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客·低保户
2020-08-28董克勤
请客
三老苑饿了两天,眼有些昏花了,但一见到对面的那个小砖头,却还放出很强的光来。那约是个六棱小砖头,现在的位置是二油条的屋墙根,属于护墙卫士行列里的。
他娘的!它原在路中间———自家和二油条家的边界,被自己用脚两次轻蹭到墙根,安顿下来,结果两次叛逃,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这肯定是二油条捣的鬼,见我屋子盖得好而心生妒忌,与我抢护墙石。四下里看了看,没人,蹑脚过去,轻蹭它过来,安顿在自己屋墙脚下,又在上面踏两踏。顺手捡起一根很细的干树小枝,拿回家中,放在很大的一个柴堆上。
“吃吧,吃吧,你吃吧,你爹回来非打死你不行!”干树小枝刚在柴堆上躺倒,立刻传来了屋里妻子都噜噜的骂声。仿佛小树枝打开了她都噜噜嗓门的开关。
听到“吃”,三老苑猛一打激灵,饿意烟消云散,一股无名的愠怒被开了开关,风起云涌地卷上来。抢进得门来,果然是他四岁的小女儿四丫在猛吃馒头,旁边坐着噘嘴、脸肉松弛的妻子都噜噜。不知是在生女儿不听话的气,还是生丈夫不让女儿吃的气,或是自己饿了近两天至今不得进食,因而生气。
“放下!”三老苑吼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大声,几乎把小女儿四丫吓得从小板凳上跳起来。三老苑赶紧过去,抱起女儿:“妮,妮,妮……”喊个不停,四丫哭了。
“今天二油条家,你二爷爷三年嘞,爹领你吃红烧肉,行不?那肉烧得红红的,嫩嫩的,香得那个狠吆,没法说。你还啃干馍干嘛?不傻吗?”三老苑给女儿擦着眼泪,轻轻地劝。
“我要吃很多很多的红烧肉!”小妮子不哭了。三老苑笑了,赶忙说:
“俺妮真给爹争气,到时候别(土语,吃)他两三碗!前年你亲爷爷三年时,他们那一门子人吆,一盖锅,狠吃了咱三桌肉和菜啊!我心里还在疼啊!停一会,你大哥、二哥、三哥就回来了,咱们非把它吃过来不行!”
四丫不说话了,只把眼望着那个盖了两天的锅,都噜噜也在看那锅。三老苑却把眼睛望过四、五道墙壁去,脑子里看着邻居二油条家里的那口十八印大锅,大长把铁铲子,七上八下翻动的铲子……“这会儿该把那十荤十素制出来了吧?”他想。心里却埋怨自己不如个锅铲子,伸着个永不会饱足的长舌头,在肉山油海里打滚、撒欢,把美味尝了个够。
四丫抓住三老苑的胳膊,哼唧着,一个劲地问“爹,快该吃红烧肉了吧?快了吧?你说呀!”三老苑一边答应着“快了,别急……别急”一边禁不住向大个子家走,心想早去儿会也好啊,可以早早安排。
拐弯抹角地来到二油条家摆宴席的空地上,不来则已,来了就吃了一大惊,桌边凳子已坐上了黑乎乎的人!莫非这些人都如我一般,饿了两天,等不及了吗?如果再晚会儿来,这肉什么的,还不被吃完了?三老苑心想,接下来的肯定是餐桌上的激烈争抢战……这样低头闭目想着时,突然感到世界变得香暖、温润起来,急睁眼看去,竟奇迹般地见前后左右都是肉和其他五花八门的美食!原来自己苍蝇般的逐食本能,带自己梦幻般地撞过警戒线,来到这个厨房禁区来了。既然是苍蝇,那就抓呗,伸手过去,拽起一团肥瘦相间的肉,连带起一根很白的大概是猪前腿样的骨头,肉团刚被沸水里捞起,一斤多重,三老苑不怕其烫嘴,只几口就将其吞没了,不忍舍弃骨头上几点肉粒,拧起脖子,歪起头眯眼去啃,肉汁但也许是口水,沿着他的脸腮、脖子滚流下来。他不知道做饭的师傅已经向他撇嘴一大会子了。师傅只因自己是外乡人,才没立即说什么。三老苑吃完了,要攫取下一个目标时才发现了这一狠撇过来的嘴,忙缩手,丢骨,很生气地说:
“还欠点火候,再加把火!这么难吃!咋做的?”
