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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保单

2020-09-03李月玲

满族文学 2020年4期

〔满族〕李月玲

吴之白坐在公园的木椅上,等待他的“猎物”。椅子靠在银杏树下。阳光照在树上,叶子折射的光一闪一闪,像无数双眼睛,透过缝隙落下来,一跳一跳,跳出无数个影子。吴之白有些恍惚了,半个月前,就在不远处的林荫小路上,一位年龄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倒下,送到医院时已经断了气。那个人的相貌,此刻就浮现在他眼前。一片叶子轻轻落在吴之白的头顶上,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猎物”来了。吴之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站起来,又坐下。那个年轻人正穿过马路,朝这边大步流星走来。还是那身藏蓝色西装,白衬衣,打着领带,手提公文包。

吴之白又站起来,挥手。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年轻人微笑着说。

不晚,我来早了,坐。吴之白说。

年轻人坐下,打开公文包,往外拿文件。您先看一下,这是我专为您设计的保险组合,特别适合您这个年龄。人最好不得病,万一得了病就要有保险,不能给子女添负担,是吧?年轻人机关枪似的说,把一沓文件双手递给吴之白。

吴之白笑道,不急,不急,先等等。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年轻人略显不悦。您还有什么要求?

吴之白晃晃头,就是不翻文件。

太阳照在年轻人的脑门上,细密的汗珠闪着光。您还在担心什么?前几天我给您讲了那么多,您应该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吴之白不笑了。这些都不重要,我相信你。说着,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年轻人。是个年轻姑娘,大眼睛,短发齐刘海儿,天真地笑着,那笑很透明,像在一张白纸上突然出现,又仿佛随时在白纸上消失一样。年轻人疑惑不解。

吴之白说,小伙子,我用房子给她投保,买她一生幸福,受益人是你,怎么样?

年轻人一脸懵圈,看着面前这张慈祥的面孔,马上就明白了,他惊喜着,也疑惑着。

王小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锁定了他的“猎物”。那个老人坐在公园的木椅上,渺小又孤单,一坐一下午。

第二天,老人仍旧那样坐着。王小良走过去,礼貌地问,您好!我看您总在这坐着,没事吧?

老人抬起头,没回答。

王小良说,我陪您唠唠嗑?您这岁数,应该没什么烦恼,应该高高兴兴安度晚年。多走,多动,不能总坐着。

老人认真地打量王小良。藏蓝色西装,白衬衣,打着领带,手提公文包,笑容可掬。你多大了?他拿出长者的口气问。

三十。

噢。老人略有所思,眼睛里跳跃着光亮。

五天后,王小良和吴之白已相当熟悉。一老一少,坐在银杏树下,被树上洒下的无数光斑点缀着,不时传来朗朗的笑声。

多木是个小城,查明一个人的情况不难,吴之白得到的信息与王小良自己说的完全吻合。王小良是某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家在农村,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打拼,性格开朗,因家庭条件所限,虽至而立之年,也没能在城里安上家。吴之白是个退休不久的满心忧伤的老人,身体欠佳,老伴儿早逝,有个独生女儿,是幼儿教师。

王小良以自己的诚实,说服了他的“猎物”买保险;吴之白通过买保险,要把他中意的“猎物”收入囊中。

为什么是我?王小良惶惶地问。我一无所有。

你没有的,我有,我需要的,你能给。吴之白坦白地说。又把那叠文件塞给王小良,说,回去考虑一下,我等你答复,你也可以去幼儿园看看我女儿,她叫吴悠悠,很漂亮。吴之白看着王小良,胸有成竹。

两个“猎人”默默起身。阳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一双身影时而分开,时而重叠,斜斜地往马路上移动。然后,一个回了家,另一个在街上游荡。

三楼,三室一厅,最好的楼层,最好的布局。王小良咂摸着吴之白的话,难以掩饰内心中大奖似的狂喜。

门开了,照片上的女孩儿从吴之白身后跳出来,雀儿般地欢叫,王小良吗?语气像在招呼孩子,又像叫着老熟人。王小良已偷偷见过吴悠悠,百分百满意。便开心地回道,悠悠,你好!

