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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眼

2020-09-02张宗涛

延河 2020年8期
关键词:青龙

张宗涛

1

得意忘形真的是不分年龄呢。距天命之年还很有几步好走的金一维,几乎是奔跑出古玩城的,像个没有城府爱激动的小年轻。可他真的顾不上矜持了,咬牙憋住咕嘟咕嘟冒泡兒的笑声,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涌。原来这就是那条大鱼啊?昨晚,他梦见自己在水里游泳,眼前忽然涌来了一条又一条大鱼,手随便一伸就抓了条最大的……猛然惊醒后疑惑半天,拿起手机一百度,说是将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当时还自嘲地笑了笑呢。真没料到竟然会有这么灵验!

阳光灿烂,天空高远,拥堵不堪的车水马龙忽然间不再闹心了,成了金一维眼中的繁华。就连乱穿马路乱拐弯的那些行人、电摩、自行车,都没像往常那样惹他憎恶,反而觉着这才是红尘中最接地气的风景。这倒很新鲜呢,金一维是那种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的,平素很看不惯身边的那些个歪人歪事,常挂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两个字:素质!就连骂人,他都要这么文雅。

驾车一路驰回,卷起一股风冲进家门时,乒哩乓啷吓了老婆一跳,尖起嗓门喊叫,狼撵呢?疯了?要搁往常,这立马会招来金一维一通猛烈还击的——说谁呢,这么口无遮拦?女人就不敢多给一点好成色,那指定会蹬鼻子上脸,尤其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精神上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可今天他顾不上理论,人都坐进硕大书桌后的圈椅里了,心还在扑通扑通激荡。

缓一缓气,稳了稳神,让激动继续给得意包了一会儿浆,这才拎出那件大宝贝,一层又一层拆包裹。金一维的手指又细又长,飞快地敲击着电脑键盘时,能看得人眼花缭乱。那个名叫许小晴的师妹当年就曾很多次咋着舌感叹说,你这双手没学钢琴,真是暴殄天物了。可今天,这双手却笨拙得一如熊掌,细细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微颤着,那种痉挛感,无比美妙,不亚于头一次翻阅自己的著作,不亚于头一回触摸女人的身体。

捡漏了,捡大漏了。金一维一边拆着十层九裹的包装纸,一边猫儿念经般喃喃自语,脸酡得像喝了一通老酒,人有点飘。

真心说,金一维是个十足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什么释迦牟尼、太上老君、基督耶稣,他认为那都不过只是一种人类文化现象。可他同时又会在人生的某些关节处变得十分唯心,比如去佛寺道观,他虽从不上香供献,但也绝不妄言谵语,对那些众传的戒律,如不能踩寺庙的门槛啦,不能走回头路啦,绕塔要顺时针走啦等等,都心存畏惧地严格恪守,半点不会马虎。比如他其实一直很相信命运,认为命是一个实体存在,运是一种特定过程,命不好运就不济,运不济命前程就会黯淡或者悲惨。金一维老觉着自己命好,关键时总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得到贵人相助。这不,兰若瑜先生又一次成了他命途中的一大贵人,让他一出手便获得了这么一件大宝贝,比心!

好不容易撕扯完包装纸,金一维觉着整个屋子顿时亮堂了许多,照耀得他连眼睛都眯起来。他先双手合十,静默了一下,这既是冲这件大宝贝行礼,当然也是向兰若瑜致敬。兰若瑜的藏品不少,专门置了套大房子陈列,可像这么精美稀罕的宝贝,说实话,他手头也不见得有几件。单冲这点,金一维心里就美得不行,含了块滋味绵长的饴糖般,吧嗒吧嗒直咂嘴。一边咂,一边饧了眼睛醉醉瞅。

这是一尊锈彩斑斑的青铜簋。它敞口束颈,双耳对称,耳的正面各有一只怒目暴突的饕餮,双耳间配置了两个对称的兽头,凶悍凌厉之态呼之欲出。兽头两侧,是几组回首顾盼的夔兽,阔嘴短身,古拙奇巧。腹部正中,是云雷纹构成的菱形格,点缀其间的乳钉,让这些细密的几何纹也充满了勃勃野性。微鼓的腹下是敦实的圈足,示威般傲然鼎立在书桌上。最难得的是铜簋外壁那多达二十三字的铭文,既罕见又珍贵,是精品中的精品,宝贝里的宝贝。

同样的器物,金一维只在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里见过一件,上面只仅三个字的铭文。而眼前这件,不要说这么多铭文了,单就品相和锈彩,就要比那件馆藏之器胜出了许多。器物是固态的文化。文章是历史的凝眸。致力于文化人类学研究的金一维,已经据此在谋划一篇新的论文了,有实物印证,那份量,沉甸甸的,不想权威都不行。

金一维怀里像揣了个兔子,左奔右突地蹿腾。这份喜悦,劲道十足,是按捺不住的,便兴冲冲给兰若瑜把电话拨了过去。

喂,兰老师,我今天捡了一个大漏!

是嘛?恭喜啊。

一个青铜簋!比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里的那件,品相要好很多!

不会吧,怎么可能?

不信咱视频看看?正好请您掌掌眼。

打开视频,兰若瑜眨巴着眼睛,一声声指挥着金一维变换角度,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问,哪淘的?金一维说,东市古玩街。兰若瑜说,那地儿我也熟啊,几个店家常向我推荐玩意儿。金一维兜底说,今古奇观您熟不熟?这家店好东西不少,就是要价太高。兰若瑜噢了一声,停顿一会儿,轻描淡写说,呐,刚好过两天要去你那边,有场报告,到时候看实物吧,这样看拿不准。

2

兰若瑜的报告“青铜器的文化人类学密码解密”吸引了许多人,礼堂挤得满满当当的,盛况空前。主办方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费铭先生,老熟人了,冲金一维调侃说,哪天也给你安排一场?金一维一笑,问,你想看看反差有多大吗?一圈熟人笑得嘻嘻哈哈的,金一维心里大大白了费铭一眼,暗骂,狗眼看人低!

报告结束后,等火爆的签名、合影刚一消停,费铭赶紧招呼兰若瑜先去赴宴。兰若瑜把手一摆说,你们先吃,不要等我。转身冲费铭身后的司机招招手,一指金一维说,先去他家。金一维瞥了费铭一眼,见他团团圆圆的大脸上漾满讪讪的意外,抿了嘴一笑,贴身拥着兰若瑜坐上车,朝车外的一众头脸拱了拱手,呜一声开走了。

一路上,金一维兴奋地大谈特谈他从这场报告中得到的收获和心得,兰若瑜则有些心不在焉,脸上挂了不温不火的笑,先还嗯嗯啊啊应两声,后面干脆打断了他,说,呐,你怎么也学得虚头巴脑了?一句话噎得金一维只有吞咽口水了,脸上一阵发烫,缄了口一声不吭地瞅着窗外街景纳闷儿,是不是啥地方让老爷子不爽了?没见他这样数落过人啊!好不容易到了楼下,金一维赶紧钻出车,经风一吹脸才不烧了,便赔上小心领兰若瑜上楼,进门,忙着拿烟沏茶,跟个陀螺似的。兰若瑜把手一摆,直截说,别忙这些客套了,抓紧时间。金一维只好住了手,折进里卧房去抱他的大宝贝。这些天,它一直就放在床头柜上,他得瞅着才能安睡。

金一维抱了那尊簋一进书房,就看到兰若瑜眼里隐隐约约掠过一丝惊讶。再看脸,却板得平平的,没有一点儿表情。目光也散散的,环顾了一下金一维的书房,一笑,打趣说,呐,条件蛮不错嘛!金一维绷着的心这才松泛一点,接嘴说,哪能跟您比啊,马马虎虎。兰若瑜又一笑,轻拍了金一维一巴掌,金一维这才找到了以前的感觉,手一摊,俏皮地说,请兰老师掌眼!其实此时,由于他所期待的惊叹和喝彩并没发生,这多少让他感到了一丝失落,并生出一点儿担心。

兰若瑜这才两手抱到胸前,先绕书桌转了一圈,挺直身子远观。好一会儿,才走到跟前,站住,俯下身细细察看,那头修剪得很短的花白头发,在灯光下格外耀眼。他的眼睛眯着,眉头蹙成大大一个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察看一遍,戴上金一维拿来的一双白手套,伸手细细摸完双耳,再摸圈足,然后把指头停留在一只怒目暴突的饕餮上,脸贴近了端详,那种专注和仔细,让金一维蓦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差距。那天他买进这件宝贝时也没花过这么大力气,只凭着浸淫而获的一点经验,如同相亲一般四目一对,眼睛里闪出了电光,心底搅起来一圈儿涟漪,就成交了。

看着看着,兰若瑜抬脸看向金一维,棱角分明的削瘦脸盘上眼睛深幽幽的,说,这要是真的,呐,那可就够得上级别了啊。

金一维抢过话说,咱又不卖,就是喜欢。

兰若瑜看着他,不吱声了。

金一维忽然有些后悔请兰若瑜来掌眼了。人一老,会认死理,他要较起真来,那可怎么收场?便赶紧又说,大家不都这样嘛!

兰若瑜目光闪闪的,点了点头,又埋下脸去仔细察看,一句话也不说。金一维闷闷地想,至于要花这长时间?嘴角便挂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感叹岁月真不饶人,兰若瑜果然老了,不拖泥带水都不由他了。

这时候兰若瑜却抬头问,有放大镜吗?金一维赶紧去卧室拿来放大镜递过去,兰若瑜握了放大镜,猫下身子去鉴照,他的眼睛在放大镜后变得比牛眼还大,看上去有点儿恐怖,一边看,一边轻轻摇头,连声说,不对!不对!

金一维的心由不得揪了一下,但很快又吁出一口长气,舒缓了一下情绪,过去从书架上搬来好几本厚厚的书,轻轻放到桌角上。兰若瑜终于直起了身子,把放大镜一搁,说,老弟,你打眼了,呐,假的!

不会!金一维想都没想,话已脱口而出。说完马上意识到失态了,赶紧改口,兰老师请原谅,我没别的意思,要不您再看看?

