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木
2020-09-03羽瞳
羽瞳
一
张樾第一次见刘若男,正赶上下大雪。
那是十一月中旬,张樾退伍后被分配到机务段当巡道工,领导把他领到刘挺武面前,说,“刘师傅,这个小伙叫张樾,刚从部队回来的。交给你了。”又对张樾说,“叫师父。记住,不是师傅,是师父,父亲的父。”
张樾认了刘挺武师傅当师父,穿着黄马甲开始在铁道巡查。这活儿比当兵轻松,护具不用穿那么厚重,不用端枪,也不用出早操更不用站那么挺直。当了四年兵,骨子里刻凿着从军营里带出的后遗症,有次交接班吹哨,他拎着扳子下意识“啪”地一个立正,把刘师傅笑得像摔碎了空酒瓶,笑完了咳嗽了半天,说,“明儿下班儿到家里坐坐,让你师娘炒几个菜。”
刘师傅家和火车站隔着一条桥洞,桥洞外接着当年日本人留下的棚户区和批发市场。张樾没空着手,拎了两瓶道光廿五,一玻璃罐椴树蜜,还给师父家上高一的闺女买了核桃粉和高乐高。进门时,屋里充斥着鱼香味儿。师娘把一盘煎带鱼端上桌,说,你们爷俩先吃吧,不用等若男。
若男是师父的女儿。
刘若男进门时,拍掉衣服上的雪,她没戴帽子,头发剃成板儿寸,不仔细看像个小子。雪渣黏在眉毛上,一进屋被热气一熏,化成了氤氲的水珠。女孩十五六岁,细瘦,营养不良似的,穿了身老式的藏蓝色棉袄,大得能把她整个包在里头。她脱下棉袄,摘下起雾的眼镜,抬头看见张樾,一双眉眼细长青稚,像沾了水雾的燕尾。
刘师傅呵斥,“怎么才回来?”
刘若男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老师拖堂。”她把蓝白色的校服脱了,跟退下一层麻袋似的,露出底下的草绿色高领毛衣,衣服颜色太旧了,一看就是大人的毛衣拆了重织的,前襟织了三道竖条麻花,屋外太冷,屋里炉子生得又热,刘若男坐在桌前,拽了拽毛衣领口。
桌上四个菜,土豆炖豆角烀饼,红烧排骨,炒蒜薹,煎带鱼,还炸了一大盆虾片。铁路职工每年劳保都发带鱼,盒装,一年四季好像每家铁路职工家饭桌上总有吃不完的带鱼。师娘是个美人,刘若男的眉眼更像她,师娘挽着红毛衣袖子,笑,“准备得着急,家里也没什么好菜,小张以后没事儿就来,别拘谨,把这儿当自个儿家。”
张樾起身要敬师娘酒,还没等师娘接茬,酒就被刘师傅拦了过去,他端着个印着红星二锅头的玻璃杯,里面大半杯白酒,“女人不会喝,别扫了兴。”
张樾的酒杯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师娘坐下,撩了一下刘海,没什么表情,刘师傅把刘若男拎起来,把酒杯塞进她手里,“以后这就是你哥,给你哥敬酒。”
刘若男眼皮闪了一下,抬起头,跟张樾碰了下杯,一笑,抿出个酒坑,“哎,哥。”
“哎,哎,”张樾忙不迭答应,“酒就别喝了。”
刘若男仰头喝了一半,把酒杯放下,坐下来“咔嚓咔嚓”吃炸虾片。
刘师傅高兴了,“对了,这他妈才是我的种。”
饭菜谁都没吃多少,张樾顶多搛了两口,都是师娘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排骨,酒倒是喝了不少,刘师傅倒一次二两,来回几次眼看着要高。他嗜酒如命,上班也要在大衣兜里藏酒瓶,张樾想起上礼拜五下班,刘师傅领他去机务段外砂锅店跟同事吃饭,喝到最后舌头大,醉意醺醺地拍着张樾的后背炫耀,“这小伙儿好吧,部队下来的,给我的,我徒弟,你们他妈有徒弟吗。”
张樾被他拍得后脊梁生疼,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部队里也喝酒,喝完吹牛逼,当兵的吹自己连队的装备,当官的吹手底下的好兵,张樾从来没被吹过,顶多班长送他两句,“你这娃不错,可不能骄傲,还得多努力。”
菜凉了,谁都没下桌,师娘坐在一旁打毛衣,刘若男夹了条带鱼慢悠悠挑细刺,刘师傅从给火车上水刷酸,讲到炮二平五,再讲到张樾拎来的两瓶道光廿五,他说,“你知道这是哪儿的酒吗?”
