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体动物
2020-09-02李晋瑞
李晋瑞
老先生,你就勇敢点儿往前走吧!事实上,你必须得往前走。我常常和米海西这么说,都快成我在他面前的口头禅了。当然,我也常常用它来鼓励自己。我和米海西的这次见面是事先约好的,“好吧,那我们就见上一次,有什么呀!”我们都这么说。你听,多轻巧啊。可实际上,米海西是个小可怜,就像月光下贝壳里那块软软的肉或露水中蜗牛头上那两只水淋淋的角。
说真的,三年多的聊天里(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我最终也没搞清他要的是一个情人、伴侣,还是母亲。这种模糊或混乱也常常发生在我身上,一个脑袋突然扑来,然后是一双热手的揉捏中一个吸盘状的嘴在我胸上贪婪地吮吸,无论这个脑袋来自男友,前男友,还是前前男友,我都看不到它的五官,我只能感觉到双乳的膨胀以及继而产生胀,那种蓬勃和准备喷涌的东西真的不是欲望,而是乳汁。我没有生过孩子,当然谈不上喂养,但我能体会到一位母亲将爱通过肌体收缩以液体形式输送到孩子身体里的那种无私。我们女性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充满给予。于是女性与大地相连。因此我也常常搞不清自己是一位情人、伴侣,还是母亲。因此当我第一次听了米海西的讲述后,就产生了不安,“唉,这个小可怜,现在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男人呢!”在过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反复思考,反复思考,觉得他可能是一个勾引女人手段低级的家伙,可后来听了他的经历后,便开始同情他,试着理解他,他的那种纠结和不甘,你知道吗,不是幸福不幸福的事,与道德也相去甚远,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是一种病……大家都行,自己却为什么不行。这对男人来说,一定是致命的,对吧?为此,他一直苦恼、自卑,说到这里,你可能觉得我是在为自己开脱,其实不是,这种私密的事无论多么屡见不鲜,其实我也可以完全不讲,再说,这一路聊来,你应该感觉到了,我这个人不会为自己找借口。
不过以现在的情况看,那个结果是圆满的。尽管对我来说,有点遗憾,谁能不遗憾呢?那段时间我正好落了单,你想想吧,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从身体到心理,就像一台调试到最佳状态的汽车,备胎也装好了,油也加足了,可是……你这家伙,还有心情笑,我承认我馋嘴贪吃,可是毕竟眼看一块肉就到嘴了啊!
好吧,我继续说。那天的天气和今天一样,其实天气在很多时候极其重要,如果不是这样的天气,我们大概也没机会这样坐下来聊天。我跟你说吧,那天晚上的约会,米海西的妻子罗素兰是事先知道的,只不过米海西偷换了概念,将见面说成了聚会。嘻嘻,这个你比我有经验,你们男人在偷换概念上总是比女人更有一套。米海西说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找个理由有上一次聚会,否则怎么能叫男人嘛,当然每次他都需要提前向罗素兰请假,这个提前发生在他看书或扫地的过程中,有时是去超市回来的路上,他突然(重点是突然)说,几号几号或下周几晚上得出去一下参加个聚会。罗素兰每次几乎就一个表情,冷而不淡,不热切,也不冰冷,然后随口说一句“由你”。然后就没了下话。到底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米海西心里七上八下,但他知道聚会最终是可以去的,只是罗素兰心里不痛快,她那么爱他,就算一天四十八小时比别人过双倍的时间连梦里都粘在他身上,她都不嫌烦。但她心里清楚,男人总要有一些聚会的,于是在某一天,她便看似随意地问米海西,干嘛总是晚上,难道中午不行吗?事实上,从罗素兰扔出那句“由你”之后,米海西的每一刻就过得小心翼翼了,只不过出去参加个聚会,可米海西莫名地会有负罪感,似乎自己出去是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而妻子在家就是孤灯青影。米海西向罗素兰解释,这年头大家都忙,再说了,一帮人碰杯、侃大山,完了还要轮流唱歌、朗诵、痛哭流涕,大概也只有晚上时间才够用吧。米海西说话时怨气连连,似乎罗素兰小家子气,不理解男人。可是男人怎么了,就必须胡吃海喝,不要有个钟点吗?罗素兰的真实意思是,男人可以恣意纵欲放浪形骸,但总得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吧。可惜的是,人世间到处是错位,米海西完全不那么理解,就算罗素兰把话挑明了,说是担心米海西的身体,米海西也将此理解为罗素兰对他的占有和控制。这种观点,他是和我说过的,他说女人的占有欲要比男人强,还总是以爱为理由。他说,女人总是守着怀里的东西,男人则不然,男人有点像猴子,在扔掉玉米棒子时就想着后面有西瓜,哪怕能得到只是芝麻。尽管在男女关系上,我认同他的观点,女人比男人更狡猾,更诡秘,但他的有些说法我认为还是不客观。不过,他倒是很真诚,对了,你们可是一代人啊,你们这代人和我们最大的不同便是真诚,对世界、对社会、对工作,包括男女关系都很真诚,你们把真诚作为立世资本和做人标准,干什么都全心全意,尤其是夫妻关系上,坚决认为结婚证上标注的另一半就是自己的另一半,哪怕常年争吵、打闹,也会坚信是命中注定。你们这代人啊,活得太严肃了,一点儿也不会玩。我说错了吗?老先生,难道像一些阔佬儿坐坐邮轮、泡个温泉、打打高尔夫球,就是玩?那只是放松,老先生,那只是装逼作秀。真正的玩,是一种心态,对象是时代、社会,甚至包括自己。你别笑,你们那代人做不到的,不是没这个胆,是你们的思想已经固化,你们认为玩是罪过,是整个人类的恶。可是在我看来,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正经事,无论你活得多么认真,到死的那天回头一想,还不就是玩嘛……你刚才说你哪年出生来着,哦,我想起来了,我没搞错,米海西和你同岁,只不过比你早出生三天,差点可以说双胞胎。你说什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同?这点我承认,有一代人奉献,就有一代人享受,我们就是享受的一代,你们不是这么认为嘛!切,但你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物质匮乏时,不知道吃什么是种苦,物质丰富时,不知道吃什么同样是种苦,有意思吧,这就是人,我们所有人的境遇。
话扯远了,還是说我和米海西的约会吧。你抬起头来让我瞅瞅……哦,尽管五官大小,包括布局,都不像,但你们那代人还是有一个共同面孔,总是习惯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自己。你别不承认,你回想回想周边的同龄人,我说的还是有点道理吧。这可能就是米海西身上致命的弱点,当然在你们眼里是优点,因为如那些专家所言,人生本来无意义,要说意义那也是看在他人那里自己留下了多少影响,我不知道这话应当做何理解,深层次地去强调个体,还是自始至终抹杀个体。不过我宁愿相信是后者,因为你们这代人是在集体主义观念中长大的,奉献是你们灵魂中最根深蒂固的东西。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无论放到罗素兰身上,还是放到米海西身上都是适用的。你们总是将自己置于家庭、婚姻、工作、道德之中,不停地奉献,不停地牺牲,却又在奉献和牺牲中失去了自己,我是说,那些超出日常理解的牺牲和奉献就成了一种负累,人在心甘情愿时才会心情舒畅,可是到底是不是真心“心甘情愿”在观察者这边却成了问题,米海西总觉得罗素兰是有抱怨的,觉得她以关心他的身体为由不希望他出去聚会是圈套。尽管听米海西的理由,罗素兰长长地“哦”了一声,但他还是不相信罗素兰真正理解了他,他从罗素兰的“哦”中听到的是暂时隐藏起来的疑问,这让他恼火,但他又不表现出来,在罗素兰面前他一向不表现出来,他一直是那个听话、善良、温柔,乖宝宝一样的丈夫。
