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散碎的光阴

2020-09-02高亚平

延河 2020年8期
关键词:灯笼村庄

高亚平

村庄

我很喜欢杜甫的一首诗《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我老疑心,杜甫这首诗写的是我们家乡。因为,杜甫在长安时的所居地少陵原畔牛头寺,就离我们家乡稻地江村不远,仅有十五里。但事实上,杜甫这首诗是他寓居四川成都浣花溪畔时写的,诗中所写,皆为浣花溪周围情景境。而那时,我们的村庄,还没有出现呢。

我们的村庄叫稻地江村,它成村于明代,过去并不叫此名,叫江村。因长安有两个江村,人们怕把两个村名混淆了,就根据我们村庄的特点,把它叫成了稻地江村。稻地江村位于长安樊川的腹地,它南揖终南山,距终南山仅有七八里。终南山也叫南山,这可是一座大有来头的山,从周代至今,一直被文人墨客反复歌咏着。《诗经》中的《秦风·终南》《小雅·信南山》《小雅·斯干》所歌咏的,就是终南山。“终南何有,有条有梅。”“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竹茂矣。”稍读一下,就觉出有一股郁郁文气,一种幽静之气,扑面而来。唐代大诗人王维,也曾不吝笔墨,为终南山写下一首诗:“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诗中所写终南山中的太乙峰,也在我们村庄的正南面偏西一点,现在叫做翠华山,是国家4A级地质公园,有名的风景胜地。因距家乡仅有十多里,我曾多次登临。而最近的一次登临,就在去年的十一月份,其时,全国晚报文化分会会长工作会议及报人散文作家采风活动,在西安举行。会议结束后,适逢周末,《新民晚报》的张晓然先生因生于南地,未曾目睹过秦岭,渴慕一览秦岭之巍峨风采,我遂带他就近游览了翠华山,阅山览水,看漫山的红叶,看得他心怀大畅,连连赞叹,盛赞终南山水之美。我也是一脸的灿烂,满心的欢喜。试想想,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的家乡,哪个能不高兴呢。

而村庄的北面呢,涉过清浅的大峪河,越过一片田地,就是少陵原。少陵原上有汉宣帝陵,它的原畔就是著名的兴教寺。兴教寺是唐玄奘法师的埋骨地,距离我们村庄有四五里。天气晴好时,站在村北,可以望见兴教寺朱红色的围墙,还可以望见院内黑森森的柏树,以及玄奘法师和他两位徒弟圆测、窥基的舍利塔、藏经楼等。每年的大年初一,这里有庙会,寺庙免费对周围村庄的百姓开放,我都要跟了母亲,去兴教寺逛庙会。当然,这都是童年时代的旧事了。长大后,三十年间,我虽然还多次去过兴教寺,但都是随他人去的,至于和母亲,再没有去过。思之愧然。

村庄的西面是神禾原,传说是谷神后稷种出过大谷穗的地方。要上神禾原,路虽然不远,和去少陵原距离差不多,但需涉过两道河——小峪河和太乙河。至于村东呢,则是王莽村,这是一个从东汉时就存在的村庄,它距我们村五里,王莽村再往东就是刘秀村,民间传说中的王莽追赶刘秀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解放初的合作化时期,王莽村和我们村联合成立了七一合作社。因合作化工作搞得好,毛泽东同志还专门为七一合作社写过按语。现在,这则按语已被做成了照壁,矗立在王莽村的村口。作家柳青当年写《创业史》体验生活时,据说他最初选择深入生活的地方,就是七一合作社。后因这里的合作社工作已完成,要写小说,少了许多矛盾冲突,最终才换到和我们村一原(神禾原)之隔的皇甫村的。因此,《创业史》中的主人公梁生宝,既有皇甫村互助组组长王家斌的影子,也有七一合作社社长蒲忠智的影子。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写这些,无非是想说一下我们村庄周围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历史。至于我们稻地江村,现在已是一个拥有三千多人的大村庄。它的村南是小峪河,村北是大峪河,两条河在村庄的西北角相会,便形成了声名显赫的长安八水之一—潏河。大、小峪河似两条长长的手臂,把村庄环抱着,村庄便像一个憨憨的婴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一年四季,做着香甜的梦。春梦油菜花开,夏梦荷叶田田,秋梦稻谷飘香,冬梦雪漫终南。因有了这两条河的滋润,我们村庄周围河汊众多,稻田成片,“漠漠水田飞白鹭”,“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就成了最常见的风景。驰名西安的大米“桂花球”,就产自我们村。因这个品种的水稻在秋天桂花飘香时节成熟,碾出的米晶莹剔透,做出的米饭白亮香筋,一时名播四方,故叫了这个名字。我上中学时,我们的地理老师美中禄先生在讲课时,时不时地会提到我们村,而他每次提到我们村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进了江村街,就拿米饭憋(咥饱)。”可见我们村稻田种植之广,稻米之大有名焉。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旧事了。四十多年过去,由于村人的过度挖沙采石,大小峪河河床已被挖深一丈多,当年每逢插秧和秧苗成长时节,只要稍微把河水堵一下,清澈的河水,就会顺着堰渠,自动流入稻田里的情景,已不复存在。堰渠和稻田被“吊”了起来,要想给稻田浇水,只能靠抽水机从机井里汲取。这大大加重了种水稻的成本。于是,水田慢慢变成了旱田,村人只是象征性地种点水稻,打下的稻米,够自己吃就行了。昔日那个被水田环绕,宛如江南的村庄,只能依稀在梦中见到了。