兰若瑜抿紧嘴唇笑了,坐进一把椅子里。金一维赶紧过去,又张罗着要泡茶,兰若瑜手一挡说,你甭客气。呐,要不你再请省博的卫先生掌掌眼?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数一,也数二。

不是不是,兰老师您别误会,请您说说您的判断!金一维的心有点儿乱了,话也说得缺少底气。毕竟给自己相媳妇和替别人相媳妇,那是两码事!替别人相媳妇,也就看个大致,觉着差不多不出大格,就会首肯。可真要给自个相媳妇,那就要严苛许多,相貌、气质、家教、学养、人品、性情、爱好,等等等等,都得一一考量,马虎不得。这物件儿可是掏了大钱价的,而比價钱要大的,还有声誉和脸面啊!

兰若瑜掏一支烟点上,慢悠悠吸了一口,说,呐,要搁别人,我就懒得多嘴了。咱俩,我就不客气了,得替你想着点,不然心里过不去。说完看着金一维,似乎在费尽思量,斟字酌句。

金一维探头盯紧兰若瑜,面上摆出一副小学生的谦恭和崇敬,其实心里头却并不以为然,想,我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兰若瑜抬手揉揉鼻子,一笑,说,呐,形制上,仿得很真,几乎看不出破绽。锈彩呢,功夫也足,挑不出大毛病。说着,又点上一支烟吸。

金一维也不搭话,耐住性子前倾着,一副愿闻其详的期待,心里却已经在笑了:这还用您说?

兰若瑜把头猛地往金一维跟前一凑,一副主意拿定的坚决,问,知道哪儿露出破绽了吗?问完,身子又往后一仰,点着头笑,这种笑,在金一维看来,酷似先生终于给自命不凡的学生出了道难题,想看看他的抓耳挠腮,打压打压他的嚣张气焰。

金一维心里在犯嘀咕,却百思不得其解。这尊青铜簋他已经把玩几天几夜了,闭上眼都能看得清每一处细微。而那每一个细微处,无不和那么多资料图片以及自己在各大博物馆拍的照片一一吻合,他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的破绽。

呐,铭文!兰若瑜跷起大拇指和食指,打枪一般在金一维面前一点,说,做假的百密一疏,我也差点被蒙了。

金一维的心别的一跳,赶紧跑过去,连手套都没顾上戴就拿起放大镜照。照了半天也照不出名堂来,一脸困惑地回头瞅着兰若瑜。

兰若瑜慢吞吞踱过去,手点着其中一个说,这个,就这个字,反了。呐,还有这一个,也铭反了。可见造假者终是修养不够啊。

金一维眨巴着眼睛,脸一阵白一阵红,整个儿懵了,这可真是他的短板呢。兰若瑜不待他回过神来,说,我先告辞了。呐,我这也许只是一家之言,回头你再找省博的卫老瞅瞅吧。

金一维的脑子已经锈住,转不动了,连句客气话也没有,跟在兰若瑜后头,机械地送他出门,送他下楼,送他上车,看着车呜一声开走了,这才一个激灵,拔腿冲上楼,满书房乱翻着找资料。他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终于查找到一个,印证了兰若瑜反了一说。可第二个字,他找遍手头所有资料都没查到。

金一维的自信坍塌了,心里抖抖地发着颤,窝到圈椅里像个霜杀了的青茄子。

3

两年前,金一维像只胀鼓鼓飘飘欲飞的气球,带上他刚刚出版的两本新书专程去拜访兰若瑜。依他对兰若瑜的了解,看完这两本专著,兰若瑜一定会写篇书评的,弄不好还会写两篇。圈内都知道兰若瑜有两大爱好,一个是爱才,另一个是爱好收藏,所以金一维顺便带了别人送他的一面清代铜镜,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样子别致,工艺十分精美。

要说起金一维和兰若瑜的交情,那还有一段佳话呢。那时金一维刚读博士,信心满满地给他仰慕的《文化人类学研究》杂志投了一篇论文,可大半年了过去了也没消息,不甘心,便鼓起勇气亲自跑了一趟杂志社。下了火车顾不上喘气,风尘仆仆赶过去。

进门人家眼皮不抬问,找谁?

他情急之中答,兰若瑜。

他读过兰若瑜不少著述,知道他是这家期刊的副主编。

人家眼睛一抬问,约了吗?

金一维含混地嗯了一声。

人家便引领他去到最里面的一间房子,推门说,兰主编,找你的。

兰若瑜疑惑地看着金一维,问,你是?

金一维虚虚地答,兰老师,我叫金一维。

兰若瑜手在两人之间来回比画着,满眼疑问。

金一维索性说,我拜读了您所有的著作,很仰慕,半年前给咱们投了篇论文,今天专门来请教。

许是被金一维身上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冒失劲儿逗乐了,兰若瑜笑了,一指眼前堆得一摞一摞的稿件说,这些来稿,有的都堆好几年了。

金一维既然来了,就绝不会打退堂鼓,硬着头皮将自己怎样受到兰若瑜的影响,怎样通过田野调查和理论梳理撰写的学术论文,自顾自介绍了一遍,兰若瑜一声不吭地听完,说,你坐会。便出去了。

金一维忐忐忑忑站了一会儿,看窗台上一盆君子兰在太阳光下闪闪发绿,又看桌上一摞摞的稿件兀自沉默着,便半个屁搭在沙发边上,望着墙上到处贴着的纸片。那些纸片大小不一,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有心上前细看,又不敢,背僵僵地挺直着,心里面直敲鼓。过了好一会儿,兰若瑜才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篇稿子,金一维一看信封就知道是自己的。兰若瑜也不理他,径自坐到桌前一页一页翻起来。哗一页,又哗一页,每一页翻动都撞到金一维绷紧了的神经上,酸酸地疼。

那真是相当漫长的一段等待。许多年后金一维还对兰若瑜说,我当时活像一个犯人,在无比焦急地等待着宣判。那过程,可折磨人了!兰若瑜则笑着说,我当编辑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那么不懂世故的,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光顾自个儿吧吧地说!呐,与其说是你的论文观点引起了我的好奇,还不如说是你冒冒失失的执拗打动了我。金一维感激地望着兰若瑜,问,现在谁还能遇到这么好的编辑?兰若瑜笑而不答,轻轻摇头。

兰若瑜一字一句看完金一维的论文,抬头问,多大了?

金一维答,二十七。

兰若瑜眼睛一亮,笑道,嗬?不错呀!站起来,拎上外套说,走,跟我去食堂吃饭,边吃边谈,这篇稿子,我们很快就上。

金一维当时那个心花怒放啊,用感激涕零也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在他眼里,兰若瑜风雅潇洒,平易近人,思维活跃,视野开阔,一下子便成了他的偶像。

多少年后兰若瑜还跟人说,金一维这小子,脑子活,人勤快,跟一般人不一样。

其实,母亲是护士、父亲是小职员的金一维,打小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别的同龄人,给本书,书名一看就读正文,谁关注作者啊?金一维不一样,他指定先要盯着写书人的名字看上老半天,并根据名字,托起腮帮子想象那个写书人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戴不戴眼镜?长不长胡子?若书上有作者的相片,那他就觉得特别过瘾,能把那些照片翻过来倒过去端详半天,嘴巴咂吧咂吧的,像含着一块牛轧糖,漾出来满口的甜汁儿。有一天竟忍不住大声叫道,长大我也要写书!惊得小职员父亲当下瞪大了眼睛,训斥说,书是好写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成了?可不敢在外人面前乱说,遭人耻笑!护士母亲斜睨着小职员,把嘴一撇说,谁生下来就能写书了?我小时候一见血就头晕恶心,不照样当上了护士長?都照你,老怕树叶把头砸了,光给人跑腿拎包去?

一路学士、硕士、博士的拼过来,在金一维,其实并不像有人那样,只是为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优渥的生活,他更多的是一份热爱,以及由此热爱而产生的那种成就感。

热爱和勤奋很快就让金一维成绩斐然,成了单位里的拔尖人才。就是这个时候,金一维遭遇了他终生难忘的一段情感。一天,那个被大家叫作小许晴的同门小师妹许小晴,又跑到单身公寓来找他,照例一手抱着几本书,一手提个大塑料袋,袋里是几个又圆又大的红苹果。这是个走到哪都格外惹眼的女孩儿,像极了明星许晴,甚至比许晴更招眼,长了一对谁看一眼便再不会忘记的大眼睛,一笑俩酒窝,盛满了酒一样,很能醉人的。

金一维盯着那对迷人的小酒窝,笑眯眯问,书看完了?

许小晴莞尔一笑,不懂的太多,来请教!

两个月不到,这已经是她差不多第二十次来请教了。金一维并非一截木头,对她的心思当然心知肚明。可不知怎么,他倒很愿意这个小师妹来,忽闪着眼睛看他口若悬河。有时候人家一连几天不来,他居然会若有所失,眼前依稀尽是那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红红的嘴唇含着笑,撩拨他的每一根神经。这是金一维此前从未产生过的美妙体验。

请教开始不到十分钟,金一维刚把旁骛的心神收拢起来,许小晴却把头一伸,柔软湿润的嘴唇猛地吞住了他的嘴,舌头挟裹着一股迷人香气,噗地顶进了他的牙缝里。金一维浑身烘地燃烧了,两手紧紧箍住了她,感觉到了一阵神奇的晕眩。

可是这段干柴烈火般的感情,最终却像个透明的肥皂泡,闪过了迷人的七彩绚烂后叭地破灭了。许小晴在获得了优秀硕士毕业论文后,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打,签到南方一家非常有名的出版社去了。金一维不甘心,跑去向导师求助,到了差一点没流泪擤鼻涕的份上。谁料导师嘁了一声说,现成介绍给你的,你百般推诿!八竿子够不着的,你日思夜想!都老大不小了,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了解许小晴吗?人家奉行的是独身主义,她远走高飞,是为你好!