至于吗?如果你真正接触了米海西,你就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那个叫罗素兰的女人,其实不是他米海西的妻子,而更像是他妈。这话我当然没有直接跟米海西说过。米海西太敏感了,如果我要把这话说给他,说不定会毁了他。但潜意识里,他是有这种感觉的,有一次他跟我说,罗素兰就像一位尽心尽力称职的保姆,你看,他已经将罗素兰从爱人的位置上挪开了,他慢慢地从混沌、模糊中看清了罗素兰。在这个问题上,责任当然在米海西身上,直到今天我也坚信,女人比男人更懂爱的真义,知道如何表达爱。不记得是哪本书里看到的了,上面说“爱就是脱掉内裤”—内裤,脱掉,干干净净,一丝不剩。经典吧?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话粗俗,它很浅显地道出了爱的内涵。米海西却从不这么理解,在一次聊天中,告诉我罗素兰笑眯眯地冲他说,真是难以想象他在外面聚会的样子,问他为什么不发发朋友圈,他就觉得她是在窥探他的私密。米海西说,当时他非常难过,一时赌气,便说,既然你那么好奇,那我下次去聚会,你也跟着去吧。
要么说你们这些男人啊……你也有过吧,心里龌龊得要死,还故作大方。还美其名曰是肚量,对吧,米海西再有聚会,人家罗素兰还真要让他兑现承诺,他能怎么样,他只能答应。于是罗素兰跑进屋里翻箱倒柜捯饬自己,还不忘喊着问在客厅里已经等着着急的米海西,景泰蓝、玛瑙、碳银、漆器、铂金、绿松石、蜜蜡,戴哪个镯子好看?你想想吧,要换作你会是什么心情,哑巴吃黄连?打碎牙往肚里咽?这还是小事,米海西着急的并不是时间,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聚会。他懊悔、气愤,一口口地往肚里咽唾液,一边给朋友发短信,看能不能约出来几个搞个临时聚会,可气的是人家全有事。这边还不得不对付罗素兰,他说,你随便吧,反正你戴啥都好看。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怎么能说“反正”呢,一个“反正”就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与焦躁不安。好在罗素兰太过专心打扮自己了,并没有去揪这句话,或者是米海西发“反正”的音时,她正在将紧巴巴的衣服往头上套。总之,罗素兰还是一副要和老公一起去赴宴的好心情,她只是大声喊,我好不好看是次要,要紧的是得让我老公不能在别人面前不好看。这叫什么话?米海西一次跟我讲,罗素兰的话在他脑子里形成的画面是民国电影里那些官太太,她们摇曳着身姿挎着老公的胳膊,可是他不需要啊,用米海西的话讲,就是走在大街上他也希望自己是一个人。但是很多女人不懂这一点,你老婆也这样吗?总认为老公老婆棒打不散地时时刻刻粘在一起才算恩爱。
后来怎么样?你别急呀!米海西说,那次罗素兰从卧室出来,还真是光彩照人,毕竟她闲在家里有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妻子如此精心地打扮自己。这点很重要对吧?女人还得经常捯饬捯饬自己,虽说女人是为阅己者容,可你都不容了,谁还阅你?可是那天米海西完全没有心情,因为罗素兰选错了时间,罗素兰杨柳细腰地走到米海西面前,抬下巴,摆身姿,反倒让米海西更加窝火。两人一起出门。罗素兰伴其左右,还一个劲儿地问米海西自己要不要做些准备,譬如是矜持点呢,还是大方点。米海西早不耐烦了,嘴里说,不就是出去吃个饭嘛,哪有那么多事。但实际上,他却步态僵直,内心急得要死,因为他还不知道出了小区大门往哪里走呢,他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用手机不停地联系朋友,一边和罗素兰说,自己得通知人家一声。罗素兰靠过来孩子式地用力把米海西的胳膊拉到怀里,别呀,咱给他们一个惊喜不好吗?米海西的脸就越发难看了,索性站在那里,他怔怔地看罗素兰,做人怎能这么随由自便呢,总得有个原则吧。罗素兰甩开米海兰的胳膊也站在那里,她发现米海西真生气了,她当然也不高兴,多大点儿事嘛,她先是用手掐老公胳膊,然后自己先走了。米海西只好问罗素兰要去哪里。已经走出几步开外的罗素兰一脸严肃,她说,你还真以为我傻啊,我就是再不够数,也不会去给自己老公去丢人现眼啊!你不乐意,我还不去呢!怎么叫丢人现眼,米海西说,你出都出来了,我刚才也告人家了。罗素兰这才忍住笑,戏谑米海西,你不怕我打乱你的计划?我有啥计划?米海西一副木板脸。嘿嘿嘿,罗素兰说,别装了,我早看到你的心慌气短了。我是真不去了。然后才进一步解释,自己约了同学一起逛街,压根儿就没打算参加米海西的聚会。
老先生,我就这么称呼你吧,其实并不代表你真的老,我总是习惯用老先生来称呼年龄上超过我十岁以上的男人,反正米海西挺乐意接受这个称呼的,我发现他似乎希望自己老,或者说他很希望自己早一天退出社会。我有这样的感觉,我是说,早一天退出社会。呵呵,你当然不是,看你现在的眼神,多么不怀好意,你是不是在想咱们的飞机最好这一夜都不能起飞,然后航空公司给咱们安排住宿,而且恰巧你我落了单,房间只有一间,然后……嘿嘿,我倒是没关系,但我能做到坐怀不乱,你能行吗?在这方面我自信比你老道,我十五岁就和男人上床了,我不缺男人,即便是我结婚的时候前一天,还有男人追我。好了,还是说我和米海西的约会吧。我刚才说了,那天的天和今天一样样的,有所不同的是,我们要约会的那个机场早早就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了。当然一开始并不是,白天的时候还一直晴空万里呢。米海西说,从中午睡起午觉来,他就坐在书房里没挪地方。他装模作样看书,可是三个小时都没过一页。罗素兰在外面为他做准备,先是在卫生间里熨衣服,然后到门厅处给他擦鞋,他能听到毛刷带着鞋油划过革面的声音,一下接一下,稳稳地,就像糊涂之人在磨刀,而他,就像个智者,明明知道这把刀将来要对付的恰恰是磨刀的人。他的良心被揪起,又重重摔下,因此罗素兰搞出的任何一点声音都让他心烦,他想让她坐沙发上歇息吧,但又说不出口,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说了也白说,不把他打理妥帖罗素兰是不会让他出门的,无论他多么不安与心烦,也得忍着。
你问我为什么?我哪里知道啊!但我知道是罗素兰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这让米海西越来越觉得自己像白痴,不仅衣服不会买不会洗,到头来连出門怎么穿都不会了。有一次他把这个问题正式向罗素兰提出,罗素兰也说这确实是问题,她知道她这样大包大揽不对,对他不好,就是孩子也该有个断奶的时候,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她说米海西那么忙,她却在家里闲着,这些小事她能帮就尽可能去帮好了。但事实上,米海西的衣着一直都是由她操办的。米海西来自农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罗素兰在的厂子里,罗素兰初次见米海西时,他刚参加完一个培训正迎着风穿过广场。说到这里,是不是你们那代男人年轻时都瘦,而女人倒似乎很胖,我这么说当然没根据,可我就是认为你们那代人年轻时男人偏瘦,女人偏胖,衣服还总喜欢穿得胖胖大大松松垮垮的,米海西说那时他也那样,因为正好顶风,他又把笔记本抱到怀里,从侧面看上去整个人就像只大虾。反正那个样子够滑稽也够叫人怜悯的。罗素兰就是在由滑稽向怜悯的过渡中对米海西产生兴趣的,知道吗,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有时很奇妙,有的是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有的则是想给予,罗素兰属于后者。这也许与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天然地获得的爱太多又无处释放有关,可是独生女一般情况身上是有公主病的啊,但罗素兰却没有,至少是在米海西面前没有,她一开始就将自己的人生紧紧地缧绁在米海西身上,在一次参加团委组织的郊游活动中他们确立了关系,她向米海西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却不是“你爱不爱我”或“究竟有多爱我”的问题,而是米海西的腰围。你知道米海西当时怎么回答吗?他说不知道。