祈雨

我们村是方圆数十里的大村,有十三个生产队。村中心是个大十字,这里是村庄的心脏,是村庄的“中南海”,大队部、医疗站、商店、理发店、缝纫部……都集中在这里。平日里,这里的人也最多。村中的许多重大事情,都发生在这里。比如征兵、招工,比如每年正月耍社火,还有干旱年间的祈雨,等等。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年的夏天,村人收割过小麦之后,旱魃肆虐,久旱无雨,收割过的田地里,犁铧翻开的泥土,都扬起烟尘来。无水泡地,秧床上的秧苗长到一尺多高,却无法移栽到水田里。村里人个个心急如焚。村中几位年高德劭的老者一合计,他们竟想到了古老的,已经数十年未曾用过的祈雨仪式。要知道,在那样的年月里,人们刚刚经历过文革,经历过阶级斗争,祈雨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弄不好,会被扣上帽子,说成是封建迷信,会遭受批斗的。但那时村人无法,救庄稼要緊,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好在大队领导听说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有道是,不管海龙河龙,能降雨的就是真龙。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祈雨活动,就拉开了序幕,我那时已到西安上学了,适逢周末在家,所以得以目睹这次祈雨活动。

要说祈雨,还得简略说一下我们村的四条大街。以十字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出去,我们村庄便有了东南西北四条大街。而每条大街的两边,就有鱼刺一样的,分布出许多小巷,诸如关家巷、赵家巷,等等。而在四条大街的顶头,也就是村边,过去是有过四座碉楼的,那是村人用来防御南山上的土匪的。民国年间,秦岭北麓一带,匪患猖獗,沿山的村寨,多有修筑寨墙,建筑碉堡,组建民团,进行自保的。我们村庄的碉楼,就属于这种性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也就是打我三四岁能记事起,这些碉楼还在。因为我家住在村南,离南面的碉楼近,我还随大人登上去过。盛夏时节,也常在碉楼下乘凉。碉楼下是一个过道,过道两边各横放着一根大木头,闲日闲天的,村人爱坐在木头上吃饭、闲谝。尤其是夏日,在田中劳作了一上午的庄稼人,到了中午,端一碗饭,坐在过道里,下山风一吹,浑身通泰,简直舒服到嗓子眼里去了。除了四条大街,四座碉楼,村中还有两座庙,村南是三义庙,村北是黑爷庙。黑爷据说是南山里的一条乌龙,是我们村里的守护神,专司我们村祸福吉凶的。听老辈人讲,这神很灵验。村里过去有一个练武的拳师,不信这一套。他和人打赌,把庙里的一个大石窝(据说是黑爷吃饭的老碗)搬回家去,给自家的猪做猪槽,结果,也是巧了,他家养一头猪死一头猪,养两头猪死一双,一连死了十多头猪。这位拳师吓坏了,赶紧把大石窝送回,并备下香烛及三牲礼,到庙里认了错,祈求黑爷原谅,这才使槽头得以平安。黑爷的灵验(也可以说是霸道)由此可见。为此,村人不仅在村南给它盖了庙,还在南山的嘉午台上,也给黑爷盖了庙。而祈雨活动,就是在黑爷庙里举行的。

