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漫游

李路平

一

李成坐上了开往西塘区汽车站的公交，这是他第几次坐上这趟车，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以前都是周末的下午，时光悠闲懒散，这次是早上，正是大家成群结队往车上挤的时候。

他是站在最前面上车最早的几个人之一，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车厢尾部，挤进最后一排，在左边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眼睛看着外面。

这个城市的清晨到来已久，耀眼的阳光铺洒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又反射下来，在街道和行人的脸上留下斑驳绰约的影姿，早点摊上腾腾冒着热气，排队购买早餐的路人已经让摊主手忙脚乱，公交在鸣笛，电动车也在摁喇叭，行色匆忙的人群是灰色的，但声音却像色彩般绚烂，在灰色的路面上弹跳，让每一个早晨都生动活泼起来。

不一会儿，站台上的人就空了，而原本空荡的车厢，已经被挤得挪不开脚，公交车不得不加大马力，猛响了几下，才摇晃着往前开出去。李成收回眼睛，向前瞄了瞄，那些站着的人，紧挨得只剩下头露出来，公交车晃一下，黑压压的头也跟着晃一下，李成觉得搞笑，多看了一会儿。

车上人的表情，大多木然，也不奇怪，上班族有几个早早起来，精力充沛的。倘若在这一群人里，忽然看见一个两眼发光，左顾右盼的人，你就得警醒了，也许是“三只手”，不定什么时候，人群里就有人喊起来，钱包不见了，或者手机丢了。李成扫了一眼，每个人都昏昏欲睡的样子，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发呆出神，有几个头低着，一看就是在玩手机，他们倒是挺有精神的。

李成的目光在几个女孩子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好几个上的淡妆，头发应该是刚洗完不久。李成喜欢干净的女孩子，而一个女孩干不干净，他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头发必须是干净清爽的，如果头发太有“光泽”，刘海也是油腻腻一片片的，那他就丧失了兴趣。这几个干净的女孩子，有的扎着马尾辫，有的是学生头，有的齐刘海披肩长发，露出的眉梢可以看出修饰的痕迹，淡淡的，衬和着肤色，更显得干净整洁。她们不约而同地都涂上了红色的唇彩，但深浅不一，整张脸上有这么一个鲜艳的地方，李成觉得特出彩。

他曾经交往过一个女孩子，但一个月后就分手了，他想起她就喜欢鲜红色的口红。李成也特喜欢，跟她开玩笑说，看你这张嘴红的，感觉就像是刚吃过人一样。她冷冷地看他一眼，忽然张开双手，欢笑着说要吃了李成。她的个子不高，但肤色很白，细看能看出是白里透红，李成当初答应她，就是被她的白吸引了，柔软的长发拂过脸和颈间，一根根都看得清楚。他觉得那是他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只是一去便永不复返。

二

这里虽然是省会，但是个三线城市，李成前些年在这里读书时，房价还不如他家所在的小县城贵，后来国家领导过来视察了一圈，房价也就跟着涨了起来。李成毕业后在青城区找到了工作，留在了这里。

他找到的是一份比较清闲的工作，在一个公司做新媒体编辑，公司的业务分淡旺两季，忙的时候得加班，闲的时候可以一天上半天班，只是工资不高，在这个城市属于中等收入，但买房的愿望却是遥遥无期了。李成在这边几乎没有朋友，读书时天南海北的同学聚到一块儿，醉酒的时候总是很多，在那些恍惚迷醉的时光里，李成觉得自己就应该留在这里，和这些朋友在一起，直到老去。可是毕业酒会那次，他喝着喝着就呜呜大哭起来，忽然明白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各赴前程了。这个城市里，只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李成忽然感觉这个城市不再属于他，尽管这份工作相对稳定，变数小，但他仍旧没有归属感。这种感觉他之前有过一次，就是大学毕业的时候。前一天与后一天的感觉完全不同，前一天还是自如地出入食堂宿舍，后一天走在校园里都像做了贼，佝着背，低眉顺眼的，害怕遇见学弟学妹还有老师，当时最怕听到的一句话是，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只是那段时间并不长，后来李成考上了研究生，又开始了学生生活。

