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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辈子还做你们的父亲

2020-08-28胡柏明

陕西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三老二老婆

老三,我晓得你的两只手一直揉搓着我冰冷的脚,你的眼眶里浸满了泪水,你一门心思指望把我的脚捂热,把我整个人捂热,把我从死亡的临界拉回来,让我再活几年,哪怕多活一天你都高兴。不过我自己知道,我已经熬不过今夜,你的爷爷、娘娘,早就在那边喊我回去。

本来,我只想这样不声不响地走掉,把心里所有的想法,讲直白了就叫委屈、辛酸,带进火葬场去烧掉,埋进泥土里去烂掉。讲不清为啥,当我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把肚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按我的出身,可以讲两手空空,一张白纸,把你们几个养大,几间平屋造起,给大的成家,分家后帮着小的成家,再后来一把老骨头搭进去,看着你们造起两层三间的楼屋、别墅,家家都开上了轿车,我这张在古镇在村里遭尽了白眼的老脸,总算活出了光彩。所以讲,当我腿脚不便正儿八经歇下来养老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了两条,第一条儿孙满堂,第二条吃饱穿暖。这第一条,你们都做了爷爷辈,听着玄孙玄孙女喊我太公,我心满意足。讲到第二条,我这心里像有几只猫爪子在抓……老三,爸真的想把这些都讲出来,不然爸感觉会走得不踏实。所以,爸不怕担个家丑外扬的骂名。求你个事,辛苦你把我要讲的都记录下来,最好整理出来,叫全天下那些已经做了儿女父母的,还在做父母儿女的,都睁开眼睛看看,然后摸着良心好好去问问自己,做父母的容易吗?你们又在怎样对待一日一日老去的父母?做人讲到底,迟早都有老掉的一天!

爸没读过一句书,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石箩。我用的词语,都是平日听你们讲的时候记着的,讲的过程很可能鸡皮不搭鹅皮,牛头不对马嘴,甚至情绪过激,你要理解爸的心里一直闷著一股气!好在老三,你是个喝过墨水的读书人,爸相信你能帮我做好我这辈子最后的一桩事。

留给爸的时间不多了,我就抓紧开始讲。

砻糠搓绳开头难,爸就先讲讲自己的身世。

早年,你的太公太婆,从隔壁县的穷山沟里逃荒出来,夜里宿凉亭,白天一路走一路讨饭,破衣烂衫,吃餐饿顿,先后死在了讨饭路上。船头已经撑出,要想返回山沟里去,后路已断。从那以后,你爷爷继续四处流浪,像苍蝇跟着卖摊佬那样,哪里能填饱肚皮,就往哪里飞,磕头撞脑的,最后流落到了古镇。这里有山有水,有田有地,四邻八村都叫鱼米之乡,你爷爷就在这里落脚下来,给当地的财主管山。

管山,听上去走路手翻翻,专唱山歌不种田,其实,得护理山林,得收摘山货,得防人盗伐,从早到夜脑筋紧绷,跳得你心慌。即使这样,有草房住,山地里能种种养养,讲到底有口饭吃,这种大恩大德,叫你爷爷跪下来烧高香,他都心甘情愿。

这样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突然传说日本佬从浙赣铁路打过来了,这是我家遭难的开始,也可以讲,是我这辈子注定要吃苦受罪的宿命。

东家的儿子,那时候在国民党的部队当军官,带了黄军装,黄皮鞋来老家招兵。开头几天,他大盖帽,横皮带,腰部别把木壳枪,翻手翻脚走在古镇的石板路上,头仰得像只望天鹅,皮鞋声一骨碌一骨碌,旁人看上去那叫一个威风。没过几日,日本佬越过浦阳江,真的朝古镇扑了过来。还没等日本佬放一枪,东家儿子把黄军装黄皮鞋朝我家草房的床底下一塞,两脚抹桐油,比兔子逃得还快。一家人刚要往山上躲,日本佬放着冷枪就堵到了门口,一把把发着寒光的刺刀直朝胸口抵过来。没遮没拦的,日本佬搜出那批黄军装黄皮鞋,叽里呱啦吼几句,就把你爷爷吊到门口的枇杷树上,那枪托跟落雨点一样,劈里啪拉朝他的身上一顿猛砸。日本佬的军官,拔出一把军刀搁到你娘娘的肩膀上,刀口朝项颈,瞪出眼睛大吼一声“死啦死啦的!”我那时候十岁出头,站在门口的墙根脚,看着你爷爷的衣服破了,血一滴一滴从身上落下来,你娘娘脸孔煞白,当场吓得晕倒在地。我不敢喊,不敢哭,不敢上前去阻拦,感觉两条腿跟弹棉花没区别。吃惊受吓半天,翻译官问来问去问不出个屁,你爷爷就一个管山佬,你娘娘就一个农村妇女,我就一只瘦弱的矮田荸荠,他们拍拍屁股就抢走了我家的猪。

一场惊吓,你娘娘吐血泻血走了,一顿暴打,你爷爷过段日子也跟了过去。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满山满坡的树木、野草,从此成了一只没头苍蝇,不晓得朝哪里飞。

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这句话掼到东家头上,他没理由骂娘。我家的灾难,是他儿子一手造成的,他却连上门来看一眼,这几步路都懒得走。而且很快,他就差人带信来,说是一座山,他不可能叫一个毛都没出齐的孩子继续管。我出生在草房里,大概前世做过啥恶事,一双眼睛从小就跟鸡一样,到了夜里啥都看不见。我就这样带着睁眼瞎,带着没了父母的伤痛,几乎光身一人,走一步回头看看,走一步回头看看,抹着眼睛离开了给过我生命,给过我温暖的草房,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下起雨来该往哪个凉亭躲。

慢慢地,一家财主收留了我,给他家牧牛。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了犁耙耜耖一整套耕田必需的操作。我清楚自己的底细,一个没房没地的流浪汉,要想有口饱饭吃,要想下雨了不做落汤鸡,得有一门让自己活下去的手艺。

其实老三,吃人家耕田佬这口苦米饭,那种咸酸苦辣回想起来都叫人头皮发麻。财主的田大都在湖畈,那时候的水利设施没解放后修得好,遇到雨季经常发大水,河塘里的菱蓬冲进田里,藤叶腐烂之后,那些刺菱全都落在烂泥里。赤脚陷进去,哒哒催着牛朝前走,跟在后面的我,感觉就像走在钉板上,提起脚后真的怕再踩下去,那种痛,就好比一针一针往心上扎,起来的鸡皮疙瘩,刮落来能当肥料撒。你别心痛,老三,爸得吃饭,别说逃避,连懒都不敢偷一个,如果被东家撞上了传出去,谁还会来雇我耕田?要真那样,爸拎只篮,拿只碗,沿街上门去讨饭都没人给。爸就这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哪怕泥里真的埋着尖刀,爸也得一脚一脚踩下去,踩到后来麻木了,爸都感觉不出痛。夜里歇下来的时候,那个痛啊搅得我都睡不着觉。我就起来,在煤油灯下拿根缝衣的针,借着模模糊糊的眼光,在两只发硬的脚板底上挑划一阵,再抹上一点菜油。假如父母在,我不用吃这种苦,假如来个亮眼帮我挑,肯定能挑出一大堆刺。我自己瞎挑,说白了是想用一种痛,去止住另一种痛,结果遭受的是痛上加痛的折磨,然后,唧啦唧啦,在一阵一阵跟痉挛没两样的疼痛当中,强迫自己晕晕乎乎睡过去。明天一大早,我照样得出畈去。

这样的日子,我不晓得啥时是个头,但为了活命,为了不再走上辈讨饭的老路,我得把痛苦当饭菜,装出笑脸咽进肚里去。我的牙齿到老还能咬罗汉豆,这大概是年轻时候咬牙苦熬苦撑,磨出来的。那时候白天一直跟在牛屁股后头,时间长了感觉自己都变成了一头牛。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硬块,直到我快要走了,都还搁在大脑里。到了夜里难免会去想,眼前靠力气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以后呢?没有房子,没有田地,没有亲人,到时候我该怎么活?至于成家啥的,连念头都不敢露出来。

就在我像根树木头,跟在牛屁股后面一日一日打团团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听说解放了。我不懂解放是个啥意思,只晓得从那以后我不用再给财主做耕田佬,村里给我落了户,还给我分了田地、房子。手捧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爸跪在父母的坟前半天没起来,眼泪把地都淋湿了一大片。

命苦的人,走平路都会跌跟斗,每当想到这一节,喊冤枉都没人听。分给我的房子夹在屋弄里,一间楼屋低矮破旧,上下四五十个平米,走在阁板上吱嘎吱嘎,整天像人挑着料桶担,一年四季看不到太阳光。就是这样的楼屋,都跟我过不去,六十年代的一场大雪,又让我拖累着一家人,过起了搬来搬去的无房日子……