吴之白站在餐桌旁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桌上摆满鱼虾肉菜,餐桌上的吊灯给满桌菜罩上一层闪闪烁烁五颜六色的光。

来,喝酒。吴之白要给王小良倒酒。王小良涨红了脸,慌张地站起身,抢过酒瓶,我自己来,我给您倒。

吃菜,多吃点儿。吴之白不停地招呼着。你一个人生活,不易呀。

王小良突然有了泪涌的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唯有频频点头,时不时瞟向吴悠悠。悠悠像个孩子,嘴里嚼着美食,事不关己地看着两个男人。

小良啊,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的宝贝女儿一生无忧无虑。

謝谢白爸爸!低头喝汤的悠悠抬起头,眨着大眼睛。

白爸爸?王小良心头一暖。悠悠那双大眼睛,清澈透明,没有一丝杂质,完全是个孩子。

吴之白从盘子里夹起一粒腰果,送到悠悠嘴里,柔声道,听话,吃了。

悠悠夹起一块鱼,放到王小良盘上,哄孩子似的说,听话,多吃。

王小良不好意思地看着吴之白。吴之白完全读懂了他的意思,含笑点头。

小良呀,看来悠悠喜欢你,我没选错。好好处吧,什么时候结婚,你说了算,婚事我给你们操办……

王小良环顾整个屋子和悠悠,晕晕乎乎,很像一个梦。

只要你对悠悠好,让她一生幸福。吴之白加重了语气说。

吴之白微笑的脸那么和蔼,悠悠纯真的脸那么可爱,王小良提醒自己,要说话,要表达,可是,话没说出口,泪水却涌出来。

银杏树叶洒一地金黄时节,两个“猎人”的幸福保单生效了,王小良与吴悠悠步入婚姻殿堂。

忙碌一天的吴之白,看起来很疲惫。王小良从心里感激和心疼这位岳父大人。他让悠悠回房间休息,他要陪陪吴之白,表达一下作为女婿的感激。他们聊婚宴的菜肴,聊赶礼的朋友,甚至聊到了王小良家的亲戚来的太少太少。聊到王小良昏昏欲睡时,吴之白终于发话了,洗洗进屋吧。

王小良揉揉眼,走进洗漱间,冲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穿着浴衣正准备回洞房,忽听吴之白说,小良,你坐下。天啊,吴之白还在沙发上!脸色僵硬,口气严肃,瞬间给王小良一种无形的震慑力。王小良只好乖乖地坐回去。吴之白盯住王小良,像研究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既专注又谨慎。

小良啊,咱都是男人,有些话我想问问你,你对男女之间……

什么?王小良如坐针毡,不知吴之白什么意思。

悠悠还是个孩子,你要有耐心。停了会儿,吴之白又说,对她温柔点。

我,我……王小良磕磕巴巴不知说什么好,脸红得鸡冠子似的,点头,站起来,逃兵一样进了卧室。

婚房通体都是粉色。床单被罩上印着哆啦A梦,窗帘图案是小企鹅,一头大大的玩具熊横卧在床头,眼睛圆溜溜黑葡萄似的。悠悠竟然睡了。王小良猶豫着,把玩具熊挪开,又把悠悠伸展的“大”字腿合了合,为自己腾个地方。

窗帘没拉严,路灯光从缝隙透进来,给屋子笼上一层暧昧的氛围,这是王小良的新婚之夜,他不想没什么表示就睡了。跟悠悠谈恋爱的时间尽管不长,可他是个男人,体内的欲火早就被点燃,婚前,他们几乎难以亲热,悠悠下班就回家,回家后都是在吴之白的眼皮子底下。两个人单独出去看过一次电影,他想有所表现,也被悠悠婉言避开了,悠悠说,白爸爸不许的。他只好尊重悠悠的单纯。如今,他们已经结婚,此刻,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情不自禁,抚摸悠悠的脸,身体,慢慢褪悠悠的内裤,嘴里轻轻唤着,悠悠,悠悠,醒醒。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悠悠突然尖叫一声,翻身起来,一把抓过玩具熊,坐在床上瞪王小良,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王小良一脸惊愕,傻那儿了。悠悠睡楞了吗?正要去哄时,门外传来吴之白急切又担心的声音,怎么啦,悠悠?