这是第二次离开校园，他已然没有了考博的兴趣，所以，被抛弃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膨胀开来，一种深沉的孤独仿佛被撕裂了口子，源源不断地从心底冒出来，挡也挡不住。李成怎么也没想到，才过半年，自己已经由先前那个无话不说的愤青，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糙人。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仅仅半年多时间，他似乎丧失了和别人交流的能力。他发现自己说话时，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像这样无所事事地坐车闲逛，是李成想要摆脱那种状态的一种努力。他太想活的像个正常人，自信地走在大街上，而不是畏畏缩缩，暴露了他乡下人的本性。李成自认为这种本性并没有對他造成什么影响，他曾经用过很多的对比和例证，为自己的本性辩解，他赢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的脑袋里完成的，他需要有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就像他要相信的其他事情一样。他仅仅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哪怕勉勉强强，他也可以让自己去相信。时至今日，他发觉一切的相信都变得脆弱不堪，他心里的一座大厦摇摇欲坠。相由心生，李成不得不承认，从前自认为给他力量与勇气的东西，如今正在腐蚀他，像一些剧毒的物质，在他的面容与举止上，留下征象。

他最初跟随着人群往前挤时，还是有一股书生气，让让这个，又让让那个，最后车厢里挤不下了，他才勉强站稳脚跟。心里的烦躁莫名就扩散开，随之而来的是满头大汗和各种气味，强忍一会儿后，他没多想，车一停就挤了下来，那种小小的心思，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的只有埋怨，埋怨自己为何自找罪受。他也去过其他人多的地方，比如商场，步行街，麦当劳和肯德基，但就那么几次，却无处不暴露他的本性，除了售货员和服务员，没有人和他搭讪。他时常为此恼火自己，虽然身处稠密的人流，却为何总是感觉，被一层透明的薄膜所阻隔，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了呢。

三五次之后，李成让自己的心硬了起来，每每总是挤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股脑往前冲，上了公交就往最后一排去，这样也好，坐在最后面，想让座也不好让座了，他想。

三

李成是在第几次这样漫无目的的游逛中，忽然爱上了这种活动呢？他已经不记得了，第一次的不快如云飞雾散，早就不见了踪迹。

那次他下了公交，看看站牌，才知道这个站叫云梦村站。很文雅的一个地名，跟熟悉的腊肠村、白鸡屯这样的地方相比，简直就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城市。虽然地名是叫村，可李成看不出村的痕迹，走几步看看，他倒觉得与其叫村，还不如叫街道贴切。

这里确实已经城市化了，也许就在这十年间，本来还是守土种地，打工过活的农民，好像一夜间改头换面，成为住进楼房的城里人。李成看着泛白的水泥路，路两边的店铺，个体杂货店，奶茶铺，粉店，还有一家连锁便利店，绿化树已经有两层楼高了。离站台不远的地方，有个学校，陆续有小学生进进出出，校门很窄，不细心看，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学校。这个城市总是这样，不仅初级学校，就连高等院校，有的也是狭长一块，面积特小，根本没有大学的样子。

李成环顾一圈，回头又往站台上看了眼，他发现有个女孩子还在站台上，右手习惯性地抓着挎包的肩带，看看站牌，又看看街道两边，左手自然地把散乱的刘海捋顺络，像在找地方，又像是在等人。李成又看了看她的脸，想起他们就是一趟车下来的，其他人早已汇入东来西往的人流，只有他俩，彷徨无措，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不知身在何处。

边上还有其他一些人，老人居多，还有附近学校的孩子，在这群人之间，她仿佛有些特别，李成也说不出怎么不一样，就好像她的存在，让这个群体有了一个中心点，就好像她是一个漩涡，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地向她聚拢，然后被淹没。李成这样想的时候，不自觉地盯着她看，那个女孩儿转过头，目光正好对过来，他触电了一样，浑身不自在地打了个激灵，慌乱地把视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那个女孩子的眼光有一股好奇与陌生，似乎也夹杂着一丝期待，李成说不出她期待什么，也许是希望有个人能够帮她指示明路？也许就像他那样，希望可以接近某个人，获得温暖与信任？李成再次看她时，她还在那里，只是背对着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也许是一个害羞的女孩，李成想。像他自己，渴望接近而又害怕接近，心里烧着一个小火炉，曾经冰冷的水逐渐沸腾起来，到最后，竟越来越疼，越来越疼，好像那些温柔触摸的手忽然用力在捏，皮肤由白变红，越变越红。