张樾说,“锦州的吧。”
刘师傅说,“锦州有个笔架山,笔架山跟沙滩连着有座天桥,涨潮就淹了,退潮露出来,若男小时候我领她去捡蛤蜊,水漫上来,吓得她直哭。”
刘若男抬起眼皮,想反驳却没出声。
酒又喝了二两,刘师傅终于大手一挥,“若男,送你哥到胡同口。”
张樾连忙说,“不用不用,天儿冷,再冻着孩子。”
刘师傅推了刘若男一把,“哪儿那么娇气,快去。”
刘若男冲张樾摆了摆手,抓起校服套上,张樾起身时觉着自己喝得有点儿高,血往上涌,头重脚轻,像踩了一团棉花,他使劲儿闭了闭眼,“你把棉袄穿上。”
刘若男蹲下身系鞋带,“没事儿,不远。”
雪不下了,冷风裹着扬起的雪粒,往人脖子里钻,巨大的温差令刘若男打了个哆嗦,她把拉链拉到最高,缩了缩脖子,把下巴藏进去。
张樾推着自行车,车链条发出规律的转动声,张樾说,“高一挺辛苦吧。”
“还行,”刘若男一说话一哈气儿,“哥,我爸说你是退伍的?”
张樾说,“是,在部队待了四年。”
刘若男摸了摸鼻子,“部队挺苦的吧,我同学他哥去了俩星期,说成天挨打,哭着喊着不干了。”
张樾,“还行,没那么邪乎。”
刘若男说,“我爸稀罕当兵的,成天念叨我要不是个女孩儿早给我扔部队去了,念书有个屁用。”她想了想,“哥你以后多担待他,别跟他一般见识。”
張樾不知道怎么接话,“没有,刘师傅人挺好,热情,在单位人缘儿不错,技术也好,对我也挺好,比部队班长照顾我。”
胡同外头是马路,马路对面是红砖楼,身后有家酿酒的,叫“古风淳”,酒精味儿直往马路上飘,门市摇曳的灯泡底下有人蹲着下棋,张樾说,“你会下棋吗?”
刘若男说,“不算会,我爸教的,下不过他。”
张樾跨上自行车,“刘师傅是个臭棋篓子。”
刘若男笑了,“是,也就我下不过他,他脾气不好,下得慢了我就得挨打。”
张樾说,“父母都盼着孩子好,有时候脾气急躁一点儿,多理解理解就过去了。”
刘若男挑眉一笑,“嗯,我知道。”
张樾冲他摆摆手,“快回去吧,太冷了。”
不远处桥洞上过火车,刘若男把两手揣在校服兜里,一阵风过像吹鼓了一只风筝。张樾回身冲她招手,他听见刘若男在汽笛声里说,“哥,你慢点儿骑,路上滑。”
二
张樾第二次见刘若男,这座城市已经下过两三场雪了,墙上的日历换了一本,商家橱窗来不及撕掉圣诞和元旦的条幅,马路两侧的积雪被车马行人踩得像结实坚硬的沥青。张樾骑着他带横梁的大二八躲避着车辙印,绕路买烟,他想买春城,偏偏单位附近的小卖店卖光了。
刘师傅偏爱哈德门,交接班的张哥只抽黄山,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偏爱的东西。除了抽烟和下象棋,刘师傅还义无反顾地成为了一个酒鬼,和每一个酒鬼一样,耍酒疯、吹牛逼、发泄他过剩的不平和愤慨,上班时清醒,下班时混蛋。同事说,刘师傅原来也挺好,后来降了次职,完了就不是他了。刘师傅的老婆是从县城嫁过来的,乡镇医院的护士,后来医院倒闭了,现在在街道诊所当临时工,女儿中考成绩不咋地,花七千块钱择校塞进个不高不低的公立高中,家里开销大,工资有一多半都被刘师傅换了黄汤,成天喝,酒劲儿一上来就掀桌子打老婆,也不知道图个啥。
张樾也不知道他图啥,他觉着自己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刘若男在路灯下说的话,他对同事说,“谁都有苦衷。”
街外有个铁路学校,张樾经过时正赶上放学,学生差不多走光了,校门对面隔着条马路是家小卖店,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在附近逗留,抽烟打架打街机。那天比往日聚的人多,估计是打群架,张樾往人堆儿里瞄了一眼,正瞅见刘若男两手揣兜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她还套着那件蓝色大棉袄,到膝盖那么长,外强中干地为她虚张声势。
张樾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隔着半条马路喊,“刘若男!”