祈雨当天的黄昏,村里人准备了锣鼓家伙,准备了香蜡纸烛,在十字街头集合好后,便敲敲打打地往黑爷庙而去。而锣鼓队后面,则是满怀渴望的村人。他们大多沉默着,随了祈雨的队伍,向前走着。就连小孩子也似乎受了这沉重、庄严气氛的感染,拉着大人的手,不出一声。夜色中,只能听到锣鼓声,杂沓的脚步声,和偶尔一两声咳嗽声。到了黑爷庙,由主祭给黑爷上过香后,便开始伐马角,由马角向黑爷祈雨。马角由一选出来的青年男子裝扮。他头上缠着一条红布,由两人搀扶着,嘴里念念有词,在神像前跳来跳去,还要接过用黄表纸包裹的烧得滚烫的半截犁铧铁,在神像前展示一番,不觉间,神灵就附了体,他便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语。他实际上担任了神灵代言人的角色。于是,村人便用庙门外预先准备好的轿子,抬了马角,向村南的翠华山进发,去翠华山中的龙湫池里取来水,献在黑爷前,这样,才算礼毕。这一次祈雨,因为是近乎偷偷摸摸举行的,怕挨了上面的批评,因此,祈雨的队伍并没有像解放前那样,大张旗鼓,浩浩荡荡,走村过寨地奔赴翠华山龙湫池,村人只是抬了马角,在村外的一口井里取了水,然后,绕村一周,又在四条大街上转了转,便回了黑爷庙。特殊时期,人们偷懒,糊弄神灵,也堪一笑。

而那次祈雨伐马角,让我难忘的一件事是,担任马角的竟然是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绰号三和尚的。三和尚大名张从孝,家中上有哥,下有弟,一帮光葫芦,上学期间,也不知怎么的,就得了这么一个绰号。这绰号并没有什么恶意,反倒透出一种亲切。说来也怪,那晚祈过雨后,次日黎明,村庄周围果然就落下一场大雨。这场雨从黎明一直下到中午,方才停歇。大街小巷中雨水横流,秧田中灌满了水,麦茬地则被雨水浸透,因干旱而焦灼的村人,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村人不等雨停,就披着蓑衣、雨布,戴着斗笠、草帽,下田劳作了。半上午时,我看见门前一帮小孩,赤脚在雨中玩耍。他们边玩,口中还边唱着一首儿歌:

一点雨,一个钉,落到明朝也不停。

一点雨,一个泡,落到明朝还未了。

至于三和尚,那次祈雨完后,多年间,我再没有见过。去年冬天,婶娘因病去世,我回家奔丧。葬礼结束,答谢亲朋乡党的酒席间,忽然有人过来和我打招呼,给我敬酒,我定眼一看,竟然是多年未曾谋面的三和尚。多年不见,三和尚亦老矣,他面庞黧黑,眼角已有了鱼尾纹,但头发尚黑尚密,精神也还健旺。一时间,我竟生出“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之慨。

建在庙里的小学

我正在打谷场上和小伙伴们玩,母亲让妹妹把我喊回了家。她不由分说往我手里塞了根粉笔,让我把一至十个阿拉伯数字写在地上。看我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歪歪扭扭地把这些数字写完,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1972年夏季里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等我写完了字再出去玩时,萤火虫已挑出了它的灯笼;蛙鼓已在村庄周围的稻田中响成了一片。而黛蓝色的天幕上,已是繁星点点。

这一年的秋天,我便被父母亲送进了学校。我当时很懊恼,深悔自己在小姑面前显摆,学写了从大孩子那里认得的数字。以致小姑嘴长,告知了母亲。因以后再不能无拘无束地玩。报过名后,我一连几天都不开心。母亲用手摸了摸我的头,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了摇头。母亲满眼疑虑地去做她的事了。