也许是他的目光触碰到了她，那个女孩子再次回转过头，看着李成，白净的脸上忽然漾起一抹微笑，生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那些明媚的光在眼睛里荡漾起来，仿佛阳光下无穷无尽的碎波浪。李成被这突如其来的微笑弄得不知所措，想躲似乎又躲不了，尴尬得脸都红了，头胡乱地扭了扭后，又对着她笑了一下，彻底地把头低了下去。

李成回味着刚才那个女孩的笑容，她其实算不上好看，发际线过于高了，黑粗的大马尾辫子往后一扎，露出一个大额头，虽然白白净净，但总是感觉太过晃眼。她的眼睛也不大，一笑，卧蚕就出来了，像围着一汪水，蕩漾起来就好看了，她的牙齿整齐白净，还有两颗小虎牙，没有上唇彩，泛着一层健康的淡红色。他不由自主地往下回味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已经离开站台，跑到马路对面了。李成回过神，发现自己的下身顶了起来。那个晚上，李成竟然梦遗了。

四

忽然闯来的云雨之梦，让李成没有一点防备。这种渴望并不是没有，像李成这样，刚离开学校不久，正是不知足的年纪。然而他的这方面，确实是有问题的。李成看着湿黏黏的裤头，想起了他的前女友。

李成的前女友并不是他的同学，而是同校的一个女孩子。他们都是班级的负责人，时不时都要往学院办公室或教务处跑，他们都是文学院的学生，算起来，她是他的师妹。说来也奇怪，一些公务性的场合，居然会让两个陌不相识的人走到一起。李成虽然在学校里面话多，但都是在朋友面前。在老师和陌生人面前，就不怎么会说话了，除了必要性的交流沟通，他一般不再说闲话。而他这个师妹，却像一个话痨子，刚遇见那次，相互间的年级信息，都是她问出来的，接着她立马就说，那我就是你的师妹了，师兄好！

当时他并没有怎么在意，毕竟叫过他师兄的女孩子那么多，爱说话的也不少，但最后都没了音讯，好像她们的出现，就是为了叫他一声师兄。而后来“剧情”的发展就有些快了，他似乎总在不经意的场合碰到她，在校园里走一圈，她仿佛无处不在！不仅见面的次数多了，自从那次加了微信后，她发过来的问候也出奇的多了起来。李成开始的时候觉得惊奇，也会想到他们俩怎么那么有缘分，直到一周后，她说师兄怎么我老是碰到你，不行你得请我吃饭看电影。他想想也是，这要算起来，跟她见面的次数，比他和同学上课的次数好像还要多些。既然她已经提出来了，李成想自己也不能小气，就答应了她，说好一个时间，下午吃过饭后，再看一场电影，回来也就晚上九点多。

那时候刚好初夏，不过校园里已经满目的夏天风景，男生穿着薄牛仔和短T恤，女生有的还穿着薄丝袜和棉衬衫，大部分已经穿上了短裙，身上和脸上，无不透露出青春洋溢的气息。李成和平时一样，一条浅蓝的牛仔裤，搭配一件棉麻的薄衬衣，长袖往上一撸，拿出手机看下时间，然后慢慢走到后门的运动场，想提前几分钟过去等她。

没想到等李成晃悠悠来到后门，还没到运动场边时，已经听见她喊师兄了，他心里一想，这小姑娘吃饭倒是挺积极的。她穿了一条薄透的杏色长裙，露出两只细白修长的手臂，挎着一个小巧的黑色坤包，头发精心地梳理过，扎了一个高马尾。她的皮肤本来就白，那天也稍微化了个淡妆，额上飘着几丝柔软的发丝，还有几颗细小的汗珠，唇上涂了红色的唇彩，让瓜子脸显得愈加好看，在清爽活泼的感觉之外，又有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她用纸巾稍稍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粒，然后把双手往前掬拢，像个乖乖女一样，满脸惊喜地说，我也才刚到。李成着实惊讶了一番。这个平时穿着随性的女孩，公务场合他从没有发现她的美，也许是他不够大方不善交际的缘故，他很少盯着一个女孩子看，这次看见她，几乎像换了一个人。李成暗自感叹，女孩子打扮和不打扮，确实是有很大的区别呀。虽然在这个近乎热带的城市，打扮入时且性感的女孩遍地皆是，但她还是给了他一种别样的感觉，李成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不同。