那厨师也拧着脖子,收了撇出去的嘴,白了两下眼,但说不出想说的话来。
三老苑继续忍受越来越旺的饥火煎熬———那一斤拆骨肉对付一般人的肚肠,美美的,足够了。但于三老苑简直是痛苦———因为它启动了他更强烈的饥饿感。三老苑煎熬中还是能想起,把自己的家人分为三部分为好。自己一部分;儿子们,另一部分;都噜噜和女儿,第三部分。分在三个桌上,这样一家人就可以向三个肥得淌油的阵地,發起猛烈冲锋了。与其一家人挤在一起抢一桌酒食,就不如将其分兵数路去享受三个目标了。这样想的时候,三个儿子学校里回来了,妻子都噜噜牵着四丫也从家里赶过来了。三老苑就把这个策略告诉给他们,都同意,转身要分赴三个阵地,三老苑忙喊:“慢!”都停下来,他伏在他们耳边低声说:
“今天吃饭的人多,咱可不能吃亏啊!要吃得快、多,就要一眼选准筷子要夹的肉,质要好、量要多;出筷子时要毫不犹豫,快、准、稳,夹时要紧、狠;快嚼、快咽,嚼两下就咽,不要品味。还有你妈,回去就给四丫要个碗,菜来了就往碗里倒,小孩的菜谁敢动,储备好了,你俩再快快吃。”
三个儿子似乎很不高兴,懒洋洋蹭着去那边的饭桌了。三老苑气恼得直咬牙,恨不得跑去打他们个响亮的耳光。又很担心,“三个熊儿都上高中假斯文,有文化的那一套拿出来,不知道吃咋办?”但也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厨房那边的风箱声已停,几个端盘子的服务员已小跑着去准备干净的盘子了。
三老苑所在的桌上,第一道菜———清炖鸡,其盘子底刚触到桌面,八双筷子的钩镰枪,齐刷刷桌上“啪!”点了一下,八个方向飞向不会飞的小鸡,钩镰枪中自然有三老苑的一双,且是飞在众钩镰枪之前的一双。所不同的是,其他的钩镰枪都在持者的右手,唯有三老苑的一双,被他持在左手,老苑并非左撇子,此用意为何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老苑左手筷子已按住鸡翅膀,右手早抓住鸡腿,“噗!噗!”连拧下两只,大嘴里仅一旋,上面就只剩骨头了。三老苑嘴里刚塞进第二只鸡腿肉时,左手里筷子上的鸡胸肉大块,已飞行在鸡肉盘子至三老苑嘴的半途中。此时,其他七人的嘴里还在咀嚼着他们所夹送来的第一块肉;此时因为二能种的出筷被三老苑拧鸡腿的手所阻,后来所选定的鸡体区域又被另一闪电手袭击,所以只能很委屈地低头舔吃那个鸡屁股了,一个大空鸡架子杂骨堆在他脸前。
众口里的咀嚼声早已消失,第二个盘子的到来还杳无音讯。三老苑捧起盘子里的汤,一饮而尽。众人因他已吃了近半个鸡,都拿眼瞪他、嘴撇他。他抹了一下嘴,笑了:
“营养都在汤里呢!倒掉,搭了(即浪费)……”
“那么下面,俺吃肉,你喝汤……”二能种狠狠地说。
“那不行!”三老苑当即反驳,随后又想了想,说“我喝汤也不是不行,只怕有几个人不同意。”
“谁能不同意?”二能种和其他的六人问,有几个还冷笑了。
“做饭的师傅不同意啊,辛辛苦苦做了饭却没人吃,能高兴?”三老苑说着忽然抓住一个低头过路的做饭师傅,拖过来,“兄弟,兄弟,你给评评理,你做饭做得那么好吃,你辛辛苦苦了一上午,却没人吃,这对得住你不?”
被拽得歪歪斜斜的厨师,睁开眼睛,认出对方是刚才偷啃骨头者,就不说话,依旧拧着脖子,白了白眼,这么僵持了老大一会儿。三老苑也明白了,拽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松了。
第二道菜终于在三老苑他们千呼万唤中“始出来”了,是大块红烧肉!大家心里一阵惊呼。当七只钩镰枪扎向目标时,三老苑已经换招,变钩镰枪为两把单刀,分抓在左、右手里,变坐姿为“起跑姿势”,所以得以抢在众枪之先,将两把单刀齐刺入肉里,然后两边相反方向一划,齐刷刷割下三分之一的肉体来,双筷叉起,托入口中。而别的钩镰枪们,只能戳下很小很小的一块,有的一块严格说来只能算“粒”,例如二能种枪上的,就是。还颤巍巍的,送入口中的半途还掉下来,延误了时间,沾上了桌上些脏污东西的有害营养。所以,三老苑根据不同的情况而采取不同的猎食武器策略,乃上上策也。其后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道菜,他都以此法对之,占得了大便宜。
第六道菜完毕后,有一个小小的停顿,但这也只是对三老苑说是停顿,因为其他的食客们还在咀嚼,第七道菜还没来。三老苑忽然想去看看四丫的吃饭情况,果然在邻近的桌上见到了,都噜噜还是嘟噜着脸头扭在一边低头啃一个什么东西,旁边的四丫也在噘着嘴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肉和什么菜,就是不往嘴里送。大概因为拒绝都噜噜的劝食遭批而不乐。都噜噜也因为自己的劝食不完全成功而不乐。三老苑大怒,转而一想,这不在自己家,也就换上笑脸,摸着四丫的头说:“丫丫,你不是说要吃很多很多的肉吗?怎么不吃了呢?”