学校临着一条小溪,建在一个高台上,是用村南的三义庙改建的。三义庙里供奉着刘关张三兄弟,过去是村里人一个重要的活动场所,每年的夏秋两季村人的酬神唱戏(戏楼矗立在三义庙的正南面),求神祈福,甚至为了某件事,能分清是非,赌咒发誓,都在这里,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解放后破除迷信,移风易俗,村人改信政府,三义庙便被废弃。刚好,村里要建学校,便将其作了学校。起初,村里人读书的少,庙里尚能容纳下上学的孩子。十多年后,等到我们上学的时候,三义庙已显出拥挤,容纳不下要上学的孩子了。村里人便把原来的庙作了教师的宿舍和办公地点,而把庙南面戏楼边的空地圈了一大片,经过铺垫,修了两排房屋,作了学生的教室。这样,我们村的小学就分作了南北两个跨院。那时因为年龄小,我最愿意在南院活动,最不愿去的就是北院。我总觉得北院很阴森,有些怕人。原因除了院里生长有很多柏树、合欢、杨树、槐树等高大的树木外,还有很多狰狞的神像没有搬走,就堆积在大殿的一角。我常常疑心会从这个院子的某个角落里跑出鬼呀神呀什么的。

上学的日子是快乐的。除了上课,还有很多别的活动,诸如学工学农学军,批林批孔,参观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等。记忆最深刻的是学农劳动。夏季干旱时节,我们便拿了桶、盆,去帮生长队抗旱,浇灌玉米。抗旱期间,可以尽情地玩水,老师除禁止我们下泉游泳外,一切听之任之。我们便在浇完地后,下到河里捉鱼,并且偷偷地游泳。这时节,瓜果已下来,偷了桃,偷了瓜,可一股脑倒进小峪河的深潭里,边戏水边吃瓜果,那分高兴劲儿,至今回想起来还不觉神往。不过,这些事儿都不能让老师发现,发现了要么第二天被拎到课堂上罚站,要么当下便被老师抱走了衣服,害得我们上不了岸。

参观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们家乡位于樊川的腹地,西面是神禾原,翻过神禾原便又是一片川地,名叫王曲。曲是有水的地方,在历代典籍记载中,广袤的长安大地上,共有五曲,除曲江、韦曲、杜曲、郭曲外,就是王曲。王曲解放前有一个姓郭的大财主,他修建了十一院房屋,娶了三房老婆,占有大量土地,并在西安等地开有十个商铺,当地有谣云:下了王曲坡,土地都姓郭。可见其富有。但据说这郭姓财主很不仗义,除压榨佃户,欺负乡邻外,还害死了一个长工。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年纪小,不得而知,反正当时就是那么传说的。说来这郭财主也是命好,刚解放不久,他即死去,不然,他还不被政府镇压了?不过,他家的土地、家产还是被政府没收。恰好那个年月大搞阶级斗争,他家的房屋便作了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为了使我们这些祖国的下一代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学校除组织大家吃忆苦思甜饭外,便三天两头地让我们到王曲马场村参观。教育没受多少,倒是那十一院迷宫样的房屋和房屋内稀奇古怪的陈设,以及郭财主为避险预先修筑的逃跑时的暗道,让我兴奋不已。一次参观时,趁讲解员不注意,我和其他几位男生翻过拦挡线,凑到暗道口看了看,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为此,还受到班主任老师的一顿批评呢。

有趣味的事儿还有,这就是可以时不时地上戏楼玩。据老辈人讲,这座戏楼建自清代,是为酬神而建的。戏楼仅底座就有一人多高,台边用青石条砌成,戏台中央下面埋有两口大瓮,上面覆盖上厚木板,这样,唱戏时,声音就可以传送得很远。戏楼分作两厢,前厢是戏台,作唱戏用;后厢则是演员休息的地方。与前厢不同的是,后厢还建了一个阁楼,阁楼东西均有木制楼梯可上下。坐在阁楼上,可以喝茶,还可以远眺终南山。幼年,我就曾见到我们学校的一位语文老师,站在阁楼上,边眺望南山,边吟咏王维的诗《终南山》。但当时并不知道村西南面的翠华山,就是王维诗中所写到的山。整个戏楼雕梁画栋,顶部有飞檐,有鸱吻,墙上有精致的砖饰,看上去富丽堂皇,巍峨壮观。课间休息,或者下午不上课时,我们常到戲楼上捉迷藏。夏季里天气最热的时候,干脆就躺到戏楼上乘凉。凉快够了,又到台下去疯跑,或者聚集到戏楼西面教室门前的乒乓球台打乒乓球。当然,也不是每天都有好玩的事,我的一个好伙伴(也是我的同班同学)的父亲,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就曾多次被押送到戏楼上进行批斗。不止一次,我见到他为此偷偷地哭泣。多年后,我这个同学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终于遁入空门,回想起来,大概和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有关吧。

