”
“你?你行吗你?”
“你该这样问,他老婆和小露掉海里了他救谁。”
“救小露啊,我老婆比郭晶晶水性好。”
“谁是郭晶晶?”
“哈哈,管那姓郭的是谁,我们只认得小露。”
小艾低声道,“刚才你没听到,没把我肉麻死。”
她能说什么,漂亮的女人不管到哪儿,不管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总会成为男人的中心,有被宠着哄着的待遇。
“可惜我游泳技术不行。”
“诗人哪里是技术不行,得先问问他妈。”
一阵哄笑。
小艾说,“你有感觉没有,诗人还没离开母亲的怀抱,我妈我妈的,典型一个妈宝男。”
诗人带来了些茶鸡蛋,他妈说了,外面卖的不会用好茶叶,他妈最拿手的还不是煮茶鸡蛋,他妈是美食家,不信等有时候大伙儿一起去家里尝尝他妈的手艺。
“结婚可别找这样的,婆媳关系够你头疼的。”小艾说。
她认同地点点头。
“那儿就是窝岛吗?你们谁来过?”她提高了声音问。
“我去过鹿儿岛,哈仙岛。”老常说。
“为什么叫窝岛,是像鸡窝还是像鸟窝?”小露的声音。
窝岛名符其实的小岛,几十户原住居民,红瓦砖房,房前栽花后院种菜,鸡鸣狗吠,仿佛几十年前的光景。高处俯视全岛,礁、滩、海、天、林浑然一色,在久居城市的上班族眼中自然是另一番景色。老杨是照顾亲戚老蔡家的旅游生意,没有商业性的推广和宣传,也没有正规的营业执照,靠亲戚朋友间相互传播。大院套,正房三间,两侧各两间屋,屋檐上垂吊着一串串的农作物,各种渔具和橹。院中一眼深井,其实岛上有自来水,从井里打水是为给来客增添乐趣。不方便的就是没卫浴间,还是旱厕,洗澡要去岛上的一家小浴池。老蔡说已经找人准备开挖下水通道了,卫生间指日可待。
计划住两晚,火炕,大锅饭,乘舟垂钓。老蔡有自己的养殖区,随时打捞新鲜的鱼虾贝类。第一个晚上的渔家宴很是热闹,喝自酿的樱桃酒,岛上几乎家家栽种樱桃,佳红、红灯、美早、明珠、砂蜜豆、黄蜜。只不过五月还不是吃樱桃的时候。老杨在席上趁兴鼓动,樱桃成熟时不妨再来一游,免费采摘樱桃。老杨提议得到一行人响应。“咱这拨儿的还都来啊。”头顶剃着桃形的老林说。小艾要动员家里三个爷们儿一起,老常反对,“多叫来几个女的,顺眼的。”
“也对,老常和诗人还光呢。”
“我看小米跟诗人挺般配。”
小米露着两颗小虎牙,好脾气地听任众人起哄。
小艾说,“这事儿得问诗人的妈同意不。”
诗人认真道,“终身大事还真得听听我妈的意见。”
“诗人,你都蹉跎到三十多了,你妈不急呀。”
“哎,你们这些人也别光顾着俊男靓女,也得关心一下穆小姐。”坐她对面的小露指着她,“我来做媒,就老常吧,小米跟诗人,老常配小穆,有缘同城来相会,多好,来窝岛等于上非诚勿扰了。”
她猝不及防,喝了酒的脸看不出更红来,只感觉一阵阵发热,白天游玩的时候小露问过她是不是独身主义,她回答说自己什么主义也不是。
老常摆手,“小露你不能乱点鸳鸯谱,小穆一个未婚大闺女,跟我就吃亏了。”
小露说,“人家穆小姐没表态呢,你先拒绝了,你不觉得你赚到了嘛。”
“话不能这么说,我要找的不是小穆这样的,咱实话实说啊,三十多没嫁人,肯定是挑剔啊,这就是毛病,我是说性格方面的。”
小艾说,“我瞅小穆性格挺随和的,身材也好,我就羡慕怎么吃也不胖的这种。”
“没在一起,谁瞅谁都挺好。”
“你没跟小穆在一起,怎么就說人家性格有毛病?”