下午的街头，路上已经拥塞着下班的人群，街道两边的常绿阔叶树，形成舒适清爽的林荫道，李成走在这条路上，竟和平时的感觉分外不同。往常他走出校门，都是为了填充饥饿难耐的肚皮，所以一路走去，看到的是不同的店名，听见的是小餐馆里传来的吆喝，闻到的是各色食物飘散出来的香味，脚步匆匆。这次和她走在一起时，步调逐渐变慢，看见的，是迎面而来的行人脸上的或疲倦或茫然的神情，偶尔会看看她的脸，听见的是她不间断的声音，说生活日常，说班务学习，也说奇闻笑话，李成不知道她怎么比平时还话多了，他这次闻到的，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香。他本以为是人群中那些着装暴露的女人身上飘来的。然而，这种若有若无的气味却一路跟随着，时不时被他闻到。

他有一瞬间分了神，而接下来，他竟记不起来了他们在哪家餐馆吃过了什么，又怎么一路去到电影院。那次他们看的是一部国产恐怖片，李成一直不大喜欢看国产片，也许是看多了欧美电影，总觉得国产片做作而又不刺激，这部电影是她选的。

他们要了爆米花和可乐，在选定的位子坐下来，厅里陆续来了其他的观众，大部分是成双成对的，李成觉得有些别扭。他不是没有和女孩子一起出来看过电影，而是他们已经很熟悉了，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电影刚开始不久，也就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躺在床上开始做恶梦时，她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抓住了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李成感觉被她抓住的地方，有无数长长的虫子不断顺着手臂往他的身上爬，有些酥痒，又有些让人恐惧。他安坐着不动，装着没有发觉的样子，可是不久，他的那只手已经被她紧紧抱在胸前了。李成的心思早已不在电影上，他耳朵里回响着的，已经不是电影里夸张的恐怖音效，而是周围夸张的尖叫，当然也包括她的。

看完电影，李成出了一身汗。当她好奇地问他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只好说放映厅里人太多，太热了。他的脑海里仍在不断地回放，刚才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的样子，哪知道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挽着他的胳膊说，师兄，咱们回去吧。没过几天，李成和她就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李成面对她这样主动热切的架势，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也忽然明白过来，这一份让人惊讶的缘分，原来都是她设计好的，而他早已陷入她的天罗地网，无法自拔。这是他的初恋。

五

李成这样的闲逛愈发多了。只要公司不会加班，而他又没有什么事的时候，他就会来到楼下的公交站台，悠闲地等着一辆公交的到来。

他所供职的公司，就在这个城市的繁华地段，楼下的交通四通八达，没几步路就是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每一个公交站台都有十几二十多趟公交经过。李成起初还会在站台的公交线路上仔细查看，比如哪条线沿途会经过哪些地方，还会大概计算一下，来回需要多长时间，后来有几次，他在闲逛中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他所预计的时间，刚好又都进入了深夜，各个地方的夜生活，在李成这个几乎从来没有夜生活的人眼里，忽然变得多姿多彩，就像一条走过了无数遍的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忽然有天岔进了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巷子，里面挤挤挨挨的，都是风格迥异的房屋，现代与古朴融合在一起，有无穷风味。此后，李成便不再花费时间去挑选线路，只要有一趟公交驶进站，他就会上车。

如果说，刚开始的那些游逛，仅仅是李成想要摆脱苦闷生活的方式，他想要去感受，去接触，去主动拥抱生活，说漫无目的也未尝不可。久而久之，他的游逛逐渐带有了目的性，尽管李成极力回避，不想去正视。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让自己相信，直至变得心安。这又怎么能让他心安呢。