在我的欢乐与忧伤中,八年时光悄然过去。我在这个有庙宇有老戏楼的学校上完了小学,读完初中,直到考上了樊川中学,才和这个名叫稻地江村小学的地方作别。在其后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地梦到这个地方,梦到这个地方的景物,以及人和事。2006年春天,正是油菜花飘香的时节,我趁探望父母回村之际,专门到学校去了一趟,留有我温婉记忆的学校已不复存在,三义庙被拆毁,老戏楼也被拆掉,教师居住的小院里,曾经让我产生过恐惧的所有树木已荡然无存,除了后来修建的一座钢筋水泥戏楼外,这里已成了一片荒凉的空场。有鸡鸭在里面觅食,有野草在里面滋生、蔓延,还有春天的风来回在里面逛荡,时不时地卷起地面上的纸片、草屑。就连那座后来修建的戏楼,随着文革的结束,很少再派上用场,经过二十多年岁月的侵蚀,也已变得破败、老朽,似乎稍有电闪雷鸣,就会坍塌。就连那个我年少时叫溜了嘴的校名,如今也已更改,变为王莽乡中心小学。校址迁到戏楼以南,那里,曾经是大片的稻田荷田,夏夜里,有青蛙鸣,有萤火虫飞,还有阵阵稻香荷香,被南山上的风送入校园,送入村庄。不过,这一切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进山

我在长安乡下生活的那些年月里,每逢春天树木刚刚发芽时节,常见村里人,带了干粮,打了绑腿,腰里别了斧头,扛上扁担,扁担上挑着一挂绳索,或谈笑着,或嘴里哼着秦腔,一溜带串地进山去。进山干什么?砍棍。他们出发一般在鸡啼时,有时是鸡叫二遍时,有时是鸡叫三遍时。这个时候,天还未亮,外面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只在东方的天边,有那么一丝亮光,但也不十分亮,也就那么淡淡的一痕。进山人吃过了饭,在家人的叮咛声中,冒着早春还有些料峭的寒风,披星戴月,在生产队队长的率领下,踏上了离开故乡的路。离开了温暖的家,离开了朝夕相处的亲人,冒着危险,走进未知的深山,此时,他们在想些什么呢?心中有无一丝苦涩泛起呢?

我们的家乡在樊川的腹地,虽说抬眼就能望见南山,但若真正走起来,也有十多里路呢。因此,村人进山必须起早,赶天亮就得走到峪口。到了峪口,虽然也算进了山,但距他们砍棍的地方,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呢。浅山里哪有棍可砍呀?如有,也早被人砍光了。砍棍人进山后,还得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上那么十里二十里的,然后舍了官路,进入旁逸斜出的小山沟,才能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听进过山的人讲,他们砍棍,多在小峪、白道峪和太乙峪。这几处峪口都在我们的村庄附近,进山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峪中又山大沟深,树木茂密,是砍棍的理想地方。但这些地方也很危险,经常有熊、豹子、山猪等野兽出现,弄不好,就会受伤或丢了性命。这就是砍棍人为何要结伴进山的原因,一旦有风吹草动,好有个照应。

进沟后,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时间,就分头散入谷中,寻找适合做棍的树枝了。山谷中,立刻便传出了清越的砍斫声,还有树木、树枝的倒地落地声。空寂的山谷中,顿然就显得不再寂寞,有了活泛的气息在流动。砍棍人下力气地砍着,两三个时辰过去,周围已堆下了很多的树枝,他们擦一把额头的汗,喘口气,把这些树枝捡起,堆积到一块儿,然后,斫去梢枝,一根根棍便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埋锅造饭,搭建窝棚,准备过夜。砍棍人的饭食比较简单,他们一般爱做老鸹头,烧一锅清水,揉一团软面,待水滚后,用筷子把面团夹成一小疙瘩一小疙瘩的,直接下进滚水锅里。然后用猛火狠煮,直到把面疙瘩煮熟,再放进一把带来的蔬菜,老鸹头就做好了。这样的老鸹头有面疙瘩有汤有青菜,盛进碗里,调上辣子蒜汁,调上油盐醋,呼噜呼噜吃上两大碗,养人又耐饿,是跑山人最爱吃的。因其夹出的面疙瘩,形似老鸹头,故名之。除了老鸹头,他们有时也下点汤面条,吃两方锅盔馍了事。饭足汤饱,天也就有了暝色,便给窝棚口笼一堆篝火,抽两袋烟,聊一会儿天,随后酣然而眠。夜间,他们有时会被冻醒,有时会被野物的叫声惊醒,但他们不以为意,翻个身,又会沉沉睡去,梦依然香甜。他们明白,他们是安全的,篝火会帮助他们吓退野兽,也会驱走山中的妖魔鬼怪。