这个打击曾一度让金一维心灰意冷,愤愤难平,最后干脆同意了导师介绍给他的姑娘,那姑娘是导师他们副校长的女儿,头老骄傲地高高扬着,像只落地的天鹅。

谁料大半年过后,许小晴却忽然给他邮来了一张制作精美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站在一片木棉花海里甜甜地笑。照片背面写了一行清秀的字:师兄,谢谢!祝你新婚宴尔,事业蒸蒸日上!!!三个感叹号,便让这段昙花一现的感情就此成为记忆,压到了金一维书桌的玻璃台板下,冲着他遥远地微笑。若干年后,金一维的小女儿指着玻璃台板下的照片问,爸爸,她是谁呀?这么漂亮!金一维的妻子冷冷地说,你爸的梦中情人!女儿好奇了,攀着金一维肩头要听故事,金一维说,别听你妈胡浸,不过是爸爸一个师妹。说完,想了一会,才把那张照片从玻璃台板下抽出来,夹进一个精致的记事本,心里说,迟早你会后悔,这是你今生最错误的决定!从此加倍努力,一心想尽早奔到让许小晴后悔的那个地位。

应该说,兰若瑜是金一维向往并努力的下一个目标。兰若瑜跟别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总能标新立异,善于用世界眼光看中国现象,并能深入浅出,让自己的学术著作视野开阔而又很接地气,拥有一大批忠实的粉丝。别人的学术著作,要么自费出版,要么资助出版,要么争取专项经费出版,而兰若瑜的却是各大出版社竞相约稿的香饽饽。金一维花了相当大的精力研究发现,兰若瑜的文章,不八股、不教条、不套路,灵活自由,恣肆放达,幽默生动,读去是一种享受。他尝试着向兰若瑜学习,才知道那很难,没有很深的修养,无法企及。当然了,便有人非常不齿,不无妒恨地酸溜溜说,兰若瑜那也叫学术?历史不像历史,文化不像文化,散文不是散文,学术不是学术,搔首弄姿地嗲言嗲语,只为了好卖!金一维很清楚,人多半都有一颗狐狸心,吃上葡萄了,明明酸得倒牙,也有可能咂着嘴说甜;要吃不上葡萄,连味道尝都没尝,便会言之凿凿地喊酸。

金一维当然也有狐狸心。所不同的是,金一维的狐狸心更多地激发着往前的动力,这种动力,促使他给自己列出了长长的计划,决心狠花几年工夫,一定要赶上兰若瑜。

兰若瑜果然非常高兴,掂量着金一维的两本新书大加夸赞说,很好很好,年轻人就该这么努力嘛!行,我很快拜读,完了一定给你写两篇书评,呐,酒香也得会吆喝嘛!

金一维心里热乎乎的,笑得满面开花,一推茶几上的小纸盒说,给您带了面铜镜,您瞅瞅。兰若瑜嘴里客气着,慢吞吞打开看了两眼,说,呐,正好,带你去瞅瞅我的宝贝。

驱车去到兰若瑜的另一处房产,门上方装了一个圆溜溜的监控探头,兰若瑜用密码和钥匙打开两道防盗门后,金一维一下子就走进了兰若瑜的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套四室两厅二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大厅中央只摆了一张金丝楠木的大茶海,四周靠墙摆满一圈博物架,每一个架子上都满满当当陈列着各种珍藏,玉啊,瓷啊,砖啦,瓦啦,都像长出了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金一维看。留空的墙壁上,则挂满一些新新旧旧的拓片和字画,扬起大长脸,骄傲地面对着金一维。

兰若瑜笑说,不是好朋友,我一般不带人来。

金一维感到自己忽然变矮了,身体有点失重,双腿软软的,像踩在了厚厚的海绵上。他的心像被掏空了,忽然嘴笨得连句像样的话都找不着,只剩鸡啄米般点头的份了,说,真没想到,您竟然有这么多干货!

兰若瑜一笑,打开屋内的另一道防盗门,招呼说,呐,里面才是好东西。

金一维是搞文化人类学的,也算得上半拉子行家,眼前这一件挨着一件的老器物,在他眼里,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一种顾影自怜和怨天尤人。他的眼睛眨巴着,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比进了善本书库还要不够使唤。那一件件东西,个个都像炎夏的太阳,灼得他的眼睛疼。他听到自己心中的那个天平,咔嚓一声倾斜了,一头翘上了天,一头沉入了地下。兰若瑜瞅着木木讷讷的金一维,掏心窝子说,揽破瓷器的,手里还有两把金刚钻呢,你一个研究文化人类学的,呐,手头没几件像样的玩意儿,说得过去?金一维的嘴半张着,头垂得像沉甸甸的谷穗在风中飘摇,喃喃道,惭愧!惭愧!

那次从兰若瑜处怎么回来的,金一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他就像忽然被拔掉了氣门芯,软塌塌的,觉着自个儿瘪瘪的空余了一副薄皮囊。他头一次体味到了,当狐狸说完葡萄很酸之后,内心原来会如此凉薄!金一维没精打采了好多日子,看谁都不顺眼,做啥都打不起精神,眼前所有的东西在他眼里忽然都成了水货,虚飘飘的尽是过眼云烟。而兰若瑜那些收藏,那些老玉、陶罐、瓦当、瓷器、佛头、青铜器……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舞动着,形成一种压迫,变成一种召唤。金一维绝对是那种聪敏圆通的人,一点即通,再点就透,他很快便从挤破头审报课题、争取项目、发表论文的痴迷中超脱出来,也开始经营起他的干货来了。

世上的事凡跟实惠挂上了钩,咋就这么能激发潜能?几年来,金一维以田园考察的名义,不知疲倦地奔波在各路文博线索和古董信息中,收获过商朝的一块甲骨残片,周代的几样大路礼器。至于秦砖汉瓦,那太寻常了,他只淘了几件精品,其余的都是一些零碎,没一样能让他眼亮心热的。好东西有没有?有,那得拿钱说话,金一维没有那么多钱!金一维虽不算一个经验丰富、眼力扎实的藏家,但浸淫文化人类学领域以来,涉猎了大量资料,也深入考察过许多发掘,加上他记性好,悟性高,还是有一定眼力的。所以他的这些收获全得到了相关专家的一一首肯,还没一样打眼的。连兰若瑜都对他的眼力大加赞赏过!

可是眼目之下,唯一淘到的一件重器却面临着打眼的风险,这让他如何接受?怎能甘心?金一维又气又急,坐在那里一会儿长出一口气,胸口又堵又闷。

4

金一维从各大图书馆借来了一大堆有关青铜器的书籍,把自个儿关进屋子里,拒绝了一切应酬,专心查证。

他心里既不服,又忐忑。是,从兰若瑜收藏的数量和规模看,他确实已经在这条道上走得很远了,积累下丰富的经验,也具有不俗的眼力,这从兰若瑜对铭文的辨识上就可以看出来。但是,金一维想,难道他的收藏里就没一件假货?他就没有过打眼的时候?他的结论就百分之百正确,不容置疑?金一维并不这么认为。

对兰若瑜认为铸反了的两个字,金一维也有自己的看法。或许这个字在当时就有两种写法呢?文字只是到了秦朝才被统一的啊。也或许是工匠的修养不够,出错了也未可知?青铜簋流行于商朝至东周,是青铜时代标志性的器具之一,要么用以盛饭,要么作为礼器,那可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使用的。若是工匠原因导致铭文出错,即便批量生产都是要销毁的,如果这样,那这件器物不就成了孤品?一如错版了的人民币,其价值反倒不可估量。这一推论和想法让金一维如沐春风,心里萌芽出一苗茁壮的青葱。

他沉浸在书山图海里,一门心思想把这苗青葱培育得枝繁叶茂。可就在他头昏脑涨、眼花缭乱的当儿,兰若瑜来电话说,省博的卫老我给你联系好了,我把电话和地址都发给你,你去找他,他可是数一数二的专家。

金一维自个儿就是专家,所以更不迷信专家。神都会有打眼的时候,何况是人?但金一维还是怀揣期望去拜访了卫老。就好比明知这个医生可能是个庸医,并不一定能起死回生,甚至还心狠手辣;但是你病着,无门可投,又不愿就死,便只能满怀希望地投其门下,以期能够妙手回春。

卫老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很严肃,架上老花镜,眨巴着眼睛看了再看,瞅了又瞅,手在那尊青铜簋上摸来摸去,好像他摸的不是个冰冷糙硬的合金,而是一具温热柔软的酮体。临了却慢悠悠说,既然兰先生鉴作了赝品,以他的眼力,应该是不会出差错的。金一维追问他的判断,连问了几次,他才说,这个嘛,我的观点,和兰若瑜的差不多。

三人成虎原来并不是个虚妄的寓言,金一维刚拣起来的那些儿自信,一下子碎成了一地沮丧,问,卫老能给估个价吗?卫老说,我冒昧了,敢问你多钱收的?金一维说,五万八。其实他掏了十万一。卫老沉吟半天,说,要说也不是很贵,留个念想也未尝不可。金一维还不甘心,一定要卫老给估个价。卫老三番五次推脱,实在被缠不过,只好说,兰若瑜市面比较熟悉,他给估的价不超过两万。金一维心里一下子塞了团棉花,喘气都有点不畅了。

打眼了!打眼了!金一维一路沮丧着,懊恼着,愤恨着,心疼得七上八下地拧成了一根麻花。花十多万淘了个顶多只值两万多的破玩意,折财倒在其次,主要是上了大当,跌了大跤,这是最最不能咽下的一口浊气!

可是金一维非常清楚,收藏本来就是风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物当面交清,出门两不相欠。幸运了能够捡漏,背时了就会打眼,是不能够相互追责的。不但不能追责,资深的玩家打眼了还得守口如瓶,唯恐让人知道了自个的眼力不济,打掉牙齿往肚子里悄悄吞,怕成为同行嘴里的笑料。藏家的看家本领,凭的就眼力劲儿,那是靠经验和教训一点一点积累的。眼力受到了质疑,哪还怎么混?卖家会找一切机会蒙你,买家不会再买你的账,那在收藏界就成了笑话。

金一维不死心。他又去找了趟费铭。费铭在考古界是个奇人,传说他早年盗过墓,后来贩过文物,再后来他们县成立考古队时,摇身一变成了吃官饭的。由于经验多、眼力毒,一级级上调,不知怎么就进了市考古队,现在已经成了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二把手。虽说是二把手,但一把手是个埋头做学问的,不知怎么,大事小事都听他摆布。

接到金一维电话,费铭哈哈哈笑了,这是他跟人交流时的招牌动作。笑完说,兰若瑜果然神嘴,开过光的。你到底还是来找我了。把金一维抱来的青铜簋搭眼看了几眼,屈指弹了几弹,斩钉截铁说,伙计,假的!

金一维脸上一阵滚烫,恨不能举个大锤砸它个稀巴烂。

从费铭处回来后,金一维愣在了阔大书桌后的圈椅里,弓下背,塌了双肩,死死盯着桌上的青铜簋,心里在翻江倒海,费铭的话在他耳朵里一遍遍回响:青铜器时代,不管是礼器还是用具,那都是给王公贵族专用的,铸错了是要砍头的,哪个奴隶吃了豹子胆谁敢掉以轻心?就算铸工疏忽了,王公贵族能是眼盲?这事不能想当然啊我的金大教授。

哪,就这么砸到手上了?

金一维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样?