李成逐渐迷恋上了这样的游逛。

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犹如棋局的网格，逐渐在他的脑海里显现然后延伸，直到如熟悉的课文一样留在他的记忆里。他知道哪条街道因为新修地铁，哪个方向的道路已经封闭施工，到哪个时候才会开放，而另一个方向的道路也将逐渐封闭。他知道哪个十字路口经常拥堵，什么时候堵得最为严重，哪条路人流稀少，到了深夜仿佛撞进了郊外。他知道哪段路的绿化带被挖走了，重新移栽了一些什么树，他知道哪段路的绿化特别好，时不时他会想再过去走走。他甚至记住了一些路口红绿灯的秒数，随着时令变化要增减几秒，路过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

他从这个城市的一个区坐到另一个区，有时候从起点站坐回起点站，有时候坐的倦怠了，就在某个站台下来，走走逛逛。他尤其喜欢这里的三月，落叶林有的重新长出嫩芽，有的先结出硕大的花，再长出淡黄的叶子，而常绿树叶深浅不一的颜色，在阳光下也显得缤纷多彩，再加上钻出土地的青草，无常飘落的雨水，让这一切如梦似幻。他有时候从公交上下来，就是想在这样春意盎然的地方走一走，踩一踩那潮湿黝黑的柏油地面，踩踩那形状各异的叶片，看看那些悠缓地穿行其间的人群。

虽然街巷固定了走向，只能在季节的轮回中变化自己的形象，在质朴的平淡中，不时流露新鲜，但行走期间的人群，无疑是单调的街巷里，不会间断的风景。李成就是这样想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李成不知腻味地穿行于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就是为了看车里车外的人群。李成的目光总是落在那些女性身上。

其实，李成的心里也是特别矛盾的。自从那次和女生朦朦胧胧的邂逅之后，他每次上了车，总会不由自主地关注那些女孩，如果对车上的没有感兴趣，他便会把目光投向车外的街道，他總是能在其中发现清纯可爱的女孩，或者性感风韵的女人。哪怕是件小事，比如一个女孩子在公交上给一位老人让座，比如随手将垃圾丢进街边的垃圾斗，李成也会增加对她的好感。尽管他每次都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但他的目光并非黯淡和痴呆的，而是充满活力，充满渴望，充满热切的期待。

这种期待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李成想过，但似乎无法想到他期待着谁的出现。这种期待只是单纯的期待满足，然而这种满足却是无法向人提起的。李成在公司里几乎没有可以当作朋友的同事。他虽然也是硕士毕业，但和他一同进入公司的人，都是名牌大学硕士生，这无形中也给了他一种压力，当然也有自卑，再加上他不善言辞，做完手头的事情，只会与电脑和书本打交道。李成在面对这个城市里形形色色、令他愉悦的女性时，总会有一种快感，这种快感不仅给他心灵的愉悦，同时也带给他身体的愉悦，而这正是无法启齿的。

李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他坐在最后的角落里四处张望时，身体的反应居然会这么强烈。刚开始他只感觉到心扑通扑通加速跳了起来，接着全身慢慢变得燥热，然后有些坐立不安，伴随着焦渴。他感觉到自己的阳物变得无比坚硬，在牛仔裤下使劲，仿佛很快就要钻出来。他曾无数次害怕它真的就要鉆出来，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面目慌张地转移视线，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夹紧双腿，把手放到上面。他身边的人换来换去，没有谁发现他的异常，只有他深陷于自身的恐惧里。

这样的时刻，总会令李成羞愧难当，一方面是他的羞耻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不要沉迷于这个罪恶的渊薮，他的自我为此深受折磨。另一方面，一种未能宣泄与爆发的惆怅与失落笼罩着他，对于这种身体本能的屈服，也让李成感到无地自容。

六

恋爱是种奇妙的感觉，李成感觉自己原本简单的世界里，忽然闯入了一个人，这种闯入不只是一个人在眼前晃动，而是这个人，无论她在做什么，都将影响到他的行动，就像她是一棵奇异的植物，从她身上长出的无数根系，透明而有力，附着在他的身上，无论他动还是不动，都能感觉到这种根系的存在，让他无法自拔。