老三,我最先跟你讲这些,是想叫你,叫每个做子女的都晓得,爸从小就是个苦出身,我做你们父亲之前,就光身一只屁股,是个没半点家底的人,并且靠山山要倒,靠水水要冲,就靠自己的廿四根肋骨。做我的子女,天生就得吃苦。而我自己也跟你们一样吃苦受罪,每走一步,灌进脚印里的不光是汗水,是心血,还有一个男人轻易不肯流出来的眼泪。

爸做人一輩子,几次摸着良心问过自己,厚道,善良,从没占过别人便宜,从没过头别人半寸,从没做过亏心事。走之前再回过头去想想,真要有啥亏欠的话,当年分家这件事上,总觉得欠着老大。

讲句公道话,以前的老大懂日子的苦,懂长辈的难,替死卖命帮着大人,就是为把这个家撑下去。用一句家贫出孝子说他,不过分。

那时候一家六张嘴巴,就我跟你妈两个劳力,田地产量低,袋里摸不出铜板买鱼买肉,三餐六顿缺油少腥,喝进肚里的都是清汤寡水。后来遭遇三年大饥荒,连着吃食堂,那个年头屋里经常响着咝咝哈哈的声音,这叫大腿拍拍,薄粥喝喝。我跟你妈,总是半饿着肚皮出畈去,把干的省下来留给你们。即使这样,老三你在舔碗底那点剩粥的时候,不小心一仰头,碗哐当跌落地上,十十足足吃了你妈一顿竹梢汤。看着你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个子细得像根柳条,我几次恨不得割自己身上的肉,炖熟了给你们补补。

农村的山上地里,一年四季都长着桃梅李果,轮番种番薯大小麦,种蔬菜瓜豆。肚皮饿,大大小小的眼睛,就从角角落落朝这些东西上盯。老大比你们长好几岁。他出门背只书包,装样子去上学,其实经常编个理由迟到早退,翻手翻脚走在田间的小路,一转身溜上山去躲进草丛,比老鼠还快。看准四周没人,今天摘几只桃子,明天挖几个番薯,后天拔几把豆荚,拿裤带扎紧内衣,把东西塞进去,趁没人,趁夜色,翻山越岭绕远路,顺着溪坑轻脚轻手,一个虎跳钻进弄堂带回家来。开头,老大弄出各种名堂,说番薯是同学送的,豆荚是朋友给的,想瞒过我们。次数多了,我跟你妈就起了疑心。我懂老大的仗义,看着一家大小吃不饱饿不死,他主动站出来分担,目的就是让一家人少饿肚皮。但这偷鸡摸狗终归叫贼,失手被人撞上罚款几块,就等于是割大人的肉,如果高音喇叭满村堂再喊上几天,这做贼的名声会叫我们低头三尺。老大不是我亲生,看着他贼胆心虚的样子,我下不了手教训,顶多骂几句,这心里却至少会惭愧好几天,怪我自己没本事。好在你妈是个要强的女人,吃过夜饭点上煤油灯,叫老大站到她跟前,当着你们几个的面叮嘱你们,吃粥喝汤大家都一样,我跟你爸尽力了,怨不得哪个。木马上,老大站着,我坐板凳,他推我拉,我推他拉,来回不停地锯。命该屋漏偏遭连夜雨。那天吃过中饭,赶进度我跟老大来到场地就开始锯。眼看快锯到头的时候,大锯来回嚓嚓响,粗大的圆柱在裂开的时候,大概跟人乏力四肢散掉的情况差不多,只听三脚木马咔咔几声,圆柱倒下来就把我挤压在地上。我缩成一团伸不直,钻不出,咬紧牙关想忍住痛,吃痛不过还是喊出声来,心慌意乱等着变块肉饼子。老大吓得慌了手脚,想拉我,拉不出,动手抱木料,就跟烂田里拨捣臼那样根本抱不动,神清过来赶紧叫人,七手八脚挪开圆木,老大背上我就往公社卫生院送……

苦头吃足,白眼看尽,我跟你妈的手里,终于有了两间一鸡头属于自己的平屋,东边一间一鸡头的屋基,燥砻糠实在熬不出油来再造,只得空在那里日晒雨淋。那天吃过上梁夜饭,我在新屋门口一直坐到深夜,点支八分一包的经济牌,眼睛盯着白晃晃的月光,心里酸酸地想着躺在地下的父母,泪眼朦胧觉得终于有了自己安身的窠。

这一年,老大穿上军装去了部队。老大人在部队,心两头挂记着家里,几块钱的津贴省下来往家寄,搞来全国粮票怕你们饿肚皮,金针菜,花生米这些时鲜货,让你们在那个年头饱了口福。而家里,除了维持基本的温饱,勒紧裤带就一件事,还债。至于东边的屋基,就像人身上的烂疮口,家里一个个精干黄瘦,不晓得割哪个人的哪块肉去补。

拖到老大回来,几间平屋又堆粮草又住人,平日挤得就跟螺蛳壳里做道场没两样,忽然多个大人出来,真好比拳头堆里杀出个巴掌。老大主张抽筋剥皮,也得盖起东边的屋基。他拿出复员费,当过兵人缘广了,门道多了,陆续采来木料砖瓦,几个月的工夫,东边那个疮口,总算补上了肉。就这样,一家大小受尽磨难,造屋这件大工程在你妈跟我的手里,终于暂时功德圆满。要晓得老三,结束无屋流浪的日子,对我来讲,对这个家来讲,就是彻彻底底扔掉了那只竹篮!我独自去了父母的坟地,点支烟,不晓得跟他们讲些啥,一直坐到日上三竿。

老大在村里待了年把时间,去城里当了工人。这期间,家里给老大订了亲,就差一个结婚仪式。这样过了一段日子,突然听说老大出了事,是关于两派的运动,老大因此被工厂除了名。雪上加霜,女方因为这上法院跟老大解除了婚约。从那以后,流年不顺的老大很少回来,独身去了外地谋生。

慢慢地,你们几个都大了,老二讨了老婆,生了儿子,你大学读书进了城,老小也谈了对象。有天老小跟你妈提出,说要分开单过。反正树大产丫,人多分家,你妈答应了老小。那天夜里你妈叫来几个长辈作证人,坐在电灯下开始分家。其实就几间平屋,一些老旧的床铺桌椅,料桶锄头。长辈提议,老二老小各占西东两侧,堂屋外加一间后来搭的平屋归老三,你在城里,你的屋由父母住,从此各开伙仓。爸当时就想到老大的,后来听几个证人的意思,老大那边有三间楼屋的祖产,迟早归他继承,根本不在乎几间平屋,当时你妈也没啥态度,我坐在背灯光里带着耳朵听,就没再开口。

我到后来才晓得,分家那天夜里,老大一直站在窗外听,我的心因为这事内疚了很长日子。这个家撑过来,老大是作过大贡献的。在他落泊的时候分家,没叫他到场,连把钩刀都没分给他,等于把他赶了出去,这叫往刀口上撒盐,是血淋淋伤他自尊的一记损招!我到死都没想推卸责任,从跟你妈走到一起的时候开始,我就把老大当亲生看待,尽管家里你妈掌权,我至少应该提出来的,名义上讲到底,老大毕竟只是我的继子,他的内心从此会不怨恨我?

当我快要走完一辈子的时候,老三,越发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继父。

在你们兄弟几个当中,老二是为这个家吃苦时间最长的一个。

在生产队的时候,就我跟你妈出工,到年底分红最怕倒欠队里,扣下的口粮必须缴钱清账,否则一家就得肚皮贴背脊。老大就为这早早扔了书包。夹在中间的老二,从此接管了所有的家务活,挑水,洗菜,烧饭,扫地。家里养头猪,养几只鸡鹅鸭,拔野草,挖蛐蟮,捞蝌蚪,这些吃食老二都得上心去弄。那个年头老缺柴草,拔麦秆蔀头,上百斤的担子,他得像小猪吃奶那样,一步一步往家拱。那次他去山坞捡柴被罚了五块钱,你妈知道有人恶意欺侮,没打他骂他,他自己却蹲在墙角哭了半天,这五块钱,是拿刀从父母身上割下的肉!忙家务,势必耽搁读书,老二整天像只陀螺,屋里屋外旋得团团转,勉强拖到初中读完,人没麻杆高就离开了学校。

老二务农的时候,老大刚好去当兵。

老二除了出工,家务活照样干,少了老大这个劳力,家里其它的体力活,也只得往老二的肩膀上压。爸鸡盲眼,一到天黑鼻子会朝墙壁撞,自留地里的活,拉猪粪鸡屎,挑大料,施肥,拔草,松土,收割,一推六二五的活用不着吩咐,一年四季老二都上心去做。很多时候老二先出门,干完地里的活歇工早,等我自己走回来时,四周山头都黑了,老二就得拿锄头柄,扁担在前头引路,牵着我回家。农闲的时候遇到下雨下雪,我就坐在家里教老二编草鞋。斫柴干农活,穿双草鞋就不怕被柴桩尖石戳破脚底。你跟老小读书路湿打滑,家里买不起球鞋雨靴,往布鞋套双草鞋,戴顶笠帽就可以出门。干完家里的活,老二带着脸盆,畚箕,洋锹就朝田畈的沟渠走,拿泥块拦上一段,一脸盆一脸盆把水抽干,鲫鱼鰟鮍,泥鳅黄鳝,螺蛳田螺,从不空手回来。多碗鲜鱼多碗饭。那天的夜饭,你妈肯定得多放一升米,冷口补热食,饭碗搁下,屋里很长时间还在响着啧啧的咂吧声。