“你们还是没明白,我跟小穆门户不当,我的条件是结过婚的,最好丧偶,因为我是丧偶,没孩子的首选,因为我有孩子,不是一个窝的终归不太好相处,谁厚了谁薄了的,如果条件不错有孩子呢,那得是闺女,咱不是富人,站着房,躺着地,银行里上千万存款,闺女将来不用买房买车,负担轻,实话实说,奔五十了,不给自己找麻烦。小穆要找像找诗人这样,岁数合适,一个才子写诗,一个才女,听说小穆还发表过作品对吧,这叫琴瑟和谐。”
“刚才谁说小米跟诗人般配的。”
“老常说的也有道理。”
“这叫道理?我觉得挺自私,都说女人现实,男人更计较。”
“你不计较你娶了穆小姐。”
“没结婚的话,可以考虑啊。”
“要我说,干么还结婚呢,结了就得迁就,不管对方有多糟糕。自由,随时可以谈恋爱,随时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有家的谁能做到随心所欲,我要是小穆,就不结了。”
“奇怪啊,现在剩女真多,怎么就没有剩男这一说呢,我家亲戚参加了一个相亲大会,女的乌泱乌泱的。”
桌上人七嘴八舌,对是剩女多还是光棍多进行一番热烈的争论,最后的结论比例大致相等,只是男的不那么好意思张扬。
“女的到了剩下来这个时候,都变疯狂了。”
“所以呢,小穆,你得抓紧时间。”
她心里一股寒流,有些幸灾乐祸和嘲笑却偏偏假以好心好意之名。
“你、你们,怎么看出我的寂寞和想结婚的饥渴,就替我操心了?”她慢慢说出来。
小露说,“不是吗?你都多大了,再不嫁就四十岁了,成豆腐渣了,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这么令人难堪的话也是善意的调侃吗?
她看着小露,很漂亮,不过,漂亮的面孔到处都是,某种程度上,漂亮可以制造,漂亮本身是一种最常见的伪装的东西。她除了年少时对自己的相貌气馁过,如今早已经习惯了自己这张脸,独立的,与众不同的,属于自己的,她有生之年就要带着这张真实的面孔面对世界。三十三岁,没错,别人可能在十年前就解决了婚姻大事,而她还在寻找,问题是她遇见的多是缺乏吸引力却表现出一种优越心理的男人,或心知肚明非要把她拉到同一个频道上:都是天涯沦落人嘛。
她看小露的脸上即便没有失去礼貌的微笑,也是僵硬的,你,已经越界了。小露吃了一惊,眉飞色舞的神情不见了,转过头问老杨明天如何给大家安排活动,又跟身边人拼命说笑,直到宴席结束都刻意回避与她的视线相遇。
我时常就会想想你。我真的挺想你!