你们那代人是不是对自己,当然包括身体都陌生?罗素兰却丝毫不觉得奇怪,作为同代人,她应该是理解他的。于是她问米海西,“那你的裤子……买的时候也不需要说明一下?”罗素兰从口袋里掏出软尺,哦,这很正常,你也至少穿过一件女人亲手为你织的毛衣吧,你们那代人,似乎一个女人不给自己爱的人织上一件毛衣就成不了妻子。我们?我们这一代没有什么约定俗成的东西,要说有,那也可能是上床吧,但其实还是没有,因为就算和你睡了觉怀了你的孩子我也不一定非得嫁给你。罗素兰用软尺量米海西的腰围,随带也量了他身上的裤腰,然后咯咯就笑了,量腰围是因为她要给米海西织一件毛衣,量裤腰她是想知道米海西究竟将谁的裤子穿到了自己身上。罗素兰将皮尺抻展半蹲下很专业地绕米海西的腰一周,米海西从未经历过这个,他怦然心跳,不知道将低头去看罗素兰还是将头转到一边。罗素兰将第一个数子默默记下,然后去解米海西的裤扣,米海西的心都要跳到地上了,他本能地用手去护,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深刻地告诉他,这样的动作只能等到新婚之夜,这符合你们那代人的心理吧,任何事情都上纲上线,挤一下眼睛就是耍流氓,拉一下手就得去登记,不鼓掌就是不热情,烫个发就是骚,你们总说我们这一代人生猛,我反倒是认为你们那代人生猛,我们的生猛无非是个体的,无非是些生活琐碎,可你们不一样,你们的生猛是集体的,是灵魂深处的。因此你们在集体中就显得无比强大,但一落实到个人时,就变得无比内敛与胆怯,你想想看,是这个样子吧。你没发现嘛,当你们突然离开集体时就会失魂落魄,就会无所适从,那种恐慌甚至是恐惧,让你们无法享受独处带来的自由与安宁。米海西也一样,他把自己身上有的荷尔蒙都给了工作,因为只有那样才是正确的,为时代,为社会,为国家,为世界,为未来,总之得把自己奉献出去,你们最爱赞美的是“蜡烛”,最爱的诗句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对吧?我说这些,丝毫没有批评谁的意思。你想想,罗素兰不也这样嘛,只不过是换了种方式。所以说,在米海西用手保护裤扣和罗素兰动手去解裤扣,背后的实质其实是一种东西。当然最终胜利的是罗素兰,因为她是出于爱,爱总能最终胜利,罗素兰将皮尺一点点在米海西裤腰上压实,等转完一圈,看到皮尺上的那个数字时,罗素兰直接就倒在地了,二尺六寸五,而米海西的实际腰围只有一尺九寸六,老天啊,“说,到底是谁的裤子?”米海西这次很耿气,说是母亲的,因为直到现在除了工装外他还没有穿过一件花钱买的衣服,母亲是裁缝,他所有的衣服都由母亲缝制,他当然知道尺码合适衣服穿上才合身,可他们家不富裕,不仅没有积蓄,还有因他上学而欠下的外债,他的母亲善意地认为(或希望)自己的儿子会长胖,在缝裤子时就预留了他长胖的空间。这在罗素兰那里是无法想象的,也无法理解,她嘻嘻着问米海西母亲为什么希望他胖,理由很简单啊,那个时候胖人似乎只有两种,当官的和有钱的。罗素兰这就明白了,自那以后罗素兰就开始打理米海西的穿着了。但罗素兰不许米海西追潮流、学港星,不会鼓励米海西烫发染发,更不会让他戴耳钉留胡子,穿花衬衣戴金项链,还把一副蛤蟆镜挂到领口处。而是从米海西的皮肤、身材、腰腿比例和气质性格入手,从款式到颜色,包括领带花纹、西服后片开不开叉、配什么鞋,都要做到不仅适合米海西这个人,还要达到能给米海西添光增色。不到两年时间,经过罗素兰的精心打造和培养,米海西就变成了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稳重上进的阳光青年,以至于后来厂里人说,米海西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先是调到团委做干事,后来提拔为团委书记、厂办主任,再后来成为厂级领导,罗素兰的功劳占一大半。
然后呢,他们过了十大几年平稳安适的生活,当然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他们每天生活在一起,生活却不是目标。你大概也是吧,工作、学习、生活,这样的排列顺序是你们那代人的标准模式,甚至完全可以将“生活”去掉,变成工作、学习、工作。工作需要的是同事,学习需要的是同学,而只有生活才需要爱人或情人,但无论是爱人或情人,在你们那代人来说都是羞于提及的吧。所以尽管米海西和罗素兰如何在别人面前扮演着恩爱夫妻的角色,但他们实际上依然是亲密的战友与同学。直到有一天,他莫名地从领导岗位上下来……对,下来了,虽然给了他一个调研员,但没有权了,不管有没有钱,至少他是有闲了,这时他才突然像被叫停的马拉松队员一样开始审视自己,明晃晃的阳光就照在头顶,额头上的汗还在流着,他却对身边的一切产生了怀疑,因为他没有中途停下来的心理准备啊,那种没有方向的感觉很吓人的,于是开始怀疑人生,怀疑过去,甚至会问自己为什么不是那个坐在赛道边上打着伞喝着矿泉水的看客。哦,对不起,這些就都是我的杜撰,米海西没有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只是说自己出了问题,觉得自己上当了,被骗了,是谁骗了他他却说不出来。
是的,他真是这么说的。他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实际上我懂,大概也正是我的懂才让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因此,我认为我们是……怎么说呢,尽管我是一名物理老师,站在讲台上给孩子讲的是磁场、能量守恒、加速度和引力,但我们实际上是一种医患关系。你别笑,你知道你这种笑有多可爱吗,小心我爱上你,那样你可就倒霉了,其实现在的男人并不希望女人真心爱上自己,对吧,你们只希望女人交出身体,其他的嘛,多一点都是负累。难道不是?你别不承认,我又不是小女生。
你别吞吞吐吐了,有什么呀,反正男女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就是有点小阴谋那也要看我想不想识破你。别把女人看得那么傻好吗?包括米海西和我的约会,我不相信罗素兰没有察觉。其实无论他在书房坐得多么固若磐石,她要是用心也会觉察到他的飘忽与不安的。她蹲在门口擦鞋,外面天已大变,沉沉的光影中米海西一定会大发感慨,可是这次,他没有,真能沉得住气,最后还是罗素兰发了感慨,唉哟,看看这天气……书房里的米海西没有应话。看起来,可是……要下雨了啊,应该还小不了。罗素兰说。哦……米海西这才不咸不淡地应声,完全是应付。罗素兰继续擦鞋,过了一会儿,她说,要不,穿那双旧的吧!出去就是踩了水也不心疼。可是那双也太旧了吧!米海西说。罗素兰手里捧着鞋左看右看,她应该能听出得米海西语气中的反常,“怎么就旧了呢?”只是因为米海西是汗脚皮鞋的内衬爆了点皮,右脚的后跟儿处撕了个小口,但罗素兰早就拿到街口修好了,再说米海西穿长裤,有谁还会趴到地上看你脚上的鞋啊?以往米海西也从没有这么难伺候过,每次出门不好交代的人倒是她罗素兰,不是衣领不对了,袖口太长了,就晃裤扣与裤子颜色不配了,每次嫌麻烦都是米海西,他总说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啊,只要不胡子拉碴,衣服不露肉就行了。可是那天……罗素兰心里应该咯噔一下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罗素兰将擦好的鞋放到鞋架上,看了看表,赶紧到厨房取几块饼干,冲了一杯姜红茶,端进了书房。米海西有个毛病,吸上冷气胃就难受,就算不难受,考虑到聚会难免喝酒,她也绝不会让老公空肚子出门。你看,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她抬头看看窗外,雨是定然要下了,她又取一件背心来要米海西穿上,还说你看,是纯白的,带莱卡,穿在衬衣里一点不显。米海西说,他知道罗素兰是好心,可这份好心是在添乱,他多么希望罗素兰不要管他,最好还无端端地冲他发火,叫他滚。可是,罗素兰是不会的。