用一句做有份,吃没份比喻老二,应该是句公道话。一年做到头吃过用过,剩只屁股都是茄花色的半爿。灶头上的油盐酱醋瓶三天两头空着的,要想指望吃鱼吃肉,讲句不怕落面子的话,就好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平日你妈实在动不出脑筋,捧碗乌干菜烧面出来,一家人咝咝哈哈就当菜吃。每到夏天霜降开始前,杀只鹅大家都能吃上肉,如果杀只鸡,两三浅碗肉,这是给将要出畈辛苦的人当补品的,人多粥少平均不过来,你妈就哄几个小的,喝汤比吃肉补。你们几个扒着淘了鸡汤的饭,爬着馋虫的眼睛骨碌骨碌朝鸡肉碗闪,爸哪还忍心吃得下这肉?再说衣穿,我跟你妈几十年就那几件,上面的补丁都打起了堆。你们几个,过年的时候看着村里的同伴新衣上身,不直接缠你妈要,就拿夸人家衣服漂亮敲边鼓。你妈懂,可她手长衫袖短变不出花样来,只得空口许愿等下一年。其实那时,整个家属于王小二过年,只能等大的穿新到破旧以后,你妈拿剪刀针线修改缝补,轮大落小一个一个往下穿,最后成了一堆破布,你妈撕成布条纳鞋底。老二不精不肥中间段,基本都穿剩下的。

造屋的时候你十岁出头,老小还穿开裆裤,老大之外,老二已能搭把手。砖墙没钱砌,就舂沙墙。上游的山坳都造着水库,一年四季水流下来,屋基前的溪坑里,砂子铺得跟黄金一样。老二跟着你妈,拿锄头畚箕,浸在水里捞黄沙,一担一担往埂上挑。淋着水,斤量不轻,一步一步朝上牮,老二的肩膀皮时常磨出血。然后,他用独轮车,一车一车堆到屋基旁边的空地里,等买来石灰搅拌。

说到拌灰沙,老二曾经流过眼泪。扒开沙堆,中间留个深坑,倒进灰块挑来水,一勺一勺往块灰上泼,块灰开始冒烟,开始滋滋发响。不久块灰化了,老二一把泥铣,我一把铁扎,老二不停铲,我不停拌,一遍不够两遍,两遍不够三遍,不拌匀咬劲不足,沙墙倒下来人命关天。仔细看看拌匀了,挑来水开始湿拌。一勺一勺的水继续往灰沙堆泼,老二铲,我拌。打着赤脚,泼了水的灰沙有黏性,脚身上,趾缝里,跟饿死蚂蟥一样,没等眨眼就白花花的叮满一片。化了的石灰长嘴巴,长牙齿,吃法就像蚕吃桑叶,一口一口细嚼慢咬,速度飞快,抽不了两口烟,脚就隐隐痛起来。尤其脚趾缝,兜着湿漉漉的灰沙,寅没过卯时,皮早破了化了,露出精赤条条的白肉,血开始往外渗,那个痛啊,就像只直头老虎朝心里钻!老二没喊痛,没打退堂鼓,他把痛咽进了肚里。爸痛啊?老三,爸不光脚痛,心里更痛,爸想起了早年煤油灯下挑刺的场景,眼睁睁看着儿子吃跟爸差不多同样的苦,就因为爸没屋,爸只能忍着痛不停拌灰沙。看见老二把泪水硬含在眼眶里,不停一锹一锹地铲,至今想来,那一滴一滴的眼泪,其实都流进了爸的心里,当爸动身要走的时候,这心里都是咸辣辣的痛!

爸这辈子做过最大的官,就是当过一年的生产队长。

别人父母当官,多多少少总能揩点油,老二别说油屁没吃着一个,陪着我足足尝了一年的苦头。我当队长,逛逛田头、车水看风景,大队副业队有肉吃的活,老二靠边去吧,我怕社员骂我以权谋私,翻身忘本。那些拉车背谷袋,挑料撒猪屎的活,不用抓阄老二肯定排头个。爸当队长了,儿子想借光撑个台面,人之常情。那年春种,生产队老规矩,做了米酒喂牛催力气,社员自己不敢开口,撺掇老二跟我周旋,說想喝酒吃月饼。我不光没松口,站在田塍朝天就大吼一声,干活偷懒,喝个屁老酒啊!尽管卸了老二的面子,他把旁人的讽刺挖苦灌进耳朵后,没恨我。我当队长,啥活都得带头冲,就说夏天割稻种田,为赶进度至少得夜里七八点钟歇工,我眼睛看不见了,站在田塍上哪怕是根木头,也是以督工的身份镇在那里。我打肿脸充了胖子,吃暗苦头的却是老二。别人收工拔脚就走,老二推过独轮车把我搀上去,有时还有谷袋啥的,推上我走在一片漆黑的田畈里,听着吱扭吱扭的响声,带着温度的夜风吹过来,心里总有一种重新在走逃荒流浪这条老路的阴影。

那一年,老二进了社队企业,用双轮车给轧石机拉石块,整天像只灰灶猫。发工资的时候,一分一厘老二都交给你妈,想买包烟都得反过来跟你妈要。分家后本来我跟你妈两人过,那次老小上门砸了老二家的锅灶,老二因此提出跟我们合伙过,经济仍由你妈掌管。老二吃足苦,懂得治家理财对于扭转苦的重要,没顾老婆的感受就把家托给了你妈。老二犯了大忌,老婆不敢当面跟他唱倒板,却因为这,爸老来的时候当只替罪羊哑巴喝足了黄连。

老三你在听吧?你不停摸着我的脚,我就晓得你在听。爸怕你怪我一口一个苦,听烦了拒绝听。讲到吃苦,爸跟你先发点感慨,其实也是我跟你讲所有这些的由头。子女吃苦,父母同样吃苦,子女委屈,父母同样委屈。子女委屈吃苦可以喊,可以埋怨父母,记恨父母,父母委屈吃苦只能往肚里咽。讲到底,哪个父母喜欢子女委屈吃苦?怪只怪父母没本事!而你爸,偏偏就是一个掼掉讨饭棒,却还记着长弄堂的白墨!

老三,爸知道,你吃的是另一种苦。

你脑子灵光,喜欢读书,成绩向来在班里排前几名。只要跟读书搭界,不管感冒发烧,不管下雨落雪,你从不肯迟到早退,即使父母有事差你,你都不肯请半天假。遇上放学,周末,凡老二干的活,你都争着干。到了暑假,个子还没扁担长,你就陷进烂泥田里捧稻把,听着别人血淋淋的辱骂,拔一脚陷一脚就差没中暑,咽着眼泪为这个家去挣一天不到一角钱的工分。回村务农后,你一步步做到农村的全劳动力,我只晓得你吃尽了你那根腰骨的苦头,不知内情的我还责怪过你,说你小小年纪,晓得腰骨长哪里?直到你上了四十,走路爬楼梯脚骨酸软,怕肾出毛病去医院检查,最终拍片才晓得你的腰是压缩性骨折,而且早变成了陈伤,已经没法医治。老三,爸从没跟你说过一句对不起,今天爸在最后的时间里补一句,爸没照顾好你!现在看来,你在没发育之前,不知轻重挑这挑那,嫩丫丫的身体从此就落下了终生的残疾。就因为腰,压缩了你的个子不说,你在村里干农活,挑担拉车,割稻种田,哪样不需要力气,哪样不需要弯腰?这一天天,一年年,老三你是怎么熬过来的,爸真不敢去多想。好在老三你能忍,爸很少见你愁眉苦脸,相反,经常拿你的调皮捣蛋,给这个家带来乐趣,带来笑声。

爸头脑简单,想法现实,子女一个个大了,留在身边帮我一把,就知足。其实你的苦,是想一门心思读书,然后离开农村。

你面临读高中的那年,村里二十几个人初中毕业,论推荐,其他人都上,只剩一个上不了的,这个人肯定是你。亏得你成绩第一,成份雇农,老大当兵又是军属,你才读了高中。毕业后你回了村里,爸点支经济烟坐在堂屋门口,看着你靠在灶屋的门框出神,爸想得很满足,老大高小,老二初中,你高中,这在我的家里,算得上是一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老大老二停学的时候,爸曾经内疚过,看看村里读过几句书的人这个当会计,那个当记工员,掌着权比煨过的乌龟吃香,应该让他俩把书读上去的。反过来爸也想过,这种上台面的活,轮得到你们,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农民伯伯能识得几个走路眼,出门不走错茅坑,跟我比就算烧了高香。