山里的天比山外亮的慢,但终于还是亮了。开始有了鸟儿的叫声,有了野物的跑动声,砍棍的人也醒了。洗一把脸,吃点干粮,喝点烧开的山泉水,然后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劳作。此番的劳作也就半天,再砍一会儿棍,然后把棍捆绑好,吃顿饱饭,便用扁担把棍挑了,艰难地踏上了归乡的路。他们的脚步是沉重的,但心中却是喜悦的。这些棍挑回村后,再经过浸泡、去皮,用火烘烤后,使其变直,就可以作为上好的杈把、铁锨把、头把了。这些经过加工的棍,除了供应本生产队用外,剩余的,还会被村人挑到集市上,变为现钱,作为生产队里的一项副业。整个早春的时节里,我们生产队的精壮男劳力,都会进南山,周而复始地干此种营生,直到仲春时节,树木发芽,并逐渐成荫才罢手。但在有一年春天的一次进山中,作为砍棍人的有生伯,因为迷路,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熊糟害了,有人说他被山魈迷住了,谁说得清?有生伯的家人哭了一场,便在村外的老坟里给他建了一个衣冠冢。

至今,那个衣冠冢还匍匐在村外,荒草葳蕤,墓木茂盛,如一道伤疤,时不时地,还会刺痛人们的眼睛。

温暖中的疼痛

冬至一过,年就悄然向我们走来。先是街上的人明显的多了起来,再就是有了零零星星的炮仗声。打工者开始返乡。一些客居西安的异地人,也候鸟一样地返回故里。还在上班的人,心里也开始有了慌慌的感觉,但我却是无动于衷。我早先不是这样的,和所有的在外工作者一样,每年到了年关将至的时节,心中也是急切地盼望着,盼望着能早日回到故乡长安稻地江村,闻闻那里的炊烟味,看看一些熟悉的笑脸,尤其是亲人们的笑脸,我的心里就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三十年间,我回家乡过年的行为,一直没有中断过。但十二年前,自从父亲在那个秋天的日子里,遽然离我而去后,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了许多,过年时,迫切回家的心情,也逐年变淡。我不知道我回家去干什么?故乡是我的出生地,我理应眷恋。但从一个更深层面上讲,它是因了父辈们的存在而有意义的。

心中虽然彷徨着,可记忆深处所隐藏着的那一丝温暖的情愫,却如涌泉,时时泛起。那涟漪,也是一轮一轮的。

父亲在世时,每年的年三十夜,他老人家总要亲自下厨,做几个菜。然后,一家人围着桌子,边吃年夜饭,边看春晚。父亲最拿手的菜有两个,一个是麻辣豆腐,一个是板栗烧鸡块。每年,他几乎都要做这两道菜。豆腐是父亲做的,鸡是自家养的,至于板栗嘛,是父亲到杜曲集市上买的。父亲过去是不会做饭的,关中男人也没有下厨做饭的习惯,每年的除夕夜,他之所以要亲自下厨,全是因了我和三个弟妹,他想让我们高兴一下。父亲学会做饭,纯属一个意外。大约是1974年吧,父亲受公社的派遣,远赴海南,学习水稻改良,一去八个多月。起初,他们在当地吃派饭,后来几个人嫌老麻烦老乡,就决定自己动手,轮流做饭。一来二去,父亲竟然学会一套不错的厨艺。当然,最初,他也是受了一番苦的。听母亲讲,父亲刚学做饭时,实在是一头雾水,没奈何,第一顿饭,竟给同伴做了只有跑山人才做的老鸹头。酒是要喝的,一和我们喝酒,父亲一下子变得和蔼了,没有平日的严肃了。酒实在是好东西,它拉近了我和父亲的距离,让我觉得这个家,更加的温暖。