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金一维在想辙。

这事情,要搁别人身上,金一维当面一定会边笑边劝:怎么能这么倒霉?别生气别生气,身体要紧,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可转过身便把这当作笑话,传得满世界嘎嘎乐。不幸的是现在事情摊到自个儿头上了,那这口恶气怎能咽得下?睚眦不报非丈夫,锱铢必较成霸业,金一维才忍不了这一口气呢。

将错就错,以讹传讹?这是文藏界常用的手段之一,将打眼的藏品,利用自个儿的名头、声誉,当真品转给其他藏家。这不一定能够获利,但起码能做到会不赔或者少赔。可咱只是一个初入道者,新手,谁会认咱?再说了,咱还不至于堕落到专门宰熟的地步啊。

还有一招就是碰瓷。前几年有人抱了一个宋瓷梅瓶进了一家文玩店,说想出手。请出来柜台上一放,店家的眼睛就直了,那型、款、彩、釉,直让他的眼睛放光心发痒,满心以为遇到了发大财的机会,兴冲冲捧到手里仔细去打量,却不料哗地掉到地上成了碎片,只剩一个瓶颈攥在手里。来人马上扑进柜台和老板撕扯,连那个瓶颈都摔到地上碎得拼不起来了。纠缠不清报了案,派出所来只见一地碎瓷片,将电子监控器调出来看,没任何破绽,便断定是店老板失手。店老板哪里肯服?双方扯皮不止,一方要几百万,一方拒不认账,最后诉到法院,请人对瓷片做了鉴定,才发现本身就是一件残器,粘到一起的。虽是残瓶,但瓷是真瓷,有价值的,店家最后被判赔偿了近十万,事情才算了了。可这件是个青铜器,碎不了的。就真要是个瓷件,咱能拿上去碰瓷?丢得起这个人,也丢不起这个身份啊。

金一维打电话给兰若瑜,苦巴巴讨主意。

兰若瑜说,找他呗。呐,退不了,起码可以换吧?

金一维问,这行得通吗?

兰若瑜说,不然怎么办?

金一维长吁短叹地无计可施,只好又转向费铭求助。费铭是江湖上人,鬼点子多,说,理你是不占的。你是秀才,人家是兵,你就有理也讲不过。可他是坐贾,你是行客,他要的是和气生财,你要的是以假换真,从气势上你是占着上风的。伙计,好好谋划谋划,这事得用点脑子,再缺啥,咱能缺脑子?

金一维绞尽脑汁,整整盘算了好多天,一条一条在纸上划拉方案。这比他写论文难。论文有一定的套路,你只需把观点和材料往里面填,这对金一维来说轻车熟路,每年考核都坐头把交椅,有论文专业户的名号。可眼下这些方案,却关涉了社会学、心理学、逻辑学,博弈论、方法论、计谋论,是斗智斗勇斗心眼的。金一维把能想到的招数全部列好后,又一条一条进行推敲、论证,嘴里念念有声的活像演员在背台词。女儿见了,问她妈妈,我爸是不是神经有问题了,演独角戏呢?金一维老婆撇撇嘴說,他啥时候正常过?

烧死了无数脑细胞后,金一维终于盘算出一个他最满意的方案。既然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么不做秀才呢?假如兵遇见了兵,谁会占上风?要再遇到匪呢,他总不会连生意都不管不顾吧!金一维决定豁出去了,干脆干他一票。不要以为我们戴副眼镜就是知识分子了,好欺。眼镜一摘,我们也是男人,有血性的!他仔仔细细推敲了每一个步骤,甚至设计好每一处细节,连怎样对话,用什么语气,配合什么动作,可能产生怎样的后果等等,都做了认真的推论和部署。只见他一会儿频频颔首,一会儿连连摇头,时而念念有声,时而攒眉深思,那情形,真像一个大学问家在严谨治学,更像一个严苛的大导演在推敲脚本。

5

金一维专门挑选了一个好日子,慢慢吞吞吃过早餐,又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脑子里把设计好的情形一帧一帧仔细过了一遍,觉着没有漏洞了,才抱起那尊包裹好的青铜簋,忐忐忑忑地出了门。到古玩市场,他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小舅子已经等在门口,跑上前追问,姐夫,到底要干啥?

金一维很严肃地盯着他们瞅了一会儿,说,什么也不用干!你俩就跟着我,一句话不许说,我叫你们出去就出去,进来就进来,听清楚没?

两个小舅子满眼狐疑地点着头。

金一维这两个小舅子,一个是体工队的陪练,打人不定怎么样,但是最能挨打;一个曾是杂技团的底座,据说身上能扛七八个人。陪练好喝酒,底座爱抽烟,金一维不沾烟酒,平时人送的好烟好酒全都让这俩顺走了。金一维对这俩小舅子,道不同不相谋,平时不冷也不热,碍于妻面,表面上还算客气,心里头其实非常瞧不起,很少使唤。而两个小舅子对金一维却是实打实的尊敬,喝了那么多好酒,抽了那么多好烟,早憋了一肚子的效劳却苦于无门,今天破天荒被叫来,心热热地都想表现。可到底来干什么,怎么表现,两人其实并不知道,打电话问姐姐,姐姐说,他的事跟我无关,别问我!他们知道姐姐自从嫁给姐夫就磕磕碰碰不大如意,两人别扭了好多年,只好不再多嘴。

金一维今天穿了一身运动装,后面跟了两个彪形大汉,也依嘱打扮得人模人样,阵势便非常壮观,大摇大摆地进了今古奇观,相当豪横。那个胳膊上各纹一条青龙的店老板,正坐在茶海邊品茗,斜瞅了半眼,低头继续忙他的功夫。古玩店不是杂货铺,进门的并不都是顾主,得端着架子,摆一点儿谱。实心买主你不理他,他也会冲着一份喜爱朝你搭腔;那些来凑热闹走马观花的,你就热腔笑脸,到了也是白浪费表情。

陪练自作聪明,以为姐夫带他们来保驾护航要卖大宝贝的,便问,姐夫,看上啥了?

金一维没吭声,威严地把头一摆,示意叫他们出去。

底座感觉受了怠慢一般,只是瞪着眼瞅店老板,并没看金一维。青龙见底座面露不善,做生意多年深知和气生财的好处,赶紧放下手中茶具,起身迎上来,热情招呼说,三位老板好!

底座正待搭话,金一维手一摆说,你俩,出去!门口守着!

两个小舅子受到了呵斥,跟班似的,很听话地退了出去。

青龙是个一米八多的壮汉,四十啷当岁,和金一维年纪不相上下,但金一维却比人家矮了差不多大半个头,怎么看都是文文弱弱一个人。但金一维没有怵。当老大的,他们要长心眼,长脑子,身体哪儿顾得上长?这就是劳心者和劳力者的差别。刘备身边有关羽张飞,胆正。孙权帐里有鲁肃吕蒙,不怯。曹操营中有典韦许楮,豪横。金一维今天有陪练和底座,怕谁?两手抱了那个大包裹,眼睛钉子一样锲向店老板,一声不吭,煞气腾腾。店老板不敢怠慢了,迎神一般笑上前来,问,老板想看点什么?

金一维铁黑着脸,把手中包裹砰地往柜台上一放,继续恶狠狠盯着老板的眼睛。他知道他的眼睛里射出的不是光,是火,肯定很烫人的。青龙果然一脸懵怔,折了脖子小心翼翼问,哥哥,咋了?金一维见他出了声,这才把目光收回来,扬手在柜台玻璃上啪地一拍,可着嗓子猛不丁就是一句村骂,你个狗东西!狗东西三个字,他咬得分外给力。

青龙先一愣,立马血往头上涌。他的笑脸岂止贴了个冷屁股,蜇得疼。这简直是挨了一记大耳光,火辣辣烧。金一维虽没拿眼看,也知道他的笑倏地硬到了脸上,眼睛一点点瞪得溜圆,里面冒出两股灼热。

找死啊你?

金一维果然听到了这声怒喝,耳朵里嗡地一阵响。

陪练和底座呼地冲了进来,汹涌着往金一维左右一杵,手指头剑似的直指青龙。不待他们的喊声蹦出口,金一维却怒声断喝道,出去!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

陪练和底座一心扑进来护驾的,却被姐夫这一嗓子暴怒给整愣了。他们还从没见过姐夫这么恶煞过,一时间倒像被抽去了筋,塌着身子眨巴眼睛。金一维甩起目光,鞭子一样抽过去,两个人这才一声不响,怏怏地出去了,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简直弄不明白姐夫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只好各人守了门口一边,探着脑袋往里瞅,生怕姐夫吃大亏。

青龙感觉到来者不善了。

金一维头也没回,却好像看到了两个小舅子的窥探,背对着他们断喝,你俩,滚远,没我叫,不许进来!

陪练和底座的头唰地不见了。

青龙涨红着脸,正待问话,没想到金一维扬手又拍了一下玻璃板,继续锐声大骂,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他把不长眼一字一顿,带了金属音,声太炸,嗓子有点裂,痒,直想咳。但金一维咬牙忍住了,脖子上青筋突突跳,脸也憋得通红通红,这反倒让他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青龙果然迷糊了,瞪着眼睛辨不清南北。他是坐贾,庙与和尚缺一不可,最忌讳惹不必要的麻烦。背也塌了,声音也绵了,缩起脖子问,啥事说嘛,骂人干啥?

金一维心里的底气陡然增长了,仍不看他,临阵发挥,啪啪拍着柜台又喊,把你的狗眼睛睁大,谁的头上你都敢动土?钱赚腻了?声音里灌进去一股子飞沙走石般的凌厉。

唐伯虎被三笑迷了心窍。诸葛亮让三请改了初心。金一维自信,有了他这三声臭骂,青龙的气焰就给透透地浇湿了,连个烟都冒不出来。

五大三粗的青龙果然认怂了,塌了双肩,颠颠地跑出柜台,把住金一维的胳膊边拽边摇头摆尾说,老板老板,里边请里边请,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金一维却仍然一副怒未消意难平的样子,僵着不动。他斜眼看到店外有人已经在探头探脑看热闹了,有眼露惊奇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交头接耳的,当然也有前来起哄的。同行是冤家,谁家倒霉,别人心里总是快意的!

青龙也是见过世面经历过风雨的,马上掏出烟给金一维递,哈哈笑着说,哥哥消消气,兄弟有什么得罪的,咱里面说,啥事都好商量!