你做农民期间,有件事爸到走的时候都感激你,老三。那天夜饭吃煮番薯,你们几个口里讲着一斤番薯十二两屎,拿番薯皮追来追去打仗。吵闹中,你们说夜里看电影,放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我叫过你们,堂屋门口央求你们带我去。你们晓得带我去是个累赘,嘴里故意塞满番薯吞吞吐吐,是你老三最先表的态。老二背根长板凳,你跟老小一邊一个搀上我,摸着夜路就往电影场赶。露天电影怕拥挤出事,人堆背后摆了板凳,扶着我站上去,你一直紧拽我的手臂,担心我一个摇晃摔下去。一阵阵夜风吹过来,有些凉。只感觉都是黑漆漆的人,模模糊糊在晃动,嘤嘤嗡嗡的声音以为蚊子在叫。电影开始了,我拼命瞪大两只眼睛,头朝前紧紧盯住幕布,四周的夜色反倒托出了幕布的白光,我终于看到了毛主席!当时的情景我一直记得,看着幕布,心跳得厉害,眼眶里有泪水。我家祖辈逃荒讨饭过来,我能有落脚的地方讨老婆生子女,爸懂知恩感恩!爸这辈子就托你的福看过一场电影,即使你们后来都有了电视,爸也只能装样子坐在旁边,陪着你们稀里糊涂听。

当时在村里,今天谁抽去当了公路测量员,明天又叫走谁去做粮站征收员,听见这种消息爸就想到你。同是高中生,这种美差你只能生看见,熟没份,都怪爸只是一个外来户。你每次回到家,爸发现你开始偷灶梁口的烟抽,就知道你心里闷。你没精打采坐到溪坑岸上去抽烟,爸站在门口看着你像根晒瘪茄子,心里感觉捅着一把刀!

那天收工回来,饭桌上你笑眯眯告诉我们,路上你碰到大队干部,说是支部讨论过了,叫你去当民办教师。桌上老常规就几碗蔬菜,你吃得滋味十足,嘴里叭唧叭唧响个不停,我就晓得这只饭碗你盼星星盼月亮,眼睛骨头都盼酸痛了。当时爸也多吃了半碗饭,我的子女能出个老师,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爸走出去,腰杆都会比平时挺。还没高兴几天,强盗撞上劫贼,将要到手的饭碗,人家扳开你的手指就抢走了。那天回到家,你吃过饭关上门,早早就睡了。爸想敲门进去跟你聊聊,摸到门口转了回来。第二天一早,你推上独轮车照常出门去,爸真想追上去,主动给你递支烟。

那时候读大学靠推荐,讲白了靠权,靠钱。爸就一个只懂种六株头的农民,造屋后穷得过年都缺鱼少肉,做白日梦的事爸连头都不敢去朝。你弯着一根骨折的腰,忍着要趴下去的致命酸痛割稻种田,江对岸的高音喇叭播着通告,这是你朝思暮想的梦。远看过去你撑起腰来托着站一会,又弯下去,爸敢断定你的心里炖着一锅中药,受着煎熬。讲到读书,你妈比我懂你的苦。她借来钱割刀肉,秤条鱼,打来黄酒,再杀只鸡,炒几个蔬菜,一个个,一次次,陪着笑脸上门去请说话值钱的大队干部。肯来,天大的面子,不来,说明早已坐在别人的屋里开始大吃大喝。他们来了,爸倒还能上桌陪他们喝酒吃肉,你端菜倒酒一张笑脸,转进转出像磨豆腐,看他们吃得连汤都不剩一口,送出去的时候一再说着走好,他们剔着牙齿,连头都懒得回一个。不是我打马后炮,开头我就猜到这一桌酒肉,好比肉馒头饲狗,舔舔嘴巴走掉后,他们屁都不会给你放一个。每年读书走的,就是那些下乡知青,那些家底殷实有权有势的,我这事后诸葛亮做的,偷鸡不着蚀把米,同时蚀进去的,还有一家人的尊严,还有你老三的前途。

大学开始考试那年,你已经在大队加工厂当出纳。开票间里机器响得跟打雷似的,灰尘密得看不清对面的脸,歇下来你就看桌上的书。回到家干完活,墙上蚊帐上到处贴满你的纸条,吃饭的时候眼睛盯着墙,睡觉之前看一遍纸条,躺一会忘了,拉亮灯坐起来再看一遍,躺下去继续默记。就连坐茅坑手里照样捧本书,臭气就跟熏野猫一样,坐半天你不起身。连考两年都差几分,看你的表情像看一根木头,掐掐自己的生辰八字,我真想劝你七级的命,爬不到八级。

当你决定要去山区学校复读的时候,你妈顺着你,我没明确表态。你可以责怪爸自私,目光短浅,其实看着饭桌对面的你,爸的心里很矛盾。你毕竟荒废长了,要是再落榜,读书读到死,我掼掉的不只是一刀纸,而是你这个人。再说,出纳工分最高,每月六块补贴,你放弃这人上人的行当,家里等于多了个吃白饭的人,背着的债谁来还?当时我连抽三支经济牌,真想去祖坟烧炷香,保佑看惯了白眼的讨饭佬家庭,咸鱼翻身中个状元,我走到村里也好威风威风。跟分家的时候一样,爸几乎没开口,照旧顾自做着肚里的小文章。

老三,爸在惭愧的同时,感谢你。你吃尽苦头,终于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让我在古镇在村里,真真正正露了一次脸。记得老二出畈告诉你上榜的时候,你一身汗臭,顶着猛日头在插秧。你直起身只“哦”了一声,弯下腰继续插。你带上简单的行李赶去车站上学的那天,你妈默默跟在后头去送你,我却背把锄头去了地里。站在山岗,朝镇南车站的方向,爸一直远远地张望了半天。

别记恨爸,老三,在你读书这件事上,爸一直活得糊涂迟钝。不过爸提醒你一个事,等我走后,你去翻翻爸的箱子,你复习班得的那张奖状,爸一直还保存在里面!

老辈人讲过,爷爷娘娘喜欢大孙子,爹爹娘娘喜欢小儿子。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小苦头少吃,重活少干,这是事实。如今回过头来看,老小并不是盏省油的灯。

应了一句老话,叫幼小看看,到老一半,老小从小就是个淘气包,讨债鬼。枇杷出了,他摘枇杷吃。毛桃刚长出,他摘来往衣服擦擦,连核塞进嘴里。记得当年屋角种株枣树,从米粒大开始他就盯上了,没到成熟一颗不剩早进了他的胃,连树叶都被他摇得稀稀拉拉。老大搞这些,得手后都带回家来,给大家分享,老小只顾自己吃独食,大概还明目张胆,反正经常有人上门来告状。当然没买零食给他解馋,怪我没本事。那时候你们的游戏,就那些拍香烟牌,打弹子。老小搞来铁丝皮筋,动脑筋做了一把弹弓,他不弹麻雀,专盯着别人那些雞鸭,今天拎只死鸡来,明天拎只死鸭来,反正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来索赔。家里养着,拿活的换死的,没有,挖遍袋角兜兜凑凑赔出去。他不光弹鸡鸭,还弹人,好几次,大人领着脑袋开花的孩子,一路哭着上门来,开口就说老小出手狠。你妈从碗橱翻出用来换油盐的鸡蛋,拿香油煎鸡蛋再赔上几箩筐的好话,勉强了事。

爸懂棍棒底下出孝子,但真打他,重了伤筋动骨害他,轻了就当给他搔痒,至于骂他,他厚皮贼脸笑嘻嘻,根本不伤他脾胃。父母的难,子女如果不体谅,反把客气当福气,父母苦到老。

分家之前,家里的活,自留地里的活,老小能拖则拖,能赖则赖,懒得出虫。你叫他帮忙烧火,他嘴巴应你,赖在天井里顾自玩弹子,打弹弓,你再喊他索性两脚抹桐油。讲句难听话,扫帚倒地他都不去扶。他读初中的时候,你尽管自己都前途渺茫,站在门口几次三番叮嘱他用心读书。老小就一副小和尚念经的样子,早晨看他拎只书包出门去,夜里回来像只灰灶猫,天晓得在干啥。初中毕业,杀他头都不肯再进校门。生产队头天出工,带截磨尖的钢筋以为上战场。队里有人想给他下马威,老小人高马大撒横说掼跌,没几下老小就把那人掼进了沟里,刚还牛皮哄哄的对手,爬上来的时候淋着水,活像一只落汤鸡,从此再没人敢小看他。平日干活他就一个懒字,今天装肚痛,明天编脚痛,换不出花样来了,干脆割破手指溜回家去。分田到户的时候,你在读大学,老小偷懒的毛病重了起来。老二肚量大,眼看老小装头晕躲在电排屋角乘荫凉,至多发几句牢骚。看他这副样子,老大跟你约他去沙埂散步,鼓动他去当兵,一来是个前途,二来治治他的毛病。你们一账进,他有定盘星。老小油盐不进,以为你们这样上心,是想害他,真是好人不识,狗咬脚趾。

记不起来从哪天开始,老小每天早出晚归,迟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睡下。从此他把家当旅馆、饭店,说是旅馆饭店他一分钱不付,菜差了,翘起的嘴巴能挂只油瓶。混了近两年,记得春夏之交的一天,早早回来的老小坐在饭桌前提出他要分家。以为他开玩笑,我跟你妈没作声。几次去拔番薯草,老小像只跟屁虫坐在地边看我忙碌,不停撺掇我同意分家。缠不过,你妈在灶头炒菜的时候,答应了他。后来我隐约得知,老小几年来一直瞒着家里,在往自己袋里赚外快,还猪八戒倒打一耙,说再合着过下去,他在帮老二养儿子。我后来猜出,幕后军师,就是那个定了局的对象!