这话满能打动人,即使对方出于某种目的。她是不是有来一次旅行的打算?时间没问题的,五一节过去了,还有八月节,国庆节。要不要先打个电话?嗨,这么巧,我正要去D城看一个同学,大学一毕业跟男朋友过去的,当时她父母反对得厉害,感觉下嫁了嘛,如果嫁到北京上海可能就不会闹得那么僵。他大概不会太认真问这种事情。真的有这么个同学吗?她只记得大学毕业的前夕,不在同一个城市的恋人差不多都分手了。换一种方式吧,这不放假了嘛,几个朋友一起出去玩儿,都还没想好要去哪儿,接到你的信,我就跟朋友说想不想来一次童趣之旅?别说,真有没见过蒲棒的,只知道蒲公英。我就觉得来都来了,能不见个面嘛……
她一定要这么“迫不及待”回应吗?不过是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招了招手?算了,不想这些,干脆些,背上包,去看蒲草地。从她的地方到D城只有一列不需要转乘的直达火车,午后四点五十分发车,抵达时间九点十六分,她不考虑没有活动空间的长途客车。
上船的四位女士,小艾,小米,小苗,她和船主老蔡。老蔡每天早晚两次去自己家养殖区投饲料,小露没兴趣,小苗说她只是没兴趣跟我们在一起罢。
海上有圈海养殖和箱笼养殖,老蔡说自家的规模小,十几个养殖箱,养鱼养虾,除了自己家吃,供应来客,还有一部分去邻近的市场摆摊儿卖掉。比不了养殖大户,几百亩的养殖区或几十上百的养殖箱,雇用的工人就能赶上一个小型工厂人数,产品有固定销售渠道和客户。养殖箱也称为笼,由合成纤维或金属网片配装的箱体,有方型或圆型,置于海水里,箱内投放鱼苗虾苗,定时喂养,这种养殖方法避免了敌害水生物的侵袭,便于打捞,能确保高产。
出发时海上落日还悬在海面上,到往回转时天就暗淡了,苍茫的大海,有种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的意境。
“你们看那儿!”小米说。
远远眺望,茫茫云雾中,若隐若现一个岛屿的轮廓。
“有点儿海市蜃楼的感觉。”
“那是个好地方。”老蔡说。窝岛早先叫猪岛,形状像头猪,猪尾巴尖那儿甩出一个尾岛,水域的温度比其他地方高出一两度,窝岛养鱼人家入冬时在尾岛平整的大岩石面上晒鲃鱼,晒虾干,一个天然的大晒场。每块掀得开的礁石下都藏着丰富的海物,晚上打着手电能逮到肥美小螃蟹。近一两年尾岛被一些游客发现了,一拨又一拨的游客在七八月份会过来露营,钓鱼,赶海。
尾岛令人不快的就是随处可见之前游人丢弃的垃圾,瑕不掩瑜,绿海白沙,崖壁叠嶂,沙子踩上去蓬松软细,岩石大晒场像一面光滑的镜子。老蔡领她们走到一处礁石上,将手机电筒打开,掀翻一块石头,就见一群小蟹乍然奔出,四下逃窜。
“別抓,夹了手,要戴手套。”老蔡警告说,又一指细沙与礁石间裸露的湿泥面,“看到有冒泡吧,这里有货,得挖才行。”
小苗说,“我不想走了,我要赶海。”
“回吧回吧,老杨他们这会儿酒桌都摆上了。”
几个人朝停船的地方走,一边感慨,“好地方,一定要再来。”
“当然要来,不必等长假,双休日,坐船一个半小时,玩两天住一晚。”
“别那么多人,三五个就好。”
“小穆,你呢?”
她点头,有点儿心不在焉,一个记忆浮了上来。上中学的一个夏天,妈妈花费不菲为她报名参加一个为期十天的以登山、海上帆船活动项目的夏令营,旨在培养胆量和均衡身心健康。营地在离城市几十公里的大黑山,她在这里认识了一个男生,他属于另一个营地,由教育机构赞助的夏令营,也可以叫做好学生营团。大黑山脚下的海难上,两营地学生相遇,那一拨里有男生也有女生,她这营里清一色女生,两拨学生都一惊一乍地扑腾到海里,她一个人呆在海滩上,那会儿挺胖,有些自卑,泳衣穿在里面不敢暴露出来。看累了同学们在海里撒欢,她自娱自乐用沙子勾勒一幅城堡。
“嘿,挺带劲儿。”
她扭回头,一个瘦瘦的光着上身的男生歪头看她“作品”。男生一张棱形脸,长着粉刺,一定要在这张脸上找出优点来,就是那双小眼睛又黑又亮。
男生绕着那幅“画”转了一圈,从不同角度看了又看,“你将来是要当画家吧。”
她摇摇头,她妈妈倒是希望女儿未来成为一个记者或律师。
“你应当当画家。”男生笃定道。
她想了想,“那你也喜欢画画?”
