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2020-09-02王闷闷
王闷闷
1
从火车站出口的人流中找寻到母亲和姐姐,太古在意识的强迫作用下亲热地跑过去,接过累赘的行李。母亲推着轮椅,姐姐低着头坐在上面。出了车站,坐上回家的车,姐姐才抬起头透过车窗看陌生而又无趣的景色。司机不时发几句牢骚,坐在边上的太古含糊其词地应和。到了家里,太古先给倒水,然后问想吃什么,或做或买。母亲说,做吧,再去外面累的,实在没劲。太古就做些清淡的饭菜,夜里吃得太油腻不好消化。饭毕,太古说,朋友的房子空着,他提前收拾开,以后老家呆得烦闷就来这边,散散心。姐姐低声说,你朋友房子在哪里?太古笑着说,就在这小区,我好照顾你们。母亲仔细查看房间的每个地方,转悠几圈后坐下,说,还在看书写作?太古边收拾碗筷边说,很少了,工作繁忙,没得时间再来经营这个。母亲哀叹起来,说,都是这个家里把你拖累的,我年纪大挣不来钱,你姐又是这样,全靠你维持养活,真的,女朋友家里怎么说?太古说,没什么,都好着,都好着。
太古拾掇完碗筷,看时间还早,就坐着与母亲姐姐喝水闲聊,可是正要坐下说什么,话却消失得无影踪,怎么找寻都找寻不到。母亲说了几个随口就来的,太古想说些与这里有关的,新鲜的,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嘴。白色的灯光在简洁的家里静然,享受着这种心旷神怡,不用挤压的变化出万千无名姓形状,姐姐对着墙根的几盆绿植发呆,似乎能看见微乎其微的生长,包括古旧陶瓷花盆的衰朽。太古深信姐姐有调试寂静的本领,因为她别无选择,只能无数次地重复这个,双腿动弹不得是寂静生长蔓延的源泉。记得有次太古烦躁不安,在家里地上走来走去,窗前轮椅上坐着的姐姐说,移动并不是存在的深层次表达,默然才是,试着去忘记所有,包括呼吸,就像我这样,接受自己接受寂静。太古尝试多次无果,依然徘徊不止。快十点,太古抱上刚晒过的被子枕头,母亲推上姐姐,去朋友房子。朋友的房子大,他这里只能住一两个人,三个人就拥挤的转不开身。在小区里穿行,昏黄的路灯光下母亲反倒不太适应,很是谨慎小心,太古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看她们跟上没。
安顿下来,太古思索还有哪里没有说到,在房间察看几遍,日常生活里涉及的基本都已说到,此时再想不起,那就等待遇到了再说。明日周末,太古能带着她们继续熟悉周围,哪里买菜哪里倒垃圾哪里接纯净水哪里坐车哪里买吃食哪里理发……母亲说,忙你的,我和你姐习惯了,这些事不紧不慢做着就好。这回来,不单是为散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太古接水烧水,水壶里发出呜呜声,姐姐坐着轮椅在客厅沙发旁,还没来得及帮扶着放下,于是就先让母亲帮忙把住轮椅,自己抱着姐姐到沙发上。姐姐羞惭不已,低声说,拖累了。太古把姐姐放在沙发最绵软的地方,手捏捏姐姐的胳膊,微笑柔软地说,哪里的话,谁让我们是姐弟。母亲收起轮椅,立在门口的墙边,回来坐在低矮椅子上,说,你找到没?听村里知晓的人说就在这里。太古给倒水端零碎吃食,说,这里大了,找到个人不容易。母亲说,再大也要找,找到后我就每天都去,让他们看到我,不能让他们安然自在。太古坐着抽烟吃零碎食物,仰头低头左右转动脖子地活动,借着吐烟长吁短叹,等吐出的烟不再浓郁,说,知道,每日工作忙,一有闲暇时间就在找。母亲说,要找到,不管那些没人情的硬框框怎么判决,我们不能便宜他们,除非哪天死去无知觉。太古没有接话,好半天才说句,知道。破碎断裂的语境难以整合这个言语的来去,孤零零落在空气里,无法捡拾无法抛弃。