金一维觉着火候到了,这才做出一副就坡下驴的姿态,包裹一抱,绕过柜台,蹬蹬蹬去了里面,东西往茶海上咚地一放,坐在一边盯着老板看。

青龙一边沏茶一边赔笑问,哥哥,到底啥事啊?

金一维腰背僵硬着,盯紧青龙的眼睛,一指茶海上的包裹,咄咄逼人地说,你自己看!

青龙瞅一眼金一维,又瞅一眼包裹,小小心心坐过去,弓下腰,一副敢动又不敢动的犹豫,问,那我拆了?金一维歪着脖子,居高临下的乜斜着青龙,冷脸不语。青龙没办法,只好凑上前一层一层去拆包。拆一层,抬头瞅一眼金一维,再拆一层,再抬头瞅一眼金一维,急得金一维恨不能踹他一个四仰八叉。

包裹终于拆开了,露出了那尊簋的双耳。金一维在青龙的脸上,蓦然看到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这种笑金一维很熟悉。小时候犯了错,耍小聪明想蒙混过关,父母虽不戳穿,但却会用这样的一个笑认人脸红。金一维也用这样的笑对待过别人。女儿有一次私拆了他的一封信,好几天后,他装作很无意地说,有些人也太粗心,寄个信,竟然都会封两次口!说完就用这种笑看着女儿。女儿嘴一噘,红着脸走开了,从此再没拆看过他的信件。

因此金一维对青龙的这个笑就格外敏感,心里说,狗东西,原来你心知肚明啊!

青龙直起身子,眨巴着眼睛问,咋了哥哥,不喜欢吗?

金一维装腔作势,气呼呼连珠炮说,谁你都敢蒙?长没长眼?店还想不想开了?

青龙果然如同金一维预料的那样,软得像一根煮透了的面皮,说,多大点事情,值得哥哥这大阵仗?哥哥想咋样,明说,这好商量!

金一维硬邦邦道,要么退款,要么换货,你看著办!

青龙这时候反倒相当淡定,先把东西往旁边一移,然后往茶壶里浇上开水,眼看着泡了有二三十秒,才端起往公杯细细地倒。一股茶香就飘进了金一维鼻窍,一闻便知是上好的金峻眉。青龙把金一维面前小杯中的凉茶一倒,端公杯斟了八分满,脸变悠闲了,只眼里堆上笑说,哥哥要钱,咱现在就退钱。哥哥若要货呢,咱就慢慢挑。这条道上混的就是人缘,马立仁,兰若瑜,还有咱们省上的卫老、费铭,兄弟都很熟。哈哈哈,咱这算不打不成交,日后兄弟还得靠哥哥撑体面呢!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结果。金一维的设计里没这么顺利,往下还有许多曲折的戏要演呢。心里边那块石头这么快落了地,金一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便一举茶杯说,好,既然兄弟这么豪爽,那你这个朋友,哥哥交定了!

话到这个份上,芥蒂似乎就荡然无存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话,嘻嘻哈哈得像了老朋友,看得陪练和底座相互对视了一眼,只剩眨巴眼睛的份儿了。

既然金一维不愿退钱,就随了青龙去重新挑选。店子里转了好几圈,金一维也没能相中的一件,要么太大路,达不到他的预期,要么价钱大得离谱,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店老板不失时机地恭维说,一看哥哥就是个行家!行,去我的库房,我不信没有能入哥哥法眼的!

底座和陪练见金一维气昂昂走出来,后边跟着点头哈腰的青龙哥,赶忙满脸堆笑迎上来,目光闪闪的净是打心眼里漾出的敬佩。好家伙,弱不禁风的姐夫,一个白面书生,成天娘声娘气的,竟然把那个一脸横肉的青龙骇唬得摇头摆尾的,太牛逼了!俩人哼哈二将似的,争抢着往金一维左右凑去。

金一维心里不禁一笑。这是这俩货今天最令他满意的表现,脸上的表情恰到妙处,肢体上的动作浑然天成,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简直锦上添花了。他头也不回命令说,你俩就在这等!

底座和陪练乖乖退回原处,往门两边一守,双臂抱到胸前,门神一般威武。要是身边没人,金一维绝对会大笑出声的,这俩活宝,关键时还够争气的!

6

车一直开到城郊,拐进了一处高档小区,停到一幢联排别墅前。青龙一边驻车一边说,这地方我只带大腕来,您算一个!

金一维下车时,就拿捏得很腕,举手投足不再匆忙,抻着,一板一眼的。

进了屋,里面除过一套紫檀木的中式茶台,全摆满了货架,上面横七竖八的都是老货。青龙说他只收青铜器和老玉,其他像名人字画、古印古砚、秦砖汉瓦、瓷器陶器,都是从圈内换来的,概不出手。金一维细细看了遍地下室陈列的青铜器,隐隐感到,眼前这个大汉绝非善类,要不是专业的倒斗,也一定和盗墓团伙有千丝万缕的瓜葛,不然咋会有这么多老器?金一维瞅来瞅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一对凤鸟纹青铜爵上。

金一维口袋里掏出一双白手套,戴好,抓过一个仔细端详。青龙脸上露出一个满意微笑,他最忌讳别人像菜摊上买土豆那样,随手抓他的宝贝,头一伸凑到跟前,说,哥哥好眼力,这是我的镇宅之宝,非卖品!

金一维放下这个,又拿起另一个仔仔细细看,目光有些沉醉了,在着迷,有欲望燃烧,还有冲动激荡。之后又把两尊都抓到手里,像个挑剔的牲口贩子,认真地进行着比对。从形到色,从头到脚,从锈彩到纹饰,任何一个细微处都不放过。

吃一堑,长一智,金一维上道很快。

青龙在一旁看着看着,像一头警觉的兔子从风吹草动中意识到了危险,赶紧上前抓住说,哥哥哥哥,君子不夺人之美,其他的都好说,这两个打死我都不出手。

金一维两手攥得死死的,抬起眼睛,眼皮蹙着,冰冷的目光从两道缝里射出来,直戳戳刺向双方。那眼光,活像雪中拔出的两把匕首,明晃晃冒着两股寒气。

青龙脸上陪出笑,声音软糯地央求,咱看其他的,看其他的!

金一维身上刚刚恢复的风雅之气,遭遇飓风般,呼地刮得丝毫不剩。柔和的脸上咬起来两道鼓突突的肉棱,刚才还风情万种的眼睛,蛇信子一样喷出来两股火,问,你耍我?

不是不是!误会误会!青龙脸上的笑凌乱得七零八落,语无伦次地说,其他啥都好说,这两个真不行,真的不行!

金一维两手一使劲,夺过两尊爵,说,今天我来,是兴师问罪的!你能带我来这儿,是负荆请罪的!本来我还只要一个,给你留一个。既然你不把我当朋友,那咱就别论情,只讲理!明说了吧,这两个,我都要了,你看着办!一转身直接塞进包里,斜挎上肩,往胸前一抱。

哥哥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两条青龙垮着脸,牙痛一般吸溜着嘴,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金一维才不管这些呢,坐在茶台旁的椅子里,一只手搭在桌上,指头弹着琴键般敲,一只手捂在胸前的包上,满脸志在必得的坚毅。

两条青龙在茶台边上陀螺一般转圈圈,双手拍得啪儿啪儿响,龇牙咧嘴满面痛苦地絮唠说,这叫啥事嘛!这叫啥事嘛!金一维不理他,眯着眼睛在想辙,一点点儿酝酿着唇枪舌剑。他后悔没带陪练和底座了。那又怎样呢?金一维很清楚,眼下这样的对峙中,谁先开口,谁便拔了自己的气门芯,露怯。冷着脸,咬上牙根,梗起脖颈,把目光变冷,再变冷,那就占了上风。

青龙在这样的僵局中,果然把腳一跺,咋呼说,嗨,算了算了,球,就算兄弟交朋友了!不过这两件,哥你是知道的,老贵了!

金一维歪过头,斜眼盯住他,还是一声不吭。他依稀记得,去年好像哪家拍卖行拍过一件类似的东西,价格不菲。金一维不是那种以现价淘来等升值的藏家,那是需要雄厚实力的。他怀揣的目的,只想捡漏,以小搏大,于是决定先发制人,抢占高地,咬着牙根说,你得清楚了,今天我既然能来,就是要坏规矩的!这事要了结,你必须有个态度,不然……

金一维看到,青龙在用猜忌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心里分明在犯着嘀咕:谁呀?口气这么大的?

金一维于是继续说,我呢,也不想太亏你,簋,你收下,这俩爵,我要定了,价钱呢,再给你补三四万。你看着办,成,咱就是朋友了,不成,我把东西给你撂下,咱单说事!

这不行这不行!哥哥哥哥,你这还不如杀了我!青龙合拢双手连连作揖,一副死不让步的样子。

金一维把头一低,长出了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就是一副恶相了。要是眼前有面镜子,金一维都会被自己吓一大跳的。他是研究文化人类学的,对历史、人文、世情、人心,有着丰富独到的体认。他一贯认为,人心里既供奉着一尊神,也蛰伏着一只兽。人类自蛮荒时代,经过艰苦卓绝的进化,进入到野蛮阶段,又经过资本的原始积累和文化的不断提纯,终于跨入了文明。可人再文明,毕竟还是动物,当生存遭到威胁,欲望受到遏止时,心中蛰伏着的那只兽就会蠢蠢欲动,露出狰狞。

金一维心中的那只兽,一下子就撑起了前爪,露出了獠牙。他阴森森道,瞅瞅你这满屋子货,我就能饶了你,文物稽查队却够你喝一壶的,你说对不对?

金一维感到,单这一句话,就直接挠到了青龙的软肋上,他腰一下就塌了,软软地斜坐到椅子上,啪一下打了自己一耳光,半晌才说,好好好,您说啥就啥了,只当兄弟交朋友了!

金一维要的就是这句话,立马从包里掏出来三万元,桌上啪一拍,说,好!既然你跟兰若瑜熟,那咱们这个朋友,就交定了!

青龙望着他嘿嘿一笑,脸比哭难看。金一维心里乐开了花,但他使劲板着脸,慢慢腾腾把东西收起来,包好,往兜里一装,说,那就这样吧?你也忙忙的!青龙被割两刀肉般,驾车一路无话地回到古玩市场。车刚在今古奇观门口一停,底座和陪练就呼地围了上来,伺候金一维下了车,又跟着金一维上了车,冲青龙摆摆手,呜地开走了。都走出老远了,金一维还见青龙愣愣地站在后视镜里,终于撑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脸上闪起满面红光。

姐夫,到底咋回事?你叫我们来啥忙也没帮啊!底座和陪练双双扒着座椅问,两脸有劲没使上的失落。

金一维从头顶的后视镜瞅了他们一眼,刹车一踩,说,下车,没你们事了!