“喜欢和理想不一样。”
“你将来要干什么?”
“考警校,当警察,警察是有使命的。”
男生指指大海,“走,游泳去。”
她竟然听从了。这个男生身上有种漫不经心的成年人气概,而她的自信在一个友好又陌生的人面前一下子激发出来了。
男生叫马威,就读一所重点学校,比她高一年级,体育健将,得过长跑的冠军,这对他将来要从事的职业是一种优势,追击犯人要比犯人跑得快。她喜欢听他说话,觉得这个男生不一般,回去后可以在好友面前炫耀一番了。她在班上有两三个最好的伙伴,互相分享秘密,伙伴中一个在偷偷搞恋爱,另一个暗恋年轻的男老师,十四五的女生,除了男生或某个老师,其他都成为不了秘密。她都想好了如何跟好友分享这次秘密,我认识了一个……你们不知道他的腿有多长,谁也跑不过他,他在海里就像条鱼……将来谁欺负你们就找我,不,警察……她等着女友尖叫,翻白眼吐舌头,她心里美滋滋的。
夏令营之后,原本以为跟马威会发生点什么事,比如,他会打电话给她——她告诉他的事远比他说的要多,家里的电话铃声一响,她都抢在爸妈前面去接听。每天放学经过收发室看着满玻璃插着的信件,她都希望有一封信是给自己的。甚至,有一天她走出学校大门,他就站在那儿,笃定的注视着她。然而,没有电话,也没信件,他出了意外,他死了——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她体会了失恋的滋味。一个学期结束了,她对夏令营的记忆慢慢在收缩,干涸,仿佛是一片空白,空白到她忘记了自己还有过胖胖的时候,她已经亭亭玉立。
几个人上了船,问题出现了,小船马达发动不起来,老蔡推了几次推进器,又查看喷水进水口,油箱,后退档前进档,没找到症结。
“船不会走不了吧?”
“我都有点儿饿了,你们呢?”
“什么也没带呀,就说转一圈嘛。”
“我这包里只装了手机和面巾纸。”
老蔡抹一把额头,“别急别急,可能是发动机的事儿,没关系,我这就打电话,让人来接。”
电话信号不好,一个电话反反复复。
“我们还是下去等吧,冷。”
“我也是,起风了。”
“胖人反而经不住冷,白长了这身肉。”
她说,“我们点堆火吧。”
小艾说,“好主意,问老蔡带火机没有,没带就糟了。”
“应该带了,他抽烟。”
老蔡从船上下来,已经告诉家人看看邻居谁家的船有空儿,要等些时候。
开始找点火的东西,漂流木,游人丢弃的帆布帐篷,竹签,纸箱,能烧的真不少,不知道谁往火堆里扔几个饮料瓶,立刻冒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小艾说,“我想起一部电影《荒岛余生》。”
“我看过《荒岛惊魂》”
“《荒岛求生记》《荒岛100天》”
她说,“《鲁滨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小苗说,“我不管那些,就想这会儿有烤串吃就挺幸福。”又自嘲道,“活该我胖。”
小艾说,“我们去逮小螃蟹呀。”
老蔡说,“那东西最好用盐卤着,我带你们找好吃的。”
就这时,海面上响起引擎声,由远而近,“船来了!”