“爸爸,我已经吃了很多很多的肉了,我妈还叫我吃,肚子快炸了,妈说肚子炸了还要吃,”四丫还要说什么时,都噜噜转过脸来了,有怒色的。
“不吃,不吃了,”三老苑赶紧说,“蹬、蹬、蹬……”跑到厨房里,拿出一个馒头,掰开,放一块肉在里面,合上,塞到她口袋里说:
“跑着玩去,饿了吃,”又想嘱咐,“如果不吃,就找咱的狗,叫它吃”。一看第七个盘子,就要到达自己的桌了,忙闭了嘴,往回跑。
终于十八个盘子上完了,在肉、菜、酒的作用下,一般人都显出饱足而微睡的样子。独三老苑精神愈发抖擞,他早已料到十八盘子的后面还有更重要的“四道蒸”“四个汤”。因此在十三道盘子以后,他的“择食”标准更严、更高了,即:凡是蔬菜性的东西,决不能让它们来占据自己肚子的空间,只选上好的牛、羊、鱼、鸭肉吃。
但他忽而感到有点奇怪:人为何很多都离席出走散步?正要进一步探询时,忽然看到自己的三个宝贝儿子,离开桌子,径直向大门外走。立即跑过去,张开双臂拦住去路:
“干啥去?饭还没上来,就想溜?”
“爸,快到上课时间了,我们得去上课啊!”
“上午你非让我们请假来家吃席,老师差一点不准假。”
“再说我们都吃饱了呀,老师说,饱足以后的进食是有碍健康的。”三个儿子振振有词。
“那你们等着!”三老苑说了声就往回跑,一会儿带来了三个夹满肉的馒头,一个儿子一个,都被塞到口袋里:
“回去下了班吃。”
三个儿子都不高兴,老大还想象到如果女朋友见到口袋里装着馍,会对自己产生怎样的新看法?这至少是不雅吧?学生嘛,总要携带些书报什么的。
三老苑没有思索这三个夹肉馒头会对自己儿子在学校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只在想,那“四道蒸”就要在厨房最后一道工序里脱颖而出了,所以三老苑给孩子口袋里塞完馍之后,就赶紧跑到自己的饭桌上。
但是“四道蒸”的出现,并没引起人们对它的强烈兴趣,也没出现已说过的那种抢食局面。二能种他们几个甚至放筷子在桌上,说着什么话,吸起烟来,因为喝酒多了,就不想再吃什么饭、馍、菜了。
三老苑大喜———他们这是失策!喝下那么一点点孬酒,就耽误了对众多鸡鸭鱼肉美味的摄取,太不划算了!三老苑也喝点酒,但那只能作为吞下鸡鸭鱼肉的佐料,更刺激味蕾对肉菜之兴趣。二能种们也对三老苑看不起:就知道他媽的个逼吃!你知道你就是吃了那一碗肉,也赶不上我这一两酒值钱!他们就在喝酒时,斜过眼去看三老苑。大吃一惊:他竟把那“四蒸”之一的“迷魂肉”吃完了!而自己在三老苑开吃时喝的酒还不到一两!就改为边吃边喝,但挡不住酒精的强烈制约,竟一个接一个地都趴在饭桌上睡了,睡姿各异。有头歪在一边的,嘴里还含着没咀嚼完毕的肉和菜,有的嘴里没流出来,有的顺着涎水流了出来。
不知是何原因,三老苑在克服了第二道蒸之后,胃口突然大减了,是同桌人的脏酒气太重熏的?还是自己不该瞧一眼二能种呕吐出来的酒食?也或是自己的饭量就是这些了?这些肉菜横亘、油水横流的桌面也太难看了,还有那些沾满白脂肪的筷子,残汤剩水的脏兮兮盘子,趴在油水、烂菜里呼呼大睡涎水四流的醉客们……他闭着眼喝了一口“四汤”里的什么汤,再去盲目地将筷子伸向两个蒸碗时,一个带酒味的饱嗝冲上来,他丢了筷子。难道就让这两道实实在在的大菜,白白搭在这里不成?
三老苑忽然想起自己的大狗吹吹,忙跑到院墙边,再三大声地喊着“吹吹———”隔了好大一会,一条瘦骨嶙嶙的大狗从院墙的缝隙里挤过来,三老苑引它到自己桌边,很顺利地将两道蒸吞下了。它是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要吃这样好的饭食啊!望着狗肋骨下肿起来的肚子,三老苑满意地笑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吃过早饭,二油条笑嘻嘻地弯腰对三老苑说:“我给咱家大小(大儿)说了个媳妇。你得请客,不请不行,还得是红星食堂!”说完还四下里看看。
“我大儿不是在谈恋爱吗?还用你闲操心?我还请什么客?”
“你说怎么着,巧了!我早就想好了,叫咱家大小和你嫂子的外甥女成一家,前两天我叫你嫂子垫着二百块钱买的厚礼去透信,不料他们说,已经是好朋友了。但我说,咱是农村的,就应该找个媒人,我就顺便成了个媒人。还有不管媒人饭的吗?”
三老苑看着高自己一头的二油条的细长个子,心想,我得多少钱才能填满他的长肚子!但自己还有两个儿子没有对象,如果待媒人不好,传出去,没有人给介绍咋办?就说:“大兄弟,咱俩都不是外人,要城里红星食堂那么热闹干嘛,不如到咱集上三不照食堂里要酒要肉,尽情玩耍。”
“好!”二油条挺直长颈鹿脖子似的腰身,不知怎么这么爽快地答应了,这也多少出乎三老苑的意外。
“哎呀!忘了,我这脑子!”三老苑拍了下头,喊:“三不照最近得了手癣,”忽地抓住大个子的手说“咱可不能吃他做的东西!有毒!你弟妹有几样拿手菜,不如在家里咱哥俩喝两盅。”
“好了,好了……”大个子总是没有耐心应付这些细碎的东西,鸭子水中摆尾似地摇着头,又停下,眼皮翻上去,问:“啥时候?”