至于吗?老先生,那是你不了解米海西。米海西太敏感了,你别以为那只是一双鞋或一件背心,以我的判断,他很可能在我们敲定时间起,就开始策划了这次约会了,每个环节,每个细节,知道吗,他不仅会想象自己,还会想象我,譬如我们进入房间,第一时间应该是拥抱、接吻,还是……脱鞋?当然是脱鞋,那么他脚上会是一双油腻男的白色线袜呢,还是故作青春的短腰袜,他当然会穿纯黑色的线袜,鞋肯定脱掉了吧,两人像老情人一样,聊着各自赴约路上的经历,一边把鞋并排放好,去换上酒店准备好的拖鞋,然后去调房间里的灯光,洗手,烧上一壶开水,我是说,他一定会把每个动作都调试到既绅士状态,但又不能做作,他知道我这个人大大咧咧,我们这代人的女人似乎个个都大大咧咧,男人都屌丝,但他不能屌丝,他一定想到我在不经意间会向他的鞋投去一眼,是谁说来着,了解一个男人只要看一眼他的鞋就行,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这句话,但他绝不可以让自己的鞋露出里面爆皮的内衬,还有修过的鞋帮。你明白吗,他不是大亨,如果是一位大亨,穿这样的鞋会被人认为是美德,可是放到一个普通人身上,那就是寒酸。其实这完全是你们那代人的心理,我才不管这些呢,因为我觉得我既然决定和你上床了就会义无反顾,不就是男女之间兴致一起来上一次嘛,难听点讲,不就是把对方的身体拿来一用嘛,一起合作,来完成一场活塞运动,感觉好是命,感觉不好那也是命,就像肚子饿了凭着眼缘就推开了一家饭店的门,你不可能预告知道饭菜的味道。可是米海西不这样,他将一切都预设在美好之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老先生,一对男女,尽管他们无所不聊,哪怕利用现代的通信手段在视频里对对方的身体做了彻头彻尾的了解,但实际上到床上操练,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是说他不懂这个道理,很可能正因为他懂才表现得这样,他一定预设了两种结果:天堂和地狱。你说,其实哪有那么严重,毕竟天堂与地狱之间还有一个人间嘛,无论成与不成起码不影响大家继续做朋友。但是人与人不一样,尤其还隔了代际,包括那件背心,你哪里能猜得出他做了多少联想,兴许他担心我会笑话他一个大男人夏天还穿背心,兴许他打算在解开衣扣时想直接露出自己的胸毛,或者他脱背心时动作很笨拙,谁知道呢,总之是他不想出现瑕疵。不过,为给罗素兰一个交代,临出门时他还是将背心穿上了,只是一上车就又脱了。你别笑,这种尽可能减少麻烦或中间环节的事我也做过……什么?我当然不穿背心,我上车后脱掉的是文胸,有一次是内裤,那时我和一个警察在谈恋爱,时间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切,呵呵,你知道嘛,一个小警察,在换岗休息时他跑到地下车库,然后……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是说米海西吧!他那天出门比平时晚,是在他妻子罗素兰的催促下出门的,因为离我们的约定时间还早,可罗素兰以天气不好要他早点出门,他只好服从。这样,他就有了足够丰富的时间了,时间足够丰富多好啊,可以从从容容、不慌不忙,但他害怕的正是这种足够和丰富,因为从从容容和不慌不忙会让他思考,会让他胡思乱想,在他发动好车,“呯”的一声关上车门时,他就开始骂自己,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讨厌,房间已经定好,让对方下飞机后直接去房间不就得了,干吗还充大头非亲自去接她一下不可。想想人家那些大人物,轮到这种事情哪个不是做得滴水不漏,是啊,是啊……如果约定时他要这么说,我会答应的,不管他是不是公职人员,也不管他是不是大人物,只要说上一声我是能理解的,毕竟是公共场合嘛,是他自己非要说恰恰是公共场合才无所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你们这代人啊,就是做不到直来直去,我当时也是脑子简单,因为他的说法在理嘛,谁还不能去机场接个人啊,就是说,谁知道你去机场接的人是谁啊。这年头没有人会去关心别人的生活,你在大街上没见过抱在一起狂吻乱啃的男女吗,你会管人家是什么关系吗?
是的,这本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一个叫米海西的男人,瞒着妻子去机场去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我,我们事先说了,我们要在机场附近的酒店开房做一次爱。简单吧?但其实不简单。男女之间的事说简单也简单,反正机缘巧合,又不伤筋动骨。但说复杂也复杂,说不定一次约会就会改变两个人的人生……呵呵,你是问我那个米海西到底有什么魅力吗?这我还真是一时间说不上来,那种柔软?那种可怜?应该是真诚吧,真诚可能是最打动人东西,我不是说真诚的人就不说谎,我是说有些人就是说谎也不影响你能感觉出他的真诚,可有些人不行,他就是告诉你他有多少存款和几个女人上过床我也不信他,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你没发现嘛,我们这代人似乎和你们那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我这样说吧,米海西给我的感觉很特别,我80后,他70后,我本来可以把他当老先生看,可我莫名地想和他上床,似乎只有上床我才能更真切地看懂你們这代人,你们这代人总给我留下假惺惺的印象,当然在你们眼里,我们才是真正堕落的一代,我们觉得你们很可怜,你们大概也觉得我们很可怜,我们两代人需要彼此拯救,但实际上,谁能拯救得了谁呢,拯救这个词本身就很滑稽,反正我就信奉一句话:人的命,天注定。我们拯救来拯救去,最后发现最需要拯救的人恰恰是自己。
你需要来杯咖啡吗?你看外面已经狂风大作,看起来要下雨了,咱们定然一时半晌起飞不了了,和我们那天一样样儿的,真是巧啊,老天爷不会是让你来弥补我那天的缺吧!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对你产生兴趣。我继续往下讲。米海西说,那天傍晚,一出车库天就阴沉了,他开车挤出市区熙熙攘攘的高峰期驶进机场快速道。一路上他车门窗紧锁,大音量播放着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你听出来了,这就是米海西的可爱之处,一只可怜虫,你不觉得一只可怜虫可爱吗?在开往机场的路上,他把所有走神的时间都用来从后视镜里看自己,似乎镜子是个称职的裁判或智者,可以给他提出警告和建议,然而他看到的只是身后从西北方向追来的黑云,前后左右的车在灯光的迷乱中穿行,有几辆一直跟在后面,他的不紧不慢四平八稳让人家摁起了喇叭,可他们哪里知道他的这种不紧不慢四平八稳有多煎熬,他长长地出气,在车里大喊大叫,甚至希望突然来个剐蹭或追尾,最好对方还是个难缠的司机,一定要把他搞到交警大队去。这可是行进在与一个女人约会的路上啊,你能理解他吗?在他将这些讲给我时我不理解,但事后想想也就理解了。他觉得自己在悬崖边上游走,在他无法自我把控的时候就想借助外力。不过,当他看到手机上提示航班正点到达时,也就死心沓地没有选择余地了,他只能努力将接下来的事情完成好,我毕竟有一个博士的头衔,他是不可能随便就取消约会的,就是说即便这一晚是场灾难,他也得接受。至于我,当然没有他那么多负担……嘻嘻,我有时候就想,我为什么要和他这样一个男人上床,我刚才已经说了,潜意识里还是一种好奇。你笑什么,老先生,我说过我并不缺性,我是说年龄可不一定代表温柔,也代表不了床上的技巧。因此我们这次约会绝对不是单一的身体上那点事。我是给自己戴高帽?我可不觉得。因为如果只是身体上那点事,米海西也不一定非得找我,他有一个足可以让他放心拿来一用的女人的,这个女人一会儿就会出现在咱们的故事里。