老蔡说,“不会吧,不会这么快。”
汽艇是被篝火吸引过来的,两个男人中的瘦高个儿跟老蔡很熟,老蔡叫他老夏。老蔡跟她们说马上走就坐老夏的汽艇,得分两拨,最多载四个人。老夏说别急回呀,不容易有这机会,大家一起热闹热闹。老夏的同伴没吭声,等到意见统一等大船一起回后,他走近火堆蹲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说,目光扫视一圈,她和他中间隔着小米,一抬头,看见棒球帽正面飞翔的鹰,目光碰上了,她的心异样跳了一下,两人都控制着情绪,不动声色,几秒钟后,她先转开了视线。
老蔡招呼着去找海鲜,“留一个看火,别让火烧得太旺。”
她说,“我。”
老夏对戴棒球帽的男人说,“乔工,一起来吧,计划不如撞日,能收获不少呢。”
被叫乔工耸耸肩,表示不感兴趣。老夏瞅瞅她,望望乔工,以为看出点什么,呵呵两声,乔工抬了抬帽檐,没说话。
只有他和她了。他说,“意外导致两种可能性的发生,惊喜,惊吓,你玩得好吗?”
“还好,你呢?”她问。
“我不是单纯来玩儿,不过,这里是个好地方。”
老夏买艘乔公司的汽艇,作为销售方,在汽艇出现故障时要履行维修和更换的责任,乔此行来窝岛就是为客户提供技术服务的。
“问题解决了?”她问。
乔耸耸肩。
她又问,“船上的时候你说,在大海上对海鸥好点儿是什么意思?”
他扭脸看她,一副马上要大笑出来的样子。
“电影中看来的,人伤害海鸥是要遭厄运的。”
他拨弄一下火堆,“我相信的。”
一阵风吹过来,火苗斜着窜起,她向后退了退,“这风刚才还朝那边吹呢。”
乔说,“现在是西北风。”
“我有一点辨不清方向。”
“看星星呀,找到北斗七星。”
她仰起脸,夜空清凉,湿润,星星闪烁。
“星星都是一样的。”
“看那儿,如果用线连起来像把大勺子形的七颗星。”
她摇摇头。
“你近视眼吗?”
“当然不近视。”
“就是这个样子。”乔的手指在沙子上画出北斗七星的形状。
她努力在星群中辨认,“好像找到了。”
“这有用的,哪天你迷路找不到北了,呵呵,从这儿开始,天枢星,天璇星,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将它们连接一条线,顺着这条线延伸,差不多就这个距离,这是北极星,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你爱好天文喽。”
“有些事物是常识。”
她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是自以为是还是讥讽。
乔摆摆手,“我不是指责。”又接着道,“说个好玩儿的,你看我手里的沙子,它和玻璃的原子是一样的,但沙子不透明,玻璃透明还能折射光。”
“这也是常识?”
“科学,沙砾是岩石碎屑混和而成的微粒,也是石英组成,石英又是二氧化硅的结晶,是两个原素,石英结晶是二氧化硅的规则排列,也是分子的排列……”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后,长话變成短句,“又简单又复杂。”
“你的爱好很广泛。”
“我凑巧搞到一本有趣儿的书,可以推荐给你,哦,你们的朋友们回来了。”
小艾和小苗兴奋得声音都变了,“小穆,看我们都赶到了什么,老蔡说这叫青口螺,那面石头上密密麻麻的海虹,可惜还都太小了,老蔡说是它们的窝,你快去,不看会遗憾的。”
“对呀,快去!”
她和乔对视一下,乔说,“人生苦短,别留遗憾。”
走没多远,遇见了老蔡几个人,老蔡给她和乔指指方向,两人转了转没找到,也就算了,坐在离众人一段距离的礁石上,能听到篝火旁高声的说笑,她和他之间的谈话却用压低的声音。
“我得告诉你,我不会游泳,如果我掉到海里,你要救我。”
乔刚一说完,她便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响,自己都诧异了。
“遇见塞壬,你不需要人来救。”
“塞壬是谁?”