老小晓得你妈一直管家里的经济,结婚之前像根冷水蚂蟥,三天两头叮着你妈说要彩礼,办酒。理由很充足,老大订婚家里出的钱,老二一搭括子都是家里操办,他要一视同仁。其实分家后各立门户,留下来的债尾巴都由我跟你妈两根老骨头在清,这钱谁给他来出?老小不甘心,一日三顿就来我跟你妈这里揩油。

老小结婚不久,就在上沙埂坳口的空地,批了个地基,另起炉灶开始造屋。那年我六十不到,老小先朝我头上浇一顿麻油,夸我造过屋,老经验,得帮他把关。其实,挑沙,拌灰,搬砖,上架,哪样活都当我全劳力。老二遇休息、停电,家里的事掼一边,一步不落赶过来帮忙。老小真没把我跟老二当外人,不付工资,难得发包烟,从头忙到脚,看着三间楼屋完工。老小的老婆挺着个大肚皮,站在边上跟人说些风凉话,指手划脚装个内行人,洗菜烧饭反正有你妈帮。搬进新屋后,老小把名下的老房,转手卖给了老二。这步高棋,餐餐给老小炒大葱吃,他都聪明不到哪里去。

本想着我跟你妈,她上灶,我烧火,清清静静过到老。没想到老小一个横炮,彻底改变了爸后半辈子的命运。那天老小两夫妻说要来吃饭,你妈弄了几个菜,打了黄酒招待他俩。搬走后跟老大一样,很少过来看我们。吃饱喝足,天慢慢暗下来,两人抹抹嘴巴起身要走。你妈在灶头洗碗,我眼睛不便坐着没动。老小没立即走,肚里几根蛔虫早被人挑唆过,满嘴酒气堵到老二门口,指责说是家里对他不公平,他那些彩礼办酒的钱,得由老二给他补起来。我听得出,老小在隔山打牛。其实老小良心发黑,他造屋老二尽心保国,一个铜板的工资都没付,贪心不足啊!老二没搭理,他老婆不买账,从对骂直到动手。你妈制不住,我两眼一抹黑。老小撒野惯了,操起锄头连砸带扒,老二家的镬灶,一阵呯呯啪啪响过,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这事幸亏你出面,否则老二老婆吵到派出所去,老小他得进去吃苦头。没了镬灶,老二一家暂时过来搭伙,吃饭的时候他顺便提出跟我们合灶,经济账由你妈管。都怪爸嘴笨面重,没一口回绝,亮眼瞎子更没看透老二老婆隐藏到后来用出来的手段。当老二借用你妈懂盘算的脑袋帮他治家,却把我当猪头肉搭进去的时候,爸还捧只酒碗笑眯眯,就差没帮着数钱。

这一拖累,让爸老来吃足了暗苦头,一长二短都闷在肚里,脸上还得装弥勒佛。老小作了孽,拍拍屁股不会来管我的死活,要怪,就怪我这走不出来的讨饭命。

老三,我跟你们共同吃的苦,三言两语讲不完。抓紧时间,接下来我就讲讲我本来想带走的那些话。老套路,仍旧从老大讲起。

老大躲出去闯了几年码头,回到了古镇。我几次出门想去看他,想去叫他过来哪怕吃个饭,解释几句,这疙瘩总不至于像只秤砣,压得我老透不过气来。当时跟老二一家合伙,我赚不来一分活路钱,你妈掌管经济,她没发话,我又不善表达,待在门口捏卵看青灯我就错过了机会。

后来听说老大恢复了工作,找了对象,旅行结婚。这事你妈出不出面,我至今不晓得,反正我躲在灶门口点支烟,当时想得很凄凉,走在路上别人问我的时候,感觉刮过来的凉风像把刀,削得我的脸面一块一块往地下掉。我不是亲生父亲,我也掏不出见面礼,按照农村的风俗,子女这种婚姻大事正式操办之前,双方父母得朝个面。看来分家这事,老大连同没过门的老婆,都把我当了仇人。如果女方宰相肚皮,反过来劝说老大毕竟父子一场,我养育过他的一粥一饭,总不至于一笔勾销到连碗喜酒都不给喝!即使爸真的做错了,难道非得要我像只狗,三跪六拜爬上去低头认罪?老大这不只是打个叫叫,弄个笑笑,而是在他跟继父之间,划了一刀!

那夜分家,老大窗外听过离开以后,他再没进过这个家门。过些年,老大有了一双儿女,我背把锄头去地里的时候,多少次想拐过去看看,尽管老二的儿子早在叫我爷爷,老大跟我没血亲,我却越在乎。只是他结婚没叫我,已经变成了一道坎,我两手空空贸然上门去,万一被老大老婆拿把扫帚扫地出门,我这张老脸,丢得比早年财主把我从草房赶出来还臭!

那年的正月初二,你妈在整理灶头,我坐在灶口准备点火,突然听见门口有人爷爷爷爷叫进来,做梦都没想到,老大带着老婆孩子过来拜年。我起身掸掸裤子,站在灶口搓着手,呵呵笑着不知道讲些啥好。直到老大递来一支烟,我说声来了,快坐,本来就在明显下降的视力,早已被泪水涂抹得模模糊糊。

老大跑过码头,眼光比一般人看得远,按理心胸应该比常人宽,就因为分家,使他看事情反倒变得现实起来。古镇搞开发的时候,老大在镇南的湖边批了个地基,卖掉祖宅,造了气派的三楼。搬进去的那天,老大办了几桌上梁酒。听说酒桌上,老大老婆敬老二老小酒,当着众人的面夸他们说,这种兄弟算替死卖命了。上梁酒,又没叫我去。吃了泡饭,我点支烟坐在灶屋门口,两眼摸黑面朝老大洋楼的方向。即使把分家这本蜡烛账都记到我这根红萝卜头上,用得着老是小肚鸡肠?我拿袖子擦擦眼睛,摸索着接支烟。自从初二上过门,到了过年过节,老大一家拎只蹄子带些糕果,开始上门来走动。听他们一个个叫我,老大给我递烟,每次我都弓着腰笑得咧开嘴,心想老大宰相肚皮,终于肯认这个家门,肯认我这个继父。嚼着苦涩的烟味,我才想明白,老大认的是他亲生的妈,是在城里有了出息的你,是老二老小两个免费的帮工!而爸就是一根木头,每次他们上门走完程序要走的时候,我都跟在后头送出去,看他们走远了还在讨好地喊,有空多过来走走。

你媽老来喜欢出去串门,上街,去儿子那里看看。其实我也不想整天像只关棚鸡,活得孤独,心烦。但我得懂自己的生辰八字,走路眼都朦朦胧胧,撞头磕脑跌一跤,干脆两眼一闭反倒清静,如果只是脚骨跌断手骨跌折,医药费不讲,落个残疾谁来服侍?听不完的埋怨能逼我一头撞死。其实老三,新镇啥样,老大新屋啥样,爸都没看过。爸心里一直暗暗盼着,哪天老大,老大老婆把我接过去,哪怕只一次,陪我上街走走,上家喝杯茶,抽支烟,最好陪我喝点酒。老三,别怪爸死人鼻头不知香臭,爸为啥会有这个盼头?爸因为讨饭出身被人看不起,这是命!爸如果再被老大嫌弃,那就是爸的人品问题!爸想实现这个愿望,是想在外人眼里,找回爸做继父的面子!

爸到了连走路眼都失掉,年老体弱实在干不了活的时候,只得坐下来养老。平日除了来客人,邻居串门,你们休息过来,爸就独自一人坐在门口。平屋的时候我坐大门口,翻了楼屋,大门移到溪坑口岸,装了铁门,爸退进去就坐堂屋门口。你应该记得,你们每次过来要回去的时候,最早爸送你们到沙埂上,慢慢退到溪坑岸边,后来就在堂屋门口。爸也想出去送你们,但蚕老一时,人老一世,一个人连眼睛都几乎瞎了,说明爸这盏灯的油已烧到了瓶底,爸已走不出去送你们。一个人日子坐长了,爸想到了一句老话叫廿年人,廿年牛,廿年狗。做人的时候,爸跟着父母给人管山,后来给人放牛耕田,从没做过一天像模像样的人。做牛的时候,起早摸黑脸朝黄土背朝天,架着犁轭起屋造栈比牛辛苦。没想到老来这看门狗,爸倒真做得冷冷清清,尽心称职。这句老话是指六十岁的寿命。爸如今活到八十出头,应该再加上一句,廿年风箱里的老鼠。老大已经退休,爸坐得孤独无聊的时候,真的很指望他过来陪陪我,哪怕坐上三分钟,爸都比吃只蹄子受补。并不是爸吃得五谷想六谷,不知足。老大这只领头羊走好了,爸这只老鼠何用钻进风箱里出不来?