刘若男转过脸,明显愣了一下,人群里也有不少人回头看,刘若男冲他喊,“哥你先走吧。”
张樾推着车子过去,他嘴角有块淤青,一说话扯着生疼,“这么着,你们先打,我等你一会儿。”
刘若男差点儿乐了,对面染着一脑袋黄毛的男生推了张樾一把,“你谁啊?”
张樾一把攥了手腕儿,往后一拧,黄毛男生强忍着没叫唤出来,说“你他妈撒开!牛逼是吧!”
一群半大小子往前涌,张樾笑了一下,“是,肯定比你牛逼。”
黄毛在他这儿占不到便宜,梗着脖子转移目标,“刘若男,说好了单挑,你还他妈讲不讲规矩!”
刘若男笑起来眼角往下抿,一副想笑还得憋着的坏,“你挺大个男的跟我个女生单挑,也好意思往外吵吵。”
黄毛梗着脖子瞪她,刘若男顺势拍了拍张樾的肩,“算了哥,没劲。”
她又冲黄毛一乐,“改天的,今儿不凑巧,要是他告诉我爸我得吃不了兜着走。”
北方冬季的太阳眷顾黑暗,升得迟落得早,下午四五点钟天色已经昏暗不明,太阳在布满灰尘的天色拖曳出一道沉重的划痕,寒冷席卷了大地,远处的烟尘,眼前的积雪,以缓慢而压抑的姿态在城市上空凝固。
二八车没有后车座,张樾推着自行车,和下班放学的行人车辆汇合成一条铅灰色的河流,刘若男把两手揣在棉袄兜儿里,半张脸裹进领口,像根套在麻袋里的甘蔗。
张樾借着路灯的光,瞧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晚上吃饭了么?”
刘若男打了个喷嚏,“没吃。”
张樾说,“想吃啥?”
刘若男缩着脖子,“烤地瓜。”
“真好养活,”张樾“噗嗤”乐了,“别凑合了,哥请你下馆子?”
刘若男抬起眼皮瞧他,撇了撇嘴,“下回吧,今儿我妈说炖排骨,回去晚了她该着急了。”
“哟嗬,这会儿听话了,不是打架那阵儿了?”张樾揶揄,“什么事儿啊还单挑?多大仇?”
刘若男一笑一酒坑儿,“没事儿,都小事儿。”
张樾存心逗她,“你好歹也算个女孩儿。”
“我爸可不这么认为……”刘若男瞥他一眼,“你脸咋了,叫谁揍了?”
张樾摸了一下嘴角那块淤青,“啥玩意儿叫人揍了,这是工伤,如假包换,脸算啥,瞅哥这门牙,被一铁锹拍没了一半儿!”
张樾呲牙,露出半截修补过的门牙,刘若男借着昏黄不清的灯光盯了几秒钟,“怎么伤的?”