希腊的神话传说,类似于美人鱼的海妖塞壬有副美妙绝伦的歌喉,一开口唱歌,航船上的水手便会心迷神乱,船只触礁,水手便个个成了塞壬腹中美餐。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一定要领略下海妖的歌声,他命令水手将自己捆绑在桅杆上,水手的耳朵里则塞上蜡,于是,他听到了传说中的歌声,绝望地挣扎着要解除束缚奔向塞壬。
“古今中外一样,英雄难过美人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宁死在花下,作鬼也心甘。”
她纠正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乔不知道这句话来处,她顺带着又把汤显祖《牡丹亭》中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爱情讲个概略。
“我发现了你的天赋,讲故事。”
“你结婚了吗?”乔突然问。
她略一迟疑,有些话永远都不希望有人来问,她望望篝火旁的众人,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慢慢地讲起来。二十五岁那年,她被安排了一次相亲,对象居然是马威——马为——她记错了他名字,她的感觉就好像梦中与他相识,梦醒之后在现实中又与之邂逅相遇,不免有些飘飘然,爱情于是领先跑到了前面了。
马为不是警察,在一所小学当体育老师,人有些闷,给她的感觉缺乏热情而显冷淡,她猜测是不是跟他少年时的理想有关,但没有实现理想的人很多,自己就没有因为绘画的天分成为画家,也没有让她妈妈的心愿得以实现,一个小职员,但她觉得挺快乐,上班下班,会朋友,喝喝咖啡——有时纯粹是为应景——看看书,涂鸦些自我欣赏的小文章。然后呢,结婚,生孩子,没奢望过高,豪门啊,打拼啊,人生一亿小目标啊,她就想过一个完整的女人生活。
交往了一年,他们决定结婚,这其中有马为爸妈催促的因素,两位老人早早就为儿子成家做好了准备。从表面上看,两人的关系稳定,几乎没有变数的可能,选好了日子,注册登记,通知亲友,婚礼全权交由婚庆公司操办,拍了婚纱照。举行婚礼的前夜,晚上十点,她收到了马为的短信:对不起,我恐惧结婚后的日子。她看了又看,心情复杂,拿起电话,她要让他了解自己此时同样的心境,却不想马为已经关机了,等一会儿又打过去,仍是关机,马为两个手机都打不通,不会同时没电了吧?她紧张了,有些凌乱,每隔几分钟打一次电话,总是那句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蓦地想起马为的妈妈,记得有个节日想给马为妈妈买件外套,拿不准尺寸,马为让她直接去问他妈。她将那个节日前后的手机通话记录翻个遍,打了三个电话,最后一个终于听到了马为妈妈的声音,也快发疯了,儿子丢下一句这个婚不结了就离开了家,你们小两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想像马为妈妈那样大喊大叫,但又不得不抑制已经冲到喉咙的滔滔声音,她只想找到马为,只要找到他!她要求他,跪下去求都行,无论如何把这个婚礼过程走完,之后的结果无所谓。这一夜,她被苦涩,痛苦和无能为力浸透了身心,她挺着,她不能崩溃,她得打电话发短信告知将要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开始还想着解释或编些谎言,无非就是要保留一点点的颜面,然后,她发现太困难,所有的语言都太苍白,干脆就一句,别来了,婚礼取消,也别问为什么。
十几天后,她跟马为办理了离婚手续,她的婚姻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她成了一个离婚的女人。
她语调平静,没有一丝抱怨,她说在这段感情中,自己太过主动了,有点讨好的意味,跟马为见面不到两周时,她就送他一支近千块的派克金笔作为生日礼物,到她过生日,得到一条羊毛围巾,短短的,颜色也不是她喜欢的,心里多少是不舒服的,转念又替他辩解,一个小学体育老师薪资并不高,他人也很节俭,不像自己花钱大手大脚的。
她苦笑道,“那时候与其是在为他开脱,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沉默了片刻,乔碰了碰她手,“真难以想象这种事,你用多久走出来了?”