讲到这里,爸又想到了另一句老话,大人讲错讲讲过,小孩讲错打屁股。照这讲法,子女错了,父母打烂你的屁股,你都得忍,父母错了,你根本没资格恨,况且父母没做错啥。只不过,规矩早颠倒了。父母年轻的时候你想恨,对着干,爸气得过。父母老了,像根燥毛干菜晾着不管不顾,算啥名堂?把一个瞎眼老头留在家看门,如今各种人来来往往,几次听见敲门,听见狗叫,爸不管三七廿一都会吼一声,万一人进来了,爸这条老命几时被人拿走,没一个子女晓得,真到了这一步你说爸活得冤不冤?如果有个人照看着,爸就不会因为收衣服跌倒中风,至今都躺在床上。那天要是一命过去,真的连个送终的子女都没有,连老大爸养了你们四个,这事要是传出去,爸做人真算是枉心劳碌白辛苦一辈子,至于古镇的人怎么看你们,跟我已不再搭界。

爸讲过,这些话以前不想说,不敢说,现在要走的人已经没任何顾忌。只不过爸讲这些,不想指责谁,更没恶意,爸只想很心酸地告诉子女一点,你们同样有子女,你们同样要老的,无非父母比子女先走一步。

过惯苦日子的老二怕吃苦,又不怕吃苦。怕吃苦,是他挖空脑油把眼睛乌珠当算盘子拨,整天眉头打结盘算着尽早富起来,不再过以前的苦日子。不怕吃苦,是他只要有钱进账,一天到晚像只直头老虎朝外闯,回到屋里他就饭吃三碗,闲事不管。

轧石场散桃园后,老二打游击做了几年短工,挖门路进了镇里的企业浇模铸造,每天回来一抖,身上的灰尘满屋飞,如果不看眼睛,粗看那张脸误以为就是早年的掸煤佬进门。老二手脚勤,肯动脑子,干了几年看懂了各种机器的构造,还学了门电焊手艺。长本事后,去城里考来证,批了执照,自立门户在新镇街口开了个修理铺。他老婆说去帮忙,从此白天连个人鬼都看不见,屋里烧茶煮饭洗衣扫地,一推六二五都甩手给了我跟你妈,等老二回来往饭桌一坐,最好连饭碗都捧到她手里。后来我才弄明白,她是去掌管进出的,左手不放心右手,怕老二落私房铜钿。

人讲算盘精通,米甏精空,用在老二身上却得反过来想。我承认老二没啥歪心思,但他提出跟我们合伙的这盘账,算得真好比老鼠跳进米箩里。你们从不空手过来看我们,尤其回来过年,后备箱里连油米都带来,进进出出搬几回,外光面走的是父母家,实质上进的是老二的门。你妈管账精打细算,过了些年老二提出想翻楼屋,你连个疙瘩都没打满口同意,造屋装潢还出手资助,说是给父母改善住宿。讲我自讨苦吃,倒不如说你妈答应合伙,让我在阴沟里冤冤枉枉踹了一脚。还记得吧老三,你们过来,老二老婆抢着上灶端菜,一张笑脸从头装到脚,摆样子告诉你我跟你妈一日三餐都由她在辛苦,讲穿了她这是做戏文给你看。那时候我们手脚灵光,就连翻楼时候照看场地,洗菜烧饭这些活,都落在我跟你妈头上。

楼屋翻上,我跟你妈都快八十。那天你们刚好过来,饭桌上你跟老二喝着酒,你妈提出头昏眼花,不再给老二管经济账。老二看看你妈没挽留,算是默认。老二老婆捧只酒碗听完,一口干了夹块肉,满脸都是笑咽进肚里,连说几声妈辛苦。我没开口,喝口酒我晓得,她这是千年媳妇熬成婆。喝着酒你大概意识到了啥,突然松口把你名下的房子送给老二,条件一个,把父母照顾好。老二伸出酒碗敬了你一下。老二老婆也伸过来敬你,咧着门牙叫你把心放肚里,不送房子,照顾老人也是天经地义。老二老婆眼眶皮厚,两只眼睛往里嵌,看你的时候那一排上眼睫毛,遮在那里像蓬茅草。老三,你一片孝心想拿房子当个筹码,让父母安度晚年,但押得不是时候。你应该折价抵钱,然后立字据为凭,到父母百年以后再来决定送与不送,你早早开口就把房子送出去了,这制约作用等于归零。至今看来,你把房子当肉馒头打,换回来的只是一句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至今想起来,爸骂自己猪头,卖肉佬都嫌没脑髓,当时有只酒碗捧,竟忘了自己三斗三升的命。爸当场应该提出来再自己去过,你妈跟不跟是她的事。我自己过,子女过来那是你们孝顺,粗茶淡饭至少清静。给爸这辈子的一个教训,是子女多的人到老了,杀头都别跟其中一个过,如果这样另外子女有理由推脱不说,跟着过的子女一旦歪了心肠,这日子就好比咬碎舌头往肚里咽。你妈掌管财权的时候,老二老婆一脸厚道,你妈一交账,她卵咬不动就开始咬我这只泡。

大官好见,小鬼难见,是指掌权的人。见面都难,手下做人就好比王小二过年。老二老婆一掌权,我就感觉她给我的头里套了根绳索,既当牛牵,又当狗牵,还在不断往紧里勒。老二老婆去修理铺当帮手,开头备好菜米,会客客气气委托我们到时烧。她当家后,你妈明智,脚底抹油就溜出门去,留下我做烧饭佬,三不隔二,不是说菜咸,就是说饭烂,桌上碗盏弄出来的响动,时常吓得我心肝直跳,捧只饭碗半天不敢动筷。我的衣裤曾经由你妈,老二老婆洗的,那天我发现换下的衣裤一连几天搭在廊下的池口。也好,闷在家里就当个事做。我听说有的子女时常给父母热水泡脚,哎,这种好事下辈子吧。洗衣倒没啥,反正不出门,入水三分净,誰来关注一个老皮蛋脏不脏。当初想得太简单,现在看来洗衣收衣,倒成了送我命的最后一根断魂草。查出我有高血压,一直由你配药,老二老婆督促我吃。后来她说反正卫生院近,老叫你配太麻烦。她笑嘻嘻接过你的钱,从没配过一次药。我不懂医道,心想这高血压就是个小病小痛,没在意。没想到大意失荆州,我这辈子最终的结局,竟是变成一条直挺挺搭床烂席的硬年糕。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这种日子,老三,爸过得跟讨饭的时候有啥两样?爸真的老了,饭烧不了,连烧火,手脚僵硬,两眼摸黑,那次差点引燃灶口的柴堆。爸只得坐下来吃闲饭,而且像只废品退回来紧靠墙根,再坐堂屋门口碍手碍脚,怕遭人怪。即使这样,老二老婆烧火做饭的时候,扔把扫帚,摔个淘箩,动静弄得跟日本佬翻箱倒柜没两样。紧接着,嘴巴就开始放炮仗,唠唠叨叨埋怨家里只有吃的人,没做的人,到她老了做不动,绝对不拖累子女。老三,记得你们小时候,爸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刚刚还帮子女做牛做马,犁轭一卸下就一句比一句难听。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既然世上没后悔药,哪怕耳朵皮起茧,爸紧缩墙根袖着手,赔笑脸就当戏文听。顶撞起来,老大老小山阴不管会稽不收,你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妈捧牢自己的卵子就不错,苦的是我自己。

老二老婆嘴巴像把刀,手段功夫,比死人拳头捏得还紧。你妈跟我过了六十就分床,我单独一间睡。以前冬天,我用的都是垫被,那天一摸,全是稻草,心里想着至少肯辛苦给我垫,够软够热就好,我没声张。夏天热,你老早吩咐老二给我装空调,费用你出,到如今一场空,就连用电扇,老二老婆都怪耗电,我干脆用麦草扇。他们自己,吃过夜饭就钻进空调房间。你拿来的水果零食,她说我牙齿不好,不喜欢吃,连张皮都没摸到。坐在墙根听他们吃,我闭紧嘴巴想大人拿颗糖馋小孩的场景。这种事一石箩一石箩的,倒地上数不过来。老二只顾修理铺,家事就听老婆一面之辞,你给老二带条好烟,老二老婆要么卖了,要么换差烟,瞒着老二从不说你送的。老二耳朵皮薄,两人天天一唱一和,这双簧戏一年四季演的,台下就爸一个大头鬼听众。