“最近有人沿着铁路偷电缆,”张樾把自行车推回了机务段门口,“上周夜班碰见个贼,追的时候动手了。”
“人抓着了么?”刘若男抽了抽鼻子。
“没抓着,叫他跑了,”张樾把车停下,问路边大爷买烤地瓜,“不过电缆抢回来了。”
大爷裹着灰不溜秋的破棉袄,铁皮炉子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圈烤地瓜,甜香在寒冷的夜色里暖烘烘地蒸腾。张樾挑了个大个儿的,红瓤儿皮焦,包了两层报纸塞进刘若男手里,刘若男手凉,地瓜太烫,烫得她直哎哟。
张樾说,“你先吃,等我一会儿,我去值班室拿件衣服。”
值班室是个搭在铁轨外的小房子,门栏低矮,铁皮门板漆成蓝绿色,像一片生满水藻的湖。刘若男咬了两口地瓜,不太甜,没有闻起来甜。她往远处看,铁轨如同大地的疤痕,分分合合,辽远而漫漶地纠缠着,列车沉寂地停泊在积雪寒冬之上,古战場一般肃穆,电缆在半空中交错纵横,再往上一轮弦月探出云层,看不到几颗星星。
站着冷,刘若男蹲下来,书包里的文具盒哗啦作响。张樾披着统一配置的羽绒服出来,“咣当”一声关上门,背后的荧光条像条劣质的银河。
张樾从兜儿里摸出刚买的软包烟,撕开塑料膜,磕出根烟叼进嘴里。抽烟是在部队学的,熄了灯躲墙根儿底下偷摸抽。他翻了半天兜儿没找着打火机,刘若男“啪”地一声按着了塑料打火机,凑到他面前。
张樾愣了一下,“行,打架,抽烟,我又记你一笔。”
“说得跟你真要告我爸似的,”刘若男笑得有点暧昧,“我能来一根儿吗?”
张樾看着这个被当成男孩养,也把自己当男孩活的女孩。打火机被她按得劈啪作响,眼角稍稍上挑,挺无辜,眼神毫不避讳也不算直白。张樾错了错眼珠,把烟递过去,“别跟你爸说。”
“我又不傻。”刘若男一笑,把烟点着了,火光划过她的脸庞,一闪而逝。
他俩安静地抽完烟,列车呼啸而过,震慑着大地,车轮碾过铁轨,仿佛盘踞在城市之下的巨兽咆哮穿梭。刘若男抬起头,不远处松木枕木在灯火中泛起细腻的金色。
刘若男用烧尽的烟头在地上划道儿,“小时候吧,我妈骑车送我上书法班儿,一周两堂课,抄近道儿每次都从机务段横穿过去,每次我们都得迈过这些铁道,我妈抬着自行车,我跟她后头,那时候人小,步小,两道铁轨得迈两三步,有时候踩不着枕木,踩在碎石头里还容易崴脚,小时候觉着这段路特长,特烦,就为它我都不想上课。”
张樾看着她,“现在觉着挺短的吧。”
“原来我爸总带我去外边那家砂锅店,”刘若男站起身,跺了跺蹲麻的脚,“现在看,确实挺短的。”
天寒地冻,肃杀沉寂,天空仿佛是洗刷不净的铅灰色。
张樾掏出烟盒,小心翼翼撕下烟盒的外包装纸,仅撕下一侧,在背面写下住址和电话,塞进刘若男手里,“以后心烦也别打架。”
刘若男看着纸条,笑了一下,眼神如同一尾船滑入平静的湖面。
三
刘师傅家住棚户区,冬天冷,家家架炉子,墙根儿底下堆的都是蜂窩煤和煤块子,沤得墙皮漆黑。煤渣子和雪混在一起,家家门口都像个泥坑。
张樾骑个小三轮儿车,拉着一车劈柴,离老远看见刘若男在院儿门口跟人说话,那人裹着军大衣,刘若男手里拎着把劈柴用的斧子,“这么着吧,你看我身上哪儿值钱,我给您剁。”
“刘若男你又犯什么浑!”张樾听明白了,这是要债的,还是师父欠的,停了车跳下来,拦在俩人中间,“你谁啊,管一般大孩子要的哪门子债?”
那人似笑非笑地,“老子欠,儿子还,天经地义,不找他找你?”
刘若男嗤笑,“呦呵,儿子。”
张樾瞪她一眼,“欠多少?”