她呼出一口气,“一年。”其实要更久一些,“想明白了,就走出来了,恐婚只是一个借口,他不爱我——我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一点——从头到尾,除了那条短信上的对不起,他再没说过第二句道歉的话。我们之间的观念差异也大,他认为女人结婚就为一个保障,男人则为了性,如果可以乱交,男人都会逃避婚姻,我们的争论是由一部电视剧引起的,当时以为他就事论事,后来想,那大概就是他内心的世界。”
马为是不爱的,自己真的爱他吗?他不英俊,阴郁,两人说话时他从不正视她的眼睛,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样子,他跟曾经那个眼神笃定的少年仿佛两个人,是个性如此还是后来的变化呢,她不知道,不了解他,她愛的只是一个幻像罢。
火车晚点十四分钟。天空的云层低低的,热气弥漫,空气里嗅到了汽油味,烟尘味,相似的城市味道。站台上几块石砖塌陷,她一脚踩下去,打个趔趄,脚踝隐隐作痛。随人流朝出站口走,也没多少人到终点站,她坐的那节车厢只剩下三两个人。站口外停几辆出租车,一个司机迎面问她去哪里,十块钱送到地儿。她摇摇头,穿过半圆形的站前广场,顺着一条灯光集中的西向马路走,路两旁各式店铺,街边有零星摆摊的小贩,一个男孩子双手插在裤袋里,晃着肩膀吹着口哨从她身边超过去,回过头看她一眼。
她慢慢地走,有些忐忑,孤身置于陌生的城市街道,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这样的结果很失败,但想过会有这一天”。一年前乔就有预感,一次盲目的投资,他把家里的积蓄赔了进去,夫妻二人便有了隔阂,她不记得在乔谈过他妻子后自己说过什么话,可能什么都没说,或者一个局外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毫无原则或云淡风清的安慰她说不出口。
引擎轰鸣,一辆响着高声喇叭的摩托车风驰电掣驶过街道,她振作一下,抬起头,看见一家叫云霁的宾馆,四层的灰色建筑,从周围的环境来看挺有规模,她不会住小旅馆,就这儿吧。办理入住登记时,瞥见前台的一部红色电话座机,她心里一动,给乔打电话?打还是不打呢?如果下车就打电话还不嫌太晚,这会儿差不多过了十点了,十点钟对于一个城市人来说也算不上太晚吧。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今天是个好日子”?
她从前台小姐手中接过房间的门卡,问是否可以使用那部电话机,得到答复后,她到一边拿起话筒,电话号码自然记得清楚,不光是电话号码,连那封信的每个字都背得下来,“比如我,成了孤家寡人”,这话已经远远超出了暗示的范围,实际是指向明确的,而她在下一个未来命运的赌注。没关机,正在通话中,她的心放松了些,稍顷,按下重拨键,只一下就接通了,太快了,令她惊讶,话筒里传来呵呵的笑声,是乔的声音,“这就到家了,那就早点睡,做个好梦,再亲一下,啵!”
她怔了怔,这个电话打得不合时宜,或打到了某个节骨眼上,她张了张嘴,的确想说点什么,说什么呢?
“喂!丽丽?”
“……”
前台那个眉毛画得又细又长的小姐奇怪地看她,她心一沉,手中的话筒也沉甸甸的,话筒搁了回去。
她静静地拿好自己的包,手里攥着房间的门卡,转过身,她的房间在三楼,她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身后的电话铃声大作,听前台小姐说,“您好,这里是云霁宾馆,请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是云霁宾馆,哦,是的,刚刚有位女士打的电话,她,还在,好,请您等一下,那位女士!刚才打电话的女士,一位先生请您接电话,哦,先生,请问您贵姓,乔先生,一位乔先生。”
她站那里,短短几步距离,她希望自己能做出某种表情,前台小姐以此判断出她的态度,可她从那个女孩子的目光中分明看出了几分同情,这使得她产生了一种耻辱感,她向前迈了一步,视线落在那扇十分钟前被她推开的玻璃大门上,门外是黑夜,有着无限大的空间,她冒出了个想法,其实,城市的街道没那么陌生,大多都是相似的。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