底座和陪练给整得一愣,坐着没动。金一维钱夹子抽了几张百元红钞,反手往后一递,说,去喝一场。两人嘴上说着,这咋好意思!手却都伸了上来,抢上钱道着谢跳下了车。金一维轰地一踩油门,心花怒放地奔驰起来。

7

金一维把两尊青铜爵从包里请出来,小心翼翼摆到面前的书桌上,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紧看,目光里的爱恋,是深沉的,滚烫的,世间无可替代的。

美够了,才把书橱最中间用来陈列自己著作的一柜,全部腾空,上下左右摆上其他古董,而将最中间一层单留给这两件宝贝。左端右详地终于摆放好,一下子感觉整个书屋都有了灵气,厚重了,静穆了,有质感了!

男人最痛苦时,多半愿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悄悄独自舔伤,不像女人,大都会找人倾诉,以求宣泄和分担。可男人一旦收获到快活,那指定是要找人分享的,似乎不这样,他们的喜悦就要减一半成色。所以遭遇不幸时,男人会独喝闷酒,而欣逢喜事时,他们则会约一群人狂欢。

金一维憋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兰若瑜的电话,乐得声音都变了调,欢悦道,兰老师,嘿嘿嘿,我把那件事,摆平了!

什么事啊?呐,没头没尾的!

那尊青铜簋啊,成了!

成了?咋成了?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把它退了,换了两件别的!

是嘛?呐,好啊,好啊。

金一维嗬嗬嗬笑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兰若瑜也被逗乐了,笑说,多大点事,有这么高兴?

金一维说,要换您,会比我还高兴呢!不说了,咱们视频,让您也高兴高兴。

兰若瑜视频里看完两尊青铜爵,果然两眼放光,惊叹道,好东西啊!呐,你小子成精了,最近好东西不断啊!

金一维告诉他这是用那尊簋换的,外加了几万元。兰若瑜很高兴,说,呐,前几天刚有个线索,我兴冲冲想淘这么一件,谁知被人先一步抢走了。你小子,有福!

金一维滋润得嘿嘿嘿。

哪料兰若瑜单刀直入说,不行,两尊都搁你那儿,太浪费了!呐,互通有无,你可得给我匀一个哪!

金一维压根没想到兰若瑜会横刀夺爱,还这么直白,顿时乱了方寸,心急口讷地道,兰老师,这,这个……

兰若瑜嘿嘿笑了,问,舍不得了?我还能亏了你?

金一维脸都涨红了,张口结舌地道,不是不是,兰老师,瞧你说的,这……

兰若瑜嘿嘿笑着,把电话直接给挂了。

金一维半天才回过神来,跌坐到圈椅里愣愣瞅着这两件宝贝,心里头相当不爽。怎么会这样呢?这不等于明抢嘛!他并不心疼那点儿代价,如果是钱,他眼眨都不眨就送给兰若瑜了,这么多年,兰若瑜给他的帮助和提携,那不是钱能够报答的。他是真心是疼这件东西!好不容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了两件像样的宝贝,暖都还没暖热呢,搁谁谁能好受?兰若瑜也真是的,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啊,饭桌上大家用圈内人的糗事佐餐,兰若瑜说,谁谁去一个朋友家,见人家架子上站了一尊铜佛,说,好!朋友眉开眼笑,也说,好!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一通,起身主动来到朋友画案旁,展纸,蘸墨,破例给写了一幅字,喜得朋友抚掌大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哪料他把笔一搁,径直走到架子旁,铜佛一拿掖进衣襟里,说,你忙,走了。朋友抢前一把拉住,急了,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他手指在画案和怀里来回一划拉,说,谁叫你勾人馋虫呢?行也是这,不行也是这!其实这个故事大家早都听说过了,嘻嘻哈哈笑,兰若瑜却起离席,丢下两个字算作总结,无德!

可今天,他这不在步那个谁谁的后尘吗?

心疼归心疼,怨气归怨气,等平静下来后,金一维又觉着是自己小气了。知恩图报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况且兰若瑜只要其中的一个啊,你怎么能这么不通情理?这样想着,等了几天不见兰若瑜有动静,便打电话过去问,谁知兰若瑜却嘿嘿一笑说,呐,逗你的,还当真了?金一维不敢怠慢,很真诚地说,兰老师,我可是真心的,您别客气!兰若瑜又嘿嘿一笑说,你呀你呀,呐,开不起玩笑了!金一维把心放进肚子了,电话一挂,揉搓着双手嘲笑自己。可是笑着笑着,停下了,忽然想,自个儿不就经常这样吗,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常常不在一个频道上。便起身站到书橱前,最后一次深情地看了看那对宝贝,抓到手里,翻来覆去地左比右比,才挑了一个品相稍差点的,装进一个礼盒里,包扎好,专门给兰若瑜送了去。

兰若瑜一脸吃惊的表情,问,这是怎么说的?呐,一句玩笑话,你还把它当真了?拿回去拿回去!

金一维笑得皱皱巴巴的,说,兰老师打我脸呢?我跋山涉水地送过来,您叫我再拿回去?

那不成横刀夺爱了嘛!兰若瑜说着,把东西抓到手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眼睛亮闪闪的,说,一维呀,你命可真壮,一入道就好运不断。既然这样,呐,我也不拂你意了,咱钱货两清,你给个卡号,我给你打过去!

金一维蹙起眉头,一脸的坏笑,调侃说,合着我这是来推销的?行啊兰老师,一百万,不打折扣,反正您又不差钱,就算扶贫了!

兰若瑜手指点着金一维,一副无可奈何状,只好说,那好,你在我屋里随便挑,看上哪件拿哪件。呐,互通有无。

金一维怎么敢随便拿兰若瑜的东西呢?他还得仰人鼻息呢!可是兰若瑜不答应,临走硬塞给他一块汉代玉璧,说,这个我有好几块!金一维百般推辞,兰若瑜干脆一把将他推出门,说,咱俩谁跟谁呀!呐,不送你了,自己走吧!

金一维心里暖乎乎回来了。

很快,兰若瑜给金一维写的两篇书评就见刊了,一篇刊在很权威的报纸理论版上,一篇刊于重量级的学术期刊上。圈内同行纷纷给金一维打电话祝贺,腔调里一满子拿捏着羡慕嫉妒恨:好家伙,兰先生真是爱才如渴啊,宏文推介,一下子就是两篇!一维兄啊,你要火了!

金一维嘴上哪里哪里地客套着,心里其实比吃了蜜还甜。那些日子,光签名售书就让他忙得不亦乐乎。抽了个空儿赶紧给兰若瑜打去电话,激动地说,兰老师,谢谢!兰若瑜淡淡地道,谢我干嘛?呐,这都是你努力的结果啊。

8

金一维在当地圈子里一下子名声鹊起了,有好几家院校都来聘他做客座教授。文物考古所新任所长费铭则干脆腾出一间辦公室,给金一维挂了牌,说,兰若瑜耍大牌嫌我们庙小,庙再小也得供大神啊,你可得全力支持老哥!金一维很清楚费铭的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借自己弄点成果来服众的,也就乐得半推半就。他知道以费铭的能量和身份,课题和项目会源源不断的,能双赢。

菊花怒放的季节,费铭邀金一维出差争取一个项目,办完事情跟金一维商量都不商量,直接就给兰若瑜拨通了电话,调侃说,老兰啊,能拨冗接见一下吗?就在你附近!嘻嘻哈哈接完电话,对金一维说,走,兰若瑜正在他的藏宝楼呢。

司机把车开到楼下,赶紧下车给费铭开门,手搭在车门沿上扶他出来。金一维一挪一挪出了车门,费铭谱摆得很大,训斥司机说,真没眼色!以后金教授在,就伺候他!司机讪笑着,一个声地答应,跑过来接金一维的包,金一维连声说,不用不用!费铭轻车熟路上了楼,不按门铃,把门擂得咣咣响。门一打开,兰若瑜看到后边的金一维,脸色都变了,堵在门口,很异样地说,你俩啊?那先别进来了,去家里,这儿正在收拾,不方便!

人高马大的费铭才不管他呢,把兰若瑜一推说,你跟我客气!自顾自径直进去了。

没办法,金一维也只好跟了进去,心里还在纳闷:今天怎么了,不受待见?表情就有点儿尴尬。待进了屋子抬头一看,却一下子就愣住了,感觉有股热血涌上了脑门,头嗡的一声,心便扑腾扑腾跳起来。

费铭嘎嘎嘎一笑,说,好你个老兰,又不是生人你玩什么生分?小晴也来了!

被叫作小晴的女子笑着跟费铭打招呼,眼睛却越过他盯在了金一维脸上,声音远远地撂过来,师兄你好!

费铭惊奇道,啊,你俩也认识?这世界果然很小,好好好,那就都是熟人了。老兰,还不赶快把你的好茶拿出来!

兰若瑜一脸尴尬,站在一边话也不接,人也不过来,整个儿愣怔着。叫小晴的女子却大大方方走过来,手往金一维面前一伸,笑着说,好久不见了!

金一维木木地把手伸过去,两手相握的一瞬,他的脑子里在嗡嗡响。同时在嗡嗡响的还有小晴对费铭的解释,我跟金师兄是同门,他比我高几届。

金一维脑子一团混乱。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儿,在这种场合,遇上久无音讯的许小晴,这可真够邪门的。他原本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一切早都风平浪静,却没料到自己还这么耿耿于怀,一时间心里边五味杂陈,盯着许小晴的目光就格外复杂,飘忽得就像风中的乱旗子。

费铭却很兴奋,不无夸张地大声道,原来这样啊,喜相逢喜相逢,得好好庆贺庆贺!说完径自去到茶海边,坐到杌凳上,大声招呼说,都过来都……

费铭忽然折断的声音比他的招呼还要管用,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被招揽了过去。金一维看到,茶海上赫然一件青铜器,眉头马上蹙成一团,眯起来的眼睛里,射出来锥子一般的光,一跳一跳地忽闪。

兰若瑜这才醒过神来一般,赶忙奔过去说,一个藏友的,拿来叫我鉴定一下!一维你来看看,我怎么觉着,和你前边收、收的那件,从形制到、到铭文,呐,都好像一模一样?