那人递过来一张欠条,从车辆段统一发的稿纸上撕的,用圆珠笔记了一串儿,下棋麻将填大坑,最底下写了个总数。张樾看了一会儿,从羽绒服内兜摸出用工资条包着的工资,“先这些,我手头不够。”
刘若男拽了他一把,“跟你没关系。”
张樾说,“你闭嘴。”
刘若男足有一个钟头没和张樾说话,四点多,家家户户生火做晚饭,红尘弥漫,天色半昏半暗,熏黄浮躁,小贩推车轱辘声由远及近,为夕阳染上宁静又喧闹的烟火气。
铁路上统一换枕木,原来的木头枕木都撤了,分给了铁路工人。张樾把枕木从小三轮上搬进院儿里,挨根劈成小块。刘若男把柴捡起来摞在墙角,也不说话。
张樾说,“行了,耍什么小孩儿脾气。”
刘若男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手,从厨房抓了个馒头吃,她坐在门槛上,棉袄耷拉着地,“你让我怎么还?”
“什么怎么还?欠钱的是你爸又不是你,”张樾把斧子撂下,“给我拿一个啊,白给你当苦劳力。”
刘若男站起来,又拿了个馒头往张樾嘴里一塞,张樾差点儿没噎着,他叼着馒头到水龙头下洗手,一口一个馒头没了一小半,填了他满嘴的豆沙馅儿。
刘若男说,“我妈蒸的,好吃吧?”
“好吃,”张樾捶了捶胸口,“比部队的好吃。”
刘若男抽了抽鼻子,“你在哪儿当的兵?”
“兰州。”张樾在她旁边坐下,刘若男抬头看着院墙外的天空,她身上有种将破未破的泠然,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迫切地展示自己的成熟,这种成熟在刘若男身上成了矛盾,性别和年龄的分界线在她身上全都混沌不明,它们较着劲纠缠、拧巴、相互抵消相互排斥,茫然无措地一意孤行。
刘若男问,“兰州和我们这儿一样吗?”
“在哪儿当兵都一样,”张樾说,“不过兰州牛肉面挺好吃的,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
刘若男扒拉着地上的石子,“兰州好玩儿么?”
“还行吧,我也是退伍后才有机会转转,”张樾说,“有黄河,中山桥,中山桥是铁桥,上面挂的都是小情侣刻的锁头。”
刘若男问,“坐火车去的?”张樾说,“坐火车去的。”
天黑了,街坊骑着自行车下班,车轮碾在碎石块上哗作响。刘若男转过脸,盯着院角摞成小山的枕木碎块,“火车也一样吗?”
“一样,”张樾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手冰凉,他看着刘若男,她又把头发剃短了,“火车、铁轨、枕木都一样。”
刘若男自顾自笑了笑,“小时候我爸总领着我们去铁道上玩儿,我偷学校的粉笔在枕木上画画,那时候我爸抽烟,不喝酒,也不赌博,总想着立功,升个小官儿,多拿点儿工资。几年前出了场小事故,他被降了职,我妈说是他想升官想得魔障了。”刘若男吸了口气,张樾觉着心里像被猫抓了一爪子,“总觉着,这枕木烧了,挺多事儿就该记不住了。”
一次爷儿俩喝酒,刘师傅说起若男,怕她走歪了。刘师傅用筷子敲着碗边儿,“她小时候,也喜欢看女孩看的动画片,我不让,言情剧啥的,她一看我就揍她,后来她看那些金庸古龙啥的,跟着电视学打打杀杀,再后来就长这么大了。”
张樾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记不住的事儿,忘就忘了吧。”
胡同外的马路上空闪了闪,路灯接连点亮了夜色,如同在漆黑的河面燃起一串河灯,刘若男没躲开他的手,她望着灯光由近及远,轻声回答,“嗯。”
四
张樾再次见到刘若男,是在三月份,那天下大雨,分给他的职工红砖楼漏雨,他在窗户底下摆了个脸盆,窗框上头墙皮像漏勺。张樾开门时,刘若男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跑了进来,冲张樾笑了一下,像条溯源而上的鱼。
刘若男先冲了个澡,套着张樾的灰色短袖,松垮垮的。张樾端着碗疙瘩汤进来,直嘬牙花子,“我让你上被窝里暖和暖和,你这是在这儿晾什么呢?”