几天下来,小区内外母亲、姐姐皆熟悉了,太古也不用操心太多,说是在省城,这里不过是偏僻的农村,人是杂乱,但少有多余过分的攀比,众人皆劳苦,忙忙碌碌,难得的闲余也不过是讲吃讲喝。又是周末,太古看几天不出去,在这里也走动得重复无味,就提议到南郊的山里看看,姐姐皱眉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和陪伴出行的轮椅。太古赶忙接住话说,不打紧,到时去个路相对好的,不好走的地方我来背。母亲说,也好,山里轻快爽怡。太古经常去南山,心里一直把那里看作神迹,那里有自己的好运,不时去采撷,不过知足常乐,过分索取就会折损。这天去已经来不及。明日一早太古租上车,不用两个小时就能到,去哪里太古已经盘算好,要说路好走的,又不失山色,就数古禅寺。夜里,太古整理好要带的东西,收在包里,看着母亲、姐姐睡着才回来,本想也早睡,躺下却无睡意,十几年了,没有一日不是如此这般,睡意黏腻却无法安眠,身体里有太多洗刷刺攮睡意的植物,随着年月流逝,生长得越来越大,他想遏制其生长,无奈事到跟前总是束手无策,只好作罢,任其滋生。
南郊的空气就是鲜凉,轻薄中夹杂着春日气息,万物的滋味弥漫萦绕。姐姐降下玻璃窗,说,真好啊。母亲说,真好就多闻。太古在开车,心里欢喜此种情景,正是这般颇费周折想要的。这边集聚了周边所有的灵气,氤氲不散,充溢在山川河谷里,一阵比一阵新颖,太久没见到花朵阳光嫩柳山河。下车后,母亲提着不多的东西,太古推着姐姐,往山上走,边走边看,姐姐抬头的次数增多,脸上也有了淡淡隐隐的喜悦,母亲似乎无什么欣喜,就是跟着走着,到一段台阶路,太古收起轮椅,先背着姐姐上去,再下去取来轮椅,继续推上,母亲边走边歇息,不住感叹年纪真是大了,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半路上有歇息的亭子,里面坐着个出家人,他们进去歇息,顺便倒杯水喝,母亲爱与这些人说话,经常无非就是算命看相,出家人看母亲坐下,便说,施主远道而来,心中积压太多。母亲说,事难消解,恨意常在,怎么才能如意?出家人说,如常如常,一切如常。母亲说,什么意思?出家人说,来来去去皆是恩怨,任其流淌吧。母亲惊诧地说,你意思放下?出家人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母亲起身快步出来,对他们说,下山回去。太古不懂这番对话哪里有差意,想追着母亲问答但又有姐姐在,就说,妈,你慢点,慢点走,台阶湿滑。母亲的怒气溢漫于全身,自顾自走着,太古推着姐姐紧赶慢赶没追上,到山下,母亲站在旁边的地里,对着远处的明媚痴呆。
经过好一阵言说,才答应在附近的店里吃饭,这边的饭店都是土特产,吃着有自然时节的味道,太古看母亲心气平缓了,就试着问,出家人倒究说了什么?母亲怒意再次涌上,随着简短的话语喷发出,冷笑着说,他意思让我放下。太古知道问得不适合,就岔开话题说到吃食,想一起愉快地吃完这顿饭。姐姐坐着无表无情,太古问想吃哪个给夹盘子放在跟前,姐姐说都可以,太古就每样都夹些,姐姐低着头似专注地吃饭。吃饭中,母亲说,你带我来这里也是为这个吧?太古手里的筷子与盘子碰撞出脆响,说,多想了。母亲说,有些可以放下有些永世不行,看看你姐。太古夹了筷子饭菜使劲咀嚼,咽下心中的苦痛折磨。回去后,母亲就说不住了,买明日的車票回去。太古说,为那个事不值当,好容易来一次,出家人只是随口一说,他们的口头禅。母亲说,来此游玩可以,本就是散心,但更重要的是找到他们看到他们,与他们对视,出家人的口头禅太厉害,不经意就能道出世事真意,既然找不到他们,那就回去,等找到了再说。姐姐一直寡言少语,坐在边上看书。太古一会买好票,和母亲姐姐说好时间。
次日车要开动,母亲对他说,你们谁都可以忘却松懈,我不能,我要回去守住那个没逃走的女人。太古无言,车在眼前离开,逐渐加速,剩下空荡荡的站台。
2
回去的路上太古接到女朋友春香的电话,要去买些生活用品,问是否有时间?太古答应下来。要说去买其他的,太古可能会不去,但买这些日常用品,他肯定会去。春香果然说了常去的地方,太古就直接去那里等她。对于这段已有四五年的感情,太古说过很多话,直至现今剩下的只言片语,在大城市成就一段感情不容易。春香在说定的时间来到,太古见到春香很是开心,也有三四周没见了,虽说在一个城市,但见面次数都数得见,通常就是周末见,有时忙就两周见一次,这段时间春香备考资格证,周末的时间也被占用。买好需要的东西,他们就一起在不远处的饭馆吃饭,太古找到中意的靠窗位置,老板已经熟悉,进门就说,来了,许久不见了。太古说,近来胡乱忙事,还就那些菜。老板说,好的,先坐,马上就来。坐定后,春香察看买的东西,看有没有还有要买的,几遍下来没想起。