金一维像一尊石刻,硬硬地站着不动。

费铭团团圆圆的大脸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满是尴尬、埋怨和着急。

许小晴在兰若瑜和金一维两人的脸上来回梭巡着,见他们一个脸呈赭色,一个面露青黑,美丽的大眼睛眨巴个不停。

这样的场合,沉默是最难堪的。兰若瑜干着嗓子又喊一句,金一维?

青黑着脸的金一维一步步走过去,走得很慢,慢得有点异常。他走到茶海边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尊青铜簋,一言不发。这件东西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了像烙在记忆中的许小晴那美丽的身影,由于太过在乎,所以更多凝视,也因为是一张白纸,故而留下的痕迹便不会褪色。金一维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他感觉全部的脑细胞都激活了,里面的各个零部件在轧轧轧响。

刚才,就在刚才,他还以为兰若瑜是因为许小晴才举止反常、面呈异色的,但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可以知道,兰若瑜并不知道他和许小晴的关系,也许对许小晴来说,那都是过眼云烟,早从记忆中抹除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个东西在作祟!

要真如兰若瑜所言,是藏友送来让他鉴定的,以金一维对兰若瑜的了解,他一见面就会拉着金一维的手要一看究竟的。况且收藏圈里,人人心存戒备,唯恐被调包或者被截留,谁会傻到把自己的宝贝脱离视线,存放到别人家里?

过去所遭受的一切,串成线儿在金一维脑子里一一闪过。兰若瑜的鉴定,卫老见面时的表情,费铭的那些话语,青龙淋漓尽致的表演……金一维觉着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黑洞呼呼盘旋着,搅起一股强大的吸力,在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往里吸。

他的呼吸声变得又粗又重!

兰若瑜却已恢复了常态,拿起放大镜,弯腰俯在茶海上,一点一点看。许小晴看一眼金一维,又看一眼费铭,头凑到兰若瑜耳朵边小声问,怎么了?兰若瑜没理她,把头一扬,大声招呼说,呐,金一维,还愣着干什么?快看啊,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金一维眼都不抬一下,干涩着嗓子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竟然跟我一样倒霉,也上了大当?

费铭这时候出声了,喊,走走走,吃饭吃饭,这劳什子有什么好看的,好不好都是个物件,哪能跟感情比!

金一维扫了费铭一眼,眼光像刀子一般锋利,心里却在翻江倒海,那是理智和情感的较量,人格和意志的厮杀。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孙膑被砍掉双脚、司马迁受了宫刑、韩信忍了胯下之辱……文化的力量就在于此,它能快速度地修正人的本能,让人变得克制而又文明。金一维的情绪很快恢复了正常,踱过去,弯下腰,跟兰若瑜一句句附和。

兰若瑜说,一维你看,这个字铸反了!

金一维随声应和道,就是!

兰若瑜又说,你再看这个字,也是反的!

金一维头点得像旧时钟表上的那只小鸡,说,受教受教!

其实他的心里七零八碎的,尤其一抬头,看到许小晴攀着兰若瑜的肩膀,眼睛便辣得酸疼,借口进了洗手间,瞅着镜子里自己那张严重变形的脸,龇牙咧嘴地骂,妈的,这人都怎么了?

费铭则高一声低一声招呼大家去喝酒,走走走,喝酒去,把血热一热,让感情沸腾起来!

金一維从洗手间一出来,兰若瑜就趁势卷了墙上一幅字,落款响当当的,往金一维手里一塞,转脸对费铭说,一维才华横溢,人也沉稳,你得好好支持!费铭眼睛瞪圆了,叫起来,我说老兰,你这是看人下菜?那我呢,手总不能空着吧,多难看?兰若瑜嘿嘿笑了,说,你?再修几年吧!费铭夸张地点着金一维说,瞧兰老多偏爱你,人比人,气死人!金一维抿嘴一笑,回头瞥见许小晴手挽在兰若瑜的肘弯里,心里一躁,问兰若瑜,不把嫂子叫上?许小晴把头一低,竟自出去了,往电梯间走。兰若瑜微笑着没有接话。费铭乜了金一维一眼,伸手一拽,把金一维拉进了电梯。几个人默不作声下了楼,金一维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上了车,忽然说,你们去喝,我有些很不舒服,先回酒店了!说完扭头走了,费铭头伸出车窗叫都没有叫住。

9

金一维其实并没回酒店,直接买高铁票返回了。

一路上,他的头脑里全是兰若瑜。这么多年来,兰若瑜给他在论文发表、课题申报、项目争取上没少提供指导和帮助。每年金一维去给兰若瑜拜年,大包小包提去,又大包小包拿回,心里很过意不去,说,我来看望您的,您倒给这么多东西,那我以后还敢来吗?兰若瑜每次都嘿嘿一笑说,老朋友了,别客套,就算对你的奖励。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人才!

就连金一维从不夸人的老婆,都挑起眼角说,瞧瞧人家,那才叫风范呢!

然而对金一维来说,比起这些个俗常,兰若瑜对他的影响更多的是在精神引导和人生方向上。圈内关于兰若瑜的故事流传很多,说他做学问很有一股拼命三郎的狠劲,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清场铃响连响好几遍他都浑然不知。人家把灯都关了,他倒好,移一移身子,借着窗口的亮光照做他的卡片。直到实在看不清字了,这才知道人家早下班,他被关到了里面。索性把灯打开,继续埋头苦干。值班师傅发现馆里的善本书库灯亮着,为安全起见赶紧上报给领导,领导立即派人将当值管理员召回来。管理员一路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急头巴脑地跑来打开门一检查,被吓得尖叫起来——里面竟然坐着一个大活人。管理员脸都气绿了,抓住兰若瑜的胳膊就往外搡。

还说兰若瑜有把想法随手记录下来的习惯。正吃着饭,忽然有想法了,饭碗一撂就掏笔记。半夜里睡着睡着,猛然有个顿悟,也要立马起来,找来纸笔赶紧写。一次正蹲马桶,灵感出现了,大声吆喝老婆拿笔拿纸,老婆正忙着,拿晚了,捏着笔半天找不到头绪,裤子拖着地跟老婆吵了大半天。他记东西又很随意,随便一张烂纸片都可能记录着他的重要资料或者心得,书桌、书橱、墙壁、门后,到处贴的都是,乱糟糟的,还谁都不能动。一次外出去开会,老婆叫了保洁打扫卫生,刚巧接到妹妹一通电话,两人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完了一看,保洁早把到处贴着的那些个纸片收拢起来了,叠成迭装了好几个文件袋。老婆急了,跺着双脚大吵,谁叫你收这些纸片的?你想要了我的命啊?保洁被训得一头雾水,分辩说,我问过你的,你说行我才敢收的。到兰若瑜回来,果然动了大气,一对半路老夫妻谁不让谁地吵成了一锅粥,气得老婆边抹眼泪边喊,我真是瞎眼了,看上你这么个一根筋!这还没完,隔几天埋头正写着东西,撂下笔,起身往墙上一看,光秃秃的,啪地一拍桌子,又跟老婆大吵起来,话撵撵都上了头,拽住老婆就要离婚。老婆一赌气,说,早不想受你这窝囊气了,走,离!包一拎先出了门。楼下等了半天不见他出来,折身上去站在门口叫,咋?怂了?你说离就离,你说就不离就不离了?今天还就离定了!兰若瑜怕人听见丢脸,只好跟了下楼,院子里碰到有人打招呼,出去呀?兰若瑜笑脸一团,呐,转转,转转。老婆则眉毛一立说,不过了,离去!兰若瑜当下就服软了,折身跑了回去……

圈子里添油加醋传说这些个故事时,个个表情不一,笑声各异,多有调侃,不无揶揄,听得金一维气鼓鼓反击:勤快人看人勤快,心里翘起的是大拇指。懒人要看人勤快,多半会伸出他的中指。人这一张臭嘴!慢慢地,熟悉的人都知道了,谁要敢当着金一维的面说兰若瑜半个不字,他指定会当场翻脸,不管是谁。

金一维对兰若瑜,那是既十分感恩,又无比敬佩。他经常会问自己:到了兰若瑜那个年纪,我能做到他那么好吗?他把兰若瑜当作了自己的人生标杆,一直在加劲努力。

可是这个标杆,顷刻间便倒在了他的面前,断成了一截一截碎块。

如果兰若瑜挑明了说,这个东西,我喜欢,你得让给我!那将会是另一种心疼,就像肋子上剔去了一刀肉,愈后也是一道疤。只不过这道疤只在天阴落雨的日子会痛一痛,并不影响他把兰若瑜当作奋斗目标。

退一步讲,如果兰若瑜不挑明了要,耍心眼、使手段,逼他忍痛割爱呢?那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让人难以容忍。士可杀不可辱,金一维觉得自己既受了辱,也蒙了羞。

再说还有许小晴呢!一想到许小晴,金一维就更沉不住气了,没头没脑地骂,恬不知耻!恬不知耻!连他自己都理不清楚,他这是骂兰若瑜呢,还是在骂许小晴。

那段日子,金一维变得有点儿像刺猬,动不动就会扎人,连女儿都冲着他喊,你是不是更年期来了?其间费铭给他打过好多个电话,他一个都不接,来一个掐断一个,心里骂,男人人要没点骨气,干嘛站着尿?公公!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金一维却会一面恨得牙根痒,一面悔得肠子青。牙根痒的时候,气便不打一处来,兰若瑜、许小晴甚至费铭、卫老的面孔,就会很狰狞地在他的眼前闪回,让他觉着眼力不济,认人不清,打眼了,发誓不再跟他们有任何往来。可肠子青的那一刻,他又会非常后悔自己的定力不足,修炼不够,多少年的关系就这么嘣噔一下给断送了,不是白痴是什么?不就一个物件嘛,已经成人家的囊中之物了,有本事你把它抢回来?没那号本事,你却弄到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后路都給断了,这是聪明人做的事吗?

如此一天又一天地煎熬着,慢慢地就想到了兰若瑜的各种好,想到了自己事业之路上兰若瑜给予的一切帮助,便心堵,胸闷,气短,呵儿呵儿长吁气。尤其接到文化人类学学会年会通知后,就更纠结了。年会要评优秀成果了,参不参评?还要换届,兰若瑜已经好几次提议让他当秘书长了,现在咋办?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要飞走了,这让他如何不挠心?