啊没事,没事。悠悠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才明白,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夜,面前这男人是她的丈夫。她顺从地躺下啦。望着悠悠侧卧的曲线,王小良再次燃烧和膨胀,他忘情地搂住悠悠……悠悠忽然咯咯乐,你干嘛呢,唾沫都粘我身上了,哎呀!王小良突然拽开悠悠的手说,别动。

小良啊,慢慢来,温柔点。门外传来吴之白的声音。瞬间,王小良全身充盈的热烈气体,被捅破,像只漏气的球,瘪了。

太阳出来了。吴之白已把早餐做好,悠悠要帮王小良刮胡子,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王小良吃着馅饼,没滋没味儿,

吴之白对王小良说,悠悠从小就吃我做的饭。以后你也要学,男人是天生的厨师,只要用心,一学就会,你看大酒店里的高级厨师都是男人。原来我也不会,连米饭都不会焖,悠悠妈走了后,我就自己摸索,这厨艺就越来越精了。

王小良还在想昨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又一个夜幕降临。朦胧的光线不仅生长欲望,也暗藏恐惧,门外仿佛有个无形的影子,让王小良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心里种植忍耐,耐心地跟悠悠聊天。

喜欢孩子吗?王小良小声问悠悠。

悠悠说,喜欢。

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想。

想要孩子,就得这样。王小良慢慢搂住悠悠。悠悠没再拒绝,但很快地,响起一声惊叫,疼!

王小良吓出一身冷汗,立即给自己按了暂停键。还好,门外没动静,王小良得了赦免似的松口气。再想继续,不敢了。他想缓解一下气氛,就跟悠悠聊公司,说公司要清人,一部分人留下成立单独部门,由经理牵头,多余的将被清理出去,大家都争着请经理吃饭呢。

为什么呀?悠悠问。

讨好经理争取留下呗。王小良答。

为什么要讨好他?悠悠问。

因为经理有权决定谁能留下。王小良答。

为什么经理……悠悠问。

王小良感觉自己像面对一个小孩,正在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那个如何生孩子的问题陡然没了兴致。我去下洗手间。王小良转身下床,走出房间,打开客厅的灯,猛然发现,沙发上,吴之白端坐着,沉着脸盯住他看。

爸,你没睡?王小良问。许久,吴之白幽幽地道,小良啊,你很有耐心……

他在窥听?王小良瞬间腾起一股怒火,但他忍住了。从卫生间回到床上后,他彻底丧失了欲望,生出了惶恐,哪一天,万一悠悠不配合,万一悠悠再叫起来,吴之白会不会破门而入……

太阳照常升起,阳光把夜里的一切变得虚无模糊。悠悠照常早早去了幼儿园上班,王小良却没有一点胃口,吃了几口饭,便准备出去,忽然发现,吴之白闪进卫生间,手里好像拎着悠悠的内裤。他好奇地停在卫生间门口,透着门缝,看见悠悠的碎花内裤在吴之白手里揉搓着,每揉一下,大大小小的鲜红或浅红的水滴,滴在雪白的洗面池上,随之汇成一道道血红的溪流,涌进下水口,水声里仿佛带着千万根细针,一起扎他的耳膜,他觉得身体某个部位被捅伤了,在流血……

王小良推开门。吴之白正往悠悠内裤上打肥皂,一丝不苟,头也不抬。他知道身后站着王小良,慢条斯理地说,内裤用水冲洗才干净,不能用洗衣机,也不能用脸盆,看着盆挺白挺干净,其实上边都是细菌,女人生理期特别脆弱,有一点细菌也不行,都容易被感染。

王小良脸色苍白,他完全不能理解吴之白给自己的女儿洗经血内裤,在他的浅浮的生活阅历里,从没听说过父亲给结了婚的女儿洗内裤。他倚在门框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洗……你不觉得恶心吗?吴之白拧干水分,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她老公,要爱她,不该恶心。女人最怕受凉,她不能洗,你又不会洗,我这做爸爸的就得洗。吴之白语气铿锵,不容置疑,还带着谴责的意思。

王小良无语。

走在路上,王小良耳边一直有水声,哗哗的,脑子里,红色的小溪汇集,感觉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憋得慌。一抬头,发现前方是悠悠任教的幼儿园。原本他不路经那里,他该在前方二十米处的道口向右转。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一般,他越过了十字路口,掏出手机给悠悠打电话。