饭菜上来,太古吃得心不在焉,春香发现,就说,有心事还是?太古故作轻松地说,没有啊,春光大好,和自己心爱的人吃饭,多好。春香说,说太多就会言多必失,每次吃饭都这样,你似乎在等谁。太古收回扔在窗外的视线,专心专意地吃饭,说,这样永远陌生的城市,哪里有人需要等待。春香知晓问不出内里,就边吃饭边说些其他事情,趁着春香去洗手间,太古去检查留下的几条隐蔽视线,看有没有想要的信息,看到了,与以往一样,今天的他们愈发欢快,有说有笑地走着,上了车,一溜烟不见了。春香回来,说,账已结过,慢慢吃,不着急。太古说,吃好了,坐着歇会。给春香倒上茶水,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静默印染了所有,他们沉浸在别处的车水马龙喧嚣嘈杂里,为打破尴尬,太古说,你家里有没有表态?春香说,在这里或大或小得有个房子,不然我们怎么能落地生根?太古难为地说,这些要求都不过分,谁家不想自己的女儿嫁个好人家,我在努力打拼。春香握住他的手说,你也不要有压力,随缘吧,这不是消极,你很优秀,但你家里需要你独自支撑,我很理解。太古眼睛酸涩,强忍住,说,倒是有钱可以付首付,你知道的,那个钱不能动,不是倔强执拗,真是难以动用,得先过心关。春香说,慢慢来,没有人逼你动用那个钱。太古攥紧春香的手,说,感谢你的理解,你变化了。春香说,我和家里也说了,人生如意与否,无人能预料,没人长前后眼,再多的不忿不愿,到头来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所以我们尽力为之。太古点点头,灼热的阳光落在两双手上,手心出了汗,濡湿了春香的手心手背。分别时,他们互相拥抱,春香伏在他肩膀上说,做自己以为对的事情,人注定的不是命运,是无边无际的坚硬的现实。
看着春香上车离开,太古站着等待自己要坐的车,不想,熟悉的车横冲直撞地映入眼帘,无法躲闪开,太古愣怔几秒生硬地把身体移到边上,车里的人没有按喇叭,耐心地等待他做出抉择,看到公交车过来,不管到哪里就上去,先离开这里再说。车上太古思想很久,直至到了终点,太古下车重新察看规划回去的路线,他不知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始终想找个不这样做的理由,可惜找不到,几次他欢乐不已地以为找到,可没经住几下推敲就轰然倒塌。既然找不到就这样无止境地持续着,仿佛这也是一种办法,起码不会陷入漂浮虚幻的折磨。有次他想着动用这个钱,应对下紧要的局面,不多久便会原封不动地补上,钱还是那个钱,母亲听后当即勃然大怒厉声训斥,说,钱的数目是一样,可你我的心会被搅得浑浊,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原则很快就被腐蚀溶解得面目全非,什么都不剩,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太古知晓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念想,触犯了母亲的心刺,随即母亲又说,想动这个钱,痴心妄想,除非我死了,不再知道你们的作为。姐姐暗示他休再辩解,屈服认同是最好的结局。
在无数个黑夜里,太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着远处模糊闪烁的亮光胡乱思想,追索他们现实生活的难题,与春香的爱情,横在眼前的阻碍,春香原先说过几次,很容易就迈过去,商量着动用那个钱,人要灵活,不能死脑筋,毕竟活着的人要活着。那时太古觉得春香就是在逼迫自己,气愤无比地说,那不是钱,那是耻辱仇恨,太沉重,沉重的这个世界承受不起。春香是话赶话,逼急了,说,不能承受的是你们,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能包裹,邪恶、肮脏、龌龊、孤独、苦难、贪欲……你们那个算什么,我们的爱情如果无结果,多数原因是你们太偏执。太古还想言说,话到嘴边忽然没了劲,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谁得理都是无理。现在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所有事情乱麻样交织着,挽结成密密麻麻的大小疙瘩,左右犹豫摇摆中越扯越紧,解开已不再是选择,只有狠心剪断剪烂,可维系这些疙瘩的丝缕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无以解脱,只能一起消耗拖延等待,直至自然崩塌涣散。