“今上午。”
三老苑雷厲风行,即刻就去赶集,通过反复争论,用尽量低的价钱购来了酒席的一应之物,自有都噜噜里外、上下地打点。
十二点正,二油条晃着自己的油条身子,耳朵上别一支雪白的香烟,迈着八字步,先在大街上溜一圈,逢人便说“今天吃三老苑去!”接着就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径奔三老苑家去了。
听到门外有人打嗓“咳!吭!”,三老苑知道二油条来了,忙烧火棍一丢,顶一帽子灰烟,喜笑出迎,见二油条耳朵上取下香烟,忙掏出一盒廉价的“将军”递过去,把二油条向堂屋里让,二油条毫不客气,径奔主座,翘腿坐定。都噜噜已将一桌热腾腾的酒菜排上来。
“看看,这不比三不照做的强?”三老苑看着二油条说。
“我说~~说光弄点~~便饭~~吃就行呗!”二油条早在三老苑开言之先,就已经把一个什么肉团夹到嘴里,肉团很热,就把自己的回话烫得变音了。
“来,喝酒!”三老苑知道二油条不大能喝酒,况且又在饭前饥饿时候,沾酒必醉,醉必不吃,就倒了一杯廉价的“北关烧”。
“停~停!”二油条口齿不清地哼着,他嘴里肉团刚刚减些温度,刚刚开始咀嚼,右手的筷子刚刚夹住另一团肉。三老苑看着二油条的脸那么大,整个脸的下半部分都围绕嘴里的那团肉在做可怕的剧烈运动,心想只准备这么一小桌菜,吃完了咋办?啥家业能经得住这样地吃?仿佛自己的家产包括房子、粮食、妻子儿女都在这嘴牙运动中渐渐变小,渐渐变无,都流入二油条家里去。
“哎———别!”三老苑急中生智,对着刚刚吞下第四块肉团的二油条喊,同时伸出右手去,拇指、食指并成一个小圆圈,向他比划着。
“怎~么~了?”二油条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嘀咕,同时不停止嘴及周围肌肉的工作,话说完,肉团也咽下去了。
“你吃的那块肉上有两根毛。”三老苑用食指、拇指夹在一起比划着说,“也许你弟妹洗肉时没择净。”都噜噜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毛?毛?我吃下去了?”二油条指着自己的嘴说。三老苑点了点头。二油条先是“咳!坑!”企图用气流把它咳出来,接着就莫名其妙地脱下上衣,看着赤膊,大概是希望它从皮孔钻出来?最后双手猛拍一下头,“管它个鸟事!”拿起筷子随便往嘴里扔了两块,又快活地大嚼起来。
“不!人不吃的东西都是有毒的,何况又那么脏。不如喝点酒,消消毒,就啥事也没有了。”三老苑心平气和地笑着说。
“对!老哥说得对!”二油条高兴起来了,一口气先和三老苑喝了个“四季发财”,紧接着又喝了个“六六大顺”。二油条脸红涨起来,头很僵硬地歪着,眼有些迷离了,细微的眼光却很僵直。三老苑还是风采依旧。因为他喝的是水。
让三老苑困惑的是,醉了的二油条却还是能吃。一口气吃完了一个烤鸭,和半条二斤重的鲤鱼后,醉红的小眼睛又开始瞟向一盘红艳艳的烧牛肉了,“这个,我怎么刚才没看见?”他疑问了一声,不等三老苑回答,就把一块带点黄油的一块,甩入口中,“真嫩、香!”很响亮地啧着嘴。
“你知道为啥这样嫩、这样香吗?”三老苑问。
“为啥?”
“它是牛鞭的根,整天被尿泡着。”
二油条不吭声了,嘴里也停了咀嚼声。歪头想了一小会,又夹起一块更大的,皱着眉头问:“这一块,是哪里的?”
“这一块———”三老苑凑过脸去,两只小眼两颗卫星似的围绕肉块转了两圈,郑重其事地低声说“这一块也不好,它太靠近肛门。”
二油条所举着的筷子上的肉块,又慢慢被放回原处,他的筷子在盘子上空倾斜着盘旋了两圈,又一头戳到盘子里,来、回、上、下地翻腾了几下,飞走了,一头扎向另一个盘子,即被油炸而显出微红的“杂碎”。虽然三老苑心里一疼,还是挡不住二油条鹰喙般的筷子飞下来,夹起一块大的杂碎,直射入二油条开张起来的大口中。三老苑当前的大敌就是这个无底洞了。当然,他要设法缝上。
“二弟,”三老苑第一次对他这么尊称,他看到二油条一边狠嚼着,一边就要夹第二块杂碎时赶紧说,“这杂碎最当配的就是酒了。”
“好!”二油条说着放下筷子,独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手夹一块杂碎,“刷、刷、刷”地嚼着。还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忘了!”夹起一块更大的杂碎问三老苑“这是哪个地方的?”