我和米海西約好晚上七点在机场的到港出口处见。我的飞机六点五十到,下飞机,取行李,十分钟足够。米海西是卡着点将车开进机场的,停好车后给自己留出了五分钟的步行时间,他尽可能将时间算得分秒不差,就像他嘭地关上车门,黑压压的天空上亮起一道闪电,然后便是轰隆隆滚滚而来的雷声,不过当时他顾不了这些,他满脑子都是我拉着行李从电梯上缓缓下来迈着款款的步子向他走来的情形。我们在人群中相互对视,心领神会地微笑却互出声,然后在人们的忙乱中快速离开。米海西说,他到指定地点后还本能地伸手去摸了自己的屁兜,那里放着男女约会最最不可缺少的东西。然后呢,他会把我快速地安顿到自己车上,等我坐好后,他才会向我解释为什么两手空空,连一束玫瑰花都没带。好,你现在正眼看着我,从额头到眼睛,鼻梁到嘴唇,包括我的手,难道我就连一束玫瑰都不值吗?其实不大可必,他也太把我当小女生了,这种事情上我想我比他更老辣或者经验丰富得多。我还真的在乎一束玫瑰?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想不到,他只是担心自己捧上一束玫瑰在机场遇上熟人。
哇,你看外面,雨下得多及时啊,看来这故事我是非得讲完了。我刚才说了,那天和今天一样样的,暴雨像大孔筛一样从天而降,米海西却没有接到我,因为我们的航班没有降落,机场电子屏,包括米海西手机上提示航班已经正点到达,我们确实也到了机场上空,只是因为天气原因无法降落,所有的到港航班不是备降附近的机场,就是原路返航。米海西六神无主地在机场到处找我,还以为自己错过了时间,这个时候他妻子罗素兰发来了信息,问他凉不凉,她那边已经下开了,雨很大。米海西给罗素兰回复,说看样子这边也会下。实际上,外面同样也下开了,倾盆一般,他这么说只是一种拖延,这就是聪明男人的做法。从一开始就设法给自己预留时间。
我不知道他在机场里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当然他已经得知我们的飞机已经飞往二百多公里外的连城机场。他只能等,以他的性格会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等。五十分钟后,我打开手机,微信里一堆的问号,然后我给他打了电话,第一句话当然是“真倒霉”,你要知道,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米海西是以参加聚会出来的,一个成年人的聚会有多长时间,四五个小时足可以了吧。我能听出他非常着急、沮丧。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安慰他,说我们都尽力,就冲我给你带的礼物,我们也要见上一面。他的声音压很低,说,还带什么礼物嘛,我就是他最大的礼物。尽管他的话说得很暧昧,但听起来很勉强。是我过敏吗?但愿吧!我们约好七点见面,然后在一起度过四个小时,他十一点准时离开。为了尽可能高质量地利用这四小时,他把酒店定在机场最近的地方,事先我们说好的,连晚餐都在房间里吃,可是我们还没见面就这么冤枉地报废了一个小时,谁还有好心情?但我们谁都不能说泄气话,我用好事多磨开导他,他一定在电话那边苦笑,是啊,不然还能怎样!我们都不想放弃这次机会,越是这个时候也不想,就像面对挑战,不到最后绝不言弃。我再一次道歉,怕他受伤,我没有当过母亲,但对他却充满了怜惜,如果他在我面前我会把他搂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尽管是天气的原因,但我必须为天气向他道歉。我跟他说,如果不介意,他就在机场里吃晚饭吧,那样可以节省时间。他说,那怎么可以,我们说好一起吃的。我说,反正我不饿。再说飞机上有餐。本来嘛,我一直在减肥,晚餐吃不吃都行。我说,你在那里干等,我心里会难受。两人一时无语。我知道他在犹豫,我就在电话里撒娇,你快去吧,你得抓紧时间补补能量,我可不想等我们一会儿见面了,你却有气无力。
我们就这样挂断电话。后来的事情就好玩了,米海西说,他走进一家快餐店,随便点了一份面食套餐,挑了靠窗的地方坐下。服务员很快帮他端上来,可他刚挑起一筷子面还没送进嘴里,就听到有人问他可不可坐他对面。他说,可以。然后就听到嗤嗤的笑声。米—海—西!对方将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叫了出来。
是的,来了一个女人,就是前面我跟你提过的,可以让米海西放心用一用的女人。她叫叶丽娟,过去是米海西的同事,现在干什么米海西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在一起工作时,这个女人就不仅浓妆艳抹香气扑人,还穿得总是暴露。米海西心里当然深深地咯噔一下,你想想吧,他是来和一个女人约会的,另一个女人却坐到了他面前,更要命的这个女人和他还不是普通的一般关系。但米海西必须故作镇定,他拉着长音问叶丽娟这是……意思是问她来机场干嘛。叶丽娟嘻嘻笑,说来和他约会!一块厚冰马上贴到米海西的后背上,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哪里出了纰漏,难道就因为没穿那双旧鞋?叶丽娟和罗素兰认识,关系还曾经不错,莫不是罗素兰派叶丽娟来盯自己吧,可叶丽娟不是那种人呀!叶丽娟向米海西挤眉弄眼,又示意他和她做好配合,她又重复一遍,说是你电话里说要我和你在这里见面的。这时,米海西才发现,叶丽娟的背后跟来一个高高瘦瘦下巴处留着山羊胡的男青年。男青年不管米海西是谁,就是娘娘腔地叫叶丽娟“姐”。叶丽娟对男青年十分反感,你就是叫妈也不行。那天,叶丽娟,蓝色牛仔裤,低开领短款真丝衬衣,胳膊稍稍一抬就会露肚脐,但全放下来,肩头处又会露出内衣吊带,皮皮片片,依然是叶丽娟的风格。男青年进一步往叶丽娟身上蹭。叶丽娟就冲男青年说,我没逼你,是你自己非要来送我,现在你可以走了。可你说你是来接人。男青年说。你这个人耳朵是怎么长的!怎么连“见”和“接”都分不清。叶丽娟说,我跟你说是来“见人”的好不好。我再说一遍,是你非要来,你都看到了,怎么,非得要我介绍我朋友和你认识一下吗?男子看看米海西,又看看叶丽娟,尴尬,还是不相信。但他只能勉强笑笑,低声对叶丽娟说“你先忙,回头我再联系你”,就走了。
米海西给叶丽娟解了围,却给自己惹来了麻烦。这算不算一种人生哲学呢?好坏相宜,善恶相伴,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吧?就像咱们两个,今天晚上我当你是朋友把这一切告诉你,说不定哪天会变成你要挟我和你上床的把柄,或者某一天你会作为告密者揭发一个女博士的生活作风。不会?那是你现在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嘛,谁也管不了未来,又找不到后悔药,我们只能保证眼下。可是你们这代人,似乎总想为未来而活,却又受制于过去。是我偏执?反正我这么认为。就说突然冒出来的叶丽娟吧,发生她和米海西之间的故事,米海西就完完整整告诉我了,这也是米海西的可爱之处,我知道有些男人把自己和女人的故事作为炫耀的资本,但米海西不同,米海西讲得很真诚。当然,除非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大内高手,反正我一听就觉得他很真诚,女人也总是在真诚面前败下阵来。
你是問罗素兰对米海西的感觉吗?我相信她大概也和我一样吧。当然真诚与诚实是两码事,与坦诚也不是一码事。有时候真诚恰恰藏在谎言之中。我想罗素兰一定也看到了一点,包括这个叶丽娟,一会儿我会讲到,她明确表示过自己发现米海西骨子里有一种真诚。但米海西必须得将自己隐藏在谎言中,这是他接受教育的结果,是生存的需要。咱们还是聊那天晚上的事吧。叶丽娟的出现让米海西的心情雪上加霜,他问叶丽娟这是演得哪一出啊!叶丽娟没有隐瞒,说就是为了甩掉刚才的那个小屁孩,就那个男青年。她说,只是和老娘吃过两顿,就死活要娶老娘,也不知道这些小孩子是缺脑子啊,还是缺妈。今天又是,死缠着不放,我就说,我要来机场接人,人家就非来送我。米海西怔怔地看叶丽娟,说,结果就正好遇上了我。是啊,不过这有什么呀,反正只是个理由嘛,我还为了你去过火车站呢。你为我去火车站?啥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米海西问。