3
几月后的深夜,姐姐打来电话,太古刚睡着,接起电话对面传来素淡的声音,说,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不好意思啊。话语里有说不出的陌生感,再看屏幕显示的名姓,就是流淌着共同血液的姐姐,说,没有啥,想打就打来,有要紧事?姐姐周边好安静,像是在院子里,天上星点缀着寂然的黑色,对面山形苍苍,偶有虫鸣,说,深夜说话多数是要紧事,但姐想的是,这时说事再大的事都会随着朴质悠然流淌,静如止水。太古说,姐姐最近看的书肯定有意思。姐姐此时或许就捧着书,有翻动书页声,文字词语句子在汇集出引人深思的哲理,说,有意思呢,不然也活不到现在。太古干脆坐起身,躺着说话气息在体内太平缓,容易把话语的力量沉积,说,都一样,这些年委屈你了,本来可以治疗,起码比现在能好些。但是……姐姐与家乡村子院落里的万物融为一体,院子里没有人,更没有姐姐,静立着的只是空气或桃树的枝叶。姐姐说,别说这些,至少我还能这般苟活,母亲不能了。太古被这平铺直叙的语言冲击,但没有惊涛骇浪,出乎意料的平静,说,母亲怎么了?姐姐说,昨天做饭中,母亲摔倒,我无力扶持救助,就打电话给街上的婶婶,婶婶叫来救护车,我们一起去了县医院。等待救治中,婶婶说出了隐藏两年之久的话语。两年前也有这样一次,你肯定记得,那次我没去,你随着去,后来结论是风寒感冒严重才引起晕厥倒地。你大意了,母亲远没有我们想的简单,她的强大不可思议,生命在她这里都要言听计从,但这毕竟是一时半会,绷着的弦终究要斷裂,风吹日晒的消磨就受不住。母亲那时就患上了重病,如果及时医治还可以维持十年左右,得去省城的大医院,花很多钱自然免不了,母亲坚决不同意,也封了婶婶的嘴。若是治疗必然要动用那个钱,再无他法。这次医生叫我去,说了更大的实情,不治疗能勉强维持三四年,如今已过去两年多,时日自己计算。太古轻轻嗯了声,一切平静。
姐姐在十几分钟后,话语天衣无缝地融进看不见的电流信号,说,找时间回来一趟,母亲悲痛万分,一直责问,怎么就守不住那个年龄大的女人,反倒落得自己早走。太古说,那个,她今年多少岁了?姐姐说,七十八岁,每日有吃有喝,人家比母亲欢快百倍。太古使尽全力找寻身体内心里的仇恨,一败涂地,说,姐姐,我背叛了母亲,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我想象起初那种疾恶如仇,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说来可笑,仇恨真的在铁杵磨成针,没有说的那么难,容易到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没有答案。最可怕的反倒是有几分原谅的意思,父亲也会被我这样的忘却和卑屈寒心。姐姐说,母亲的心理我们看不透,如果从人的角度来看,她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没有你走得这么远,她在就要走远时就扼杀掉,重新拉回到原点。前几天还请人写了诉状,有几个钱不舍得吃喝,全搭在这上面,徒劳无益在母亲这里成了新的生活方式。太古说,你会有我这样的想法吗?姐姐没有回答,说,时候不早了,睡吧。电话挂断,太古没有睡意,清醒引着他下床烧水喝茶。
想起经常看到的他们,坐在熟悉的位置,透过玻璃窗,他们有说有笑,太古有时完全忘记肩负的责任及观看的初衷,沉浸于他们的行动举止,连物件都能习惯亲和,何况人呢?不知他看到他后会想什么?自责、愧疚、痛恨、残恶?从上次无意挡住他的车,停顿的时间里,他在惊慌失措中感受到了沉稳的理解,也许是他太孤寂,少有说话的人,经常封闭着自我。奶奶活着时常说,不管什么人什么关系,走动得多了就亲热,亲戚如果不走动,那也会把本有的关系很快就消耗殆尽,仅剩下世俗规定的那种维系,遇到躲不过的事情,碍于情面生巴巴地来往。以前不懂化干戈为玉帛的艰难,自从父亲离去,太古就逐日感受其深刻,渗入皮肤骨髓。世人的眼睛太功利太残忍,没有宽容,只有尖锐的对立。