等悠悠接电话的空当,王小良无意识地数起这条街的门脸房。幼儿园那边有九家,吃穿住行这摊子事儿基本全了。不远处有家美发店,门前挂串风铃,响声清脆,带着一点金属的余音传过来,王小良心里一松,舒坦不少。

悠悠急火火地跑出来,自动门在她身后半开半合。什么事?班里孩子正吃饭呢。

王小良竟想不起自己来干什么了。快说呀,我得马上回去。悠悠说。

别让你爸给你洗内裤了。王小良说。悠悠眨眨大眼睛,十分无辜地说,就这事儿?不能回家见面说呀?忽又孩子一样调皮道,是不是想我了?

王小良低头不语。悠悠说,那你给我洗。

王小良半晌才说,咱现在长大了,应该自己洗。

白爸爸洗惯了,拜拜!悠悠风一样回去了,自动门关上。

王小良站在原地发呆。

风吹过来,送来一阵一阵金属片碰撞的余音,循着声音走去,一串风铃在眼前轻轻晃动。那是一串相当精致的风铃,上面一圈贝壳被漆成蓝色,蓝色瀑布般旋转而下,细细的金屬丝吊着六根圆筒。通体都是蓝色,透着亮的蓝,阳光一晃,那蓝打着旋地散出去。王小良闭上眼睛伸出手,拨拉起圆筒来,铃儿铃儿……

大哥好兴致啊。门里出来个女人,顶一头灿黄的发。

王小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进理发店。店很小,两把椅子,两面镜子,一个躺椅连着水龙头。看来,这个女人,既是老板又是大工兼小工。女人动作十分麻利,拽过一块毛巾围在王小良脖子上,聚酯纤维过度使用后的粗涩感又让王小良浑身发紧。女人柔柔地摁住他的额头,轻轻地道,大哥,放松。王小良感觉头顶有个小锤子在敲打,软软的。女人的指肚很有弹性,捏、摁、揉、抓,王小良很快闭上眼,昏昏欲睡。

坐到镜子前,女人问,要什么发型?

你看着弄吧。

女人笑道,那可得说好,别剪完你嫌难看。

不能。王小良说。不知为何,他竟对这个女人生出一种信赖。

一会儿工夫,王小良的头顶就成了小毛寸,透出一股子精神气,让王小良对自己刮目相看。

怎么样?女人似乎很自信,不等回答,开始解下王小良脖子上的毡扣。

王小良突然问,妹子,问你个问题。女人以为与发型有关,或者不满意,就说,你说。

你……你们女人,你来事的时候,也给顾客洗头吗?

女人像是没听懂。

王小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实在难堪,脸腾地红了。不好意思,我媳妇说,来事了,女人不能动水。女人哈哈大笑道,你可真逗,不洗咋办?难不成我这理发店也跟女人生理期似的,每月歇几天?

不是,那个,不是不能受凉吗?王小良磕磕巴巴了。女人说,没事,水是温的。你可真细心,刚结婚吧?

王小良腼腆地点点头。走出理发店时,紧缩的心舒展了许多,王小良这才想起来,还有单业务要去跑。

手机铃一遍一遍地响,就像一道一道的追命符。这是王小良婚前绝对没有想到的。每天午饭晚饭前,吴之白都要发出叫王小良回家的命令。吴之白的理由是,外面的食品不靠谱。王小良决定违一次令,他要参加同事聚餐。

没人劝酒,王小良却把自己灌醉了,同事小冯送他回家。到楼下时,王小良似乎有了意识,他含糊地撵小冯走,抽出小冯搀扶的胳膊,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台阶上。小冯不放心,拽住他,一直扶他到家门口。

你走吧,我到家了。王小良大着舌头说,胡乱地摸出钥匙开门。小冯见王小良找不到锁眼,就帮他把门打开,两人同时愣住了。

客厅里,沙发上,悠悠坐在吴之白腿上,吴之白一手抱着悠悠,一手喂悠悠吃苹果。王小良脸一热,像被人扇了耳光,酒醒了一半。他推开小冯,你走吧。之后一步迈进门,把门“砰”的关上了。

悠悠跑过来扶王小良,王小良推开了她。悠悠气得脸通红,喊道,白爸爸,快把他弄你屋去,酒味太大了!