叶丽娟和米海西讲,有一次晚上罗素兰不在家,米海西和她在微信说他睡不着,恨不得到大街上拉个女人回来。叶丽娟还开玩笑说,女人在大街上好好的,你拉人家回来做啥。米海西说,你说我做啥,我还当奶奶供起来啊!我太想了,特别想,你是过来人,应该知道的吧。叶丽娟就说,那你就去啊,别光说不练,或者……我去,怎么样。微信里米海西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发来一段语音,却是哽咽的哭声。叶丽娟当然就明白了,她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你就把我当成那个大街上的女人好了,然后她问米海西自己现在要跑到他家他会怎样?你猜米海西怎么回答,米海西说,我会开门欢迎你。这不废话嘛!人家叶丽娟又问他,然后呢?“然后我给你泡茶。”叶丽娟又问,然后呢?“咱们一起聊天。”叶丽娟继续追问,再然后呢?“再然后,天就亮了。”米海西就这么一个混蛋,差点儿把叶丽娟噎死,要是我,一准儿骂他“混蛋,你去死吧”,但是叶丽娟没有。叶丽娟当时在家里泡脚,两只脚相互搓着,搓着搓着,哗啦一声将脚抽出来,拎了件外衣,趿拉了拖鞋,就出门了。她老公还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说自己的一个闺蜜在家犯病了。叶丽娟心急火燎开车跑到米海西家楼下,才发现自己头脑发热。因为米海西兴许只是想和她聊天,想发泄一下情绪,兴许他真的想拉一个女人回家,却恰恰不能是自己。可是她已经出来了,不能马上回家,她只好开着车到火车站空空遛了一圈。米海西听到这里对叶丽娟说了“对不起”。叶丽娟说,这三个字恰恰是她这辈子最最讨厌的字。我也讨厌,老先生,尤其是出于你们男人之口,什么叫对不起,有本事就别干那些对不起的事。米海西说,他看着叶丽娟伸手去摸屁兜(米海西突然联想到她的手是去摸自己的屁兜里),但叶丽娟只是想抽烟,她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根了,她抽出来递给米海西,然后又因为后悔塞进自己嘴里,当然,因为是公共场合,她只能将烟放在嘴里空嚼,却不能点着。她咬字不真地问米海西,是来接人吧!米海西说,是。亲戚?算是。说“算是”时,米海西的脸红了。叶丽娟没有追问,只是伸手拍了米海西的胳膊,轻声说,别骗人了,要是来接亲戚,你干嘛那么紧张。我紧张吗?米海西心里烦死了。烦这飞机,烦这天气,烦面前这个女人。
叶丽娟长什么样子?你们男人是不是总是对风骚的女人情有独钟?别骗我了,我已经从你眼睛里看到你对叶丽娟这类女人有兴趣。米海西还真让我看过叶丽娟的照片,不过当时他把她当一服药,他是这么说的,他说病了,用了一副叶丽娟这样的药。当然没治好嘛。我还跟他说,道理很简单,不是药性不足,就是不对症!但我已经确信我可以医好他。照片上的叶丽娟很性感,当然撩拨的是男人的肉体。米海西也坦诚地告诉我,他和叶丽娟发生过关系,只不过她的身体对他的病来说是无益的,甚至适得其反。你说什么?你问我米海西到底有什么病?我这么说吧,从小到大长期的教育让他变得太灵魂了,就是说,他太囿于精神了,却失去了一些本能,你能懂吗,我不能用“本真”,因为我也说不清人的本真是身体还是灵魂,但本能是一定是身体的。你约过炮吧,就是男女双方都想借对方身体一用的那种,可以谈钱,也可以不谈钱。那就是本能。米海西就是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失去了这个本能,他在绚烂的灵魂世界里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空中楼阁,他害怕了,你要知道他也是有知识的人,他不相信那种事物悬置于空中的真实性,于是他反观别人,去找各种各样的参照,力图去发现那种构成自己当前状态的力,可是他没有答案,他只看到了别人身上的那种信心与自在,那种铿锵与从容。关于这些,我问过他的,他是不是在道德上过不了关,但他否定了,他不认为一个人和婚姻外异性发生关系会动摇他对道德的理解,他甚至跟我讲:自然为德,自然为大德。但他就是做不到自然。你是问我他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吗?这个问题应该由你来回答啊,不是说,你们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嘛,兴许米海西恰恰是失去了用下半身思考的能力,他无法将下半身与上半身分开,因此他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
你是问我他有没有和别的女人做过吗?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他和叶丽娟有过,当然在此之前他也有过类似这样的意图,要是没有他怎么会发现自己的这一情况呢。他去过那种提供特殊服务的发廊,在迷幻般粉红色的灯光下,他身体后靠,将头贴在发廊妹的胸上,他也顺从地将脸贴在人家乳房上,他闻着那种充满诱惑的香水味,甚至人家将手伸进他的裤裆处都没有拒绝,他只是心跳加速,饥渴得想将女孩拉到门帘后的那张床上对她掘地三尺,他和女孩在镜子里交流,女孩看着他的脸在耳边轻声呼喊他,来吧,帅哥,我保你满意。可是他做不到,无论那颗心多么汹涌澎湃都唤不起他的身体,他无法做到身心步调一致。他逃出了发廊,觉得自己像从污水坑里刚爬出来,一身恶心的臭气,可女孩白嫩的脖子、手臂以及柔软的乳房又如理想一样深扎在他心里,他渴望一具异性的身体,但又觉得是种堕落,似乎一旦碰过妻子之外的女人他就离开了“人”的行列。我丝毫没有夸大,他就是这么说的。你是说他在骗我?不,老先生,在男女关系上我虽不能说是老江湖,但至少也算老司机,他很真诚,不会骗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工作上受挫,突然感觉失去了人生意义,就想在生活中找回自己。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至少已经意识到自己心智上的某种不健全,我是说人一心向上,拼搏在通往灵魂高尚的路上当然是对的,但万一有一天突然掉队了呢,我是说人们都希望去往天堂,但还是有不少人会归于地狱,地狱既然和天堂不在一个维度,我是说你总得……适应?准备?我是说,我们起码不能一无所知吧。所以我认为,你们那代人,至少米海西这个人接受的教育太单一了,也太单向了,他只能茁壮成长、向阳而生,可是他偏偏中途受了挫,于是他像游魂一样荡来荡去,胡挠乱抓。如果在那个时候他能遇到我就好了,可惜他遇到的是叶丽娟。叶丽娟也是一个80后,她同样生猛,但她是那种简单粗暴的生猛,单从身体上讲,她还是不错的,体态丰盈,肌肤细白,性格乐观,声音也好听,在单位里有“小海豚”之称,追求她的男人不少,明的,暗的,硬的,软的。但叶丽娟都看不上。据说,当时米海西是厂办主任,她是文印室打字员。两人常见面,有一次米海西把叶丽娟叫到自己办公室谈话,她却对他嬉皮笑脸,完全没有下级的样子。米海西提到那些追叶丽娟的男人,叶丽娟当然说不是自己的错,女人不能因为漂亮就是错,再说了,就算是作为主任的他,见到漂亮女人也不是不动心吧。米海西莫名其妙脸红,他让叶丽娟走,叶丽娟却不走,反倒直接说如果他要追她的话,她会欣然接受。她进而解释说,别拿权不权、钱不钱、帅不帅的来套她,她衡量男人的标准就一个—自己喜或不喜欢。她说他喜欢单纯真诚的男人,而米海西就是。叶丽娟走后,他坐在椅子上问自己,我单纯,我真诚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不过从那以后,他和叶丽娟私下里的聊天就多了,从现实聊到网上,叶丽娟直接对他打开心扉,说自己和老公已有五前没性生活了。米海西问她,那你需要男人时怎么办。叶丽娟说,这不是你来了嘛。叶丽娟说她就是喜欢床上那一口,那股劲儿要上来了,就像犯烟瘾,越是不想就越想,越是克制就越克制不住。她还问米海西,你能体会吗?
米海西说,能。
什么意思?叶丽娟说,你是说你和罗素兰也没那事了?
那倒不是。我们很好。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叶丽娟说,是外面有人了吧?
没有的事。我不是这种情况。
那是哪种情况?
我也不知道。
但总想着和别的女人上床,对吧?
是。米海西承认了。接着说,我总感觉生活不真实,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
那是你太压抑了。叶丽娟说,那就出去找个女人嘛,反正又不难。
不难?说得轻巧。
这不,眼前就放着一个现成的嘛!