太古沒有勇气力量去完成世人给予的训诫,住在这里距离家乡遥远,无人督促催逼,放松偷懒安逸让他上瘾,自从来到这里就一发不可收拾地享受这种避人视野的心安理得,不再过多地思想仇恨,难得糊涂地生活。现在去破坏他们的生活,反倒是自己不仁义,没有人情味,悲剧不能再次上演,可他反过来思想,假若他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会这般仁慈地放下吗?这是永世无法回答的,如果有回答那就得他去以生命的代价制造同样的惨剧,无奈他软弱不堪,所以过来过去皆是空想,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去。
4
母亲病重昏迷,太古和姐姐才从老家把母亲转移至省城医院。姐姐说,这不过是我们做儿女的自我安慰,减轻愧疚感。母亲醒来看变了环境,却分不清这是省城还是县城,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病房皆相同,只是人们说话的口音行事不同,母亲顾不及这些,昏昏迷迷是常态。太古辞去工作来专心专意照顾,姐姐就是靠手机来完成言语交流及轻微的身体力行的事情,多事还要依靠他。母亲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多次想抓住清醒时间,滑了手,剩下空空的苍老的抓取形状,眼角流下浑浊滚热的眼泪,心中有,身体做不出。他们不忙就一直守候在母亲身边,等待她在有限的时间里抓住想要的时间。午后的阳光炎热,病房里有病人不能吹凉,沉闷燥热黏腻占据着空气,太古在昏昏欲睡中,感受到母亲枯瘦粗糙的手,不敢看脸颊,就这双手已经够他撕心裂肺地悲伤了。姐姐移动轮椅靠前,捏住母亲的手,说,妈,有什么想说的就说。母亲没有睁开眼睛,依托着微弱的气息传送话语,说,有些东西真是守不住,妈失败了,要去见你爸了,见到也有个交代,我尽力了。禁不住人家寿命长,我熬不过。手指示意姐姐的手与他的手放一起,说,从此这个世上,就你们姐弟两个最亲,相依为命地生活,太古要照顾好你姐,她只能依靠你。姐姐抚摸着母亲的手,坚毅地说,妈,放下吧,让缠磨你大半辈子的那个顽固不化的东西烟消云散,重归生活,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蓝的蓝,白的白,绿的绿。母亲眼泪成线,顺着脸颊流至脖子衣裳上,弯曲无力的手使命握紧,终究没有年轻时的契合,只有握紧的大致意思。他用手戳姐姐的胳膊,嘴唇动着,意思不该说这个,她坚持大半生,即使是她知晓的,临了被说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否决,太残酷。姐姐没被他的意思干扰,看一眼就不再管。姐姐说,该轻松了,妈。渐渐地,他感受到母亲弯曲干枯的手舒展开且有温润。
办理丧事,姐姐说自己无钱,太古说不用她管,自有办法。姐姐说,万千办法皆可唯有那个不能,她坚持大半生,就算放下也得把这个干脆利索地坚持完整。太古明白姐姐的意思,说,放心吧,再难也不会用那个办法,即使是草草安葬。姐姐说,莫管世人言语眼神,孝敬不是拿金钱堆积的热闹程度衡量,而是我们做儿女的心,心到就好。太古说,平常,平常。丧事办得顺利,村人亲戚都来帮忙,多说他们姐弟不易,他一个跑不过来,就来帮忙。太古接受这些恩赐,怜悯同情无可厚非也是一种挤压,但人生中总是要接受拥挤压迫。下葬那天,太古专门留意了母亲守候大半生的她,经过她家坡底,众人中无她,走出一段后,太古看到村里荒地里坐着她,双手抱着双膝,小孩样下巴依托在膝盖上,蜷缩在草林里,穿着的粗布灰沓颜色的衣裳,与荒草搭配的凄凉孤悲。