悠悠话音未落,王小良扑通一声摔倒了……

王小良陷入巨大的疑惑中。这是一份奇特的保单,这个天上掉馅饼的保单里难道藏着什么秘密?如此亲密无间的父女,作何解释?其实,王小良已经清醒了,只是他无法面对,他无语,才借酒醉而摔倒。他需要悠悠的解释。

他是我爸,坐一下腿怎么啦?我习惯了。悠悠解释道。

你多大了,你都结婚有老公了。

老公是老公,老爸是老爸,不一样的。悠悠天真地说。我爱你,我也爱老爸。说完,搂着王小良,给他一个温情的吻。

王小良接受了悠悠的吻。王小良开始安慰自己,悠悠和自己父亲的亲密举动应该是父爱,而这种爱也许是自己从小就缺失的吧。但他总是感觉别扭。他不想在这个家里看到他们父女间的亲密。

悠悠,咱们去外面租房住吧。王小良说。

跟白爸爸住一块儿多好呀,吃现成的。要是出去,你天天做饭不嫌麻烦吗?

不嫌。王小良承认,吴之白做得一手好菜,一天三顿换着花样做。可是现在,他不想。

悠悠嘟囔道,我不想搬嘛。

郁闷的情绪如雨后春笋般迅速生长。王小良看见小冯那家伙,心就堵得慌,堵得跟上下班高峰期城市的交通似的,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那家伙会怎么想?

王小良又喝醉了。

吴之白正襟端坐在客厅里,像将军,训斥犯了错的士兵。

又喝酒了?!

保单上没有不能喝酒这条吧?王小良大着舌头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赖皮样。

吴之白愣愣地瞅着王小良,忽然给王小良倒了杯水,口气缓缓地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外面混时间长了,家就不是个家,那还怎么给悠悠幸福?

王小良想问,我的幸福呢?但他不敢问。面前这位老岳父,可是在天天伺候他呀。

清脆的金属片撞击声,飘进王小良的耳朵里,他循声而去。

来了,帅哥!黄发女人高声迎接王小良。头发不长呀!

我不舒服。王小良说。给我按按吧。

那就到楼上休息会儿吧。

王小良以前没发现这家理发店有二楼。二楼是个雅间,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上摆放一套精美茶具。

女人给他沏茶。

不想喝茶,你给我捏捏头吧。

女人的手软锤子似的敲打头顶,王小良浑身一松,骨头节都松了,像一把绞了太久的弦被松了劲。女人的指肚在他太阳穴上弹跳着。

王小良说,真舒服!

风铃声旋转着蔓延四周,空气里充斥着舒缓的音符,溪流潺潺,鸟鸣声声,王小良在一片绿草地上睡着了。

几天后,王小良打开家门,听见熟悉的风铃声,他用力晃晃脑袋,怀疑自己意识错乱,又良心发现般地给了自己一番谴责,都到家了,不该还想那风铃声。

进了门,他惊得目瞪口呆,眼睛立刻被客厅新挂起的风铃粘住。这串相当精致的风铃跟理发店的一样,吴之白和悠悠正站在风铃下拨拉那些圆筒。

像被钉在原地,王小良动弹不得。悠悠蹦蹦跳跳跑过来,拉着王小良的手说,白爸爸说你喜欢风铃,给你买的,我也喜欢,好漂亮啊!悠悠像只欢快的小鸟,围着风铃转圈,不停地拨拉圆筒。

王小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直接进了厨房,吴之白随后也进来了,压低声音问,你不喜欢?

你跟踪我?

放心吧,我不会让悠悠知道,我不忍看她伤心,你以后不要去了。

王小良空有愤怒,却说不出话来。客厅里的风铃,像一把剑,刻着他被践踏的自尊,稍动一下,就刺中他的要害,让他流血,让他疼痛,让他感到耻辱。他不敢看悠悠,那张天真的单纯的孩子气的脸,总让他想到幼儿园的小萝莉。他也不看吴之白,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什么也逃不过,那双做得一手好菜的手也织得一张结实的网,牢牢地网住他,让他无处可逃。

风铃的声音,让王小良的手直哆嗦,筷子上的油菜“扑啦”掉到桌子上。抬头时,吴之白正盯着他,王小良心一紧,脸一热,低下头。

悠悠眨着大眼睛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没夹住。

你真笨。悠悠完全没看出来,两个男人之间硝烟弥漫,战争一触即发。

晚上,借着朦胧的夜色,王小良旧话重提。

悠悠,咱们搬出去自己过吧。

悠悠说,不好,白爸爸会生气的,白爸爸不能没有我。

那我自己搬。王小良说的是气话。

等夜里王小良去卫生间时,吴之白喊住王小良,低眉顺眼,央求道,小良,不要搬走,别走好吗?我和悠悠是分不开的,我离不开她,她也需要我。求求你,不要走!