“我知道,但是———我不说。”三老苑笑了,很神秘的样子,举起了酒杯,微微品了一点点水。并不是望着二油条说,“吃去哎———,一吃,你不就知道了。”
二油条举着筷子,犹豫不决地停在半空,他深切地体验过,凡是三老苑叫你干的事,你最好别干。
“吃啊———,一吃你就不吃了!”三老苑再一次催促。二油条听说有个“不吃”二字,就飞起筷子,夹上,一口吞下,两腮鼓起,飞快地嚼了两、三下,却又慢下来。
“咋樣?味道如何?”三老苑问罢,捂着嘴笑起来。二油条疑惑了,迟迟疑疑地把将进入食道的食物尽量快速地咽下去。
“脏气味太重了吧?”三老苑问。
“杂碎嘛———”二油条没说完,想要说的是“不都是这样”。因为他感到头一下子懵了,胸里的酒涌起来,全身就飘在云端。
“你的胃口可够硬的!”三老苑撇撇嘴,“要是我早就恶心了。”说着就做呕吐状。斜眼见二油条愣僵着没反应,继续问:
“你不觉得里面水溜溜的味?”“是……”
“那不是水味。”
“是啥……”
“你吃的这个是猪的大肠子头,原先是个圆筒,需要往里塞些碎肉什么的。你嫂子在往里塞肉时候,不小心滴下一滴鼻涕,所以你刚才说的水味实际是鼻涕味,你知道,你嫂鼻子上常挂的那种粘黄的鼻涕……”
“嗝,唩!———”二油条捂嘴,斜起身子,绕过桌边,歪歪斜斜地向屋外院子方向晃荡,刚出屋门口,“哗———”倾泻下一摊胃里的东西来。三老苑大叫:
“吹吹!———吹吹!———”
瘦骨嶙嶙的吹吹从大门外飞跑过来,将二油条的吐物舔吃精光。三老苑满意地笑了:怎么吃的,还怎么给我吐出来。
都噜噜扶起趴在门框上的二油条,用带水的毛巾给他擦净了脸和衣服。三老苑端一碗白开水要他漱口和饮用,他不理睬,枯黄着脸,歪扭着身子,双腿划桨似地划着半圆,东一扑西一扑地往门外的自己家里走。都噜噜想去扶她回家,三老苑说:
“出了酒,就没事了。”
出了三老苑院门的二油条并非完全没事,他眼仍迷离着,天、地仍在前面倾斜着、晃动着,但他看到了那个三老苑墙根的六棱小砖头———他曾再三地把这个公共物占为己有。
“他妈的!”自语似的一边骂着,一边扑过去,捞鱼似的捡起来,投送到对面自己的墙根。
低保户苑贵顺
低保户苑贵顺从没有昂头远望过,因为他不是伟人,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他就是他苑贵顺。他对这个广大、高远世界的注视,只是限于自己脚尖前不远的地方。背上背着粪箕子的他,早把向天地觅食的空间铁定在这里———只能在这里———到别个广阔空间领取财富的人们,都是把他苑贵顺视为垃圾弃在这里。他们的垃圾就是苑贵顺眼里的财富,除牲口的粪便外,像满街乱抛的包装纸啦,各种塑料盒啦,甚至那些少胳膊掉腿的儿童玩具啦……他都拿到废品站去……再然后,这些垃圾就变成了他和老妻潘俊英吃的粮食、蔬菜和盐……虽然有几次他弯腰捡起的花红绿纸包起来的糖块,打开来竟是一块小砖头或者小泥块,同时对面传来小孩子“绝户头”“干绝户”的讥笑声时,他也没把视线抬高一点点,和转向到别的地方去。就斜着身子,躬偻着腰,沿着路边,默默地离去了———唯恐过多地占用大家的公用空间,特别是路上的空间,引发众怒,就尽量斜身、弯腰,将自己缩小。自己什么人啊,半个后代都没有,算人吗?他必须这样。
但他也有捡拾到好东西的时候,例如,不久前他捡到的两卷红绿塑料纸———他不知道那是富人家的小垃圾桶需要套上的垃圾袋儿。看到颜色挺鲜艳可爱,就宝贝一样地珍藏起来。他还捡到两盒很完整很崭新的扑克牌,和一副数次捡拾才拼凑齐的麻将,半个翠绿半个洁白的,翠绿的部分青嫩欲滴,洁白的部分润泽有光;当然也有几颗稍微破旧一些的,他还是宝贝一样地珍藏着,列为自家的镇宅之宝。还有一件重量级的小宝贝,塑料制品———一个约有四、五岁的梳着俩小辫的小姑娘,颜色还很鲜艳,白白的脸,黑发,红唇。他把它列为私有秘密中的绝密,不论何时何地他都永远地把它放在贴胸的口袋里。他眼前常常闪烁着发现这些宝藏时刻空前的辉煌,也从不把这种辉煌向人炫耀过,而极端自私地心怀着它独自享受。他在这个探视世界的空间里,除了这些震撼他心灵的辉煌的收获,以及习以为常的树枝棒棒、塑料纸等收获之外,还能看到各种人横冲直撞的鞋子、腿脚。现在身背粪箕子的他,就看到了一双黑漆发亮的皮鞋子向他冲过来。他知道此鞋子的主人是耿镇鲁,全村唯一一位爱串门的男人,爱多事、好惹事。就抬头起来,想主动地给他打个招呼,没想到耿振鲁先说话了:
“忙着嘞……”然后将一口浓痰“吭———咳!”一声,“啪!”地射击在路边的一块半截转上。这砖较规整,是苑贵顺准备捡拾起来拿到家里的。
“弄啥去?”苑贵顺应酬完毕,喉咙里也涌起痰,但他压制住它,逼它原路回去了。想不到耿振鲁左右瞧了一圈,见没人,就趴在苑贵顺的耳边小声说:
“我再三打听上面的人,每年拨给你家的扶贫款都有三千多,支书李疤瘌没给过你吧?到年底,你要向他要!全大队像你这样的五保总共有五户,李疤瘌一年净得近两万!这十多年了没发啦,他就净得三、四十万!”