刘若男眨了眨眼,“你被窝?男女授受不亲不懂啊?”
张樾把碗递给她,“别烫着。”
张樾递了碗便转身背对着她,有点尴尬。刘若男用冰凉的手摸了一下脸,也有点烫,她突然想给自己一嘴巴,于是没话找话显得自然一点,“小时候我妈领我去医大广场那放过风筝,围着广场遛弯儿,从医大顺时针走回医大,我妈总说,你长大要是能考上医大,妈就心满意足了。”
张樾坐在床沿上,把床头柜的电话拽过来,“对,得给你妈打个电话。”
刘若男喝了一口疙瘩汤,不是一般的难喝。
张樾的房子不大,门口有个铁架子,上头两个搪瓷盆,一条毛巾,衣服乱七八糟堆在椅子和柜子上。张樾冲电话那头说,“哎,师娘,若男在我这儿,嗯,您放心,我一会儿送她回去。”
雨太大,老天爷开了闸,重锤似的雨帘裹着风,不时听到“咣当”一聲,又吹垮了谁家铝皮遮雨棚。雨声令刘若男感到一种天下大乱、透不过气却颠覆一切的感觉。她把碗放下,“这么大雨,你打算把我送哪儿去?”
张樾还没说话,刘若男又说,“他们决定离婚了。”
“谁?”张樾问。
刘若男小腿上蜿蜒着淡青色的血管,如同天河倒灌,“谁,你没感觉?是我说的,让他们离婚,就算是为了我好,我把藏起来的结婚证拿出来摆在茶几上,结婚证原来藏在褥子和床板中间,我小学时藏的,床板上的木刺扎手了,特疼。”
刘若男扬起脸,脊背弯曲,像一只猫,她眼尾狭长,眯起来更长,被刀划过一样锋利又含蓄。
师父离婚是早晚的事。张樾说,“别想太多,离了婚也是一样的,你爸还是你爸,你妈还是你妈。”
刘若男笑了一下,“这话都听了无数次了。”
张樾摸了摸耳朵,“明天下班,我去你学校打篮球吧?”
刘若男低下头,“不想。”
“去吧。”张樾说,“就咱俩。”
刘若男笑了,“那有啥意思,俩人,比投篮啊?傻了吧唧的。”
刘若男抬起脸,她其实长得很清秀,很像她的母亲,是个很好看的女孩,青稚又炎凉,秀丽又张扬。拧巴执拗和矛盾正在渐渐褪去,露出毫不设防的、即将和盘托出的试探和柔软。张樾突然很心疼这个女孩。他下意识躲开她的目光。
刘若男说,“哥,我要真是个男孩就好了,电影里说,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当哥们儿多好,为对方死了都轰轰烈烈。”
他们听到窗外大雨倾盆,如同河流解冻大地开裂,河水漫过堤坝,张樾半晌没说话,有什么东西被挤压坍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雨声席卷着城市,掩盖了火车碾压过大地的怒吼。张樾狠狠按了一把困囿在心底的东西,让它陷得更深,他用被子把刘若男裹起来,使劲儿掖了掖被角,“别总跟自己过不去。”
刘若男半夜发起了高烧,她迷迷糊糊地吃了退烧药,张樾在他耳边说,“若男,你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刘若男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她死死拽着张樾,“哥,你送我回家吧。”
她听见张樾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不知道谁接的。肯定是我妈,刘若男想。高烧如同一场不顾一切的大火,刘若男像站在废墟前,等待什么东西从废墟里重新生长出来。她又昏睡了一会儿,有人进门来把她抱起来,她先嗅到那人羽绒服上铁屑似的气味,烟味酒味混杂,剩下的就是她身上也有的,血脉中流淌的气息。
刘若男张了张嘴,“爸。”
刘若男的书包淋湿了,忘了拿走,张樾把课本拿出来,摆在窗底下晾干,他在语文书里翻出一张展开的春城烟盒,是他写给刘若男的座机电话和家庭住址,底下刘若男用钢笔标注了一个字,哥。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