如此煎熬了好几个月后,金一维拿定了主意,决定还是得重修旧好。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这档子事自断前程,值当?可是兰若瑜那儿,怎好直接贸然登门,要是热脸给个冷屁股,就弄僵了,后路便堵死了。费铭毕竟隔着一层,隔靴搔痒的事情是浪费力气,最划不来。最佳人选非许小晴莫属。心病还得心药医,解铃终须系铃人,枕边风的力量那是无可比拟的,铁石能化,冰雪可融,无坚而不能摧。

正在这时,恰好许小晴的城市有趟公差要出,金一维先硬着头皮打去一个电话试探,一听是他,许小晴哦了一声,沉默一下才问,有事吗?

金一维尽量把话说得很诚恳,道,刚好要出差去你那儿,多年不见了,想坐一坐,聊聊,可以吗?

许小晴又沉默了一下,才说,也好,来了打电话。

金一维第二天就飞了过去,落地先没去会务上报到,直接给许小晴打电话约。许小晴犹豫了一番,说她正好在家看稿子,就去家里吧,也好说话。金一维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连忙挡了一辆出租车,说,先就近找家花店!

金一维抱了一大捧鹿子百合摁响了许小晴的门铃。在花店,他在玫瑰和百合之间犹豫了好一番,最后还是选了百合。玫瑰代表着爱意,但时过境迁,昨日之日不可留,要让兰若瑜晓得了还会徒增嫌隙。而百合则能表达祝福,无论对许小晴还是对兰若瑜,都表明了一种敞亮的态度,这是最紧要的。

许小晴开门先看到了花,愣一下说,这么客气?金一维瞅着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许小晴,尤其是她笑脸上那对深深的酒窝,人就有点恍惚,眼睛一躲一闪,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许小晴把金一维让到大沙发上,自己坐到一边的小沙发里,忽闪忽闪瞟着金一维,金一维则扭着头四处打量。

这是一间复式结构的屋子,装修得简约大方又恰到好处。客厅一排现代风格的博古架,错落有序地陈列着一些玉器、陶器、瓷器,件件都很别致。金一维一下子就看到了他送给兰若瑜的那尊青铜爵,眼睛就很辣,辣过又有点儿酸,酸后又一阵涩,便头一偏去看墙壁。墙壁上一幅大照片里,许小晴手挽着兰若瑜笑得很甜蜜。旁边一张单人照,照片里一个女人,像极了许小晴,正抿嘴矜持地盯着金一维。围绕这两张照片,是一些小相框,错错落落地组成了一个扁扁斜斜的心形。

气氛有点儿尴尬。这种尴尬里交织着记忆,缠绕着陌生,又充满了猜忌,复杂、混沌、尖锐。许小晴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问,茶还是咖啡?金一维本来想说别麻烦的,嘴皮一动,却道,茶!许小晴调侃说,习惯还没变?金一维不知怎么,脱口说,我本来就是个执着的人!说完意识到失口了,正想着怎么掩饰,许小晴噔噔噔去了厨间。

金一维心里很后悔,暗骂自己嘴臭,眼睛斜斜地盯着那尊青铜爵,目光异常复杂。

许小晴冲了咖啡泡了茶,托盘端出来几上一放,沙发里一猫说,说你干得不错呀。

金一维动了一下茶杯,有点烫,抬眼一边看着墙上的那个女人一边说,马马虎虎,混口饭吃。

许小晴用小匙在杯中不停地搅动着,叮叮响,也随金一维的目光看墙上的照片。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扑到墙上,墙上一半明,一半暗。窗外市声喧闹,屋内寂寂两人。

金一维有意打僵,也是做个铺垫,问,是你妈妈吗?

许小晴说,是。

金一维说,跟你真像!

许小晴目不转睛地望着照片,目光很能惹人共鸣。

还好吗?金一维问,用意双关。

许小晴却只接受了一种意思,长吁一口气说,都去世十多年了。

迎着光,许小晴的眼里透着感伤,一闪一闪的。金一维心里忽然有些酸。本来他是想借这张照片,好把话引到她和兰若瑜的那张照片上去,便打住了,说,对不起对不起!唉,人生就是这样,万事古难全。他的声音有风沙感,也多了点柔情。

许小晴把头摇一摇,吁口气说,都过去了。

金一维端起几上的茶杯,站起来,边啜边走到那排博古架前,探头细看那些古董,过一会儿,头也不回问,你怎么会认识兰老师?许小晴没有接话,歪着头看金一维的后背,一口一口喝苦苦的咖啡。

金一维停在那尊爵前,脸贴近端详半天,说,这尊还是我送给兰老师的,真精美!

许小晴这才放下杯子,来到金一维旁边,两手往后一背,叫,师兄!金一维扭过头来,许小晴盯住他的眼睛问,咱还是不是师兄妹?金一维笑了,有意打趣说,这话说得,怎么,不想认我这个师兄了?许小晴一脸认真地说,那咱就都不要藏着掖着了,有话直来直去,好吗?心里装事的人话多半会很绕,金一维说,那当然了,都这把年龄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许小晴便直通通问,那你找我什么事?请直说吧!金一维一下子窘了,急声急语道,你看你你看你!我能有什么事?好多年不见了,刚好出差,来看看你,不行?许小晴把头轻轻一摇,说,师兄果然变了!

金一维一脸尴尬,顿时语塞了。他心里很清楚,要继续分辩,说自己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真的没有什么事,后面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那这趟不就白来了吗?可不分辩,又很不服气,说我变了,难道你没变?兰若瑜没变?我们身边哪个人没有变?

金一维还正纠结着,许小晴过去站到照片墙前,扬起脸,一边看墙上的照片,一边还在轻轻摇头。金一维也走了过去,想跟许小晴掏心窝子说说自己和兰若瑜的交往,说说这个爵,说说那尊簋,既排谴排谴自己的闷气,又好让许小晴吹一吹枕边风,他真的不想断送和兰若瑜的交情。金一维一边看着墙上许小晴和兰若瑜的笑脸,一边调动全部的脑细胞在思量话怎么说,度怎么把握,语气怎么拿捏,起承转合怎么推进。眼下要面对的,可不是那个五大三粗的青龙,那是一场武戏,拼的是意志和耐力。一想到青龙,金一维就浑身一股燥热,臊得慌,也恨得牙根疼。那场戏里,自己就像一个小丑,被设计得滑稽不堪,愚蠢透顶,却自以为聪明无比!那么今天这场文戏,就必须唱得婉转多情,天衣无缝,决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闪失……

许小晴这时却先开口了,问,师兄你相信命运吗?声音里有股风吹雨淋的味道。

正是这份风雨的味道,让金一维一时想不到如何回答,心里也有了风雨的味道,很飘摇。

许小晴指头点着那个很像她的女人和兰若瑜,说,我妈,如果她不遇上我爸,也许她就会是个,很幸福的女人。

金一维的脑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喉结滚了几滚,睁大眼问,兰老师是你爸?

许小晴白了金一维一眼,眼神里一股将他看穿了的嘲讽。

金一维脸烫得像了烙铁。

10

现在,金一维踽踽独行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时不时就会撞着匆匆而过的行人。有好几次,人回头冲他吆喝,长没长眼?金一维也这样问自己,你到底长没长眼呢?他做梦都想不到,许小晴竟会是兰若瑜的女儿,这让他觉着了自己的猥琐和鄙俗。

许小晴告诉金一维,她妈妈是个舞蹈演员,经人介绍跟兰若瑜结婚后,其实过得并不幸福。兰若瑜是个书痴,又对文玩嗜之如命,经常就把家里弄得分文不剩,靠借贷度日。有一次他竟然连给许小晴买奶粉的钱都翻出去买回来一件老玉,两人为此狠狠大闹了一场,妈妈索性把许小晴一抱回了娘家,从此说啥都不和兰若瑜过了。别别扭扭僵持了不到两年,到许小晴三岁时,最终还是离婚了。

许小晴妈妈离婚后很快改嫁给比她大了整二十岁的歌舞团副团长,从此不再上班,当起了专职太太,决绝地跟兰若瑜断绝了一切来往,甚至都不让他看望许小晴。她跟许小晴说,我一生都叫他毁了,不能让他再毁了你!她几乎把全部的心思花到了对许小晴的培养上,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女人要过好,就得自个儿强,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许小晴上高中时,有个挺帅的男孩偷偷给她的书包塞了情书,许小晴没发现,她妈妈先搜走了,找到学校把人家男孩叫出去狠狠羞辱了一通,這让许小晴好长时间在学校里抬不起头。到许小晴读大学时,那个官员早已离休,半路夫妻,各怀私心,两个人越来越说不到一起,官员索性去了美国的女儿家生活,许小晴妈妈有房住有工资领,倒也乐得自在。谁料许小晴研究生快毕业时,官员去世了,人家儿女拿着遗嘱来争财产,许小晴的妈妈一看遗嘱,一口气憋到心里,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一天天又哭又笑又骂,一次爬到楼顶哭骂时,失足跌了下来,当场就没气了。这就是许小晴毕业时不辞而别的原因。等她好不容易从悲伤中挣扎过来,却从别的同学那里得知金一维已经结婚。

金一维头几乎埋到了茶几上,鼻音很重地问,为啥不告诉我?两人分担,总比你一个硬扛强!

许小晴没接他话。

过了一会儿,金一维拳头一擂沙发,又问,那导师为啥说你奉行的是独身主义?

许小晴也没接他话,继续往下说。

妈妈去世好些年后,许小晴才敢细细翻检她的遗物,有用的留下来当作念想,没用的便一点一点拿去烧到母亲的墓前。妈妈的遗物里,有很多那个官员的信,虽然都很短,但极尽缠绵,看得许小晴浑身一忽儿热一忽儿冷。信里那些相当滚烫的话语,与后来极其冰冷的结局,让许小晴不知道还敢不敢相信人。

一天晚上,许小晴忽然在一本书里发现了一封信,抽出来先看落款,要还是那个官员的,就不看,撕碎了扔进纸篓里,那料落款却是兰若瑜三个字,便展开了细细读。这封信写得很长,言辞恳切。从这封信里,许小晴这才知道了父母的那点隐私。原来兰若瑜知道了许小晴的妈妈有了私情,并且指名道姓地点明了,就是妈妈后来嫁给的那个官员。兰若瑜劝许小晴妈妈看在孩子的面上,悬崖勒马,回心转意,发誓他以后要多陪伴她,多体谅她,答应坚决改掉一见文玩就啥也不管不顾的坏毛病……许小晴哇地哭出了声,把妈妈的遗物抛撒得满屋子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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