一般情况下,大年初一早晨的五点钟,父亲就起床了,他和母亲一起,要为我们包饺子。而此时,我和弟妹们,则还在香甜的睡梦中。睡梦中,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还有父亲当当地剁饺子馅的声音。待我们起床后,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到了我们的手里。那饺子真香啊,汤里还漂着许多香菜末、葱花什么的,一望就让人馋涎欲滴。吃罢了饺子,我一般会到村中转转,和村中的老者兴致勃勃地下几盘象棋,而父亲呢,也常会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有时,一端详,就是一上午。直到我兴尽离去,他才离开。

初二吃过早饭后,我和父亲母亲都要带上礼物,涉过清浅的小峪河、太乙河,去舅舅家做客。舅舅家在我们村西的新南村,村庄西倚神禾原,南面终南山,也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小自然村。舅舅和父亲关系很好,每年过年时到舅舅家去,父亲都会喝得微醺。而回家时,舅舅都会一送再送,直到把我们送出村,送到太乙河畔,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待我们过了河,回头一望,舅舅还站在河的那一端,向我们招手呢。父亲则会隔了河嘱咐,让舅舅一过初五,就上我们家中来。那几乎是关中农村,舅舅给外甥送灯笼最早的一天。

如今,这些场景还有,但父亲却没有了。每想及此,我的心中就如长了乱草,慌慌的,还有点疼痛。

年灯

打我懂事起,一年中最盼望的日子就是过年了。过年除了可穿新衣服,吃好东西外,最吸引我的,則是可以有一盏两盏灯笼。我有五个舅舅,正月初六一过,他们就先后到我家来,给我送灯笼。送的灯笼虽然很多,但我却不能一个人独享。这些灯笼里,也有弟弟妹妹的份儿。有些贵重的灯笼,比如莲花灯、玻璃灯、珠子灯等,母亲还不允许我玩,她要挂到房屋下,挂一年,待到来年新灯笼送来后,这些灯笼才能取下,收藏到阁楼上。我玩的都是一些最平常的火囫囵灯。这种灯类似浑圆的宫灯,有足球那么大,中空,上下各有一个圆孔,下孔有一个活动的方形或圆形的木块,木块上有一个小洞,用以插蜡烛;上孔有一根灯系,灯系上有一根小棍,孩子们就是点上蜡烛,然后挑上这根灯棍,而四处游走的。冬夜里,一个个火红的灯笼,在村边,在街巷里,晃动,流动,伴着孩子们童稚的说笑声,很是喜庆。我也在这支欢乐地队伍里,喜悦是无以言说的。

如果是有雪的夜晚,那情形更加好看。雪花如漫天蛱蝶,在灯笼的周围,翩然而飞。在暗红色的灯晕下,地上的雪,显得异常的宁静、温暖。夜色也显得更加的迷离。我们欢快地在路上走着,体味着雪打灯的韵味。突然,谁的灯笼不小心着火了,大家先是一阵惊呼,随之便是一阵快活的笑。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每年都因不小心,或者顽皮,烧掉三四盏灯笼。有一年,我甚至烧掉了六盏灯笼,没有灯笼可打,我便耍赖,向弟妹们要,结果遭到了母亲的一顿呵斥。

能有啥办法得到一盏灯笼呢?晚上,睡在滚烫的热炕上,我翻来覆去地想。我的不安静被祖父发现了,问明了原委,他安慰我说:“快睡觉吧,爷明天给你买!”果然,第二天,等我一睁开眼,祖父便领着我,走了十里路,来到杜曲镇集市上。嗬,这里卖灯笼的真多,简直是灯笼的海洋,有的把灯笼挂在搭起的架子上,有的挂在人家的屋檐下,但更多的人,则是给自行车后座上,绑上几根竖起的棍子,一个个灯笼就像糖葫芦一样,穿在棍子上,煞是好看、壮观。我随祖父在集市上转了半天,吃了蜜粽子,吃了糖葫芦,自然,还买了一盏火囫囵灯。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

夜幕降临了,我又有灯笼可打了。雪花无声地落着,我的心里却是暖融融的。这暖意,如同解冻的春水,数十年间,即就是在祖父谢世多年后,还在我的心中不停地流动,流动……

责任编辑:刘羿群

猜你喜欢

灯笼村庄
初 春
今夜想你
山坡上
糊灯笼
鸟与灯笼
挂灯笼
挂灯笼
村庄在哪里
激活村庄内部治理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