米海西就跟叶丽娟说,我和罗素兰感情还是可以的。
这与夫妻感情没关系,朋友。这世上的事你不能动不动就用感情去衡量,你没发现嘛,造成我们痛苦和劳累的东西有时候恰恰是感情。
你看,老先生,米海西还是个不错的男人吧!要换别的男人,早和叶丽娟开房了。当然叶丽娟突然出现在机场的时候,米海西已经和她有过那次关系了,只是他们的那一次情况很糟……你说,他在骗我,想博得我的同情心?如果真是那样,这家伙可就是老手了,但我觉得不像。
还说机场的事吧!米海西当然在叶丽娟面前表现得很冷淡,叶丽娟伸手向服务员点果汁,他都说人家,我看你就不用了吧,稍等等,趁人不注意你就可以溜了。要知道,那時已经是大雨倾盆,叶丽娟往哪里溜啊。叶丽娟才不听他,等服务员送来果汁,她慢慢搅动里边的冰块。米海西非常着急。叶丽娟却不急,似乎还歪打正着遇上了美事。她单手托腮,问米海西接几个人。米海西顺口说了一句,一个。那我就不急了。叶丽娟说,你怎么也得把我捎回去吧!叶丽娟看一眼窗外,窗外闪电如利刀撕布,接着是如辘轴碾过的雷声,她直接说,看看这天气,你也不能把我撂在这里吧。“可是……”米海西是很认真地表现出自己有难言之隐的。“可是什么?难道你回去罗素兰还会为这事打你屁股?你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这是叶丽娟的原话,她紧紧地盯住米海西,不让他逃跑。
你是说,看来一对男女发生过关系和没有发生过关系就是不一样?这不废话嘛……你想听他们俩的事?看来谁喜欢八卦啊,即便是陌生人的。好吧……对,你说对了,我也认为他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不过,你没发现嘛,关于选择这件事吧,在工作和事业上大家似乎,愿意选择志同道合的,但在生活中,我是说男女关系上似乎更喜欢互补性的,瘦男人往往会先胖媳妇,高大的男人往往会选择一个瘦小的女人,外向的往往和内敛的搞到一起,和漂亮的女人上床的往往却是丑丑的男人,所以米海西选择叶丽娟并不足为奇。只不过,两人的目的却没有达成一致,就是说没有形成相向而行的那种效果。他们太过于相信机缘巧合了,可他们忽略一个大前提,米海西太正统了,一直活在正统中,我不知道这个正统是否像硬壳一样保护着他,但他绝对已经变成软体动物了,他是一只海底的扇贝,却想要有飞翔的理想,很可能他把僵硬的贝壳当翅膀了,呵呵,我这么形容有点失当,我是说他很可能根本没有意识要想飞上天,得先冲出水面,这种现实性的准备还是非常必要的,可是他们呢,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就稀里糊涂地发生了。他们一起参加完聚会,因为同路米海西上了叶丽娟的车。米海西不想回家,叶丽娟就把他拉到森林公园的山上,毕竟是森林公园,又是大晚上,叶丽娟很可能是因为顾及米海西的身份才选择这里。他们将车停好,推开车门,打开天窗,头上苍穹辽阔、繁星如织,四周漆黑一片,岭壑难辩。多浪漫啊!米海西说他憋得慌,说自己活得不像个人。叶丽娟当然去安慰他,他便把叶丽娟一把拉进怀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在叶丽娟一连串“好吧”“好吧”“好吧”中进行了。叶丽娟没有鼓励,却顺从了。她将自己像大地一样铺开,准备让米海西像脱缰的马儿一样在自己的身体上驰骋。米海西却突然停了下来。他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你是问他们到底做成了没有?我哪知道啊。米海西说他是进入了,但他又说叶丽娟却没有感觉到,总之草草了事了,叶丽娟兴许是想把米海西带到彼岸的,却不想将他推到河里。更要命的是叶丽娟还说了一句彻底挫败米海西的话,她说,米海西是好男人。好男人……在那个时候……老先生,你一蹶不振,我却说你是好男人,你不觉得是种侮辱吗?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认为是心理。他又不是真不行,他和他妻子好着呢。这就涉及身体与灵魂、圣洁与肮脏的问题了。米海西的灵魂深处一定有一个圣洁的模板,但身体的,包括物质的,一定就是肮脏的那版,这个世界谁不想做个圣洁之人,完美之人,好人啊!你是问是不是与他的家庭出身有关吗?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他出在乡下,是拼了自己的青春又加上父母的骨血才到城市的,他娶了厂长的女儿,不论大小还混了个官,应该是处级,要换算到地方可是县长级,一个典型的凤凰男。但这些话我从未对他说过,他太爱惜自己了,不是赌不起,而是压根儿就不敢赌,他必须稳扎稳打,总是在别人眼中校正自己。我这样说可以吗?相比于你们,我们80后更爱自己,但是爱的是真正的自己,你们也爱惜自己,但爱的只是一个假想或假象。就拿我来说吧,我有过一段婚姻,但我不会为婚姻牺牲掉自己……什么,你说我活在一种自在的荒凉中?错!别拿这种词来勾引我,迷惑我啊。我告诉你吧,我一点儿也不荒凉,我恰恰拥有了更多的爱……你当然不明白,但我知道你们的人生只能赢不能输,你们个个都得活得像榜样,所有的龌龊与一点私心都必须压制在心里,然后一点点地积累,不断地增多,永远做不了那个透亮的水晶人。所以说,我们80后实际上是你们70后的回归,因为你们太想成为别人了,但每个人总得承认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什么?我的观点是错的,你反对?反对无效。反正我就是这么认为。
譬如米海西那天晚上在机场遇上叶丽娟,他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人家,自己有个约会,还是个女的。人家会知趣地离开的。但是米海西却就是不说。你们这代人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后来米海西跟我讲,人家叶丽娟是有察觉的,她就是使坏。当然这也只是他的猜测,说不定叶丽娟真是在有意识地干着一件帮他悬崖勒马的高尚之事!总之,叶丽娟没有走的意思,那种横竖要赖上米海西的劲头简直快把米海西逼出火了。可他,就是有火也不发。忍着是你们那代人的美德吧?在这个情况下,他只能越来越焦躁不安,他一口口将面条送进嘴里,气愤地骂窗外的天气。叶丽娟呵呵笑,说,老天爷就是冲你来的,胆小的孩子怕雷电,老天爷就试试你的胆儿。说到这里,叶丽娟才问米海西,你不是来接人嘛,要接的人呢?天气原因,先降到连城机场了。米海西讲,这不是在等着嘛,还不知道等几点,所以我的意思是,要不你先回吧?雨这么大,我怎么回啊?我游泳啊?!正好这时,我给米海西打了一个电话,我问他那边的情况。米海西在电话里说雨很大,不要说停,连减小的意思都没有。他的声音很低,极不自然。我并不知道他对面坐着一个女人。米海西说,他在接我电的时,叶丽娟正用手抠她的指甲,用脚撩他的裤角,还将脚掌踩到他的小腿上,她一直坏笑,坏笑,冲米海西撇嘴说,看你装!她一定听到了我的声音,于是等我们的电话一断,就跟米海西讲,何必嘛,难道我会告密?犯不着吧!都什么年代了,大家又都不是小孩子。米海西的脸色就越发难看了,他跟叶丽娟说,还是我先送你回去吧,然后我再回来,反正飞机在连城就是现在起飞,时间也来得及。叶丽娟妩媚地笑,说,没必要嘛!就算接上你要接的人,你也可以说我是你表妹嘛,或者说是你的同事刚好同一航班,先接上了我,就顺路搭个便车。
你说这就有点夸张了?那也是米海西在夸张。我可一点都没杜撰。可能在你看来,米海西特殊,只是一个个例吧,但我不觉得,因为我总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些你们那代人的共有特征,当然不是和女人做爱这件事,这只是一个例子。
所有的这些情况都是事后我才知道的。米海西说,那天晚上在机场,他没有把我更多的信息透露给叶丽娟,但他让叶丽娟看了我的相片,因为登机前给他发过一张相片。这完全是叶丽娟的强行要求,她一定要看看我是怎么一个女人,到底她强在哪里。那天我穿着红色的紧身套头衫,黑色的长筒皮靴,披着长发,戴着一顶帽子,一点儿不像大学老师,这装束很让叶丽娟满足,因为从长相上她并看不出我比她好在哪里,但她尊重米海西的选择,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妙,没缘故没理由,一切都是八王看绿豆。