王小良闭上眼,听着吴之白颤抖的声音。小良,你说,你想要什么?要车吗?我给你买。只要不走,不离开我,你要什么都行。我就想给悠悠幸福!给你们幸福!

王小良不想马上答应他,他也没想要什么车,他只想要幸福,属于自己的幸福,可他觉得他要的幸福跟吴之白说不清楚,他要去卫生间尿尿,尿完了,再回答他。刚一迈腿,吴之白拉住了他,他一转身,也许是地滑,吴之白后腿“扑通”跪到地上。

王小良皱眉,低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不起来,除非你答应我不走。

王小良这个时候似乎确认,吴之白是个病人,一个心理病人。他说,好,我不走。不过,我现在想出去透透气,我闷得难受。

吴之白松开了手。

出了门,王小良疯跑起来。他是毫无目的的跑。他怕,他怕吴之白那双眼睛。

耳畔忽然传来风铃声,他循声看见了远处的理发店,看见了那里的灯光。

女人正在打扫卫生,看来准备关门了。看见王小良,女人为难地说,这么晚,我得休息了。

我想按按头,头痛。

好吧。女人带着王小良,径直上了二楼。

王小良回到家已是凌晨。客厅里一股蓝幽幽的光自上而下,笼在沙发里的黑影上。那团塑像般的黑影一动不动。王小良浑身一凛。

回来了?悠悠醒了,等了你半天,我哄着她才睡着的。吴之白说。

王小良嗯了一声。

小良,你要实在不愿意跟我住一起,那我搬走,但你得答应我件事:好好照顾悠悠,并且……跟那个女人断了。

王小良终于确定,吴之白一直在跟踪他。他的胸中即刻燃起烈火,冲着吴之白吼道,你现在就走!不,不,我现在就走!

吴之白站起来,我走,我说完就走。

吴之白不再看王小良,扭头去看悠悠卧室的门,仿佛悠悠就站在门口似的。然后,慢吞吞道,悠悠六岁,她妈妈就走了。这些年,我一个人抚养她。她是个单纯的孩子,一直像只小鸟,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吴之白转过头,看着王小良,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像个大义凛然的英雄,抱着不可动摇的信念,继续说,我活着,是这样,我死了,也要她这样,她的生活就应该这样。我看得出,她喜欢你,你也能包容她。这就行了。我可以走,我走了,就由你来照顾她,给她一生幸福,这是你签了合同不能改变的事!

吴之白走到卧室门口时,又回头说,明天等悠悠起来,你告诉他我出去旅游了……

王小良不想再听,转身进屋,说,你不用走,明天早晨,我收拾收拾,我走。

王小良被悠悠的尖叫声吵醒。

小良,白爸爸……悠悠拿着一张纸跑进卧室。他怎么突然决定去旅游了?他从没说过要去旅游啊。

出去转转不挺好吗?你别大惊小怪的。王小良有些心虚。

可是,他为什么关机呀!

他早晚会开机的。王小良说。他想,吴之白也许是想考验他一下,出去走几天。以他的判断,他很快就会回来。他是舍不得女儿的,但愿回来后,会改变些什么。于是对悠悠说,我出去买饭,你在家等我,

出了门,王小良收到吴之白的短信:无论出了什么事,你永远不能背叛悠悠!拜托!王小良心里忽然难受一下子,像被谁捅了一刀。

打好豆浆,忽然有人喊,快去看看吧,前面那家理发店出事了……王小良手里的塑料袋“啪”一声掉到地上,白色漿水弯弯曲曲,向四面八方延伸,被阳光一晃,忽地变了颜色,深红、浅红,像无数个血红的口子。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