“人家是支书,有本事,人家要去吧,咱没本事,这样就中。”
“吭———咳!”出之于耿振鲁咽喉的又一口浓痰,这次是射击在路边的一棵草上,秋深了,草枯了,极其震惊似地动摇了两下,肩负不起耿氏鄙夷苑氏的重量,深深弯腰下去,很难受地肩负着这种液体的耻辱。
又往前走了大约二十多步,忽听得一声怪叫,大约一个白色铲子形的东西飞铲至他的脚前,苑贵顺急躲不及,连人带粪箕子、手中的柴草棍棒、塑料纸等一股脑儿滚下路旁的沟里。
“他妈的个臭毛!”沟上面传来一个高大的疤瘌脸汉子粗暴的大骂。他是因为苑贵顺挡住了他正要提档加速的车而生气。他就是支书疤瘌脸李大才,刚从汽车里钻出来。苑贵顺在翻滚时就已看清白铲子下面是有轮子的,也看清汽车里坐着的是李大才李支书。就望着臭骂他的李支书,孩子似的笑起来。这笑说明了,不要紧,我没摔着,不会让你看病花钱的。还说明了,你这车幸亏跑得快,叫我这么一摔,挺好玩的。但疤瘌脸并没有被他真诚的笑容感动,更加气愤更加起劲地骂他:
“你这个断子绝孙的冤龟孙(苑贵顺)!你咋还有脸活着!有啥意思?咋不栽尿泥坑里淹死你!”
“断子绝孙”像四把尖刀被摁在苑贵顺的心窝子里,他脸立即变得灰暗,身体里的精华气体像一下子跑净似的、瘪了的皮球一般,一步一步地勉强挨到家。
家门里面传来妻子潘俊英的哭声,苑贵顺突然像精气神又一下子全回来一样,身上又有了精神和力气———他不能让妻子受委屈,她打十六岁起就跟着自己受苦、受累、受气,已经四十多年了,自己多么对不住她啊!
“说,谁欺负你了?我去打他!”苑贵顺大声说。
“你要是会打人,咱也不恁冤了,你光会说,你真打过谁啊?”潘俊英哭着说的这话,没错。一般她受外气的时候,苑贵顺都是这样说,却是连一个人也没打过。有的时候他经不起潘俊英的哭骂,就佯作出去打人,外面出去走一圈再回来,说我把那个熊孩子或熊娘们揍惨了,开始几回还行,渐渐地就被潘俊英识破了,少不了一顿臭骂和惩罚。她原是一个有钱商人的娇闺女,受不得冤枉气的。
“你说出来,我骂他两声,出出气也比窝在心里好啊!”苑贵顺温和地低声劝。
“一群小王八羔子骂我干绝户、老碱窝!”
“小孩,你给他计较啥呀。”
“哪里光是小孩啊?旁边还有一群大人嘞,都拍着手看笑话!”
“咱就是没孩子嘛,人家不笑咱,笑话谁?不往心里去就是了。”
“你这个老不死的!”潘俊英勃然大怒,伸出六十多岁的极瘦小的拳头,向苑贵顺打来。按照几十年的惯例,逢到此时,苑贵顺就趴在地上,拱起腰,以脊背去迎接并容纳妻子的拳头。这就是他们家法中的惩罚,往往很能消解妻子的狂怒,使她平静下来,是苑贵顺制定的。但这一次击打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还未停止,似乎怒气还很多。苑贵顺就说:
“你用拳头的带骨头棱的那一面捶,多使点劲。”
苑贵顺的脊背,“咚咚咚”地、频率更高地又响了一个时辰。苑贵顺说:
“你累了吗?别累着你喽。”
脊背上的小鼓声渐渐稀落下来。苑贵顺渐渐爬起来,轻轻地给潘俊英拍打喉管及胸口部位,慢慢推拿脊背。
“啪!哒!”门忽然被谁的脚猛地踢开———黑嘴叉!支书李疤瘌的婆娘,叉着腰,气势汹汹地站在苑贵顺夫妇面前:
“潘俊英!你这个老碱窝,咋着骂俺孩是绝户头!”