我和米海西怎么认识的?我刚才说了,八王看绿豆嘛!有一次我到他的城市开会,闲得无聊玩微信里的搜索附近人,结果搜到了他。在虚拟的世界里,米海西和现实中判若两人,当然前提是我也不含糊,毕竟在现实世界里大家都太一本正经衣冠楚楚了嘛,在虚拟的世界里就可以恣意放纵一些。在视频里我让他看过我的身体,给过他热烈似火的吻;他也对我暴露过他雄壮的身体,我们玩饿狼扑鹿的游戏,他扮演凶残的狼,我扮演怯生生在危险里奔跑的小鹿,他用词凶狠,利爪、钢牙、撕碎、生吞活剥、剖膛劐肚、一口口咬碎你心脏、一点点舔吮你的肠子等等,但我们从来没有让对方看到过脸。直到后来我们聊到性话题,结果发现我们的三观不仅基本吻合,简直就完全一致,于是我们互送玫瑰,在一段长时间的停顿后,屏幕上看到了对方的脸。关于他、他和叶丽娟、他的婚姻都是这之后才讲给我的,但我不想听,我以自己一直单身缺乏婚姻经验让他打住,我只想和他探讨男人和女人,因为丈夫和妻子是社会的,只有男人和女人才是自己的。然后他沉默,再开口时就说他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妻子对他越好,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我说那种孤独感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一个人不仅要学会和别人相处,同时也得学会和自己相处。我记得说到这里,我给他看了我的腿,当然是一条圆润光滑很性感的腿,我刚从浴室出来,问他美吗,要不要亲手摸摸它,亲口尝尝它。于是就有了我们的这个约会。
我当然能体会他心中的压力。我们还没见面,他就问过我,要是出现了他和叶丽娟那样的情况该怎么办?我说那不可能,你只要给我房间给我时间,剩下的就不用管了。“好吧!”他说,那他就再豁出去一次。你听听,多可怕啊,他用了“豁出去”,至于吗?于是,我们开始商量具体细节。那次我是去哈尔滨开会,中途要在他的城市转机,我特意调整了航班,留出一个晚上给他,我希望他能有一整夜时间,你想想,一个完整的夜晚上和只有几个小时,两者所产生的心理压力是不一样,前者可以让你完全放松,后者就会让你不停地看表。但是没办法,米海西做不到,他说他只能争取到四个小时。我说,那也够了,我还骗他说自己独身多年也不习惯睡觉时旁边躺着一个男人,但实际上我特别喜欢躺在男人怀里睡觉。为了这次约会,我们真做了不少准备,当然是那些容易影响心情的东西,譬如他问我喜欢哪类香水,是否对安全套过敏,譬如我直接告诉他,只要男人一进入我的身体我就会哭,高潮时不仅大喊大叫还会扭动身体,那样会不会吓倒他等等。
那么后来呢?你是问我们见面后的情况?你别急嘛,听我慢慢讲,反正就是飞机起飞,咱们也坐在一起,我还可以继续讲。我在连城机场那边眼巴巴地看时间,都晚上十点了,飞机还是没有起飞的迹象。我知道米海西在那边也不好过。我又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就是现在起飞,我们就是见面也没有那个啥的时间了啊。你就不能想想办法破一次例吗?就一次,不说为我,就算为你自己。米海西没有直接回答我,他说容他想想,然后挂断了电话。米海西说,我们的通话对面的叶丽娟全都听到了,她自告奋勇站出来给米海西支招,让他给罗素兰打电话,只要电话一通,剩余的话由她来说。事先她还问他是以什么名义向罗素兰请假的。米海西说是聚会,也就是吃饭。叶丽娟看看窗外,雨其实早已经停了,她问米海西是和什么人吃饭。米海西回答是一群诗人和画家,单位上没什么实际工作后,他就和一些诗人和画家建立了关系。“那就好办了。”叶丽娟支的招很简单,诗人和画家本身就是理由。因为这些人狂放,无度,酒场上很容易喝高,然后砸了人家的场子,结果被警察带走了,或者一位大师酒后突发心梗被送进了医院,而米海西又是个热心人,得留下来帮忙。为了更真实,叶丽娟说她自己也在场,打电话的时候她就正和米海西在医院呢,病人在抢救,他们还不知道几点才能回呢。这样的理由,罗素兰一定会相信。
万事俱备了!可惜我们最终还是无缘见面。为什么?米海西是接受了葉丽娟的建议,只是在给罗素兰打电话之前,他要先给我打个电话。电话通了,我听得出他那种因为马上要见我而发生的急促的呼吸声,他问我飞机的情况,我说我正准备要打给他的,刚刚有的一点希望也被雨浇灭了。我说,你那边一定雨过天晴了吧。他说是的。可是我这里开始雷电交加了。我们的飞机还不知道几点才能起飞呢。我说的是真的,机场方面也传来了因为天气原因航班暂时还不能起飞的通知。我的情绪糟透了,完全没有了心情,“这叫什么事啊,以我现在的心情,我觉得你还是回吧。”老先生,要是你,你觉得我说的是真心话吗?我现在心情不好,说不定随着飞机起飞,或见到他,马上就好了呀。可是米海西却像得了令松了绑一样,欣然接受了,他说:“这样也好,那咱们以后再找机会!”这是哪跟哪啊,似乎这次约会是我逼他的一样。米海西就这样退缩了,放弃了,撤场了。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好吧!”完了我还加了一句“对不起。”
唉呀呀,你这老先生,这有什么好笑的嘛,你还有心情笑,当时我都气死了,心想这个笨蛋,这个可怜虫,什么蜗牛、扇贝,简直就是一只鼻涕虫,活该。但我毕竟不是他啊,兴许他有他的难处。后来米海西说,是他拉着叶丽娟一起回市区的,他还问叶丽娟要不要告诉那个男青年一声,叶丽娟骂他有病,和一个没有关系的人干吗要扯上关系啊!米海西说,在路上,他和和叶丽娟一起骂天气,现在看起来,我们都应该感谢那天的天气。米海西说,他是送了叶丽娟才回自己家的,刚好十一点半,时间正合适。进门前,他把屁兜里那个没打开的安全套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罗素兰也和往常一样在客厅等他。他们简单聊了几句便去洗漱。与以往不同的是,米海西特别的轻松,格外高兴,淋浴时还哼起了小曲。罗素兰在外面问他,晚上遇到什么了开心事。他说这次聚会尽管很热闹,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然后两人就上床了。米海西难得主动一次地搂住罗素兰,说自己有事要向她坦白。
私房钱?要是私房钱,就不用坦白了。
不是。
那就是喜欢上别的女人,一时没把持住,开房了。
也不是。米海西这才一五一十说,其实之前他说去参加聚会,有很多次根本就没去。他只是一个人去公园里逛逛或到书店待着,然后到附近的小饭店吃一碗面,等时间差不多就回家了,直到……
直到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女人!
怎么总是女人。米海西说,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突然意识到……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异的,我有什么不服不甘的呢,承认自己不行那又怎么了,又不会死人。
是啊,道理没错啊。罗素兰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她没有听懂米海西的话。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熄灯后,两人依然四眼大睁,罗素兰照例趴到米海西身上,以女上男下的姿势做了爱。橘黄色的灯光下,罗素兰喊着“我叫你不睡”“让你不睡”“我看你睡不着”的口号将米海西推上高空。米海西这次飞得很高,他看到了耀眼的闪电,听到了隆隆的雷声,想起了我曾经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婚姻里其实充满了谎言。他在自己“嗷嗷啊啊”的叫声中轻盈地盘旋而上,也在虚幻与现实交融的幽光中,看到了罗素兰身上满挂的汗珠。
然后他再也没有联系我?他要不联系我,我刚才讲的这一切从哪来啊?听哪,广播里在叫我们了!正好故事也讲完了,咱们起身吧。你看,同样的夜,同样的机场,发生着的故事却不同。什么?我们……?那不可能,人家不是说了嘛,同行是冤家,除非哪天我改行去做动物研究,你知道吗,自从认识米海西后,我莫名地对软体动物产生了兴趣,外壳与内心,柔软与坚强,敏感与迟钝,多有意思啊!好了,我们得抓紧时间了,等一会儿上了飞机,咱们来个角色互换,你讲,我听,如何?不过,现在咱们得登机了。咱们先到天上去,那样,咱们就可以离现实远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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