那天你过来,老二叫了几个人陪你喝酒,刚要坐下去你没看到我,寻到灶间看我一张小桌,你硬要拉我过去,我死活不走。他们叫我坐小桌,我坐了,你叫我回大桌,我就回大桌?这样拨来拨去,我不就是肉摊上搭来搭去没人要的那只猪鼻囱?老三,爸这辈子活得够灰头土脸的,哪还有啥面子,尊严?你妈嫌我烟灰乱弹,喝酒昏头,叫我戒了烟酒。老二老婆学有榜样,怪我饭桌上咳嗽起来眼泪鼻涕,还朝菜碗里喷口水,自家人还好,来了亲眷朋友出丑倒门风。爸从此坐到了灶间的小桌。要说脏,你们哪个小时候不是屎尿直氽?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弄清爽,照样抱着你们饲饭食,你们肯少吃过一口?若要好,大做小,是指大的在小的面前要懂吃亏,谦让,如今我从大桌换到小桌,由大做小,讲到底是羞辱我。照传统做,四世同堂,我必须坐上位,谁敢说三道四?一张小桌,还是灶间,客人来了,邻居来了,村民来了,走进走出叫你一声,盛饭的时候朝菜碗看看,那眼光明明是把刀在削我的脸,我却还得堆着笑说这样好,这样好。夜里躺在床上,爸只能怪自己大概前世做过啥恶事。那天爸知道你人在大桌,心在我这里,隔三差五夹菜过来站半天,爸提心吊胆怕你喝酒发火,拍桌打凳。老三,当时你没发火,爸谢天谢地,你发过火拍拍屁股顾自走了,爸还得在这个屋檐下过日子,这种无奈,在你走的时候捧着我的手,只说了两个字保重,爸就听出。所以我心里一直说着,不发火好,不发火好,我只要吃饱穿暖,婆婆万福。

我跌倒的当天,你心急火燎赶过来,你坐在床边拽着我的手要往医院送,我坚持不去,你只得放弃。从那以后,你一次次把医生接上门来,挂大瓶,输液体,指望出现奇迹。尽管所有的费用都由你出,老二老婆背后还是忠告我,营养液输多了,老是半死不活拖下去。她不来服侍,言下之意叫我早死。躺在里间,听老二老婆叫孙子那种发嗲的声音,有时跟她儿媳就差没动手的争吵,联系她对我的忠告,我平静地想着人这一生。喜欢孙子,说明她懂养小日日鲜,养老日日厌。跟儿媳吵,爸想到了一句老话叫好样不看,坏样连看看,她这样待长辈,儿媳会不看在眼里?假如学起样来,她不光在自断退路,她更在带坏家风。催我早走,她以为自己能长生不老?想到最后,爸坦率跟你说,迟走不如早走,只不过爸这样四肢残疾,不晓得怎么去见你们的祖宗?

老三,几乎每年,你们两夫妻都想叫我去城里住段日子,那次你老婆要硬拉我去,我都没去。爸眼睛不便,怕弄脏你家,给你们添麻烦。爸孤孤单單坐在堂屋门口的时候想到你,也想去城里走走。老大家在新镇,没叫我,我没去过。老小家在坳口,也只去过几次,没住过一天。爸想去看看你的家,看看你家的环境,看看城里的样子,至少跟人聊天,爸也可以吹吹牛皮。好在,爸记起来去过一次,那次只是没去你家住几天,因为你还租房子住。爸的白内障住院动手术,我说一日三餐就在医院吃,你老婆执意烧好菜,按时按节急匆匆往医院送。到了夜里,两夫妻一次不落赶过来,给我倒水,陪我聊天,直到熄灯。回想起来,那是爸最享福的一段日子。

爸这辈子从不背后说人长短,今天跟你讲句公道话,你老婆是个难得的贤慧儿媳,文文静静,漂漂亮亮,从没讨嫌过农村的猪屎狗尿,臭气刺鼻。每次过来,扫地洗菜,烧火上灶,她啥都争着做,日子长了,听语气,看动作,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就是个乡下女人。看我在水龙头边洗衣服,她过来就要帮我,我那衣裤脏得跟抹布差不多,让她洗不等于把我这张老脸当破布撕?我中风以后,她特意带来一双新布鞋,给我试穿了一直搁在床里壁,她在盼望我重新站起来走路。我躺在床上像头四脚朝天的老牛,拉屎撒尿都得人接人端。你老婆一次次烧了桂圆肉煮鸡蛋,拿保温杯装着从城里送过来,床头站半天拿调羹一匙一匙往我嘴里送,汤汁从嘴角渗出来,她拿餐巾纸给我擦。看我胡子拉碴,她叫你带来剃须刀,推开你怕你手势重,自己一点一点帮我剃,然后拿来热毛巾把我这张野猫脸,仔仔细细擦一遍。看我指甲长得像副蜡脚爪,里面乌黑像刚挖过阴沟,她要帮我剪的时候,我再三拒绝。她一张笑脸好言好语劝我,把我的手慢慢从被窝里往外挪,修剪的时候怕我因为脏躲闪伤到手,她叫你陪我聊些你小时候淘气的事,分散我的注意力。爸躺着听着,想起了煤油灯下拿针挑刺的日子。生成的命,钉成的秤,苦到头来爸能摊上一个这么孝顺的儿媳妇,算是前世烧了高香。

生女儿吃苹果,生儿子喝乐果。爸连做梦都想,这辈子要是有个女儿,也能尝尝吃苹果的味道。女儿细心,照顾起来周到,爸孤独的时候,她会经常过来给爸解闷。不过思前想后,假如没有一颗孝心,爸照样得喝乐果。爸听说你几个兄弟对丈人丈母,个个都尊重、孝顺,爸很欣慰,这是给爸这张老脸贴金。但反过来爸的脑子像灌了糨糊,始终搞不懂丈人丈母是个宝,父母非得是根草?她们供父母当菩萨,对公婆怎么就翻脸不是人?同样做女儿,做儿媳,你老婆这榜样摆在这里,她们一个个的眼睛,比爸还瞎?照我说,家风教养不一样,阉鸡毛哪怕拔光,终归站不到白鸽队里。不过说得一天星斗,她们嫁给我的儿子做老婆,生儿育女,辛苦持家,我却在背后指手划脚,是不是有点贪心不足?讲到底要怪,都该怪爸自己命苦怨不得天数。

老三你别觉得刺耳,爸得顺便说你几句,你老婆说你老做口头革命派,说明她眼光尖。你跟你老婆尽孝,这是你们的本性。你每次回来陪我坐的时候,面对面总问我过得好不好,他们待我怎样,你叫我怎么说?我像个童养媳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坐在墙根脚缩头缩脑,莫名其妙不晓得啥时候就成了一只出气筒。你这样直白白问我,我肯定得说好好好,点着头一张松树皮脸还得笑着。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你比我懂。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吃白饭的累赘,还敢在背后嚼舌头,隔墙有耳,你这不是挑起祸水?万一我一个瞌睡嘴巴没关住,说了他们的长短,你发一顿脾气痛快了,解气了,拍拍屁股车没开远,我两只耳朵又得搭到猪头爿上,被人拿刀剁。

爸晓得你两袖清风,帮人办事人家拿条烟,送只鸡,你都托你妈还回去。你几个兄弟不管啥事,就连鸡毛蒜皮,都由你在出面,人情世故你还得倒贴。他们搬别墅了,子女读大学了,结婚了,你出手从来就是个倒背电筒。爸晓得,这些钱都是你们两夫妻从工资里省下来的,除了兄弟情谊,你在为爸妈倒拍他们马屁。可惜有一点,讲句重话老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不能拿这些当资本,不分场合今天教训这个,明天吩咐那个,一副领导口气叮嘱他们多上门来照顾爸妈。当面即使不顶撞,背过身他们就当你放屁,论年纪你老三,眉毛先出世,你这根后出世的卵毛倒想爬头上来拉屎撒尿?反过来,我头上又得冤冤枉枉挨几耙,他们会想我不向你诉苦告状,你会无中生有发脾气?就说老二吧,你都送房子了,当你坐堂屋门口一提到父母,老二老婆从灶间回过来的喉咙比你响,这三餐六顿谁烧的?一闷棍,我看你两眼翻白地洞都难钻。

都说碗知足,盘知足,人的良心不知足,至少,爸不是这样的人。你每次回来都不空手,而你给我开的基本都是一张张的空头支票。你老婆懂礼数,啥东西都在堂屋里三对六面交给老二老婆,说一声这给谁,那给谁,她在当家,你老婆是给她面子。你跟她不同,你是男人,这房子你半个主人,你应该清楚老二老婆贼心紧,归我的东西她要私吞,你完全可以少陪我坐坐,上去拿来当场直接给我。你几次摸着我的衣服问我怎么老穿几件旧的?我说放在箱子里,过年过节穿。真到了过年过节,你关心过我的衣穿吗?你要是百桌面前追问几次,老二老婆这面西洋镜早点被你戳穿,你们给爸的东西她还好意思再私落腰包?就说这空调,你真买来了叫个师傅给我装上,我何苦用麦草扇?爸要的是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记得那次你们拿来新鲜荔枝,你坐在对面一颗一颗剥给我,我边吃边舒畅地笑着,笑得呆板僵硬惯了的脸都酸痛起来。这种痛,我真想多来几次!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想起来就叫爸辛酸。你们忙工作,忙赚钱,就不能耽搁一下少赚几个,抽空过来看看我,陪陪我?爸没钱,照样把你们养大,照样造起屋。活着满脑子就往铜钱眼里钻,爹死娘活都不管,赚到手里的无非一张废纸。爸日日夜夜躺在床上的时候,想我的老家,想我的爸妈,想我的今生来世,想到最后我想你们,心里总觉得像有人拿刀子在捅我。一个个漆黑的夜里,我是怎么挣扎过来的,你们就不能轮流陪着我?当你们以后如果还有良心懊悔的时候,爸早已变成了一个土堆!