“侄媳妇,有话好好说。”苑贵顺献上笑脸。
“俺今不活了!”年迈的潘俊英,突然大怒,突然做出了与其年龄极不相仿的动作:飞步跑到外面,举起一根尖长的竹竿,大喝一声,毫不迟疑地向黑嘴叉直捅过来。黑嘴叉料敌不过,甩腿大窜,潘俊英不舍,紧追。苑贵顺紧随其后,一边喊“别打了!”一边往前跑,两手无意识地交替划桨似的舞动着。由于事发突然,周围还没有聚集观战人员。
苑贵顺力气毕竟比老伴大,六、七分钟以后就超过了老伴,再扭回头,伸开两手,拦截老伴,老伴以手中的竹竿推他,推攘过来,推攘过去,两人都掉落河水里。原来他们脚下是座无栏杆的桥,今年秋雨多,河水深,水面距离岸只有一米多。两人都不会凫水,都绝望地挣扎着,苑贵顺喝一口水,喊:“侄媳妇……”看不见那黑嘴叉跑到哪里去了。潘俊英只是不停地拍打水面,并不說一句话。眼看就要下沉,上面伸下来一根他们丢落的竹竿并一句话“恁俩都抓住竹竿,上来吧!”
苑贵顺惊喜地看到是支书李疤瘌来了,他原是开车出去办事,现在回来了。正巧看到他们落水,同时看到了他们丢落桥上的那个竹竿。
李疤瘌以竹竿引他们俩到浅水的岸边,他俩就上来了。苑贵顺尖瘦脸上流淌着水,同时不好意思地笑着想说两句感谢的话,不料李疤瘌早开起车一溜烟地跑了。车后甩下一句话:
“以后找死,跑远远的,别在我眼前装形!”
苑贵顺又变了脸色,强挪动着脚,搀扶着老伴,慢慢回家了。
李疤瘌到家以后,挨了黑嘴叉一顿狂轰滥炸式地猛骂:“他俩是掂着棍子撵我的,是他们自己落到水里的,你个李疤瘌呈这种能干啥?”
“你又是骂到人家里去了吧!”李疤瘌不经意地只回嘴了这么一句,没想到黑嘴叉一掌横扫过来,重重打在她脸的一侧,掌过处立即显出一片红,暂时模糊了疤瘌。
“她骂咱孩断子绝孙,我还不能找她家去吗!”黑嘴叉确实凶狠,前几年李疤瘌搞娘们被她发觉,女的先跑了,抓住了丈夫,扯着丈夫的老二,扯到面案上,操起菜刀就要往下剁。李疤瘌魂飞魄散地跪在地上给妻子磕头。所以以后黑嘴叉凶起来时,李疤瘌就赶快溃败,示软。但是今天李疤瘌的救苑贵顺夫妇,确实有他理直气壮的理由,只是这种理直气壮的理由也要小声小气地说出来:
“老婆,”李疤瘌的语气很温和,“你想想,这俩老骡子是低保户,是不是?低保户都有救济和扶贫款是不是?如果今天水里淹死了,上面就不拨下来救济和扶贫款是不是?不拨救济和扶贫款,咱就得不到那三千多块是不是。”
“我嘞娘———,我咋忘了这一条了!知道这,我就该跑回去捞起来他俩。”
大约是刚领到救济、扶贫款后的三、四个小时,一只抬起来的穿有黑皮鞋的腿,挡住了疤瘌脸李支书小柏油路上疾驶的白轿车。车门“呯!”地开了,露出了半个疤瘌脸:
“耿振鲁!”他既惊奇又疑惑。
耿振鲁举了举手中的一条子大中华香烟“:借一步说话。”李疤瘌下车,耿振鲁大条子里抽出一盒,递给李疤瘌,他们就到路旁的一棵大树下说话。
“振鲁今天咋吸恁好的烟?”
“新来刘县长给的。”
“刘……”李疤瘌陷入沉思。三口烟的功夫,李疤瘌说“,你们啥关系?”