她最初的甜蜜，让李成觉得这种牵绊也未尝不好。一张可以不惧正视的脸，一双可以自由牵拉的手，一具可以任情拥抱的身体，这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也曾憧憬过这样的一种生活，是形影不离，而不是形单影只，是甜甜蜜蜜，而不是悲悲戚戚。在交往中，李成知道他并不是她的初恋，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就够了。而她也将他当作自己的唯一，每天准点的问候，一起去自习，一起去食堂，一起散步。每一天，似乎比之前的任何一天都要充实，而他的内心，也因为有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踏实温暖。

她不是一个爱打扮的人，但她的随意打扮，都让李成迷醉不已，她也算不上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但偶尔的撒娇也会让他招架不住。爱情持续升温，不久，他们就去外面宾馆订了房间。李成虽然很紧张兴奋，但还是将要用到的东西准备好了。那个晚上，当他们洗好抱在一起时，李成浑身颤抖着，感觉自己的心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反而显得更为镇定，双手只在他的身上轻轻滑动，那双晶亮的大眼睛，一只盯着李成看。李成的身体虽然黝黑，然而壮硕有力，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在雪白的被面下，李成颤巍巍的手抚过她温润的颈项，滑到她微曲的肩头，又探向她的胸前，一对饱满的乳房挺立着，让他的手稍稍有些迟疑，随后又轻轻将它们握住，抚弄，接着分开一只手，向那幽深处缓慢摸索……

李成尽量克制自己那颗怦怦作响的心，想让它渐渐平息下来，然而怎么能够平静下来呢。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和一个异性赤裸相对，那些曾经幻想过的峰波起伏就展现在他的眼前，那幽暗湿润的芳泽，也正等待着他的探索和掘进。不管自己闭着或睁开眼睛，看见的都是相同的东西，都是那诱人深入的风景。当两个人最私密的地方互相触碰，李成感觉到一阵电击般的颤栗，随之而来的就是痉挛的抽动，当他摸索着试探自己的下身时，竟然湿滑无比，软塌塌的！

她从他突变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一直自然放置的手，伸向他的下体，继而也随之一惊。随之就像知晓什么，她鼓励他，让他不要那么紧张，下一次就不会这样了。她用手试着帮他，然而越是如此，李成的阳具就像遇见了此生最为惧怕的怪物，逐渐往身体里缩进去，纵然他们如何努力，也无法将它重新唤醒。

那个晚上他们试了许多次，最后都徒劳无功。她在躺下的时候，身体转向一侧，李成试着想从后面抱住她，却被她放在臂上的手推开了，黑暗中隐隐有啜泣的声音。李成想自己如此在意、精心准备的第一次，竟然是以这个样子收场，一种挫败感在他的心里久久弥漫……

后来，李成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他的身体机能良好，并没有什么病症，他在床事时不举，应该是一种心理隐疾，造成这种心理状况的原因有很多，可以先开一些药用以调理，同时奉劝他积极摆正心态，然后说，做这个事情的时候，要有自信！

然而经过一段时间药物的调理，他和她在行床第之事时，仍旧是一塌糊涂，甚至这一次还更严重，他们尚未亲近时，他就早已倾泻一空。李成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越是在乎想表现得像个男人，就越是紧张与惧怕，然后草草结束。李成最终选择分手。他不能容忍自己在这个方面的失败，更不能容忍自己把这种失败施加于另一个人。

她那天晚上捂着被子哭了很久。第二天李成和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她沉默了好长时间。你不说话，就当你是默认了，李成挂了电话。自此之后，他在校园里再也没看见她。

七

这趟开往西塘区的公交，李成坐过多次。西塘区是这个城市历史最久远的一个区，那边的街道稍显窄小，中间是两车道，两边是绿化带，然后是电动车道和人行道。绿化带里的树木经过数十年的生长，已经完全将整条街道覆盖了，李成读研的学校就是在西塘区，他也正是被这样浓绿覆蔽的感觉所深深吸引，最后决定留在这里。

晨晖中的公交在逐渐苏醒的道路上行驶，光影的交错里，仿佛袅绕着一层雾气，车厢内的乘客汇入阴影里，便有了些许朦胧。李成注视了那几个女孩儿一会儿，便收回了目光，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成发现自己不分场合，很容易进入迷蒙而又充满情欲的状态，身体的本能反应相比于肌肤的真实相亲，反而更勇武坚挺，可以随心所欲，在得到自我满足时达到高潮。不知不觉他便难以克制，形成依赖。