做做做不死,气气要气死。讲这话的人,跟爸肯定有过同样的遭遇。

你妈曾经在镇里的街口摆过一段日子的尼龙地摊,就是从小厂弄来机器轧下的边角料,白天夜里坐在光线底下扯成线,绕成团,织毛衣穿。那段日子,老小老婆三不隔二上门来,帮你妈张罗进货,说她的渠道便宜。她那两爿嘴唇,跟麻雀一样尖,从里面迸出来的声音吱吱喳喳,整个屋里就听她吹。这声音飞出大门,夹杂进溪坑对岸邻居的耳朵里,一直带到你妈的摊位,她帮你妈吆喝,拉生意。你妈咧着嘴,坐在灯火下扯线绕团连说没想到,没想到,我听见线团不時从她手里滚落地上。子女客气,做长辈的不能当福气,你妈顺便叫老小老婆过来吃饭。她倒还真的老实不客气,就像蹲在烟囱底下一样,我刚熄掉烧夜饭的火,老小一家有讲有笑就从门外进来。讲到这里,我还真得夸几句老二大度,不记仇,饭桌上每顿都有鱼有肉有老酒。我晓得,老小造屋欠了债,燥毛干菜早已吃歪了嘴,来这里省菜省米省柴火,猪肉老酒塞得两个面颊像只鼓,讲难听叫天落馒头狗入运,讲好听叫冷口补热食。这样过了一段太平日子,老小老婆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她开口向你妈借钱,说是还债,其实是去塞赌输的漏洞,也或许想再去翻本。你妈小本生意,七折八扣就掐了点嫩头,分家留下的债尾巴还没清完,哪来钱外借?这下算是捅了母老虎的屁股。两夫妻大概早排演好的,把那张饭桌当了戏台。眼看酒瓶倒光,肉碗见底,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老小老婆的麻雀嘴里飘出来,她说你妈偏心,把钱都填进了老二的无底洞里。我的汗毛刚开始竖起来,老小嬉皮笑脸跟上来,说满桌的猪肉老酒,就是吃父母的。老二脸色发青不由动了肝火,说了句拿酒肉饲狗,狗还会朝他摇摇尾巴。老小一张猪肝脸,眼都没眨就变成了拉屎脸,甩了酒碗退出门外,两夫妻就在门口一唱一和起来,周边的人听到动静立马都赶过来看。这开场幕布拉得够快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跟你妈就做了马戏团里的那只猴子。

从那以后,老小一家很难得过来,过年过来把那点道理朝门口一摆,踅转屁股就走,总像谁欠他多,还他少。高兴了喊父母吃顿饭,恨不得敲锣打鼓叫全村知道。人讲两夫妻一个枕头睡长了,啥都一个样。我讲,老小就是母老虎屁股底下一条虫。论打架,一般人还真不是老小的对手,那时候他已在厂里搞运输,腰板慢慢挺了起来。老小老婆这辈子就三样长处,穿著打扮,唱歌跳舞,牌桌麻将。曾经输惨,她拿起菜刀要剁手指,这一招够阴的,明里看,她自残戒赌,骨子里却在敲山震虎。从那次杀威以后,女人说白,老小不敢说黑。老小在父母面前贪懒享福,老婆手里连花短裤都他洗,还有啥活不是他做的?她每次上街,路过对岸沙埂的时候,声音盖过电线杆上那些麻雀,就是不拐进来看看我们,目的就是想气死我们两个老东西。

爸讲过,这辈子爸就缺个女儿,爸没想到老小老婆竟拿重男轻女往我头上泼脏水。孙子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子小时候三餐我得管,孙女来了一视同仁。老小老婆有天突然吵上门来,指着我鼻子说孙子吃蛋炒饭,孙女饿肚皮,重男轻女,为老不尊。直到现在,听说孙女在城里住洋房,开轿车,从没过来看我一次。爸不贪吃,不贪穿,可那一颗空心汤团至今还卡在我喉咙,到了阴曹地府,还得挨阎罗大王的屁股。

分家簿上写着,你管父母的零用,老二老小管谷。想起来,吃老小几颗谷,相当于吃朝天辣椒。那时候爸手脚还灵,老二晒谷我帮,老小晒谷我照样赶过去帮。遇着突降暴雨,我没孙悟空的分身法术,总不可能叫眼前的谷淋雨,赶过去收老小的。天晓得雨刚停,老小老婆挺着肚里的儿子,像只母老虎就扑上门来,凡是天下所有的恶毒话,带着血腥都从她的嘴里骂出来。爸正站在门口喘着粗气刚要赶过去,身上的雨水还在往下滴,这一盆盆的狗血夹头夹脑泼过来,爸耷着耳朵就像一个哑婆。爸至死都想不明白,我为啥就这个命?谷晒干,我一次次上门去催,他们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不时还血淋淋戳你一句,晒谷的时候怎么连个鬼都看不到?老天可怜金口终于松了,老小前头推车,我夹中间,老小老婆后头押阵,一句一句很有节奏骂过来,结婚靠自己,造屋靠自己,就差一句人也是靠自己从桑树洞里砸出来的,反倒是父母在靠他们养老。一路的骂声,就是那种唱山歌的长调,来来往往的那些过路人,还有那些村里邻居趴在窗口张头探脑,看爸那眼神,跟爸当年上门讨饭时候去比,更像在扒爸的衣服,削爸的老脸。

爸床上躺了几个月,老小只来过数得清的几次,他老婆就忙自己的爱好。老小力气大,去叫他过来搭把手,给我洗身子,换衣服,他得拖半天起身。爸黑灯瞎火躺着的时候,他路近,爸多少次想他过来看看我。记得他小时候生病住院,我眼睛不便硬去陪他,他口渴了,我把水送他嘴里,他要撒尿,我扶他进厕所,怕他随时有事,我一夜醒到天亮。爸这辈子真的叫猪苦胆挂眉毛,快要走的时候,爸真正活明白了一句话,幼小苦,不算苦,老来苦,是真苦!

十一

老三别烦爸,把爸以前所有的话加起来,没这次讲得多。

你哭了?老三,泪水滴到了我的脚上,爸感觉出你在哭。人迟早要走的,活着的时候你待我够好,真走了,流再多的眼泪都是给别人看的。

离走还剩点时间,爸再简单说说你妈。老伴老伴,老来有个伴是福气。从分床开始,爸就感觉出你妈对我起了变化,是自保,还是嫌我,我弄不明白。反正我抽烟,她唠叨,我喝酒,她啰嗦,衣裤也丢给我自己洗。我是你爸,她是你妈,我不想缠七缠八你听着难过。原因大概早年爸在村里受气没地方出,回来就冲你妈吼嗓门。至于子女那里有没有起啥作用,爸不想瞎猜。简单讲给你听这些是提醒你,两夫妻过日子不能积怨,老俩口如果有裂缝,子女就会钻孔子,到最后暗苦头自己吃。爸估计,你妈还能活几年,多花点心思精力,过来陪陪她,老三。人老了,多出点钱,不叫真正的孝,这不用爸再多说。你妈腰不好,年轻时候挑重担伤的,走路时候多顾着她。老怕跌,一句老牛翻倒,四脚朝天,那是催命判官路过跟人打招呼。爸的教训,你们别再在你妈身上重犯。

该讲的,不该讲的,爸大都讲了,你懂爸的一番苦心。都记下来了吧,老三?爸再次拜托你,整理出来。

爸已经听到那边在催我过去,别哭了老三,其实爸还没活够,还想继续做你的父亲,可这是命数,爸得上路了。噢,爸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苦苦辣辣父子一场,如果有来生,爸还想再做你们的父亲,但愿那时候父子之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几个兄弟碰面的时候,你跟他们说一下,假如都愿意,你来上坟的时候跟爸通个气。

责任编辑频阳子

作者简介:胡柏明,1957年生于浙江诸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上海文学》《朔方》《江南》《雨花》等刊发小说几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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