“啥关系?咳!没关系。”耿振鲁扔去了才吸了少一半的珍贵烟头,“支书老弟,就咱这一堆,往那里那么一站,谁不得有个又敬又爱的念想?说也碰得巧,今天新来的县长下来考察民情来了,问我咱县落实救济扶贫政策的情况,我当场就一字一颗钉地发话了,别的乡,别的村,我不敢说。但是我敢保证我的村是年年发,发百分百。我如果说瞎话,请你把我头割下来当尿罐子使去!我接着又说,刘县长如此关心民情,真是俺县的父母青天廉洁大好官!如此好官,我要联络我的朋友、乡亲写成光荣榜、表扬信,打鼓敲锣放鞭炮,往上递,不提您个正市长,我不算完!刘县长很高兴,一边对我说,你要协助你村李支书发放好救济扶贫款,一边提包里拿出这么一条烟来给我,你吸吧,我工资买的。别光吸那个哈德门吸坏身体喽。”耿振鲁说完又亮出那条大中华,李疤瘌脸前晃了晃。实际上,是他想到“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而买的。但是李疤瘌脑海里翻腾得厉害:刘县长确是新来的,而且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话,我不发放扶贫救济款的事,上面却有些耳闻,耿振鲁上蹿下跳左跑右窜,不是个省油的灯,我的支书要当的长久……他又深深抽了一口大中华:味道正!当即就说:
“扶贫救济款,振鲁,由你发!”说完,两人同乘他的白轿车,转眼来的大队部。耿振鲁领了五个低保户的扶贫救济款就去发放了。
先发苑贵顺的。耿振鲁说:“我早就给你说让你去讨、去领,结果你一次也没去。今儿我给你讨来了,领来了,恁俩也真难伺候!”说完扔下两千块钱就走,苑贵顺两口子鸡叨米一般地点头说:“谢谢、谢谢……”耿振鲁又回马枪式地转过头来:
“国家今年经济还没有恢复,救济扶贫降到两千整,别不知足啊!也别到处瞎胡叽叽!”实际上,苑贵顺这一户,他就刮了一千三百六十元。潘俊英倒非常满足,反反复复地数着那二十张百元大钞。她几十年来从没一下子得到这么多钱过。苑贵顺呆着脸在一边低头沉思,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说话了:
“三个多月之前,耿振鲁就对我说,要我去讨救济、扶贫款。我没去,我是这样想的……”这时潘俊英数钱的手停住了,听老伴说下去,“咱单门独户,没儿女,是庄上最冤的人,好事是轮不到咱的。救济、扶贫该是咱不?该是咱。但是咱要是真得喽,人家还会从别的事上叫咱吃亏,向咱讨要回去……”
“你是说,这钱咱还得给人家送回去?”潘俊英说着说着就捏起拳头来,苑贵顺赶紧趴下,于是就开始了照例的惩罚。惩罚中苑贵顺继续温和地劝导:
“你好好想想,从前这些钱,都是支书得,只有这一回他得不到了,让咱得了,他能高兴吗?咱是在人手底下过活的,如果咱都得了病,不能动,咋办?再说得孬一点,咱们百年之后,咋办?领导不发命令,都不问咱的事咋办?”潘俊英擂打的手慢慢停了。
“要不,咱退回去一千块?”她提议。
“留一分也是留下了。”
“那你都送回去吧!不过,他要保证好好照顾咱!”
苑贵顺就拿上沉沉的钱,又背上粪箕子,沿着路边,耷拉着头,送回李疤瘌家里去了,脸上笑着,心里哭着。
他从李支书家出来后,心里觉得好像还有点事该办而没有办。就放下粪箕子,蹲在路边干草堆里,静下心来想,哦!心里一亮:想起来了,连忙赶到家里,偷偷瞒着老妻潘俊英,把那副麻将———镇宅之宝并两幅新的扑克牌,当做感谢耿振鲁的礼品,悄悄送到他的家里。
以后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但也有人看到,背着粪箕子,手拿塑料纸的苑贵顺,低头沿路边走路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也没人进一步想象其慢的原因及后果。李疤瘌的白轿车从此速度更飞快了,火车提速了,他车也提速了。大伙终于赶上了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就是这样个日子的一天早晨,忽然跑过来耿振鲁,他对着大家,不顾一切地大声喊:
“快来看啊!快来看啊!”喊得声音都异样了。
大家就向著他跑,他呢,扭回头就跑,大家就跟着他跑,最后在苑贵顺的小茅草屋前停住了。耿振鲁没有停,直接踢开门,于是出现了使大家心胆俱裂、汗毛直立、撒腿就跑的情景:
僵尸!两具僵尸!两具被一群老鼠围绕继而又四散奔逃的僵尸!苑贵顺和潘俊英的僵尸!僵尸的造型是潘俊英趴在横躺着的苑贵顺身上,拳头攥着。大概是想击打。仰面躺着的苑贵顺,嘴似乎正说出“你使劲打”的话来。脖子和不完整的脸上,微微长出了些白毛。
四散奔逃的人又渐渐聚拢来,聚拢来。像一个水池渐渐地被水龙头注满了水一样,苑贵顺的院子里慢慢地注满了全村的人。全村人的目光又慢慢聚焦在苑贵顺衣服的口袋上,苑贵顺的衣服没扣扣子,所以衣服及衣服上的口袋得以从苑贵顺身体上垂下来,垂下来的口袋开口里露出一个牛角辫的笑嘻嘻的小姑娘,塑料的。耿振鲁把小姑娘拔出来,小姑娘的双脚下挂连着两根线,线上挂一张字条和一个鼓鼓的大钱包。打开来,里面红红的百元钞计有五、六千元。
“念念字条!”院子里有人喊。耿振鲁就念字条:
这五千四百块钱,是我三十年拾破烂拾的。我和老伴死后,每人用二百元钱买一个“起匣”埋了就行。剩下的五千,给咱那个没栏杆的桥安上栏杆。叫小孩不要在桥上乱跑。
苑贵顺2009年8月城里找人代书。
耿振鲁念完了,变成了一个张着嘴而不说话的呆子了。院子里的人也都呆住了。“呜呜———”不知谁哭起来。
责任编辑频阳子
作者简介:董克勤,男,山东曹县人,原菏泽文联《牡丹》编辑。诗文发表于《诗刊》《星星》《蓝星》《天津文学》《延河》《青海湖》等,有诗集《根》《土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