老家的门关上,太古带着姐姐去省城,白天就在他这边,晚上去朋友房子住,为方便照顾,他会搬过去,这边就不时来看书写作。辞掉工作,没了收入,经济就拮据不已,每日虽说花不了多少钱,可吃喝行动都需钱,小钱积累多就是大钱。姐姐看着他烦恼,多次说想做什么就去做,我这里不影响,基本都能自己解决。太古不放心,就说,不管怎么,先适应一段时间,我也不着急这几个月。姐姐说,你随意,该说的我都说了。吃过早饭,太古把姐姐推到阳台上晒太阳,自己收拾碗筷房间,姐姐看着远处冉冉升起的太阳,说,我们最后去看一次他们。太古说,谁们?姐姐说,你给母亲说没找到的人。太古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但找到了还一直定时去看。姐姐说,今天去最后一次,以后就没有了,他们过他们的,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太古把家里整理就绪,背上包,租到车,推着姐姐下楼,走在阳光已充溢满的小区路上,出了小区,找到租的车,帮扶着姐姐上车,收起轮椅放后备厢,去向那个熟悉的饭馆。
他们找到专属的位置坐下,姐姐想吃什么点好,本来面对面坐,但碍于看窗外不全,就把姐姐调到正对窗户坐着,他们的座位形成直角,兼顾着都能看到。吃饭中,太古提醒姐姐,他们出来了,还是三个人,孩子和他们夫妻二人。姐姐拿着勺子,一手托着下巴,说,美好不?太古边吃饭边看着,说,当然。姐姐说,母亲守了大半生,你可千万不能,要向他们一样生活,仇恨不是生活,更无法完成自我。太古说,这也是我给母亲撒谎的原因吧。没有你这么坚决地想,犹疑不定。姐姐说,他们像是出去玩,孩子开心的,妻子看着也贤惠。太古说,他看着不像他爸那么残暴凶狠。姐姐说,这样最好,不然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孩子鞋带开了,他蹲下亲昵地给系上,妻子检查要带的东西带齐全没。车开出后,热闹照样,阳光照进窗户,铺展在他们的身上。
吃毕,太古没急着离开,招呼服务员上壶茶喝,享受松弛下的温暖,姐姐品喝著茶说,他爸是村里的村霸,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只要想要就去欺负霸占,要在咱家那里修建水路是早就预谋的事情,那时咱家与他家关系还好,他爸一直没上硬,说是留几分情面实则是利益还没有正儿八经的降临落实。后来进城热完全散漫开,村里关系开始松散解体,村里的修建肆意扩展,这条水路自然不能少,他爸又选举上村干部,专门负责此些事宜,管你三七二十一,数次来下达服从集体的命令,舍小利赢大利,母亲不同意,父亲乖善村里无人不知,每次父亲都沉默寡言,母亲逼得焦急,就时常唠叨刺激父亲。那天打斗你被震慑到,躲在家里窗后看,我参与其中,看到父亲有危险就上前保护,母亲也是被眼前的阵势弄得慌乱。父亲和他爸打斗着,本可以反败为胜,但父亲顺势收手,挨了那致命一下,倒下那刻我看到父亲欢愉的笑。太古迷惑地说,欢愉的笑?姐姐说,对的,欢愉的笑。太古喝口茶,忽地想起什么,说,难道是母亲不住的唠叨刺激?姐姐说,我是为抱住倒下的父亲,护住父亲,被他爸落下的棍棒砸了双腿,人真是脆弱啊,父亲挨那么一下就过去了,我也就那么两下,腿没用了。太古说,我怀念当时无所顾忌的愤怒,真应该利用好那个最佳复仇的时机,不至于现在这样虚弱。姐姐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最终他爸被判无期徒刑,免于死刑,赔偿咱家几十万,母亲自此一直上诉一直记恨,随时准备退掉那个钱,换得他爸的死刑。服务员走来换茶叶加水,太古说,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思想再多也不过是成日的琐碎生活。
回去的路上,路过茶城,太古问要不要进去看看,姐姐说,喝茶是个不错的事情。太古把车停好,从车上抱姐姐下来坐上轮椅,推着进去,有茶叶就有茶具店,太古说,先看茶叶还是茶具?姐姐说,就这样一层一层转,看到哪个是哪个,中意就行。太古就推着姐姐挨个往过看,进到茶叶店就品尝,进到茶具店就观赏把玩,经过一番转看,姐姐选定最中意的茶叶茶具,计算下来总共六百多,姐姐惆怅起来,自言自语,那么贵啊。太古说,不贵,欢喜就买了。姐姐说,要花那个钱?太古说,现在不会,只怕往后的日子里……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