这趟车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公司职员，李成本来也要上班的，但他休了两天假，不想上班，就想在这样的时候坐在公交上，让它带着自己四处逛逛，毕竟，在工作日的早上无所顾虑地游逛，他还是第一次。

路上每停一站，都有三三两两的人上上下下，这个城市还规定了公交车要礼让斑马线，所以在路上走走停停的时候特别多，李成只要看见一个感兴趣的东西，比如一处风景，或者一个人，都能够好好地看一会儿。赶着上班打卡的人才急忙忙的，他不在乎。街头总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小型的交通事故，比如幼儿园附近的那些穿着可爱的小孩子，比如晃动的光影掠过眼睛，总是会吸引李成的目光，当然还有随处可见的女孩儿和女人们。他并不会急切地想要把目见的每一个都看清楚，而是带着自然的心情，随意地掠过那些或年轻美丽、或妩媚多姿的脸庞，只有真正让他为之一动的，才会目不转睛地看一会儿。

车子缓缓地由青城区驶入西塘区的地界，街道两旁的房子变得陈旧晦暗，然而两边的树木却多了起来，翠绿的叶子一层叠着一层，就像一只长条形的绿毛怪物。晨光原本微弱，公交驶入绿林中后，车厢里又暗下一层。

李成的目光随着公交的起伏而起伏，直到驶近大学城附近，街边的风景忽然亮丽起来。那些挤挤挨挨的商店铺子，似乎永远也不会缺少主顾，特别是宿舍外围墙边的小摊贩，都在抓紧时间，将那些懒于下楼的学生的餐点，用袋子装好，再绑上学生们垂下来的长绳子，让他们吊上去，看阳台上晾着的衣服，还是女生宿舍呢。李成以前的宿舍楼虽然也挨着街道，但宿舍是在楼的靠校园里那边，所以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样摇摇晃晃地又往前走了一段，李成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把原本支着的手拿开来，把脸凑近窗户，凝神注视，原来真的是她！李成研三时遇见的她，那时她还是大二的学生，每天装着大大咧咧的样子，掩盖她的稚气，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居然还能在这样的情境中，忽然见到她。和她在一起时的情景就像电影，在他的脑海中加速播放，最终停留在那个时候。

她随意捋了一下頭发，穿着一身米白色薄薄的睡衣，领口开的比较低，胸前露出一大片晃眼的白，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刚买了早点，有些睡眼惺忪地在路上走着。

李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转动一下眼睛，她就会立马从眼前消失。学校边人流攒动，公交行驶得很慢，李成就这样热切地看着她，原本平静的身体，在见到她之后，就像一台发动机，瞬间高速运转起来。他瞬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将它们如何安放，他的眼光比箭还要锋利，牢牢地刺入她的身体，并将她紧紧掠住。他既想不顾一切地冲下去，又不敢破坏这一切，他既想大叫，又屏息无声，他想冲破自己，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冲破。

她似乎还有些虚弱，缓慢的步伐稍微有些凌乱，那只没有提东西的手，环过小腹轻轻地抓在另一只手的小臂上。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白净，素白的颈项间，有一个细丝样的银白色项链，她一个人走在这边的路上，仿佛走了很久，仿佛还要走很久。

李成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尖叫，把他一下子拉了回来。他茫然地看着那个早已跳开的女孩，不明所以。被这一声尖叫惊醒的乘客纷纷回转过头，先是看着她，又齐刷刷地看着李成，眼睛啪啦一下瞪大了。李成看着他们，又低头看自己，忽然看见他下面的那个东西不知从何时钻了出来，仿佛是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怪兽。     车上的几个男青年窜过来，一把拉下他，嘴里不停地骂着，又在他身上踹了几脚，他的脸上不知是磕的还是打的，鲜红的鼻血流了出来。车厢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李成想趴起身来，但他的手被反锁了，背上被几条腿压着。他使劲抬起头，看见她刚好走到校门口。李成终于知道，这么久以来，他期待的是什么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